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来,为了实现毛主席战略跃进的伟大计划,刘、邓大军在敌人的前堵后追之下,且战且走,日夜不停地向着大别山前进。连续的行军、战斗,把部队拖得疲惫已极,许多人走着走着就睡着了。
这天深夜,终于到达大别山北麓的一个村庄。一听说准备宿营,同志们十分高兴。炊事员张中拍着肩上的干粮袋说:“这里边装的还是冀鲁豫老家的白面呢,待会儿,做一锅又香又辣的疙瘩汤,让你们喝个痛快!”
全班人来到村东头一家门前。大门虚掩着,推开门走了进去。院子很小,只有一排三间东房,西墙下用稻草搭了一座小棚。院当中堆着一些豆秸和苞米棒子;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声息也没有。
班长轻轻地敲着屋门,喊道:“老乡!老乡!开门哪!”
屋里没有人答话。又叫了一阵,还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该不是没有人吧?不,明明门是从里边关住的。同志们等得发急,就在当院坐下来休息。
副班长又走上去,对着门缝大声喊道:“老乡!老乡!开门哪。我们是解放军,借你的屋子住住,明天就走啦。”
过了好几分钟,屋里才响起一阵咳嗽声,接着,传出一位老大娘嘶哑的声音:“老总,我家就我这个老婆子,要啥没啥,到别处去住吧!”
班长赶忙搭腔说:“大娘,我们是解放军,什么也不要,借住一宿,明天就走了。”
解释并没有发生作用。任凭说什么,老大娘就是不搭理。
刚解放过来不久的老杨气急地说:“干脆一脚踢开算了,这老乡真顽固。”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又忘了?”副班长马上严肃地问他。
同志们一言不发,眼巴巴地望着两位班长,等着他们拿主意。
停了一刻,班长说:“算了吧,这儿是新区,老乡不了解我们。老大娘不愿意开门,我看草棚里能睡三个人,孙明忠、老杨、张中你们三个到那里去住,其余同志就睡在屋檐下吧!”
“好!”同志们都非常赞成班长的决定,立刻动手安排自己的睡处。
三个人进了小草棚,老杨气呼呼地冲着张中说:“张中,不吹了吧,你的疙瘩汤呢?”
孙明忠小声地劝他:“睡吧,没时间了,还吃什么疙瘩汤。”
三个人打开背包,铺在草上,和衣钻进被子里,很快便迷迷糊糊地入睡了。也不知睡了多一会儿,忽然听得班长在喊:“要下雨了,快起来帮老乡把豆秸、苞米收拾一下。”于是急忙爬起身,把被子一卷就动手了。
雷声隆隆,大风呼啸。闪电不时划破黑暗的天空,把院子照得雪亮。人多手快,不一会儿就把豆秸和苞米拾掇到草棚里去了。刚收拾完毕,瓢泼似的大雨就下了起来。草棚太小,豆秸和苞米还有不少露在外面,塞不进去。班长便把班里那块盖电线的油布搭在上面。把一切安排好,全班同志都抱着背包,顺墙根站在房檐下。
雨,一阵比一阵大;风,一阵比一阵急。不大一会儿,全班个个都象水人一般。虽然是8月天气,却冷得他们直打哆嗦。
时间好象过了很久,大家实在太疲乏了,站在那里昏昏沉沉地将要入睡。张中忽然低声说:“你听!”
