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林语堂
◎演说者林语堂(1895~1976年)是现代作家、教育家。原名和乐,福建龙溪人。1916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1923年获语言学博士学位,历任北大、北师大、女师大等校教职。1932年起先后创办《论语》、《人间世》、《宇宙风》等小品文刊物。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吾国与吾民》、《生活的艺术》和小说《京华烟云》。
◎本文是林语堂在复旦大学和大夏大学的演说。文中轻松、风趣、自由愉快的气氛萦绕其中,在娓娓而谈之中使听众获得智慧和启迪。
读书本是一种心灵的活动,向来算为清高。“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所以读书向来称为雅事乐事。但是现在雅事乐事已经不雅不乐了。今人读书,或为取资格,得学位;在男为娶美女,在女为嫁贤婿;或为做老爷,踢屁股;或为求爵禄,刮地皮;或为做走狗,拟宣言;或为写讣闻,作贺联?或为当文犊,抄帐簿;或为做相士,占八卦;或为做塾师,骗小孩……诸如此类,都是借读书之名,取利禄之实,皆非读书本旨。亦有人拿父母的钱,上大学,跑百米,拿一块大银盾回家,在我是看不起的,因为这似乎亦非读书的本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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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的主旨在于排脱俗气。黄山谷谓人不读书便语言无味,面目可憎。须知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人很多,不但商界政界如此,学府中亦颇多此种人。然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在官僚商贾则无妨,读书人是不合理的。所谓面目可憎,不可作面孔不漂亮解,因为并非不能奉承人家,排出笑脸,所以“可憎”;胁肩谄笑,面孔漂亮,便是“可爱”。若欲求美男子小白脸,尽可于跑狗场,跳舞场,及政府衙门中求之。有漂亮脸孔,说漂亮话的政客,未必面目不可憎。读书与面孔漂亮没有关系,因为书籍并不是雪花膏,读了便会增加你的容辉。所以面目可憎不可憎,在你如何看。有人看着美人专看脸蛋,凡有鹅脸柳眉皓齿朱唇都叫做美人。但是识趣的人若李笠翁看美人专看风韵,李笠翁所谓三分容貌有姿态等于六七分,六七分容貌乏姿态等于三四分。有人面目平常,然而谈起话来,使你觉得可爱;也有满脸脂粉的摩登伽,洋囡囡,做花瓶,做客厅装饰甚好,但一与交谈,风韵全无,便觉得索然无味。黄山谷所谓面目可憎不可憎,亦只是指读书人之议论风采说法。若《浮生六记》的芸,虽非西施面目,并且前齿微露,我却觉得是中国第一美人。男子也是如是看法。章太炎脸孔虽不漂亮,王国维虽有一条辫子,但是他们是有风韵的,不是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简直可认为可爱。亦有漂亮政客,做武人的兔子姨太太,说话虽然漂亮,听了却令人作呕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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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不可勉强,因为学术思想是慢慢由胚胎滋长出来。其滋长自有滋长的道理,如草木之荣枯,河流之转向,各有其自然之势,逆势必无成就。树木的南枝遮荫,自会向北枝发展,否则枯槁以待毙。河流过了矾石悬崖,也会转向,不是硬冲,只要顺势流下,总有流入东海之一日。世上无人人必读之书,只有在某时某地某种心境不得不读之书。有你所应读,我所万不可读。有此时可读,彼时不可读。即使有必读之书,亦决非此时此刻所必读。见解未到,必不可读,思想发育程度未到,亦不可读。孔子说五十可以学《易》,便是说四十五岁时尚不可读《易》经。刘知几少读古文《尚书》,挨打亦读不来,后听同学读《左传》,甚好之,求援《左传》,乃易成诵。《庄子》本是必读之书,然假使读《庄子》觉得索然无味,只好放弃,过了几年再读。对《庄子》感觉兴味然后读《庄子》,对《马克斯》感觉兴味,然后读《马克斯》。
