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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作义决定和谈

这是1948年12月下旬的一天。在这个寒风瑟瑟的日子里,傅作义似乎把自己封锁得更严实了。

南苑机场失守!仅仅一夜之间,那块他所管辖的地方就变成了解放军的营房。清晨,一架飞机从南京飞抵南苑上空,却不敢降落,兜了两个圈子又飞回去了。自从这个都市被解放军包围以后,这里是北平依靠南京补给的唯一的着陆地。现在断了,而且很可能是永远地断了。他当晚的梦大概都淹没在哀乐声中了。

他反复想着,应该怒骂、指责一个人。他给九十二军军长黄翔打电话。这个机场是从黄翔手中失掉的。

黄翔捏着听筒,手不住地发颤。总司令要怪罪了。但是,他的口气并不软:“总司令,你有多急我也有多急。可是,着急就能不失掉机场吗?”

“如果你把嘴上的功夫给你的行动平分一点儿就好了。我现在要你必须在两日内收复机场!”

“我是一心一意想收回来的,最好不是两日,而是两小时。可是,我能当共军的家吗?人家不让啊!”

“你不要和我绕弯子。我再说一遍,要你两日内收复机场!”

电话挂上了。难题落在了黄翔手上。军人是不能违抗军令的,可是……

就在几个小时前,这位军长已经派人出城,和解放军接洽、谈判成功:双方不再开枪。那是订了协定签了字的呀!

墨迹未干,就撕毁协定吗?不愿意听见毁灭古都文物的枪声,这不仅仅是共产党的愿望,也是黄翔的心声。傅作义不也表达过这样的意愿吗?

黄翔很作难。他总不能把接到手的军令摔回去。只有在这时候,他才深切地知道了被人牵着走是那么不自由。他讨厌这根拴着自己的缰绳。

黄翔挣脱这根缰绳的最初想法产生在两个月前。

黄翔的九十二军原来在天津驻防。当初,国民党第十七兵团司令侯镜如邀他接替侯所兼任的九十二军军长职务时,他犹豫不决,心有余悸。侯给他鼓劲说:“干吧,到必要的时候,我们自有别的办法。”这话黄翔听得懂。因为他知道侯在南昌起义时曾任过贺龙部队教导团团长,和中共有关系。三十五军在新保安被围以后,十六军调往平绥线解围,北平一时显得空虚,傅作义才把九十二军调到北平来。黄翔是在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中走进北平的。摇摇欲坠的残局让我收拾,我黄翔有这么大的本事吗?他对自己的亲信说:我们来北平是徒劳,纯属徒劳!不仅救不了傅作义,连我们自己的小命保不准也得给搭进去。

他驻防北平不久,二十五师师长张伯权就给他介绍了一个自称曾在九十二军工作过、而黄翔却不认识的人。他叫李介人。当然,后来黄翔知道了这个李介人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李介人问黄翔:

“现在北平已经被大军包围,形势这样危急,不知军长有什么考虑?”

黄翔不假思索地说:“除了准备当俘虏或者战死外,还能有什么考虑?”

“军长是不是有点儿太悲观了?”

“那么你有什么考虑?”黄翔反问李介人。

“我这里倒有一条路,不知军长可否敢走……”

黄翔忙用手势制止了李介人。他起身关上窗子。

李介人建议黄翔起义。

黄翔没有表态,不表态本身就是一种很鲜明的态度。

以后的事实是:黄军长与共产党的来往开始了,而且日益频繁……

黄翔在屋里踱步。接到傅作义要他夺回南苑机场的命令后,他在苦苦地寻找出口。哪怕前面或者侧面有一个很小很小的狭口,他都有勇气走出去。

当个“转运站”还不容易吗?他把傅作义的命令原原本本地下达给张伯权,让他们的师去“反击”共军。张师长,是你把共产党人领进了九十二军,这回就让你去“对付”共军吧。黄翔这一手很高明。他明白张伯权会怎么处理这道军令。

