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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子桂林耍龙灯 |
1923年12月,号称“广西王”的桂系大军阀陆荣廷由龙州返回南宁,就任北洋政府委派的督理广西军务之职后,为了重整旧业,便发布命令,要各地自治军首领将所部名册实力一一呈报,以便统一整编广西全省军队。陆荣廷是辛亥革命前后的桂系军阀首领。辛亥革命前,他因镇压孙中山领导的镇南关起义有功,被提升为广西提督。辛亥革命时,他攫取了广西都督职位,残杀革命党人。继被袁世凯收买,反对孙中山起兵讨袁。1916年护国运动期间,他乘机攻占广东,升为两广巡阅使,以桂系五万精锐之师,独揽两广军政大权,成为南方地方最大的一股军事力量,时人有“北张南陆”之说。1917年,他混进孙中山在广州成立的护法军政府,暗中勾结政学系改组政府,排挤孙中山。1920年他被粤军击败,逐出广西。1923年他受直系军阀吴佩孚指使,重返广西活动,收罗旧部,整编省内军队,妄图重温“广西王”美梦。但重新整编的命令下后却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反响。陆荣廷心甚疑惑,便命秘书陆瑞轩到广西各地催办。一个月后,陆瑞轩回到南宁复命。
陆荣廷忙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唉,老帅!”陆瑞轩苦着脸长叹一声说道:“由于前段粤军入桂,老帅下野,广西人事全非,纵使老帅昔日之心腹旧部,亦不复听调遣矣!”
“你仔细说来。”陆荣廷端坐椅上,倒也沉得住气。
“那陆云高原来不过是一名马弁,全靠老帅提携,扶摇直上,当了旅长。我向他传达老帅命令时,他竟将两眼盯着天上,冷笑道:‘不要理会那个老头子!’真是气死人了!”陆瑞轩忿然地说道。
陆荣廷一声不吭,反倒把两张眼皮微微垂下来,仿佛睡去一般。陆瑞轩见了,便又说道:“曾任林虎第二军营长的李宗仁和任马晓军模范营连长的黄绍竑、白崇禧等人,趁粤军入桂的动乱时机,在玉林、梧州独树一帜。李宗仁自称定桂军总指挥,黄绍竑则投降粤方,自称讨贼军总指挥。他们招兵买马,抢占地盘,目无纲纪,这些昔日的营、连长全不把老帅放在眼里。目下,李宗仁和黄绍竑联合行动,李宗仁已把地盘由玉林五属扩展到贵县、桂平;黄绍竑则由梧州扩张到平南、藤县,大有向老帅问鼎之势……”
陆荣廷好似被火烧着一般,倏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只见他那“国”字形脸在不断地抽搐着,那两只一大一小的“虎目”,闪着灼人的怒火。这时,恰好屋檐上飞来一群麻雀,唧唧喳喳叫唤个不停。有的摇头摆尾,有的上下嬉戏,似乎在嘲弄他。陆荣廷气冲冲地从壁上取下那支自来德手枪,刚要射击,麻雀扑扑楞楞地都飞跑了。他恶狠狠地骂道:“忘恩负义的东西,把你们喂饱了,羽毛丰满了,都从我手里飞啦!”
