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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基厂和谈之路

1948年9月,济南解放。它标志着中国人民解放战争已经从农村包围城市转入全面夺取城市的阶段。北平的解放已经被历史的进程推到了火山口上。人们翘首望着傅作义将军。他的态度如何成了北平能否走和平解放道路的关键。平津前线总部、北平地下党组织以及诸多的爱国人士都努力做傅作义的工作,促进平津战场国共两党的谈判。

杜任之再次会见傅作义。这是由阎又文精心安排的。阎现在已晋升为傅作义总部办公室副主任。会见地点在新北平铁家坟前线指挥部。

也许因为这次见面杜任之怀着比过去任何一次相见更加明确与迫切的愿望,所以他竟然免去了往日那种必不可少的寒暄。

傅作义不可能没有觉察,但他并不经意地问杜任之:“有事吗?”

杜任之以问代答:“不知将军是否注意到了,由于吴化文与解放军的合作,济南解放了。”他说得含而不露,但用意却显而易见。

傅作义仍然表现出很不经意的神情,可是他的回答却是一语道破,尖刻、锋利:“吴化文的投降在济南战役中确实起了重要作用,但那是共产党对他做了策反工作。”他把“投降”二字咬得格外重。

杜任之反而镇静了:“不知傅总对整个战争局势的发展有何高见?”

一直站着的傅作义这时落座,说:“济南一城一地的得失,还不能决定战局。具体地说,我傅作义现在还控制着华北的战局!”将军很自信,言谈中透露着自豪感。

杜任之的心凉了不少,看来与将军硬扯和谈之事必然碰壁。他只好另找话题,聊了几句便告辞了。

9月一过,刚刚接上10月梢,战争的形势就逆着傅作义的估计发生了突变。辽沈战场上锦州解放,东北战局急转直下,解放军东北野战军已经稳操胜券。傅作义变得苦闷、忧郁,常常无缘无故地急躁。

这变化被杜任之捕捉到了。他有些“幸灾乐祸”了。他似乎找到了一种长期渴盼着的什么东西,是在将军身上很不容易发现的那种东西。他的心里萌发着喜悦,非常焦急的喜悦。再找将军谈谈。哪怕谈几句也行。

可是,傅作义近日谢客,包括杜任之在内。正是在这时候,杜任之通过曾常宁等人的穿针引线认识了刘厚同。后来,这个刘厚同成为杜任之与傅作义接触的重要媒介人物,也成了平津战场共产党和国民党谈判中的桥梁式的角色。

刘厚同年近7旬,山西解县人,是傅作义的老师。作为辛亥革命的老前辈,他在人们心目中具有不可撼动的地位。大家尊重他,学习他。他曾经担任过甘肃省陆军部长兼总招讨使,后返回故里任山西学生军总教练、军士学校校长。又当过北洋政府京畿卫戍总司令部高级参谋,黎元洪大总统的一等侍从武官。抗战时期,他多次上书蒋介石,反对不抵抗政策,指出“攘外便可安内”。抗战胜利后,他任傅作义的上将级顾问,但未到职,仍居家著书。傅、刘在政治上的关系也很深,刘是傅的智囊。当年傅作义单枪匹马在奉军撤退时能够出任天津警备司令,蒋阎战争阎锡山逃到大连后傅作义能够出任绥远主席,后来傅作义脱离阎锡山转向蒋介石,皆因刘厚同这个高参在起作用。

刘厚同的家现住在天津。前些天,傅作义特地把他请来,住在台基厂前日本大使馆、现在是傅作义总部的高级招待所里。傅经常与他商讨军政要事。

刘厚同很乐意接见杜任之,两人一见如故,谈话投机。当然,涉及到敏感的问题时,杜任之还是很谨慎小心的。他很含蓄地问道:“在目前这个形势下,傅将军是否会另作它图?”

刘厚同不回答,反问:“杜先生所说的形势是指什么?”

“国军在各个战场上节节败退,共军掌握了越来越多的主动权,这是人所共知而且无法否认的事实。”

其实刘厚同也持这种观点。他点点头,这才回答杜任之刚才的问话:“国共军政形势发展到今天,我早已料到了。今年2月间,宜生把我从天津接来商谈问题,我就对他说过,政治是军事之本,未有政治不修明而军事能得胜利的。南京政府政无不弊,官无不贪,恐怕维持不了一年半载了。任何主义、任何政权违背人民利益必败无疑。我确实就是这么对宜生说的。”

刘厚同激动了,连连地咳了起来。咳止,他又说:“国民党自中山逝世后,领导者毁弃中山三大政策,尤其在民国35年,国民党益趋极端,掀起长期内战,给人民造成巨大灾难。国民党今天已演变到政治无有、经济破产、文官三只手、武官四只脚的腐败境地,必被历史所淘汰!”

