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凤至的卧室布置得古色古香。八仙桌、太师椅和床榻、条案,一律都是硬木镂花,再配上各式的唐三彩、古瓷花瓶、文房四宝以及古玩字画等等,越发显得清幽高雅。
当当当!当紫檀桌案上那座金翠华彩的自鸣钟敲打到第三下时,于凤至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她慵懒地顺拢了一下头发,然后走到窗前,拉开了落地的红绒窗帘。侍女闻声走进来,想帮她整理一下房间,于凤至挥了挥手,侍女知趣地离去了,她知道于凤至又想独自清静一下。近一个时期以来,不知怎地,于凤至特别喜欢安静,侍女常常看见她一个人或是坐在太师椅上久久地沉思,或是站在香案前呆呆地凝视着跳动的灯火出神。所以,于凤至的卧室一天总是静悄悄的,几乎不出一点声息。唯一的响动,就是那只蹦来跳去的大花猫,这是最受到优待和宠爱的活物,这猫毛色油亮,还通解人意。于凤至每次从外面回来,它总是喵喵叫着迎上前去,表示欢迎;每天早晨,天一放亮,它就跳到于凤至的身边,摩擦着,唤她起床。于凤至从它身上获得了不少乐趣,因此对它极为宠爱。今天,这猫一见于凤至起床了,便又悄悄地溜到她身边,想和她表示亲昵,可谁知,于凤至烦躁地一挥手,把它给打跑了。
于凤至对于张学良的社会交际、风流韵事,本是一向采取大度感化,不予过问的态度。可这次,因风波太大,加之又要引进内宅,于凤至便一改过去的不闻不问,转为冷言相待了!
当张学良将赵四私奔的事告知她的时候,于凤至拉着脸,声色俱厉地宣布:赵四不能进帅府居住,对外不能有正式名义!张学良转告赵四以后,于凤至本以为用此可以斩断他们的情丝,但哪里想到赵四竟一切都慨然相允。所以当赵四以侍从小姐的名义,与张学良秘密住进北陵别墅以后,于凤至反倒觉得有点局促不安,手足无措了!
张学良大步跨入于凤至卧室的时候,于凤至正斜倚在太师椅上,注视着条案上的一副对联。于凤至在书画鉴赏上颇有研究,藏存宋元以来许多真迹,或立轴、或手卷、或册页,很多都是稀世之宝。
可今天这副对联,张学良斜眼溜了一下,见上联是:“以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事,论事天下无孝子”;下联则是:“万恶淫为首,论事不论心,论心今古无完人。”张学良依稀记得这仿佛是哪家城皇庙里的对联,意思是劝人要宽大为怀,即在道德上要重在心理的动机,而在罪恶论处方面则要定在事实的结果上。张学良有些疑惑,这既不是什么书法,也不是什么文物,于凤至抄写这么一副对联干什么呢?
这疑问只在张学良心中一闪,他并未说出口来。张学良近来也是内忧外患:在外面,他东三省政军大权集于一身,以年轻之躯肩此重任,加之强邻日寇日夜虎视眈眈,使他不敢高枕无忧。但这些,他觉得只要精心政务,励精图治,他自信还可游刃有余,因为他毕竟19岁就开始指挥千军万马,如今已有十年的历史,加之他聪明过人,处事果决,所以他对外信心尚足。近来最让他忧虑重重地却是帅府内部,确切地说,即是于凤至和赵四这一明一暗的夫妻关系,却不像千军万马那么容易协调。对于赵四的私奔,于凤至出于传统的道德观念,认为是有辱门庭,败坏家风,所以强烈反对。
张学良虽知于凤至讲得有理,但总觉得这种处理太委屈了赵四。他清楚,赵四纯真得有如一块洁白的环玉,她的私奔,家中与她决裂,均是由于自己造成的。所以他既觉得理亏于于凤至,又觉得愧疚于赵四。因此,他虽想要好好劝说于凤至,可几次相见,他都觉得难以启齿。但是,身为三军统帅,权重倾国的东北最高首领,竟无力保护一位对自己痴情的少女,他又感到郁愤难平。
今天,于凤至把他找来,他一方面是这种隐忧袭扰着他,使他无法欢愉;另一方面,他也摸不清于凤至的打算,担心会挑起更大的风波。
过去,张学良每次到于凤至房间时,总像个天真的孩子似的,对于于凤至卧室的每一次变换,都会引起他的一片赞叹。于凤至这次新添了很多的摆设,特别是在书柜上醒目地垂吊了一盆盛开的吊兰。这吊兰长得极好,颀长的叶茎直垂到地面。这是张学良最喜欢的花卉,于凤至以为他一定会惊叫起来,大大称赞一番,可是张学良他明明看到了,竟是无动于衷。
“凤至,找我有事?”
张学良首先开口了,声音淡淡的,没有一丝感情,也没有像往日那样称她为大姐。于凤至不由得心中一动,但她很快便掩饰过去了,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出来似的,依旧用平时那样惯常的语调说:“汉卿,帅府旁边的那座小搂,前些时我托人买了下来。”
“嗯,我知道了。”声音依然是淡淡的。
“昨天已经全部收拾布置好了。”于凤至接着说:“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张学良横了一句,意思是这么件小事也值得兴师动众地把我找来商量吗!
于凤至没有理会他语气中的不悦,迳自说下去:“我准备请小妹搬过来住,这样方便些。”
于凤至还是那平平的声调,可张学良此时却惊诧得睁大了眼睛,似乎像是没听真切,其实是他字字都听进了耳中。他之所以惊诧,是因为他全然没有想到!上次买房时,虽说跟他讲了,可他根本没有在意,更没想到于凤至是给赵四买的。由于这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惊喜,所以他睁大了眼睛,怔了半天,竟未说出话来。
于凤至含笑观察着张学良的神色变化,她知道张学良此时心里想的是什么,他是在惊疑她的思想的转变!
这件事如此安排,于凤至当然不是毫无来由的。她对赵四看法的转变,起源于前不久发生的两桩大事:第一桩是东北易帜,第二桩是易帜后不久的枪杀杨、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