张伯权比黄军长更能把傅作义的军令玩出花样来。当天他只派出1个团去执行“反击”任务。实际上这个团只派出1个连佯攻了一下。九十二军上上下下没人追查。

机场收不回来,飞机无法降落,北平成了一个死岛,气坏了傅作义。“他们哪里是打仗,简直是在演戏!”将军拍着桌子,对总部的人喊。他还说,要撤黄翔这个军长。

没人敢迎合这句话。撤换一个军长是容易的事吗?特别是目前路已经走到了这个悬崖陡壁的时候。再说,将军那个样儿也不像是要动真格的。

当然,傅作义并不知道黄翔与共产党有联系。他只觉得这个黄翔太软,连个南苑机场都收不回来。后来的事实是:黄翔仍然是九十二军军长。傅作义只令在城内的东单、天坛开辟了两个简易飞机场。北平不能没有飞机着陆的地方。黄翔还是军长,傅作义仍然是总司令。不同的是:他们都在做不同的思考。

促进北平和平解放的工作进入了最紧张的日子。可以直接督促傅作义将军与共产党谈判的刘厚同老先生,理所当然成了一个忙碌的角色。

辽沈战役胜利结束,东北野战军稍事休整便分兵数路入关,与华北解放军联合对平津形成了包围。包围圈日益缩小。

今天,杜任之和刘厚同的交谈坦率、尖锐。但是,气氛并不紧张。

“刘老,形势发展之快不仅出乎傅将军的意料,恐怕连你我都没有想到。和谈如果再拖延下去,数十万大军一进攻,北平指日可下,将军不投降也得当俘虏了!”

“宜生性情刚直,宁可自杀,也不做俘虏的。我和他交往已有几十年,我看他的这种性情是固定不变了。”

刘厚同又说:“是的,宜生曾经表示过他的和谈之意,我也对他寄予过热切的希望。可是,有一段时间了,我没再听他谈过和谈的事。”

笑声。是傅作义在笑。还没等刘厚同和杜任之站起身,傅作义已经撩起门帘走进来。他显然已经知道杜任之在这里。他握住杜任之的手,歉意地说:“早就该听你的意见了,只是事情太多,总也抽不脱身,包涵,包涵!”他今日显得很轻松。

刘厚同说:“宜生,你准备何时和民盟代表张东荪见面?”

傅作义说:“民盟是最大的民主党派,在社会上颇有名望。有民盟的代表张东荪副主席参加谈判这很好。听说任之已经同张先生接洽好了,劳驾任之尽心效力,做了许多工作。这样,我不日就同张先生会面。”

傅作义望着刘厚同,话却是说给杜任之听的:“不知道共产党是否能守信用?谈判后能否认真履行和平协定?”

杜任之说:“这一点将军完全可以放心,共产党光明磊落,有路线,有政策,一向是说话算数的。共产党绝不会像蒋介石那样不讲信用,是蒋介石破坏了国共‘双十协定’,又破坏了‘重庆政协会议决议’!”

傅作义觉得杜任之列举的蒋介石的这些罪责仿佛都有自己的一份。他沉思着,隔了一会儿才说:“就这样决定吧!待我与张东荪、中共的代表会面之后,便立即派代表出城和解放军谈判。”

刘厚同站起来,先走到傅作义面前,握了握将军的手,没有说话;然后又走到杜任之面前,同样握了握手,也没有说话。刘厚同默默地送走了两位客人,仿佛生怕一说话就会碰坏这好不容易得到的果实。

次日。傅作义的办公室里异常清静。勤务兵轻步走进来,听候将军吩咐。

傅作义:“你沏好一杯茶,把王克俊请来,你就没事了,不必在屋里候命。”

少许,办公厅秘书长兼政工处处长王克俊进来。将军让座。

屋里就他们两个人。傅作义说:“咱们谈谈吧!”

王克俊并没有看将军的脸,但一听口气他就知道有重要事了,这是经验。问题是,眼下他琢磨不出是什么事,就问:“谈什么?”

“你说要谈什么呢?”王克俊的心里“咯噔”一下:这是什么意思?是你找我谈话,为什么问我谈什么?

傅作义望着王克俊,脸上的表情没有指责的意思,更多的是一种诚恳的期待。王克俊立刻本能地想到了一个问题,一个老问题。他明白了,将军到了要做决断的时候了。一定是。于是,他问道:

“是不是要谈咱们从张家口就提起的话题,以后又屡次谈及但始终没有谈透的那件事?”