刘厚同看问题有远见。只有立足于高天大海之间、游目于云沙旭日之上的人,才能透视、剖析现象,得出这样的结论。老先生虽然年近70,却没有佝偻者的视野,没有蜷缩者的目光。杜任之对老人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这就使他下面的话题自然而然直截了当:“我想听听刘老对锦州失陷有何看法?”

刘厚同回答得十分肯定:“国民党江河日下,这是不可逆转的。整个东北要落在共军之手这也是不容置疑的!”

“你既然看清了形势,按老先生和傅将军的关系,何不劝他放弃目前固执的主张,另走一条生路?”杜任之说到这儿,看了刘厚同一眼,恰好老先生的目光也投向他。杜移走视线,显得没事一样,接着说下去:“说开了吧,刘老是否可以劝劝傅将军,促使他与中共和谈,和平解放北平。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样,宜生本人也不失为一个英雄!”

刘厚同的脸突然变得冷冰冰,他说:

“前一个多月,共产党刘仁派人来见我,要我劝说宜生效法吴化文帮助解放济南的方式解放北平。我挡驾了,告诉他说,吴化文是投降将军,而傅作义是杀头将军,他是宁肯杀头也不肯投降的。”

杜任之的心绷紧了。为什么仅仅几分钟之隔,刘厚同前后讲出的话判若两人?说到国民党的前途他看得那么透,说得那么狠;说到傅作义是否起义后,他又变得那么硬。

杜任之想打探打探,便故意问:“这么说是你替将军挡驾了刘仁派来的人。那么,我想问一问,假如将军与你想的不一样呢?”

“我了解宜生。他是一个杀头将军。起码目前他不会投降。”

杜任之仍然不敢苟同,说:“与中共谈判和平解放北平,这不是投降。我以为,假若北平问题和平解决,一定会影响全国,受到民众的赞颂。这一阵子将军对我避而不见,我希望你以我们两人的名义与将军深入谈谈这个问题。”

刘厚同听了很冷漠。杜任之所寻求的东西又变得遥远、迷离了。他的双腿迈出台基厂时沉重不堪。

其间,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在东北战场战事吃紧之时,蒋介石飞到沈阳视察,后又转到北平督促傅作义派1个军另1个骑兵师偷袭石家庄和中共中央所在地西柏坡。目的是一方面牵制解放军攻打东北,一方面企图取得胜利,挽回国民党军事失败的政治影响。傅作义应诺了蒋介石,立即派出了部队。

杜任之得知此事后万分焦急,他马上找到刘厚同说:“将军此举实不可取,一则不可能偷袭成功;二则纵然能取得某些胜利,他的军队也必然要遭到共军歼灭。这样岂不加深了与中共的恶感,杜绝了和谈之路?请刘老先生劝告将军立即电令部队停止前进,迅速撤回。”

刘厚同眉头紧锁,说:“宜生怎么做出了这等蠢事?要不得,万万要不得!”他当即给傅作义写信:“孤军深入,兵家所忌,希速下令撤回,以保平安。”

傅的队伍并未停止前进,已过了清风店到达定县。刘厚同又奋笔疾书致函傅作义:“沈阳不守,平津且艰危,尚可分兵援晋乎?闻贵军仍前进,传言已过清风店,远袭无后继。窃谓愈深入,其险愈巨。现前锋无论进到何地,敢希严令迅予撤回。否则,终必有悔。千万千万,即颂恬和。”

两日后,傅作义的骑兵师完整地撤回了北平。只是那一个军人马情况不妙,与解放军遭遇,稀里哗啦,伤亡很大。

杜任之又出现在台基厂。刘厚同站在门口,笑盈盈地远迎。不知从哪一天、哪一刻开始,杜任之已经成为台基厂的常客了。假如有人一定要寻找出北平和谈之路始于何处,那么,台基厂应该算一个起点。

这夜,刘厚同把杜任之迎进房间,高兴地告诉他:“杜先生,与中共和谈的事,我已经和宜生说过了,他有意和谈。但他提出,为了调和双方意见,也为了将来执行和平协议,应该有个民主党派参加谈判。”

杜任之马上说:“这应该,也好办。我可以找民盟中央在北平的负责人张东荪参加谈判。”

刘厚同老先生的高明就在于他不把一切都表露在脸上——那天,当他在杜任之面前宣称傅作义不是“投降将军”时,他心里其实已经开始琢磨如何攻下这块顽硬的“礁石”了。这些日子,他做了多少工作,杜任之不知道,别人也无法知道。现在,人们晓得的只是:傅作义有意和谈了!

一个年轻的医生竟然把刘厚同老先生的心牵扯得快要揉碎。他不时地走出屋子张望,可是没有,连个影儿也没有。

李献农呢?为什么还不来?

