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刺耳的马达声中,一架银灰色的飞机直射苍穹。随着飞机的上升,胡琏的情绪也在高涨。他仿佛还沉浸在昨夜的电影之中,他暗暗发誓要做一个像文天祥那样顶天立地的汉子,牢牢把自己绑在蒋介石的战车上,与共产党血战到底。
纤巧的飞机在徐淮上空久久盘旋。
胡琏回来了。他让飞机往北飞,他想看看杜聿明集团的情景;他又往南飞,看一看淮河北岸李延年、刘汝明兵团进攻的态势。
胡琏冷冷地看着地面,没有任何表情,而他的卫士,那个年轻的士兵摘下军帽,将脸紧紧地贴在舷窗玻璃上,不断发出惊呼:“哟——啧啧啧,哟——啧啧啧……”
在陇海路以南、涡河以北、津浦路以西这块古老的冲积平原上,出现了一幅令人瞠目的景象:如蛛网一样缜密的交通沟以及如蚁群般蠕动的人们一层层、一重重地包围着双堆集,包围着陈官庄。这两个包围圈从高空看去挨得那么近,似乎轻轻一拽便可合二为一。然而,咫尺天涯,它们又像是两个被箍得寸步难移的铁桶。在南线,共军那一层层细浪般的阻击工事从淮河北岸一直波及到曹老集一带,看起来像是大地上冻起的鸡皮疙瘩,无情地切断了胡琏和黄维的幻想和希望。
胡琏在空中久久地俯视着,心中不觉升起一丝悲凉。三天前,他刚离开时,双堆集四周共军的阵地还只像一圈阴阳八卦,如今那一道道堑壕紧密相连,竟如一条条难以解脱的绳索,死死扼住了自己的喉管。
小飞机开始降落,胡琏清楚地看到,包围着他们的交通沟内有无数共军和民工穿插往返,十分活跃。那一道道堑壕在眼前竟如浪圈般涌动起来,双堆集四周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旋转着的漩涡,能吞下一切的漩涡,他感到自己的小飞机在被吸进去,直到没顶。
小飞机着陆了。胡琏坐着不动。他的脸色还没有恢复正常,他要稳住情绪。
双堆集。
眼大眉重、嘴上蓄着短短的胡子的黄维在空降场伫立良久,右脸上那颗小黑痣不停地抽动。在他侧面的空投场上,飞机正在空投。一个降落伞飘呀飘,轻轻地落地。一大群人抢了上去,降落伞是个竹篓,上边系着布带子,写着“兵团司令茶食。”好东西!二十多天没见油花了,却来了茶食,士兵们一齐动手,竹篓子里的熟食香气扑鼻,于是,有的扯鸡腿,有的抓牛肉、饼干……无奈粥少僧多,打起架来。有个没抢到的气极了,拾起“兵团司令茶食”的布条子要去报告。但大家抹抹嘴说:“现在还有什么兵团司令,谁抢到谁吃!”
黄维的副官拔出手枪,要去制止,被黄维拦住了。他朝空降场指了指:“胡琏到了,快去迎接。”
胡琏抱回来一大捆盖有“蒋中正”图印的嘉奖令。并告诉黄维:“校长说了,我们可以突围,不要管杜聿明,也不要指望李延年。”黄维苦苦地摇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劝你不要回来,你怎么又回来了!你留在南京,将来也好为十二兵团料理善后……”
胡琏说道:“大敌当前,我胡琏怎能临阵逃脱!”
“我们正面的共军到底是哪个部队,他们怎么会想到以交通壕对交通壕!共军的战术我研究过,以往作战可不是这样!”
“我在南京了解过,坐镇的是刘伯承、邓小平,围困我们的指挥官是陈赓。校长再三嘱咐,此人诡诈,不可大意。”
“我和他同期,知道他。学生时此人很重情义,如今怎么这样凶狠,你不是他当连长时的学生吗,对他的战术特点有何见教?”
“司令不要提这些了。我们与共党作战二十年,与陈赓是狭路相逢,只有集全力拼杀,才有生的希望。”
“我叫你留在南京的另一意图是催发空投。两天来都吃的是红薯和胡萝卜,再围两天,连红薯根也没的吃了。如此下去拿什么冲杀!”
胡琏用手套朝副官挥了挥,道:“饼干不准一口吞下去,要搓成粉末泡在水里,过去丢的驴皮驴蹄子要拾回来煮着吃!快去传令!”
“为了便于空投粮弹,增加突围时必需的补给,各部队要立即发起反攻,扩大阵地!”胡琏概述了南京之行所见到的党政要员以及统帅部对双堆集的殷切希望,最后低下声来,“为了突围成功,空军准备在突围方向对共军的阵地投放甲弹和乙弹,你们注意点儿!此消息到此为止,谁要散出去,乱了军心,军法从事!”