战士们猛然惊醒过来,只听见屋里有很轻的脚步声。声音慢慢靠近,在门后停下了。同志们屏息注视着黑暗中的屋门,看那里将要出现什么。但是停了一阵,脚步声渐渐地又远了。
风雨交加,门环被风吹得叮当作响。雨点打在门上,也发出砰砰的响声。忽然,哗啦一声,屋门打开了。
借着雷电的闪光,只见一位衣衫褴褛、两鬓斑白的老大娘当门站立。她大声叫着:“好人们哪,……快……快进家来吧!”她的声音压倒了隆隆的雷鸣和呼啸的风声。
同志们一时反倒不知如何是好,愣了一阵,方才进到屋里。从他们身上滴下的雨水,很快便打湿了屋里的地面。老大娘望望这个,看看那个,感慨万千地说:“昨天那些没天良的中央军还从这里过,一进门楼上楼下全翻遍了。一只大花狗也让他们一刺刀戳死了。见了我的水缸,他们说‘共产党来了共产共妻,还要这个干嘛?’噔的一声就给砸了个稀烂……可你们都是多好的人哪!我在窗口什么都看见了啊!……”说着她激动地哭了起来。
班长安慰她老人家说:“老大娘,别听蒋匪军那些谣言,解放军就是咱人民的队伍,也是你老人家的队伍啊。只有打倒了蒋介石,咱们才会有好日子过……”
老大娘用惊奇、迷惘、困惑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班长。班长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打入了她的心底。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但是很快,从她那昏花的老眼里,又涌出一滴滴的泪水。
忽然,她用手背拭去脸上的泪痕,朝屋角的草囤喊道:“小牛,你也快出来吧,都是些好人哪!”
随着她的喊声,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从草囤里冒了出来,全身上下沾满了谷糠。同志们都憋不住笑了。
小伙子开口便说:“娘,你怎么只顾说,人家衣服全湿透了,还不拌点儿面汤给大哥们喝喝,暖暖心。”
班长连忙阻挡说:“大娘,不用你费心,我们带干粮呢。”张中也急忙拍着他那早已淋湿的干粮袋说:“你看,大娘,这不是吗?”老大娘却好象根本没有听见,从灶后的草堆里,提出一个小罐,从中舀出几碗白面,做起疙瘩汤来。
不一会,锅子里的水开了,又香又辣的疙瘩汤很快做好了。老大娘顺手端一碗给坐在灶前的老杨同志。老杨又是激动,又是惭愧地说:“大……大……大娘……”同志们看着他那种神气,想起了昨晚副班长问他的那句话,不由得笑了起来。
大别山区霪雨连绵,太阳难得露脸,一到10月,天气就一天天冷了。夜晚在山野里行军,寒风呼呼地吹来,越发使人感到身上的破旧单衣格外不经风。要在往年,崭新的棉军服早就发下来了;可是现在,执行中央打到外线去,在外线大量歼敌的指示,已打到长江下游北岸,远离实施补给的后方一千多里,在这里,没有被服工厂,没有固定住地,又几乎天天都在行军打仗,到哪儿去弄十多万套棉衣啊!
正在这时,野司接到了毛主席的一份急电,问冬装是否已有着落,如果没有,中央准备让晋冀鲁豫十纵队护送棉衣到大别山来。消息一下传遍了野司机关,同志们说:“中央和毛主席真关心我们,远在西北高原,连我们的棉衣都想到了。”
可是,刘司令员、邓政委和几位首长研究后,却让机要科复电中央和毛主席说:“全军棉衣已在设法解决。”大家一时都猜不透是怎么回事。
过了两天,刘司令员指示给各纵队发电报,叫各部队就地购买材料,自行缝制棉衣。邓政委嘱咐道:“全军动手缝棉衣,这件事在世界历史上也是空前的,是有重大政治意义的。要各部队的领导同志,一定充分作好思想动员工作。”直到这时才恍然大悟,深深感到刘、邓首长爱惜老解放区人力、物力,这样决定实在太正确了。
于是,各部队的采买人员立即四出活动。他们几乎跑遍了大别山的各个村镇。从商店里买,动员群众卖,不管质量、花色,只要能用的都要。这样,全军的棉衣材料才勉强凑够了数。
买来的大批材料,有土布,有花布,也有纱布、孝布;有板棉、毛毯,也有羊毛、籽花……宽窄粗细,五花八门。质量好坏都没有关系,只是五颜六色叫人不免作难。染吧,没有染坊和那么许多的颜料;不染吧,红花绿叶,怎能穿得出去?