陆荣廷又气又恨,一屁股重重地坐在那张精致的躺椅上,暗生闷气。此时,一个丫环,端着参汤进来,陆荣廷头也不抬便是一枪,“叭”地一声,子弹击中丫环手捧的托盘,把盘中盛汤的描金小碗击得粉碎。丫环一惊,吓得一下倒在地上,半天才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自此以后,府中上至秘书副官,下至丫环佣人,出出进进,都胆战心惊,提着脚尖走路,生怕什么时候一枪飞来,要了命去。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一两个月。这天,陆荣廷的心情突然好转了起来,一早便命令秘书陆瑞轩做好准备,随他赴桂林巡视,与民同乐,观看龙灯。陆瑞轩当然明白,老帅此番心情突然豁朗,并非因为出巡,也不是为了去观赏桂林那有名的龙灯;使陆荣廷高兴的,乃是他的养子马济昨日发来一封电报。陆荣廷返回广西时,曾派养子马济到北京去向曹锟、吴佩孚求援,希望能接济粮饷弹械,以便重新武装桂系军队。曹、吴见陆荣廷已接受北京政府的委任,为了分化瓦解西南的革命势力,使倾向于北京政府的陆荣廷桂系有效地牵制孙中山的革命力量,吴佩孚便拨给陆荣廷一船军火,由海道南下。但是船抵安南海防港时,却被法国人扣留,虽几经交涉,仍不能卸货,最后被迫将满船军火沉入大海。陆荣廷闻知,真似被割了心头之肉,气得他捶胸顿足,将法国人骂了个祖宗十八代还不解恨。吴佩孚见从海上接济不成,便拨给马济一团人马,令其在湖南衡阳一带整训,准备扩编成武卫军,打回广西,鼎助陆荣廷收拾残局。马济以这一团人马为基础,大招学兵,训练下级军官,短短数月,便扩充为两团军队。马济扩军有效,便在衡阳打电报给陆荣廷,请其由南宁北上,驻扎桂林,以便从陆路打通与曹、吴的交通线。马济本是陆荣廷的心腹,所言之事,正中陆荣廷的下怀,因此便传令陆瑞轩做好准备,出巡桂林。
“老帅,桂林现今被沈鸿英的参谋长兼师长邓瑞征占据着,沈鸿英一向反对老帅,居心叵测,我们桂林之行,恐怕多有不便呀!”陆瑞轩忙提醒道。
“嗯。”陆荣廷沉思了一下,说道:“我是北京政府任命的广西善后督办,有权出巡广西各地。沈鸿英虽为人不轨,但还是我的旧部,我到桂林,是巡视,与民同乐,看看龙灯。你给邓瑞征打电报,让他放心。”
陆瑞轩心领神会,马上给邓瑞征发了一个电报。经过一番周密准备,陆荣廷便在他的长子陆裕光的护卫下,从南宁启程,前往桂林。陆裕光其实也不是陆荣廷的亲生儿子。当年陆荣廷在龙州边境一带活动时,见圩场上一个妇女,正在卖一个男孩。那孩子背上插着一只用茅草打结的草标,五六岁年纪,长得聪明伶俐,陆荣廷一看非常喜欢,便买下这个孩子,取名裕光,后送入陆军军官学校深造。裕光学成回来,陆荣廷即委以重任,令其掌握桂军精锐部队,出任广西陆军第一师师长。陆裕光人才出众,文武双全,虽不是陆荣廷的亲生儿子,但受重用程度,反在陆荣廷亲生儿子之上。陆裕光自是感激不尽,一心为陆荣廷效力。因此,时人便有“南北两少帅”之说,那北方的少帅,便是人所共知的张学良,这南方的少帅就是陆裕光了。陆裕光率领的广西陆军第一师,本是陆荣廷麾下的主力部队,训练和装备均甚佳。但经过粤军入桂一战,受到沉重打击,已溃不成军。陆裕光此番回来,虽下大力重振旧部,但却只招得散兵游勇千把人,为了便于号召,仍以广陆军第一师自称,而实力已大不如前。广西经过这次变乱之后,陆氏旧部将领皆拥兵自重,各据一方,阳奉阴违,不听调遣,因此陆荣廷这次北上出巡桂林,仅只陆裕光这千把人随行护卫。到得柳州,柳州守将韩彩凤本是陆荣廷麾下健将,为人忠厚,作战勇猛,得知陆老帅前来,忙率众出城列队欢迎。韩彩凤见陆荣廷带这么点兵力出巡,忙道:“老帅,现今八桂不宁,以区区千余人北巡,恐有不测呀!”
陆荣廷听了气得大骂道:“那些王八蛋们都不听我的号令,连当过我的马弁的陆云高这样的人也都避得远远的,哼,我就是单枪匹马,也要到桂林去,谁又敢把我怎么样?”
