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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相如（？—前118），字长卿，蜀郡成都人。景帝时曾为武骑常侍，因病免。后游梁，为梁孝王宾客，与邹阳、枚乘等人交游，作《子虚赋》，深受武帝赏识，并因蜀郡同乡狗监杨得意引举，拜为郎。晚年因病免，卒于家。
夫何一佳人兮 （1） ，步逍遥以自虞 （2） 。魂逾佚而不反兮 （3） ，形枯槁而独居 （4） 。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 （5） 。心慊移而不省故兮 （6） ，交得意而相亲 （7） 。
伊予志之慢愚兮 （8） ，怀贞悫之欢心 （9） 。愿赐问而自进兮 （10） ，得尚君之玉音 （11） 。奉虚言而望诚兮 （12） ，期城南之离宫 （13） 。修薄具而自设兮 （14） ，君曾不肯乎幸临 （15） 。廓独潜而专精兮 （16） ，天漂漂而疾风 （17） 。登兰台而遥望兮 （18） ，神怳怳而外淫 （19） 。浮云郁而四塞兮 （20） ，天窈窈而昼阴 （21） 。雷殷殷而响起兮 （22） ，声象君之车音。飘风回而起闺兮 （23） ，举帷幄之襜襜 （24） 。桂树交而相纷兮 （25） ，芳酷烈之訚訚 （26） 。孔雀集而相存兮 （27） ，玄猨啸而长吟 （28） 。翡翠协翼而来萃兮 （29） ，鸾凤翔而北南。
心凭噫而不舒兮 （30） ，邪气壮而攻中 （31） 。下兰台而周览兮 （32） ，步从容于深宫。正殿块以造天兮 （33） ，郁并起而穹崇 （34） 。间徙倚于东厢兮 （35） ，观夫靡靡而无穷 （36） 。挤玉户以撼金铺兮 （37） ，声噌吰而似钟音 （38） 。
刻木兰以为榱兮 （39） ，饰文杏以为梁 （40） 。罗丰茸之游树兮 （41） ，离楼梧而相撑 （42） ，施瑰木之欂栌兮，委参差以糠梁 （44） 。时仿佛以物类兮 （45） ，象积石之将将 （46） 。五色炫以相曜兮 （47） 。烂耀耀而成光 （48） 。致错石之瓴甓兮 （49） ，象玳瑁之文章 （50） 。张罗绮之幔帷兮 （51） ，垂楚组之连纲 （52） 。
抚柱楣以从容兮
（53）
，览曲台之央央
（54）
。白鹤噭以哀号兮
（55）
，孤雌踌于枯杨
（56）
。日黄昏而望绝兮
（57）
，怅独托于空堂
（58）
。悬明月以自照兮
（59）
，徂清夜于洞房
（60）
。援雅琴以变调兮
（61）
，奏愁思之不可长
（62）
。案流征以却转兮
（63）
，声幼眇而复扬
（64）
。贯历览其中操兮
（65）
，意慷慨而自印
（66）
。左右悲而垂泪兮
（67）
，涕流离而从横
（68）
。舒息悒而增欷兮
（69）
，
履起而彷徨
（70）
。揄长袂以自翳兮
（71）
，数昔日之諐殃
（72）
。无面目之可显兮
（73）
，遂颓思而就床
（74）
。抟芬若以为枕兮
（75）
，席荃兰而茝香
（76）
。
忽寝寐而梦想兮 （77） ，魄若君之在旁 （78） 。惕寤觉而无见兮 （79） ，魂迋迋若有亡 （80） 。众鸡鸣而愁予兮 （81） ，起视月之精光 （82） 。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 （83） 。望中庭之蔼蔼兮 （84） ，若季秋之降霜 （85） 。夜曼曼其若岁兮 （86） ，怀郁郁其不可再更 （87） 。澹偃蹇而待曙兮 （88） ，荒亭亭而复明 （89） 。妾人窃自悲兮 （90） ，究年岁而不敢忘 （91） 。