这期间,行军时队伍煞是好看。有的同志把布晾在背包上;有的同志用根竹竿把布挑着;还有的把布拴在马鞍上。休息下来,遍地铺的都是布。许多人围在一起,这个说:“嘿!这布染得不错,跟染坊染的差不多!”那个说:“哟!伙计,你怎么把布染成了癞痢头了呢,灰一块白一块的!”围看的人,哈哈大笑,热闹得很。
布染好后,便发下针呀、线呀、扣子等等零星东西。支部聘请了几位当地妇女,教大家缝衣的基本技术。但是,对这些扛枪杆子的人来说,一根针拿到手上,比那七斤半的步枪好象重许多倍。什么絮棉花、钉荷包、锁扣眼、上口袋,处处都是难关。每当做活的时候,当地群众便围上来看。嫂子大娘们都主动出来帮助,任凭她们再热心,也无法使战士们一下子变成“巧妇”。尤其是开领口,许多同志硬是“不得其门”,不是开大了,就是开小了。还有个别人把领口开到了脊背上,不得不再找一块布补上。因此便有人编了快板说:“当兵好当衣难裁,棉衣好做领难开。”
一天,刘司令员来检查大家缝棉衣的情形。他看了几个人的手工后,非常内行地指点说:“棉花要絮匀压平,翻时要小心对正,免得疙疙瘩瘩,歪歪扭扭。锁扣眼要用倒线,缝口袋要用勾针……”
旁边的一位同志说:“就是领口难开,大小把握不住。”司令员伸手从窗台上拿过一个洋磁碗,扣在领口的位置,说:“照碗口大小画个圈,按圈裁出来,不正和脖子差不多吗?”
满屋子的人都为司令员这种“简易裁领法”赞不绝口。有人说:“司令员,怎么缝衣服你也内行呀!”司令员打趣地说:“我在家当过三年裁缝哩。”接着他又郑重地说道:“做棉衣这件事是关系着我党我军声誉的大事。我们是无产阶级的队伍,一定要有个无产阶级的样子。同志们应该认真对待这件事才行。”
从安徽太湖起,直到湖北的洗马畈,断断续续地缝了一个多星期,战士们的棉衣缝起了。手指被扎得到处是针眼,可一看到自己亲手缝的棉衣,想着刘司令员的话,就高兴得忘记痛了。
11月,山区天气更寒冷了。刘邓首长和其他几位首长还没穿上棉衣。军政处杨处长要管理科长进城去请几个裁缝来做。这事传到了首长们的耳朵里,被首长们拒绝了。刘司令员和邓政委说:“同志们可以自己做,我们也不例外。”
几天后,首长们也穿上了他们自己缝制的棉衣。虽然刘司令员的棉衣略嫌瘦了些,但穿在身上却平整笔挺,更显得精神抖擞。
落雪前,全军在连续行军、连续作战的情况,终于都穿上了自缝的棉衣,指战员们更加满怀信心地坚持着大别山的斗争。师政委李震当时曾写了一首《棉衣歌》,歌颂全军指战员克服困难的精神:“此事古今无从闻,千古奇迹出我军;一切困难皆可渡,全在万众是一心。”
1947年10月13日,大别山腹地的总路嘴被一声枪响震撼了。
那天清晨,天阴阴的,二纵五旅后勤处长黄开群正带着人在总路嘴附近组织后勤补给,忽然接到通知,邓小平政委让他去镇上汇报群众纪律问题。
黄开群心里打着鼓来到邓小平的住处。
“黄开群,你来啦。坐。”
黄开群见邓小平脸上没有笑意,哪里敢坐。
“你们五旅有个教导队,他们住哪里?”