韩彩凤随即拍着胸膛道:“老帅,我韩彩凤一生跟您南征北战,便是赴汤蹈火,也要跟您到底,我要尽起柳州之兵,护卫老帅巡视桂林!”
陆荣廷见韩彩凤忠心耿耿,甚为感动,忙执着他的手,感慨道:“古语道‘国危思良将,家贫思贤妻’,有你这样的忠勇之将跟着我,不愁没有世界可捞!”
韩彩凤随即将陆荣廷和陆裕光迎进司令部,设宴款待。第二日,便将柳州守备交给其兄韩彩龙,然后挑选两千余精兵,亲自护卫陆荣廷前往桂林。
桂林守将乃是沈鸿英麾下的大将邓瑞征。沈鸿英早年为匪,邓瑞征为其谋划,多得信赖,及待沈鸿英发迹,便任邓瑞征为所部参谋长兼第一师师长。沈部旅长邓佑文,保定军校毕业,与黄绍竑、白崇禧等同学,骁勇善战。这“两邓”都是广西榴江人,智勇双全,在桂军中齐名,深得沈鸿英重用,倚为股肱。邓瑞征接到陆荣廷北巡将至桂林的电报,已经胸有成竹,即赴平乐与沈鸿英商议。
沈鸿英出身绿林,原是陆荣廷的大将。他为人反复无常,野心很大,善于投机。桂军在东江被粤军击败后,沈鸿英率残部流窜湘、赣,后得吴佩孚帮助,回到广西。孙中山在上海号召讨伐叛徒陈炯明,沈鸿英见有利可图,便与滇军杨希闵等人在广西藤县白马庙举行“白马会盟”,扯起讨陈旗帜,组织滇、桂联军沿江东下,势如破竹,很快便进占广州,迫使陈炯明退居东江。沈鸿英之投奔孙中山,乃是权宜之计,不久就在广州北郊新街就任北京政府所委任的广东军务督理之职,公开发动叛乱,反对孙中山。孙中山指挥滇军,迅速平息了叛乱。沈鸿英在广东无法立足,只得收拾残兵败将,重又窜回广西平乐、贺县老巢。他见广西四分五裂,群雄割据,纷争不已,倚仗自己尚有两万人马,便想一统广西,称王称霸。但陆荣廷已先入为主,就任广西善后督办之职,沈鸿英心怀忌恨,每欲取而代之,他见桂林空虚,便命邓瑞征率军袭占桂林,继而据有桂林、平乐两府,与占据南宁、柳州、左右江一带的陆荣廷,占据梧州、浔州、玉林三府的黄绍竑、李宗仁,俨然成鼎立三分之势。现在,他听说陆荣廷竟要到桂林巡视,又听说马济在湖南得了吴佩孚的支援,组建了武卫军,要杀回广西来,为陆荣廷重建旧业,急得心里火烧火燎的。
“在永福以南的矮岭充伏,把陆荣廷剿灭掉!”沈鸿英坐在虎皮交椅上,恶狠狠地说道。
“总司令”,邓瑞征摇摇头说道,“陆荣廷此行由陆裕光和我的把兄三哥韩彩凤护卫,带的人马有四千之众,陆、韩两人,一个精明,一个强悍,我们如在矮岭打伏击,起码得有六千人投入战斗,方能稳操胜券。但此乃下策,一是兵力难以集结,因贺县方面要防黄绍竑侵袭;二是死打硬拼代价太大;三是陆荣廷既已就任北京政府所委的广西善后督办,我们明火执杖打他可能要触怒吴玉帅对我们今后发展不利。”
“不打,把桂林白白地让给他?”沈鸿英瞪着大眼,忿忿地说道。
“岂有这样便宜的事情!”邓瑞征冷笑道,“陆荣廷既是以广西善后督办的名义打着出巡桂林的幌子,我们不妨将计就计,去电表示欢迎,把桂林城暂时让与他,一则可以麻痹陆荣廷和陆裕光、韩彩凤等人;二则在吴玉帅处我们也占理。只待到大耍龙灯之夜,我军即兵临城下,出其不意,一举攻下桂林,将陆荣廷捉了,广西不就是总司令的天下啦!此计在三十六计中称为‘上楼抽梯’。”
“嘿嘿,上楼抽梯,要得!要得!”沈鸿英眨着眼睛,一拍大腿便作了决定。
陆荣廷在陆裕光和韩彩凤的护卫下正向桂林进发,这天,已到桂林城南的将军桥,便见邓瑞征坐在一匹白马上,率部列队前来欢迎。韩彩凤忙道:“老帅,我那邓老弟还讲义气,率队前来欢迎您啦!”