（1）夫：发语词。何：多么，赞美之词。佳人：美人，指陈皇后。《长门赋序》云：“孝武皇帝陈皇后时得幸，颇妒。别在长门宫，愁闷悲思。闻蜀郡成都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辞。而相如为文以悟主上，陈皇后复得亲幸。”
（2）步：步态。逍遥：从容貌。虞：同“娱”，快乐。
（3）魂：指精神。逾佚：飞散。此句言其精神怅然若失。
（4）形：形容，相貌。枯槁：憔悴貌。
（5）上两句乃佳人内心独白。言帝既已许“我”以“朝往而暮来”，然而一有饮食之乐就将人忘记了。忘人，有埋怨的口吻。人，佳人自指。
（6）慊：绝。省：念。故：即故人，亦佳人自指。
（7）得意：如意之人。相亲：相爱。以上两句：言帝心绝移，得新欢而忘旧故。
（8）伊：发语词。予：我，佳人自指。慢愚：迟钝。以下为佳人陈词。
（9）怀：怀有。贞悫：忠诚：悫，诚实。
（10）愿：希望。赐问：谦词，即问候。进：接近。此句言希望君王问候自己，并因而自进。
（11）尚：听受。玉音：《诗经·小雅·白驹》：“毋金玉尔音。”喻言词珍贵。
（12）奉：受。虚言：空话。望诚：望其为诚。诚，真。言己受君之虚诺而期望其为真也。
（13）期：等待。城南之离宫：指长门宫，陈皇后居之。
（14）修：治，备办。薄具：淡薄的饮食。
（15）曾：竟。幸临：光临，君主驾临曰幸。
（16）廓：空寂。独潜、专精：皆为独处苦思。潜，深入，言沉思。精，专一，谓相思之深。
（17）漂漂：迅急貌。
（18）兰台：台名。
（19）怳怳：失魂落魄貌。淫：放纵。
（20）郁：聚集。四塞：覆盖四面八方。
（21）窈窈：深远貌。
（22）殷殷：雷声震响。《诗经·召南·殷其雷》：“殷其雷，在南山之阳。”
（23）回：回旋。闺：内室的小门。《公羊传·宣公六年》：“有人荷畚自闺而出者。”
（24）帷幄：帐幕。襜襜：飘动貌。
（25）交：交错。纷：杂乱。
（26）芳：香气。酷烈：浓烈。訚訚：香气浓厚貌。
（27）相存：相互慰问。
（28）玄猨：黑猿。
（29）翡翠：鸟名。协翼：敛翅。萃：集。
（30）凭噫：气满貌。噫，急剧地呼气。
（31）攻中：即攻心。以上两句言：由于心中窒胀不舒，邪气亦乘虚而入。
（32）周览：四处观看。上段“登兰台而遥望”既已无所获，故此处唯能“下兰台而周览”，聊以解闷而已。
（33）块：独立貌。造天：至天。
（34）郁：密集貌。穹祟：高大。穹，高。
（35）间：一会儿，言下兰台后片刻。徙倚：彷徨。
（36）靡靡：细琐美好貌，此言景物。
（37）挤：推。玉户：即门，美其名也。撼：摇。铺：铺首，即钉在门上的门环底座，此指门环。下即转而写推门所见之景。
（38）噌吰：钟鼓之声。
（39）木兰：木名。榱：屋椽。
（40）文杏：木名。以上两句言所用木材之华贵。
（41）罗：排列。丰茸：繁饰貌。游树：屋上之浮柱。
（42）离楼：攒聚众木貌。梧：支架。《后汉书·徐登传》：“炳乃故升茅屋，梧鼎而爨。”
（43）施：设。瑰木：瑰奇之木。欂栌：柱顶之托木。
（44）委：置。槺梁：空梁。此言委槺梁于欂栌也。
（45）仿佛：模糊不清貌。物类：以物类之。类，比拟。
（46）积召：积石山，古人认为黄河发源于此。《尚书·禹贡》云：“导河积石。”将将：高大貌。以上两句言：时时不能确知用什么去比拟之，大概它是在仿效积石山的高大吧。