“镇子里。”
“那是一群活土匪!”邓小平拍了桌子,“你去街上看看,到处是稻草,这个群众纪律象什么样子?!”
黄开群知道刘邓抓纪律一贯动真格的。在冀鲁豫时,曾专门签署过一个命令:凡违犯群众纪律者,连以下人员就地处决,营以上干部交上一级机关法办。这在各野战军中是出了名的。今天听邓小平严厉的口气,八成又要动用“铁腕”了。
“他们还抢了人家的东西,你知道不知道?”
“抢?……抢什么东西?”
黄开群不知所指。
“抢人家的牛,几十条牛。你回去和你们旅长讲,这件事必须查处!”
黄开群一拍脑袋,终于明白了。
“政委,这件事我知道。牛是小保队缴获的,是小保队抢的老百姓的牛。”
“为什么不还给群众?”
“牛太多,怎么还呢?不知主人是谁。”
“带上一个部队赶起牛,贴上布告,是谁家的谁来认,没人认的分给贫苦人家。这样做有困难吗?”
“没有。只是……听说有的牛已经被杀掉吃了。”
“乱弹琴!”
邓小平拿起一支香烟,还没点燃,又把火柴扔掉了。
“吃掉的牛要折成钱,如数还给人家,一分也不能少!不要说一条牛,就是一根草也不能拿,这是我军的纪律!”
“是!”
黄开群敬了个礼,准备告辞。
“你回来。”
邓小平又叫住他。
“前个月我们在小姜湾开的整顿纪律会议,部队有没有传达?”
“传达了。”
“你给我复述一下内容。”
“小姜湾会议上,刘司令员说:‘部队纪律这样坏,如不迅速纠正,我们在大别山肯定站不住脚。’还有,邓政委您讲的:‘部队纪律松懈,这是我军政治危机的开始,这是给自己挖坟墓。’张际春政委还专门宣布:‘我们的中心工作是,明确建立大别山根据地的思想,全体指战员必须学会克服困难,要严格群众纪律,以枪打老百姓者枪毙,抢掠民财者枪毙,强奸妇女者枪毙。’……”
邓小平点燃香烟:
“好,记得就好。我们初到大别山,面临两个严重问题,一是敌人重兵围剿;二是生活艰苦,群众还不了解我们。如果我们不能在多打胜仗的同时,用严明的纪律争取群众,发动群众,我们就完成不了战略反攻的伟大任务。你回去后,除了把遗留问题处理好,必须告诉部队,再发生类似问题,我们的纪律绝不停留在口头上!”
当天上午,野司、野政派出纪律检查组,由保卫科长张之轩负责,去总路嘴检查群众纪律。
临近中午时分,张之轩回来汇报,发现的问题已处理完毕,总共赔偿群众6两黄金。
邓小平整理了一下军装,说:“我既听汇报,也要到街上去看一看。”
总路嘴是个大集镇,街上的青石板路已经扫得干干净净,偶有几片枯叶被秋风吹落,在地上打着旋儿。国民党军队刚刚撤走,解放军又驻了进来,当地的老百姓见队伍就逃,至今仍没有几户回来。空荡荡的镇子里,店铺挂着门板,房舍紧闭大门,街上行人稀少,显得空寂萧条,冷冷清清。
两个担柴的汉子倚在墙角,在说什么,手指着不远处的店铺。
邓小平想和他们随便谈谈,刚欲上前,见那两个人慌乱地收回手指,担起柴,脸色鄙夷地匆匆离去了。
邓小平觉得有些蹊跷,顺着刚才那两人手指的方向望去。
一个军人用步枪挑着一匹花布和一捆粉条,腋下夹着一刀白纸和几支毛笔,拐出店铺,扬长而去,给邓小平一个背影。
邓小平追了几步,站下来,对张之轩说:“这象什么部队?你去调查一下,是怎么回事?他是哪个单位的!”