“唔,那果真是邓瑞征。”陆荣廷骑在马上,手搭凉蓬仔细看了看。
“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陆裕光对沈鸿英和邓瑞征总放心不下,忙传令派出左右两支小部队,搜索侧翼。
“哼,他要敢对老帅不恭,叫他先吃我两马鞭!”韩彩凤扬了扬手中的鞭子说道。
正说着,邓瑞征带着十几名随从,驰马过来,到得陆荣廷马前,便一齐滚鞍下马,邓瑞征那穿着锃亮马靴的双脚咔嚓一碰,十分精神地给陆荣廷敬了个军礼,大声说:“邓瑞征在此恭候老帅!”
陆荣廷见邓瑞征仍像往日那样尊敬自己,心里十分高兴,在马上挥挥手,命令道:“邓师长,请上马!”
邓瑞征上马,紧随陆荣廷身后,按辔而行,笑着对韩彩凤和陆裕光道:“三哥和少帅辛苦了!”
韩彩凤道:“老弟,我们此番随老帅前来桂林巡视,观看龙灯,你不怕挤了你的地盘吗?”
“哈哈,三哥说哪里话来,昔日我与你歃血为盟,同生死,共患难,忠心为老帅效命疆场。今日老帅莅临,声威远播,重振八桂,正是我等之夙愿。至于说到地盘嘛,不但这山水甲天下的桂林,便是那膏腴之地的广东,也全都是老师囊中之物啊,哈哈……”邓瑞征能言善辩,又会察颜观色,韩彩凤这个大老粗三哥,如何是他的对手。
“你这样想,那就好啦。”韩彩凤笑道,“我们到底是多年弟兄,只不过,沈鸿英那家伙,脑后长有反骨,是我们桂军中的魏延,老帅对他可放心不下呐。”
“沈总司令虽是我的上司,但我还是老帅的部将,是和三哥吃过血酒的弟兄啊!”邓瑞征恳切地说道。
陆荣廷见邓瑞征如此说,心里颇感慰藉,他对沈、邓虽存戒心,但由于近来旧部中的许多将领都对他不恭不敬,一旦听到像邓瑞征这样将领说出的话,怎能不一时动心呢?他转过头来,对邓瑞征道:“邓师长,我要提拔你当军长!”
“谢老帅栽培!”邓瑞征在马上又给陆荣廷敬了个军礼。
韩彩凤忙道:“老弟前途无量,恭喜!恭喜!”
“只有矢志跟着老帅,才有我们的前途啊!”邓瑞征用满怀感慨的口气说道。但他见陆裕光两只警觉的眼睛只管望着前面,知道陆裕光为人机警,且对陆荣廷忠心不二,如果不稳住他,那预定的“上楼抽梯”这计便无法实施。于是邓瑞征便向陆裕光道:
“少帅之忠于老帅乃是我们八桂军人的楷模啊!”