（47）炫：光明。曜：照。
（48）烂：灿烂。耀：明亮貌。光：光芒。
（49）致：细密。瓴甓：砖。
（50）玳瑁：龟壳的一种，有花纹。文章：花纹。以上两句言：密集众石使代砖以铺地，并拼成玳瑁之纹案。
（51）张：挂。罗绮：绘彩的丝绸。幔帷：帐幔。
（52）楚组：楚地所产之组。组，有花纹的丝带。梦以产组绶有名，故云。连纲：总丝带，此为系帷幔之用。
（53）楣：门楣。
（54）曲台：《三辅皇图》云：“未央东有曲台殿。”央央：广阔貌。
（55）噭：高声。《礼记·曲礼上》：“毋噭应”。
（56）孤雌：失偶之雌鹤。
：停歇。
（57）望绝：念绝。
（58）怅：若失貌。托：寄身。此言盼待至日暮而君犹未到，则绝望而寄孤身于空堂之中。
（59）悬明月：明月高悬。
（60）徂：消逝。洞房：深邃的内室。以上两句言：明月高悬，独照着自己，空房之中，良夜就此消逝了。
（61）援：引。刘歆《七略》云：“雅琴，琴之言禁也，雅之言正也，君子守正以自禁也。”变调：乃相对于“雅正”而言，指下句愁思之哀音。
（62）奏：弹奏。不可长：不可长久。此句言：弹琴以自求宽慰，不可长久地使人心安。
（63）案：停止。流徵：流利的徵音。徵，五音之一。却转：转为哀音。
（64）幼眇：细微。扬：升高。
（65）贯：贯串。历览：依曲调次第而察观。中操：内心情操。
（66）意：感情。卬：激动。
（67）左右：指左右两眼。
（68）涕：眼泪。流离：淋离。从横：即纵横。
（69）舒：发。息；叹息。悒：忧郁。欷：悲叹声。
（70）
履：拖着鞋子。
（71）揄：扬起。长袂：长袖。自翳：自遮其面。翳，蔽。
（72）数：数算。諐殃：祸失。諐，同“愆”，过失。
（73）无面目之可显：犹言理不出头绪。
（74）颓思：放弃心事。
（75）抟：集中。芬若：香草名。
（76）席荃兰：以荃兰为席。荃、兰，与茝同为香草之名。
（77）寝寐：睡着。
（78）魄：梦魂。此言梦中宛若有君在身旁。
（79）惕：惊。寤、觉：皆为睡醒的意思。此句言从梦中惊醒以后，却什么都没看见，自己仍然是孤身一人。
（80）迋迋：忧惧貌。若有亡：若有所失。
（81）众鸡鸣：指天将明。愁予：使我忧愁。
（82）精光：明亮的光。
（83）毕昴：二十八宿中的两颗星。《淮南子·天文训》云：“西方曰颢天，其星胃昴毕。”地球自转十二月为一周，正月其星在西方，至五六月间则出于东方。故其时当为五六月。
（84）蔼蔼：黯淡貌。
（85）“若季秋”句：言虽值盛夏，然月色凄凉，有如季秋所降之霜。
（86）曼曼：漫长。若岁：言长夜如岁。岁，年。
（87）郁郁：忧郁貌。更：经历，此为忍受。
（88）澹：平静。偃蹇：独立。待曙：等待天明。
（89）荒：李善《文选注》云：“欲明貌。”亭亭：光明貌。
（90）妾人：即妾，自指之词。
（91）究年岁：即穷年岁。以上两句：言己不过徒自悲叹而已，即使穷年累岁亦未尝敢忘其君也。
此赋与《哀秦二世赋》同为骚体。它细致地刻画了陈皇后失宠以后孤独、寂寞的苦闷心情。全文写得哀婉缠绵，读来令人倍感凄凉。如果说司马相如的其他赋素以气势取胜的话，那么此作则代表了他细腻传神的另外一种风格。同时，作品中通过对陈皇后的刻画，也概括地反映了后宫失宠女子的普遍不幸，所以《长门赋》又开了后世文学创作中“宫怨”题材的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