张之轩调查清楚,回到邓小平的住处,见刘伯承、李达、张际春都等在那里。
“搞清楚了?”邓小平问。
张之轩点点头:“……是个副连长,见店铺主人不在,就拿了一匹布和一捆粉条……”
“拿?这是抢!”邓小平摔掉香烟,“我们有过规定,抢劫民财者,枪毙!要执行纪律!如果令出不行,说了不算,再发展下去,我们肯定在大别山站不住脚!……”
刘伯承来回踱步,问:“他是哪个单位的?”
“警卫团的。”
“哦……”刘伯承揉着他那唯一健全的眼睛,叹了口气,“灯下黑哟。问题竟发生在我们眼皮底下。李达,张际春同志,你们说该怎么办呢?”
李达脸色铁青,双拳攥得嘎嘎作响:“既然问题发生在我们身边,更应该严肃纪律。”
“我同意。”张际春声调不高,却透着沉重,“我们已经三令五申,他还是错了嘛。这就无法挽回了。”
“问题就在这里。”邓小平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见是空的,只好攥成纸团。“部队纪律整顿得如何,首先要看你的直属队,要看你的警卫员。如果这两部分人都管理不好,那么你离坟墓也就不远了。问题既然发生,只好从我们身边开刀了。张之轩同志,通知部队,下午召开公判大会,另外派一部分同志上山,动员群众前来参加!”
张之轩说了声“是”,身子却未动。
刘伯承问:“你还有话要说?”
张之轩点点头:“那个副连长说,他对不起刘邓首长,……”
刘伯承又问:“他是哪个连的?”“三连副连长赵桂良,他还说……”
“不要说了。我知道他……”刘伯承缓缓地抓下帽子,眉头紧拧着,语调低沉而有些颤抖,“那是一个很不错的副连长啊!懂得关心战士,作战也很勇敢。可他……为什么偏偏忘了人民忘了纪律忘了自己是一个干部呢?!邓政委常说,人民是军队的母亲,军队是穿军衣的人民子弟。他怎么能忘记这个根本呢?!……”
沉默了许久,刘伯承继续说:“张之轩同志,请你转告赵桂良副连长,对他的处决,我和邓政委都很沉痛。当然,我们也可以手下留情。但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是毛主席亲手制定的,是我军的建军宗旨,也是我们每个军人执行党的政策最起码的和必须做到的事情。作为党员干部更应该起带头作用,你对他讲,我刘伯承说了,处决他,绝不是对他一个人的事情,而是关系到我军生死存亡,关系到我军战略反攻能否胜利,革命能否成功的大事!希望他能理解到这一点:老百姓不是命里注定要跟我们走的,如果我们的纪律搞不好,老百姓为什么不可以跟别人走呢?……”
邓小平一只手拧着额头,一只手掐着香烟,始终没有说话。烟,抽了一支又一支,浓重的烟雾迷漫在整个房间里,使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切肤般的痛苦正咬啮着他的心。
……
禁闭室里。
桌上放着一碗面条,是首长们让炊事员专门为赵桂良做的,盛得满满的,却已没有端来时的热气。
赵桂良呆呆地望着那碗面,一动不动。颌骨上的枪疤紫亮亮的,那是日本人留给他的,如今这光荣的弹痕却成了这座残缺雕像上的历史印记。
“吃些吧……”
张之轩劝着,又一次把碗端到他的面前。
赵桂良摇摇头,蓄在眼里的泪“叭”地落在碗中,溶化了。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张之轩问。
赵桂良依然摇头,焦干的嘴唇蠕动着:“组织处理,我没意见。我……该杀。”
“还是这几句?你难道……再考虑考虑,时间不多了,你真的没有别的话说?哪怕、哪怕后事有什么要求,也可以讲讲呀!”张之轩有些动感情了。
赵桂良摇着头:“没有。真的没有。”
良久,张之轩与赵桂良相对无言。
突然,赵桂良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我……我没有别的亲人,只有一个老母亲。我……我对不起她呀!……如果说要求,我只有一个——等革命胜利了,请组织告诉她老人家,我是杀敌牺牲的,不是这样,不是!……”
张之轩点着头,抑制不住了,赶忙掏出手帕。
门外传来哨兵和一个人的吵声。
张之轩打开门,见是三连的战士牛原平,还没开口,牛原平已经冲进房间,扑到赵桂良的怀里。
“副连长!让我替你去死,让我……”
牛原平孩子般地哭着。
赵桂良一下了变成了一头雄狮,猛地推开牛原平,咆哮起来:“出去!……我现在还没死,还可以命令你,马上给我回连队!”