“啊,邓师长过誉了!”陆裕光发觉邓瑞征似乎已在注意自己了,忙说道:“一到桂林,我便想起第一次随父帅到桂林观看龙灯的情景,十几年一晃便过去了……”陆裕光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
“桂林龙灯,名不虚传,今番老帅和少帅莅临桂林观灯,定使龙灯之夜更生光彩!”邓瑞征在马上谈笑风生,应酬自如。
“只怕有人心中不太痛快啊!”陆裕光一双眼睛仍然紧盯着前边,话中有话地说道。
邓瑞征心中一愣,但忙把话转了过去:“当然罗,梧州的黄绍竑,玉林的李宗仁一向抗不从命,又投降粤方,对老帅非但不恭,还包藏着不可告人之祸心,他们对老帅此行定怀忌恨。”
“邓师长所言极是。”陆裕光突然回过头来,用那双机警的眼睛严峻地盯着邓瑞征,冷冷地说道:“只是,老帅还没有到梧州、玉林巡视哇!”
邓瑞征心里一震,唯恐他的“上楼抽梯”之计失败,忙向陆荣廷道:
“老帅,常言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少帅之言,不知何意?如果信不过我邓瑞征,请老帅就此把我枪毙,我死而无怨!”
邓瑞征说罢,便跳下马来,拉住陆荣廷的马缰绳,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陆荣廷马前。陆荣廷见了,也忙跳下马来,双手扶起邓瑞征,拍着他的肩膀,豪爽地说道:
“邓师长,难得你一片忠心。我陆某人从不怀疑自己人,便是你们的沈总司令,虽在广东平乐与粤军作战时不听指挥调遣,使我桂军遭受重大损失,我亦既往不咎。现在,粤军对我虎视眈眈,黄绍竑等又甘当反骨仔,引狼入室,八桂不宁,我们更需团结一致对敌啊!”
邓瑞征流着眼泪,紧握陆荣廷的马缰绳,对天发誓道:“我邓瑞征受老帅恩遇,重于泰山,此生不报,天诛地灭!”
说罢,邓瑞征亲自搀扶陆荣廷上马,手握马缰绳,步行为陆荣廷牵马进城。俨然是一个忠心耿耿的马前卒一般。
桂林百姓,对陆荣廷皆有好感,因为自辛亥革命以来,各省各地战乱不已,唯独广西得享安宁,而陆氏去职亡命海外后,广西却陷入了四分五裂的战乱之中,今番听说陆荣廷重返桂林,要大闹龙灯,与民同乐,一般市民便认为这是和平与安宁的征兆,因此成千上万的市民,便好奇地都涌向街头看热闹。街道两旁站着无数的人群,有的还挥动小旗子,向陆荣廷致意。桂林商会早有准备,已在沿街挂出“热烈欢迎陆督办莅临桂视察”的大横幅标语,待陆荣廷进得城来,商会便燃放炮仗,敲起锣鼓,大街之上,气氛相当热烈,老翁童子、妇女商民、贩夫走卒,万头攒动,争观这位统治了广西十年的老帅陆荣廷的风采。只见陆荣廷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头戴宽边礼帽,身着马褂长袍,身材魁梧,仪表堂堂,加上又由沈鸿英手下的名将邓瑞征亲自为其挽着马缰绳,骑在马上的陆荣廷更显得威风凛凛。紧随陆荣廷身后的是少帅陆裕光和健将韩彩凤,他们的部队排着四路纵队,缓缓入城。
邓瑞征引着陆荣廷,进了原抚台衙门,稍事休息后,邓瑞征便请陆荣廷、陆裕光和韩彩凤赴宴,由桂林绅商名流作陪。宴毕,邓瑞征即告辞,将桂林防务交给陆裕光和韩彩凤,率领本部人马迳自向平乐方向去了。