将领们知道,甲弹是指糜烂性毒瓦斯炸弹,乙弹是指窒息性毒瓦斯炸弹,未免掩饰不住惊慌。杨伯涛沉不住气,说:“我们与共军胶着在一个阵地上,空军能投准?这几天风大得要死,一扩散,那不同归于尽?”
“就同归于尽嘛!”胡琏低下头,喃喃地说。他脑子里总想着南京的一幕,似乎做好了一死谢君王的思想准备。
“这是老头子的意思!”胡琏猛抬头,冲他的爱将大吼一声。
胡琏的脾气更坏了,整天没有笑容,板着脸在阵地上走一圈骂一圈。十军七十五师团长刘次杰在解放军的强大攻势下,被迫放弃阵地,后撤时适逢胡琏。胡琏大喝一声:“处死!”不管刘团长怎么哭着发誓率部夺回阵地,胡琏都站在那里无动于衷。直到一排枪响抹掉了刘次杰的哭叫,他才举步开路。
和一一八师对阵的是解放军南集团中野六纵和华野七纵。杨伯涛这时也忐忑不安。因为几次攻击受挫,而解放军又日夜蚕食,堂堂的十八军竟一退再退,几乎看不到当年的威风了。
胡琏往一一八师指挥部一坐,说:“命令三十三团,给我夺下大王庄!”
杨伯涛的十八军召集三十三团班长以上的骨干做动员。十八军依照陈诚立下的规矩:经济公开,人事公开,思想公开,内部关系调整得不错,加之杨伯涛练兵极严,因此这些老兵虽然在饥寒交迫之中困守,如地鳖虫一般聊度时光,可一旦集中起来,站在杨伯涛的面前,依然身板僵直、杀气腾腾。
战斗从12月9日下午开始。
大王庄原来是个有四五十户人家的村庄,由于双方不停地炮击,已是一片废墟了。战斗一开始,解放军就觉得不大对头:这股子敌人凶,不仅成堆上,单个也上;有炮上,没炮也上;枪打得准,拼刺刀也行。这一仗可就打出水平来了,真够劲啦!原来,上来的正是十八军三十三团,有名的‘老虎团’,打日本人、打中国人都狠得很!
他们有坦克,开始他们占些优势,冲到了庄前。解放军就下决心要把他们赶远些。双方的炮乱打,解放军利用断墙、壕沟进行阻击,打退了他们十五次冲锋。老虎团不是纸老虎,确实能打!不说别的,营教导员左三星在一个方向一直打进去,等打到双堆集已死了8个战士!换了8个通信员啦!就他还没有死。
敌人靠他们的坦克在中午时冲进了村庄。解放军与他们逐屋争夺,先打枪,后打手榴弹,最后是拼刺刀。守大王庄的是两个纵队的三个营:华野七纵五十七团一营和中野六纵的四十六团一营、三营。华野那个一营三连是个老功臣连,这回全拼光了,一个都没了。营长直流泪:“可惜我的三连了!可惜我的三连了!”左三星身边全是尸体,敌人的,自己的,每个人都是拼刺刀拼死的。左三星实在没劲了,就对通信员说:‘看看敌人又来了没有?’那小鬼不到二十岁,广东人,我们都喊他“广广”,蛮机灵的。可这回,他一伸头,敌人早瞄好了,一枪把他的脑壳炸掉半个,脑浆子溅了左三星一脸。他将阵地上的轻伤员组织起来,准备向敌人进攻。华野一营三连,人全部伤亡,还有一挺机枪是好的。中野三连人还有,就是没有武器。两个野战军的伤员联合起来,合用一挺机枪。二连四班长王凤鸣将阵地上两个野战军3个营的21名战士集中起来,由他指挥,据守着几个突出的有利地形。
敌人又发起冲锋了。他们也没有多少劲了,就是炮打得厉害。解放军的伤员都一个个爬起来,往能够战斗的地方爬,和敌人拼到底。
敌人的冲锋又一次打下去了,左三星身边连小声哼的都没有了,都牺牲了。他也负了伤。
大王庄很静,静得听得见血往黄土里渗的吱吱叫声。左三星心里突然有些难过,牺牲的太多了!30米外一个人好久没动,以为是尸体。突然,他爬动了!他一看,是三营营长吴颜生。他们三营也只剩下他一个了。他俩是老乡,山西洪洞县的。他也看见了左三星,冲他喊:“老乡”——真亲切呀!左三星也小声喊:“老乡”——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
敌人又打炮了。他们一看,三十三团还真打不完,又涌上来一大片敌人,鬼喊鬼叫地冲锋。嘿,华野的部队又上来了。好整齐的队伍!一个个小伙子白净清秀,正副班长一律的卡宾枪,一百五十多人迅速占领有利地形,阻击敌人。原来,解放军都没有部队好派了。华野七纵首长为了守住大王庄,将纵队警卫连也使上了。
这回敌人不大经打,虽然人多,还是给打下去了。原来三十三团也打光了,这回上的全是十八军的汽车兵、后勤兵、伙夫、马夫。但是伤亡大呀!这一百五十多人的警卫连撤下来的时候,左三星在村口数,只17个啦!都是好漂亮的小伙哟!
