东风不与周郎便

坐在南宁第五师团司令部里的今村中将，现在已无法想象中村少将正面临着何等的惊慌和恐惧。

现在是1939年12月24日，中村增援部队如同一只断线风筝，已不知被哪股强劲的风暴卷向何方。今村只知道，在中村已经抵达和将要抵达的七塘、八塘和九塘之间的山地里，到处都有中国军队在向他的部下发起攻击，因为他已经频频接到从各个据点十万火急发来的求援呼号。

今村觉得自己对于中村已仁至义尽。中村一进入六塘，就频频发来告急呼号，但今村已把留在手上作机动使用的兵力派去接应从龙州回援昆仑关的伊藤大队了。今村本想待伊藤大队从绥渌突围出来，再同前去接应他们的牟田大队合成一支援军，共同开赴邕宾路之六塘、七塘，这样中村部队就不至于势单力薄，停止不前了。如果这三路大军能会合起来，齐心协力打通南宁至昆仑关的道路，那么昆仑关即使最终保不住，那也够中国军队攻它个三两个月了。有这三两个月坚守待援的时间，安藤利吉司令官也就能从从容容地请求日本大本营，向桂南再派出一两个师团。

今村对于自己的这些想法及决策，相当自信，甚至可以说是坚信不移。因为他绝对相信帝国官兵尤其是他这支第五师团官兵的战斗力，也绝对相信日本大本宫攻取南宁、切断中越“国际援华路线”的战略是一次大手笔。所以，他们根本不可能在通过第五师团完成这一大手笔之后，竟会置第五师团“于泥潭的中央”而不顾。

但事实就这么残酷无情，今村中将刚刚在早上树立的信心，到晚上便被笼罩上了一层阴云。

阴云是从龙邕路上飘来的，23日晚上，被派去接应伊藤大队的机动兵力今村报告，他的大队走到半途，也被中国军队拦阻，此时已停止不前。

“饭桶！你们手中的枪炮是干什么用的？”今村气得大骂正在远方车轮下躲避着炮火的牟田大队长：“难道你不知道我昆仑关的部队快要弹尽粮绝，正急需后方援助？守不住昆仑关，我们还能在这里呆下去吗？我限令你组织敢死队，无论如何要把伊藤大队接应出来，否则军法难容！”

说完，今村就把电话撂下了。

待到深夜，见伊藤大队和牟田均无消息，今村只好把自己焦头烂额的处境报告给华南派遣军总司令安藤利吉中将，请求安藤下令让同驻扎在桂南的台湾混成旅团，北上增援昆仑关。

如同困兽般在邱清泉新编二十二师的包围圈里挣扎了五天的中村少将，一见援兵到了，精神为之一振。他立即组织部队，向七塘西北的中国军队阵地发动疯狂攻击。

自23日接到杜聿明向昆仑关沿线日军发动全面攻击的命令后，邱清泉带领部队连续和中村所部激战了一天一夜。由于中村有空中支援，新编第二十二师在杀伤大量日军的同时，自己的损失也相当严重。幸好这天中国空军飞来助战，士兵们情绪高涨，最后把中村逼进了一座荒芜的古庙。

置身在到处都是蛛网、青苔和野草的古庙里的中村，当时的心情是相当凄凉的。此时他和他的那些幸存下来的官兵，个个蓬头垢面，许多人的衣服都被撕扯得丝丝缕缕的。一些伤兵躺在地上呻吟。一些士兵靠在庙墙上嚼着生米。中村自己也负伤了，一块弹片从他瘦削的脸颊边滑过，如今正贴着药膏。

中村有些怀疑自己有可能再也走不出这片陌生的山地。龟缩进古庙后，他急忙打开作战日记，把想要对家人说的话都记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对于帝国已竭尽全力，部队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不是自己无能，也不是自己的官兵无能，而是因为中国的部队太多了，就像蜂群一样，赶也赶不散，打也打不尽。令人称奇的是，紧紧拦在正面的这支中国部队，武器精良，英勇顽强，竟然能阻止住他的部队近十天停止不前。作为军人，他开始在心里佩服这些对手。