桂林商会,早已得知陆老帅前来观看龙灯的,便隆重地准备了一番。照桂林风俗,三十夜晚的火,正月十五的灯,这龙灯年年岁岁本是正月十五元宵之夜耍的,因听得陆老帅要来观灯,但正月十五又来不了,便只好破例将灯节往后推,不想一推便是一个多月。现时已到了三月初一了,那些望眼欲穿的绅商市民们,这下总算盼到陆老帅光临了。当即请求是晚便耍龙灯,以表对老帅盛情欢迎之意。陆老帅虽年逾花甲,但却偏偏是个龙灯迷,早先广西省府尚设在桂林的时候,每年正月十五,他总要亲自参加耍龙灯的,但凡上了点岁数的桂林市民,都曾看过他舞龙,印象好极了。现在听商会领袖提议是晚便耍龙灯,陆老帅兴之所至,正要答应。精细谨慎的陆裕光忙向陆荣廷耳语道:
“老帅,我们入城才半日,防备还没来得及布置,这年头非比平常日子,一旦发生变乱,恐应付不过来呀,3日之后,再耍龙灯不迟。”
养子马济年轻有为,陆荣廷视为心腹,委之以重任;养子陆裕光文武双全,陆荣廷视为灵魂,平时言听计从。一些老部下每每为此牢骚,说老帅尽用螟蛉,亲生之子反不受重视。陆荣廷便哈哈大笑道:“我要捞世界,当然用有本事的人,没有本事,他即便是金枝玉叶,我也不看重他!”当下听陆裕光言之有理,他微微颔首,遂对商会领袖道:
“诸位的厚意,我陆某领了,无奈岁月不饶人呀,从同宁跋涉到桂林,略有倦意,需将息几日,3日后,再与民同乐。”
陆老帅既如此说,商会领袖当然不好勉强,于是,便定于农历三月初三日晚大耍龙灯。陆裕光便和韩彩凤一道视察防务,督率部下,日夜不停地挖掘战壕掩体,构筑城防工事。韩彩凤道:
“少帅,桂林一带并无敌人,邓瑞征是我的弟兄,今已率部离去,何必大张旗鼓备战,让市民们看见扫了耍灯的兴致。”
陆裕光道:“孙子云:‘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这年头,父子兄弟的话尚不可盲信,更何况邓瑞征之流的话,据我观之,邓瑞征对老帅显得过分殷勤,他是沈鸿英手下红人,恐不怀好意。”
韩彩凤摇首道:“少帅过虑了,邓瑞征既是我的兄弟,饮过血酒,他的一番好意,少帅休得误会了。”
陆裕光因韩彩风是陆荣廷早年部将,且年岁长于己,为人一向忠厚,作战勇猛,也不好当面给他难堪,只是说道:
“有备无患。”
韩彩凤也知陆裕光谨慎细心,此次护卫老帅到桂,责任重大,加强防备,本是理所之至,也不再多说。经过3日准备,桂林四门,皆设重兵把守,城上城下都筑了工事,城外的老人山、牯牛山、象鼻山街道上都派兵守卫。陆裕光又派出大批便衣侦察,深入到桂林四周乡下,日夜探听消息,回报之人均称,邓瑞征已到平乐,桂林外围连一个沈兵的影子都没有。经过这一番准备,陆荣廷认为桂林防备已万无一失,遂在3日后晚上按时耍龙灯了。
却说这桂林的龙灯,不但饮誉广西,便是在湖南、广东也遐迩闻名。太平时节,每逢正月十五夜的前数天,广西各地、桂林近县前来观灯的人便络绎不绝,更有远至湖南、粤西北一带的人,不惜乘船跋涉,赴桂观灯。近年时值两广战乱,湖南也不安宁,外省之人当然不敢冒险前来观灯。但此番有陆老帅来桂坐镇,表示与民同乐,因此消息传开,四方来桂林观灯之人,倒比太平年月更为增多。那些临近桂林的县份和离城稍远的四乡百姓,更是争先恐后,早几天就到桂林觅店住下,准备一饱眼福。一时间,桂林旅店人满为患,有人竟在街前空地上搭起临时棚子过夜。