“我不走!”牛原平抹了把泪,象个犟脖子的牛犊。“反正我想好了要替你去死。不管你怎么凶,反正我要当着首长的面,把话说个清楚!”
“你敢!”
“敢!反正我什么都不怕了!”
牛原平拉住张之轩的衣襟:“首长,你知道吗?副连长拿的东西没有一件是他自己用的。他拿花布,是给我做棉衣的,他说我小,禁不住冻……拿的纸和笔是给连里出门板报的,拿的粉条……”
“牛原平!!”
赵桂良大喝一声,几乎冲上来要堵牛原平的嘴。
“赵桂良同志,请你不要这样。”
张之轩阻住赵桂良,把牛原平拉到门外,“你说吧,那粉条是怎么回事?”
“副连长见刘伯承司令员最近瘦得厉害,又听说他爱吃粉条,就想弄些来送给他……”
牛原平呜呜地哭着。
哭声撕扯着张之轩的心。他当保卫科长好多年了,光执行押送国民党高级战俘的任务就有好多次,可眼前的案子却从来没有遇到过。理智、情感,情感、理智,在他的内心中反复搏斗。牛原平的一番话又掀起他胸臆间的感情大潮,他横了横心,决定去找邓小平做个汇报。
……
“张之轩同志,你要晓得,我的心情何尝与你不一样呢?……关于粉条的事,千万不要告诉司令员,他已经很沉痛了,我们不能再给他任何压力……”
听完汇报,向来刚毅的邓小平眼睛也潮湿了。他望着窗外,给张之轩讲了一段《孙武斩吴妃》的故事——
春秋时期,吴王阖闾读了孙武的十三篇兵法,召见孙武问道:“这些兵法可以用女人来小试一下吗?”
孙武回答:“当然可以。”
于是,吴王唤出180名宫女分为两队,用最宠爱的妃子充任左右队长。孙武要她们看清进退方向,明确宣布了法纪,但三令五申,女人们仍嘻嘻哈哈,不遵号令。孙武当即竖起铁钺,将左右队长推出斩首。从此法令森严,进退有序,无人敢违号令。
……
邓小平收回远望的目光,深嘘了口气:“古为今鉴,我们决不能象吴王那样,只爱兵法条文,而不用其实啊!法纪如山,谁也不能以身试法,如果我们不能对一名连长实行纪律,那么营长、团长、旅长……包括对我们自己又如何约束呢?”
张之轩默默地点点头,问道:“那么,对他个人提的要求呢?”
“可以考虑,做为战场牺牲告诉他的家人。因为我们是不得已而为之……三国时,孔明挥泪斩马谡。而我们硬是把眼泪水往肚里吞啊!”邓小平又开始抽烟了。“张之轩同志,执行吧。在这件事上,部队的现状和大别山的形势已经逼迫我们,不能再有任何犹豫了。我们需要考虑的不仅是一个人,而是十万大军的命运。”
……
审判大会在总路嘴镇樊家弯前的平场上举行。
会场的一侧坐着部队,整齐肃穆。
会场的另一侧坐着群众,鸦雀无声。
组织部长陈鹤桥宣布公审大会开始。
参谋长李达宣读了对赵桂良处决的命令。
语调是沉痛的。沉痛的语调更增添了大会的沉重气氛。
曾经跑到山里躲避大军,刚刚赶回参加大会的店铺老板奔到会场台前,拍着台板大声疾呼:“早知道大军的纪律这样严,说什么我也不往山上跑。如果家里有人,也不会发生这件事啊!请刀下留情,刀下留情啊!”