“是的,关于和共产党和谈的事。”

“太好了,我很愿意和司令谈。”

王克俊是傅作义的同乡、心腹。早年,王克俊在山西第一师范毕业后,留校教书。“九·一八”事变后,他抱着爱国之心到绥远投奔傅作义。傅惊奇王的才华,先把他放下去当区长,后提他做奋斗中学副校长,再后逐级提拔为函电处长、人事处主任、办公厅秘书长,成为他身边的智囊人物。此刻,王克俊见傅作义要和他谈“老话题”,已经有点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了。

“今天咱们是大年三十吃饺子——没有外人,你有什么想法、打算都可以直说。”

傅作义虽然这样说了,但是他并没有留给王克俊说话的空间,自己却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他的话太多了,清澈的眼睛也显得格外明亮。在王克俊的印象里,总司令好像从来还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心里话。

他谈到了一向与自己要好的朋友现在都主张和平谈判,许多很有才干的进步人士都跑到共产党那边寻找光明去了。这是他的痛苦,也是他的喜悦。

他谈到了九十四军军长郑挺锋最近坚决要求辞职的事。人们把岁月的苦果编成一条项链戴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谈到了对战争前途的看法,以及抗战与眼下进行的这场战争的不同。他感叹:在他和他的部队走过的足迹里留下的是浅浅的污水。

他谈到了过去蒋介石一直叫喊要缩编他的部队,而近来却慷慨地予以他扩编的权力。蒋介石还对他封官许愿。这位总裁对他的爱抚灰尘太多——他从受骗中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谈到了蒋介石对张学良和卫立煌所采取的毒辣手段。恐怖的枪声击碎了多少带伤的希望……

桌上的茶水早就凉了。屋里虽然冷寂,他们兴致却很浓。

末了,傅作义对王克俊说:“究竟谁是真正能使中国独立一统复兴的人?结论只有一个:毛泽东是国家民族复兴的希望所在。国民党必败,共产党必胜。拥护毛泽东,拥护共产党,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稍停片刻,他感叹了一句:“蒋介石不爱江山爱美龄,我们不能再盲目地信赖他了。”

王克俊的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激动过。将军所谈吐的每件事每句话都冲撞着他的心。他的心不是发颤,而是萌动着一种信念、一股力量。他觉得自己所想的和所需要表达的,全被傅将军一语道破了。

“我是准备冒死来做这件事的。第一,这些年,我不断对部属讲‘戡乱’、‘剿共’的话,而今天自己却秘密地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他们的思想若不通,定会打死我;其次,这件事如果做得不好,泄露出去,蒋介石会以叛变罪处死我;再者,共产党也可以按战犯罪惩罚我。这些我前前后后都想过多遍了。但是,最后我仍然决定要做这件事。除了民族兴盛、国家和平,咱们还希望什么呢?”傅作义很激动,他说着说着便咳起来。

停了片刻,傅作义又说:“刘厚同先生主张我与中共进行和谈,我是同意他这个意见的。但是,怎么谈,谈什么,是不是先发一个全国通电?他说不管三七二十一,发一个起义通电就行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王克俊说:“全国通电是辛亥革命时代的办法,太简单,行不通。眼下情况复杂,如果还那样做,可能做不到保护北平文化古都和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甚至连总司令的生命安全也难保障。”

两人详细商谈了与中共联系的事宜。

傅作义最后说:“和中共谈判的事,联络、送人、接人,我都托给你了。你的行动一定要保密,万不可走露一点儿消息。”

王克俊说:“傅总今晚说的全是心里话,我相信世人会记着将军的赤心。我虽是个军内文人,但深知‘士为知己者死’,我信这个。我王克俊有一颗头,就绝不畏艰难险阻,一定要不辱使命地完成这件事!”

将军送王克俊出门。他们都有一种战前平静的紧张。 ii8JbRkBHxjAc3nAobmTkv1e+lZ88b9l0k4WAAhfSMgcc3stmO1lQI0IcV2z0W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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