这天入夜,桂林街道,张灯结彩,户户人家门前,都悬挂花样各异的灯笼。那些灯笼用木条、竹篾或金属制作框架,糊以纱绢,有红庆灯、彩纱灯等等。红庆灯呈大红色,配有金色流苏,美观大方。显示政通人和,百业兴旺的升平景象。彩纱灯是在不同颜色的灯笼上,以彩笔勾画出花鸟、山水、虫鱼,再配上金色的云朵和美丽多彩的流苏。更多的人家,则是把灯笼做成一条色彩斑斓的鲤鱼,一只戏水的大虾,有的做成一朵艳丽荷花,有的做成一个胖娃娃,有的做成一只红冠大公鸡……各色各样,应有尽有。真是五彩缤纷,蔚为大观,热闹非凡。赛灯会则设于皇城之内。这桂林皇城,颇有来历,乃是明代靖江王的内城,后来成为南明永历帝的都城,因此桂林百姓,常以“王城”或“皇城”呼之。两年前,孙中山大总统曾设北伐大本营于此,运筹帷幄,挥兵北伐。可惜陈炯明在广州阴谋叛乱,迫使孙中山中止北伐,搬兵回粤。今夜龙灯盛会,皇城内外,更是不同寻常。那四个庄严的城门上,都一字儿挂着四只特大的描金大红宫灯、显得雍容典雅。四周城墙上,又都挂着一排四角和六角形的宫灯,这些宫灯品种繁多,有花篮、龙凤、菱角、鸡心、扇面等。图案多为“吉祥如意”、“福寿延年”。皇城内的灯笼,真如众星捧月,赛灯会的大台上,另挂12只巨型宫灯,里边都燃着棒棰般粗的灿灿红烛。参加赛灯会的各种龙灯,都按先后次序,前来赛台前燃蜡,然后,炮仗齐鸣,鼓乐之声喧天动地,所有老龙、鼓莲、牌灯、故事、滚龙、舞狮、高跷、龙亭、香亭等等,便鱼贯舞出皇城的正阳门外,那充当先导的头行牌报鼓声,顿时响彻大街小巷。观灯之人,闻听报鼓声声,扶老携幼,夹道聚观,长街十里,金吾不禁,万人空巷,盛况空前。便是那银须冉冉的老者,也不得不叹道:“一生中也没看过几回这般热情的龙灯哩!”
老帅陆荣廷本是个龙灯迷,虽年逾花甲,但精神矍铄,体魄健旺。他今夜一身青衣短打,足蹬靴子,腰扎武功带,耍着一条老龙的龙头,威风凛凛地出现在正阳门下。那龙头皆是上等纱绢扎制,两只龙角冲天而立,两只龙眼,放着异彩,龙口大张,口内两排巨牙,喉咙处燃着能上下旋转的八根明晃晃的大红蜡烛,颜下黄须飘飘。陆荣廷一出现在正阳门下,那头行牌报鼓擂得更加起劲,打鼓之人还一个劲地高呼:
“老帅耍大龙出来啦!老帅耍大龙出来啦!”
多少人观看过桂林的龙灯,但却没有多少人能够亲眼看到作为两广最高统治者的陆荣廷亲自参加耍龙灯。一时间,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欢呼声、锣鼓声、炮仗声汇成的声浪震动九霄。桂林耍龙灯的习俗,好事者们最喜欢用成串成串的炮仗袭击舞龙者,尤其是耍大龙龙头的人,更是首当其冲。不管你是谁,尊者也罢,卑者也罢,只要你举着龙灯耍了起来,那密密麻麻响得不分点的炮仗便没完没了地向你袭来,浓烈的火药硝烟便将你裹了起来,耍龙者的技巧、体力、胆略一齐经受着最严峻的考验,他又是在血火之中闯过来的人,枪林弹雨尚且不使他眨眼,这龙灯中的硝烟火药,怎在话下。今晚他亲自出场耍龙,虽是兴之所至,但更重要的乃是出于收揽人心,让这繁华都市的百姓亲自看看他陆荣廷如何爱民,能与民同乐,而又雄心过人,体魄超人。