且同一本书,同一读者,一时可读出一时之味道来。其景况适如看一名人相片,或读名人文章,未见面时,是一种味道,见了面交谈之后,再看其相片,或读其文章,自有另外一层深切的理会。或是与其人绝交以后,看其照片,读读文章,亦另有一番味道。四十学《易》是—种味道,五十而学《易》,又是一种味道。所以凡是好书都值得重读的。自己见解愈深,学问愈进,愈读得出味道来。譬如我此时重读Lamb的论文,比幼时所读全然不同,幼时虽觉其文章有趣,没有真正魂灵的接触,未深知其文之佳境所在。也许我们幼时未进小学,或进小学而未读过地理,或读地理而未觉兴味;然今日逢闽变时翻看闽浙边界地图,便觉津津有味。一人背痈,再去读范增的传,始觉趣味。或是叫许钦文在狱中读清初犯文字狱的文人传记,才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由是可知读书有两方面,一是演说者,一是读者。程子谓《论语》读者有此等人与彼等人,有读了全然无事者,亦有读了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所以读书必以气质相近,而凡人读书必找一位同调的先贤,一位气质与你相近的作家,作为老师。这是所谓读书必须得力一家。不可昏头昏脑,听人戏弄,庄子亦好,荀子亦好,苏东坡亦好,程伊川亦好。一人同时爱庄荀,或同时爱苏程,是不可能的事。找到思想相近之作家,找到文学上之情人,必胸中感觉万分痛快,而灵魂上发生猛烈影响,如春雷一鸣,蚕卵孵出,得一新生命,入一新世界。George Eliot自叙读《卢梭自传》,如触电一般。尼采师叔本华,萧伯纳师易卜生,然皆非及门弟子,而思想相承,影响极大。当二子读叔本华、易卜生时,思想上起了大影响,是其思想萌芽学问生根之始。因为气质性灵相近,所以乐此不疲,流连忘返。流连忘返,始可深入,深入后,然后如受春风化雨之赐,欣欣向荣,学业大进。
谁是气质与你相近的先贤,只有你知道,也无须人家指导更无人能勉强,你找到这样一位作家,自会一见如故。苏东坡初读《庄子》,如有胸中久积的话,被他说出,袁中郎夜读徐文长诗,叫唤起来,叫复读,读复叫,便是此理。这与“一见倾心”之性爱(love at first sight)同一道理。你遇到这样的作家,自会恨相见太晚。一人必有一人中意的作家,各人自己去找去。找到了文学上的爱人,他自会有魔力吸引你,而你也自乐为所吸,甚至声音相貌,一颦一笑,亦渐与相似。这样浸润其中,自然获益不少,将来年事渐长,厌此情人,再找别的情人,到了经过两三个情人,或是四五个情人,大概你自己也已受了熏陶不浅,思想已经成熟(已也就成了一位作家)。若找不到情人,东览西阅,所读的未必能沁入魂灵深处,便是逢场作戏,逢场作戏,不会有心得,学问不会有成就。
知道情人滋味,便知道苦学二字是骗人的话。学者每为“苦学”或“困学”二字所误。读书成名的人,只有乐,没有苦。据说古人读书有追月法,刺股法,及丫头监读法。其实都是很笨。读书无兴味,昏昏欲睡,始拿锥子在股上刺一下,这是愚不可当。一人书本排在面前,有中外贤人向你说极精彩的话,尚且想睡觉,便应当去睡觉,刺股亦无益,叫丫头陪读,等打盹时唤醒你,已是下流,亦应去睡觉,不应读书,而且此法极不卫生。不睡觉,只有读坏身体,不会读出书的精彩来。若已读出书的精彩来,便不想睡觉,故无丫头唤醒之必要。刻苦耐劳,淬励奋勉是应该的,但不应视读书为苦。视读书为苦,第一着已走了错路。天下读书成名的人皆以读书为乐;汝以为苦,彼却沉湎以为至乐。必如一人打麻将,或如人挟妓冶游,流连忘返,寝食俱废,始读出书来。以我所知国文好的学生,都是偷看几百万言的《三国》、《水浒》而来,决不是一学年读五六十页文选,国文会读好的。试问在偷读《三国》、《水讲》之人,读书有什么苦处?何尝算页数?好学的人,于书无所不窥,窥就是偷看。于书无所不偷看的人,大概学会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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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须有胆识,有眼光,有毅力。胆识二字拆不开,要有识,必敢坚持自己意见,即使一时与前人不同亦不妨。前人能说得我服,是前人是,前人不能服我,是前人非。人心之不同如其面,要脚踏实地,不可舍己耘人。诗或好李,或好杜,文或好苏,或好韩,各人要凭良知,读其所好,然后所谓好,说得好的道理出来。或竟苏韩皆不好,亦不必惭愧,亦须说出不好的理由来。或某名人文集,众人所称而你独恶之,则或系汝自己学力见识未到,或果然汝是而人非。学力未到,等过几年再读,若学力已到而汝是人非,则将来必发现与汝同情之人。刘知几少时读《前后汉书》,怪前书不应有《古今人》表,后书宜为更始立纪。当时闻者责以童子轻议前哲,乃“赧然自失,无辞以对”,后来偏偏发现张衡、范晔等,持见与之相同。此乃刘知几之读书胆识。因其读书皆得之襟腑,非人云亦云,所以能著成《史通》一书。如此读书,处处有我的真知灼见,得一分见解是一分学问,除一种俗见,算一分进步,才不会落人圈套,满口滥调,一知半解,似是而非。
林语堂的这篇演说与其小品文相仿,追求“幽默”和“闲趣”。“论读书”本是一个学问气息很浓的话题,而在他诙谐、妙语连珠的演说中毫无书卷之气。在常人看读书是一件苦事,但经他一讲确实让人感到读书是一种自我愉悦而高雅的事。他把那些艰深的道理化作直观而有趣的形象,用简单的文字勾勒出一幅幅白描图,使人们更易理解他的真知灼见。
全篇演说没有雄辩的言辞、饱满的激情,而是通过“润物细无声”的手法,使听者感悟、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