正当中村灰心丧气之时，台湾混成旅团的第一联队赶到了，而且从联队长口里又得知，身后还有好几个大队正行进在邕宾路上。

中村像垂死的病人突然打了一针强心剂，方才那种悲凉的心境，立刻一扫而光。增援部队带来了弹药，带来了粮食，也带来了旺盛的士气，他想趁此机会杀出条血路，火速驰往昆仑关。

帝国官兵的骁勇自然是不可怀疑的，既然唯有前进才有生路，那他们便只有挺起明晃晃的刺刀，同中国人拚命。

历经一天一夜的厮杀，中村少将率令部队终于进至九塘东北的枯桃岭。

枯桃岭与昆仑关遥遥相望。在这个季节，枯桃岭自然没有桃花，也没有桃。有的只是青翠的树木，潺潺的流水，另有一些俊秀空灵的如同竹笋般的岩石。当然，在这青山绿水和怪石的背后，还潜伏着万千中国士兵。

中村走进枯桃岭，几乎被这里的景色迷住了。他弄不明白中国人为什么会把这么美丽的地方叫“枯桃岭”，更不可能想到这个枯桃岭的“枯”字，对他的生命，竟有某种冥冥之中的暗示。

几分钟后，中村正雄少将站立过的这块地方便被炮火吞没了。中村的思绪很可能还没有从枯桃岭的美丽景色中拔出来，他整个被六天六夜的风雨剥蚀得几乎干枯的躯体，即像一条口袋那样被抛上了天空，然后又沉入了漫长的黑暗——尽管在几天后，他还如愿地登上了昆仑关，并永远留在了那里。

中村死在万炮齐轰的激战中。向他开炮的，有邱清泉新编第二十二师的战车，有郑洞国荣誉第一师20日插向八塘、袭攻敌后的大炮，还有戴安澜第二○○师郑庭笈团的野炮。

24日深夜，今村中将终于查到了中村少将的下落，一时为失去这员爱将，痛心疾首。

今村对到底是哪支部队击毙了他的旅团长，丝毫不感兴趣，但他咬牙切齿地记住了中国第五军，记住了和自己一样同是中将的中国第五军军长杜聿明。

然而，今村痛失中村的悲愤，马上又被新的哀伤覆盖了。

24日，今村在接到中村毙命消息的同时，也接到了台湾混成旅团增援昆仑关部队的报告：他们在与中村残部会合后，在七塘、八塘和九塘沿线，遭到了与中村增援部队相同的命运，正被中国军队截为几段，无法向昆仑关靠近。

今村百般无奈，只好频频出动飞机给予火力支援和空中补给，有时还投下几个士兵，但这些都无济于事。

12月27日，今村寄予最后希望的及川旅团第二批从龙州回援南宁的部队，共2000人，又在途经山墟附近时，遭到桂军第一八八师及龙州教导总队的包围截击，损失惨重。该股日军拚命突进，才于29日进抵南宁。

但这时坚守在昆仑关的高桥骑兵第五联队和板田第四十二联队的一个步兵加强大队，已被中国第五军连续围困十余日。因伤兵得不到救治，给养得不到补充，他们正频临弹尽粮绝的困境。

高桥那声嘶力竭的呼救声，几乎每天都在今村耳边震颤，弄得他整日心惊肉跳，惶惶不可终日。高桥最近报告说，他们的炮弹已打光，大炮再一次被埋入地下；官兵们因饥渴难忍，只好嚼食树叶和用舌尖舔吮新鲜竹子断口上的水珠；有些饿急了的士兵，冒着死亡威胁，偷偷窜到昆仑关下的田野中去追捕田鼠和拾捡残存的稻谷充饥；许多士兵的子弹所剩无几，开始用削尖的竹竿，同中国军队垂死格斗。

“将军，我们快完了，昆仑关肯定要成为我们的葬身之地！”高桥几次这样对今村说。

今村以极大的耐心，对着话筒善言安慰道：“高桥君，你们要挺住，我会想尽办法增援你们，决不能让昆仑关落进中国军队手里，否则，我们将无颜见天皇。”

“可是，今村师团长……我知道你已经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了。”高桥最后哀声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