这是一种恩威并重的表演,它将使人感到,要收拾广西残局,重建两广政权更是非陆莫属!硝烟遍地,锣声、鼓声、炮仗声、喝彩声震天撼地。陆荣廷感到热血沸腾,他像每次率队冲锋拼搏一般,精神抖擞地发出“嗨”地一声吆喝,两条腿拉成弓箭步,跟着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一招一式地把那威武庞大的龙头舞得活龙活现。耍这条老龙的,全是陆荣廷的一班精壮卫士,他们见老帅一声吆喝,也跟着“嗨”的一声,随着陆荣廷的招式起舞。长街之中,竟然变成怒海狂涛,凶龙捣海,电闪雷鸣,巨龙升天,海浪排空,蛟龙戏水……
正当城内的灯最热闹到极点的时候,城外骤然响起密集的枪炮声,邓瑞征指挥部队已扑向桂林的四座城门。原来,为了迷惑陆荣廷、陆裕光和韩彩凤等人,邓瑞征让出桂林城后,便假装扩张回平乐、八步,一路之上,大摇大摆,或造饭,或宿营,皆向百姓说要回平乐、八步去。走了两天之后,邓瑞征突然将部队拉进深山,日夜兼程返回桂林,天黑不久,所部便进逼将军桥,邓瑞征将攻城指挥部设于将军桥的赤土堡。沈军突然出现在桂林四门外,陆裕光闻报先是一惊,转而便镇静下来,因为已有准备,即着人通报陆荣廷和韩彩凤,请韩彩凤在城内维持秩序,他则登城指挥反击。沈军来势凶猛,加上地形熟悉,邓瑞征又率督战队亲临城下督战,攻势凌厉。东门的沈军,偷渡漓水,攻占象鼻山,直临城下,竟架起云梯爬城。陆裕光亲临东门,带着卫队,和守城军士用密集火力,射击爬城的沈军,那些刚爬到半城的沈军,皆被纷纷击倒,无一个生还。
再说城内此时正是龙灯热闹非凡之时,无论是老帅陆荣廷还是一般市民百姓,谁也不会想到沈军突然袭来,加上无休无止疯狂炸响的炮仗声和令人兴奋如狂的锣鼓声,人们对于城外正在进行的激烈交火,竟充耳不闻。及待陆荣廷得报,邓瑞征的部队已将桂林四下包围,正在猛烈发起攻城时,陆荣廷镇静如常,只是对陆裕光派来的人说道:
“告诉裕光,我在这里耍龙,叫他在城上和邓瑞征也好好耍一耍吧!”
那些观灯的百姓,大约也有些感到异常,正在惊慌骚动之际,却看见老帅陆荣廷从容镇定地仍在耍龙,便以为太平无事,兴致盎然地继续观赏龙灯。突然间,城内枪声大作,有人高呼大叫:“不好了,沈军打进桂林城啦!”
原来,在城内鸣枪呼叫的乃是邓瑞征事前留下来的便衣队,邓瑞征令其潜伏城内,待到龙灯游行之夜,听到城外枪响,便在城内骚扰,制造混乱,里应外合。他们这一开枪呼叫不打紧,对于观灯的百姓直如头上炸响晴天霹雳,霎时之间,大街小巷,乱成一片,人流奔涌,不分东西南北,互相冲撞,互相践踏,惨叫声、呼救声、咒骂声替代了刚才响着的锣鼓炮仗声。在呼号哭喊声中,又夹杂着跑步声、枪炮声、马蹄声、喝叱声。混乱之中,装饰华美的各色龙灯被践踏抛弃了,城中一片漆黑,母亲在撕心裂肺地呼唤失散的儿女,被踏倒踩伤的人倒在街头呻吟。那些四乡进城观灯的人则彷徨歧路无所归宿,在大街小巷中流窜。匪徒们则趁机抢劫财物,杀人越货,纵火烧房……
城上城下,陆、沈两军正在残酷战斗,拼命撕杀。倾刻间,便把一座繁华秀丽的桂林城,弄成一个地狱般的恐怖世界!多少年后,当人们谈起甲子年桂林的龙灯时,余悸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