张际春副政委的一双手被颤微微跑上台的一位老妈妈拉住了:“首长啊!我也闹过红,当过交通员,我知道红军的纪律。可……可拿了几把子粉条和几丈花布也算不了啥,你们千万、千万莫枪毙了他呀!……我、我求你啦,留下他,留下他,让他多杀几个白狗子吧,首长!求你啦……”
老妈妈“扑通”一声跪倒下来。
张际春连忙扶起老妈妈,掏出手巾擦去老人脸上的泪。面对群众的赤诚,这位被人们称为“政委妈妈”的张际春,被眼前真实的、慈母般的红军妈妈感动了,他离开会场,再一次去找刘邓首长。
……
邓小平的房间里,静极了。
刘伯承和邓小平望着张际春,三个人五只眼相互对视,久久没有说话……
沉默。沉默。沉默。
无论是谁,在这种情况下,若想启口都要使上千钧之力。
沉默。依然是沉默。
直到最后,还是个子最小的邓小平先开了口:“……那位老妈妈的话,是肺腑之言,大家理解,我也是理解的。但我这样想,我们终究不能‘叶公好龙’啊。事情虽小,军纪如山,一个没有纪律的军队是打不了胜仗的。特别在目前的情况下,我军的纪律更应该是铁,是钢,而不能是豆腐渣,不能够一碰就碎!……所以,我的意见,还是要坚决执行纪律。”
邓小平把目光交给刘伯承。
刘伯承的眼睛慢慢合拢,沉重地点了一下山一样的头颅……。
张际春走了。
邓小平轻声地说:“司令员,我陪你到外面走走?……”
刘伯承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拉住邓小平的手,向屋外走去。
邓小平感到,刘伯承的手,象冰。
……
缓缓的山坡上,缓缓地走着刘伯承和邓小平。
一路无语。
谁也无法知道,此时此刻的刘伯承和邓小平,他们在想什么?
也许,那拿在邓小平手中而忘记抽的香烟所冒出的缕缕轻烟,能给人们一些提示?——
轻烟中,夜的黄河如同白昼,炮火烧红了汹涌的河水,艘艘木船在狂澜弹雨中竞渡;
轻烟中,黄泛区蒸腾着暑气,无数路将士并肩跋涉在滚滚的泥淖之中;
轻烟中,沙河、汝河、淮河咆哮着,一个个战士中弹落水,更多的战士如同潮水扑向枪弹;
……
也许,他们想得更多,更远。
但是,他们依旧一路无语。
……
总路嘴的枪声,响了。
刘伯承的手颤抖了一下,声音突然苍老了许多,对着空旷的山野凄然痛呼:
“我刘伯承老而不死!……我为什么要吃粉条啊?!……”
邓小平吃惊地望着刘伯承,弄不清他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他清楚,此时此刻,任何劝慰都无法安抚这位爱兵如子的统帅,只好自语般地默默说道:“应该好好安葬赵桂良同志。”
刘伯承点点头,泪水怆然落下。
邓小平又说:“还要通知地方政府,按烈属待遇照顾他的家庭。否则,我们对不起生他、养他、盼望他的老妈妈……”
刘伯承还是点点头,任泪水横流。
邓小平手夹着香烟,忘记了抽,烟灰结了很长很长:“如果,赵桂良的死能够唤起10万大军,能够激发全军斗志,使人们赢得群众的支持,建立起巩固的大别山根据地,那么,这也是他为此做的贡献与牺牲。”
烟头烧到了邓小平的手指,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