刘厚同和李献农相识已经有些日子了。李献农是共产党员,这老人是知道的。也许正因为知道他的身份老人格外看重和珍惜他们的相识。共产党员怎么样?也是人,七情六欲样样不少。老人需要探测他神秘的内心世界,他也需要了解老先生以及通过老先生窥视傅作义将军的情况。他们约定每周六的上午在西郊民巷附近的高等法院院长吴煜恒办公室会面。刘厚同说:“说定了,这个时间必须来。你若不到,我就认为你被特务逮捕了。”话里带着几分玩笑。他挺喜欢这个年轻人。今天是他们约定见面的日子,可是李献农失约了。早上没来,上午不到,下午还是没影儿。现在已经入夜了。

很可能出事了,刘厚同想。近期来,北平城里军统特务多如牛毛。几乎天天都有无辜的人锒铛入狱。老先生担心这个还带着书生气的李献农会有那可怕人结果。

李献农文质彬彬,说话柔声柔气,像个女孩子。他有知识,懂礼貌,寡言少语,然而出口的话却是老先生很愿意听、又在别处听不到的。那天杜任之领着他初见老先生时,老先生一下就喜欢上他了。谈话间,老先生拿出一张全家合影送给李献农,说,做个留念吧,我们认识了就是好朋友。李献农看着照片上刘老神采奕奕,高兴地说,刘老一身福态,必定长寿百岁。老先生忙说,李医生以后常来,我会在自己的晚年多做些工作的。

就是这么一个挺好的年轻人,现在突然失踪了,刘老先生怎么能不心急?老人望着窗外渐渐变浓的夜幕,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他要劳驾傅作义了。他拨通了傅作义的电话,请他派人到北平的各个监狱里去打问一下,有没有一个叫李献农的。他请傅作义帮帮忙,救救这个年轻人。当然,他不会告诉傅作义李献农是个共产党员。刘厚同当时并不知道李献农就是北平地下学生工作委员会的秘书长崔月犁。假若他知道了这个底细,还敢不敢给傅作义打电话查狱?难说。

有人说,傅作义对刘厚同的话是言听计从的。这话并不过分。傅将军接到刘厚同的电话后,真的派人到各个监狱打问,结果没有发现同仁医院的李献农。刘厚同依然不放心。一直等到第4天,李献农才神奇般地出现在吴煜恒办公室。刘厚同紧紧攥住他的手,生怕他又“飞”了似的。

李献农解释:“对不起,我也是身不由己啊,事情太多了!”李献农是学委的负责人之一,在这北平解放的前夕,他要找的人和要找他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那天他正要按时赴约,突然一位同志从外地来北平有要事办,结果把他堵住了。

刘厚同说:“急坏我了。我托宜生派人到各个监狱找你。好啦,现在总算见到你了,好啦,现在总算见到你了,我放心了!”

他们坐下来,又开始推心置腹地交谈。

刘厚同说:“宜生有心事了……”

“心事?”李献农等着下文。

刘厚同接着说:“昨天陕北电台公布的战犯名单里有他的名字。他疑虑很重。”

电台广播战犯名单的事李献农也听到了,昨天他同时也看到了党中央的一份有关文件,其中提到了如何对待傅作义的问题。他很坦率地对刘厚同讲了自己的看法:“傅将军虽然被列入战犯,但是他与蒋介石有矛盾,人民仍然要争取他。共产党的一贯政策是,凡是为人民立了功的人都不会忘记他。请刘老先生转告将军,顾虑完全可以打消,眼前最重要的是下决心接受和谈,保全文明古都北平。这就是为人民立大功的表现,立大功的人是受人尊敬的!”

“谢谢。我想,我若给宜生转达你讲的这些话,他会高兴的。”李献农从刘厚同脸上的笑容里看到了一丝希望。他身上好一阵轻松。

刘厚同再次去傅作义住所游说:“宜生,是当机立断的时候了,要顺应人心,和平谈判。万万不可自我毁灭,万万不可!”

傅作义不吭声。过了好久,他才说:“走和谈的路我不是没想过,前些日子我不是还告诉你可以谈吗?可是,后来一想,这么走了也是绝路,对不起中央军,会被人看成是叛逆。”

他的心理负担很重,讲这话时声音低沉。刘厚同给自己的学生讲起了商汤放桀、武王伐纣的事:“商汤与武王都是桀、纣的臣,可是后来他们发动了讨伐桀纣的战争,后人不但不称他们为叛逆,反而赞美他们是圣人。忠,应该忠于人民,而非忠于一人。目前国事败坏成这个样子,人民希望和平,政府必须改造。如果你能顺应人心,起来倡导和平,天下会箪食壶浆来欢迎你,谁还会说你是叛逆?” KPzAyBRSuPQkOYlHzOdPrixCsaoGVanARqCEEYNryYOAz2ZyGqevd2WIg2xmtxx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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