这天从早上8点到晚上8点,大王庄就剩下几堵断墙,什么都没有了。
小王庄的敌人是八十五军的。他们的团长一直用望远镜躲在掩蔽部里看,他的官兵们都趴在掩体里看,看解放军和三十三团争夺大王庄。打完,他们团长放下望远镜,说:“弟兄们,莫打了,咱们投降吧!”下边的官兵二话没说,当夜向华野七纵缴了械。大王庄争夺战把他们吓瘫啦!
十八军三十三团拼光后,只剩下一个姓孙的团长,他满身污血、跌跌撞撞地往一一八师师部走去。
胡琏离开了椅子,灰色的脸痉挛着,走出师部,逼向孙团长。
孙团长望着胡琏,站定了,颤颤抖抖地摸出腰带上的手枪,向缠满绷带的头颅举去。
在场的官兵全止住了呼吸……
“慢!”胡琏猛然大喝一声,扭头对身后的卫士低声说,“给、给他一个罐头。”
胡琏重新回到一一八师师部,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共军他见得多了,可他不敢想象,这会儿的共军竟如此难打。他不觉想起甲种炮弹。
电话铃响了。坚守张围子方向的三五三团团长陆秀山报告,共军的三次冲击都被该团击溃。
胡琏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从师长尹钟岳手里拿过话筒,迭声叫道:“我是胡琏!对!好!我已经知道了!你们打得不错!不愧我十八军的英雄好汉!不愧你们‘青年团’的光荣称号!”
多少天来,胡琏头一回笑了。
犹如跷跷板,胡琏的情绪高上去的时候,邓小平的情绪就低下来了。他拿起电话,急炸炸地要通中野九纵司令部。
“秦基伟在吗?叫他接电话!”
值班参谋向他报告,秦司令员到二十六旅去了。
攻击张围子受挫,秦基伟哪还有心思坐司令部?他在二十六旅旅部摸清了情况,正要到一线指挥部去,邓小平的电话追过来了。
邓小平问:“今天晚上还能继续攻击吗?”
秦基伟是从不轻易表态的:“邓政委,我现在就到七十六、七十八团去,和他们做具体研究后,再向你报告。”
“一线指挥所你不能去。”邓小平说,“那里太危险!”
“没关系。”张围子失利压得他心里闷得慌。
“叫你别去就别去!”邓小平看来生气了,声音大得直捣秦基伟的耳门。
“无论如何要组织力量将张围子打下来。”邓小平叮嘱道,“有什么困难跟陈赓提出来,别窝在心里。”
“政委你放心!”秦基伟说,“我和向守志研究后,再向你报告。”
今天攻击张围子,担任主攻的是七十八团。这个团解放郑州后换了一色的新式武器,齐装满员地开到淮海战场,可谓兵强马壮,士气高昂。然而,福兮祸所伏。这些在转战大别山时弄得有些寒伧了的将士们攻击时舍不得打炮,以为自己一冲上去,敌军就会一哄而散。殊不知扼守张围子的是敌精锐十八军一一八师三五三团,很有战斗力。结果,一次攻击不成功,二次攻击不得手,三次攻击更吃亏。
秦基伟说要到前沿来,已经在前沿的旅参谋长陈皓急坏了:“不能来不能来,这里太危险!敌人还反冲锋哩!”
二十六旅旅长向守志也想阻止秦基伟:“不行不行,我去,你别去!”
正在这时,陈赓也到了九纵,叫秦基伟回纵队指挥。秦基伟无可奈何地说:“好,算我输了!算我输了!”
向守志踏着朦胧的月色,顺着交通壕往前面走。这交通壕有些是解放军挖的,有些是国民党军挖的,交叉扭绕在一起。壕里不时出现敌人的尸体,越往前走越多。七十八团指挥所就在交通壕里,团长陈春堂正在打电话,机子搁在一摞敌军士兵的尸体上。向守志过去向陈春堂交待了几句,又往前摸。他要找七十六团团长李中玄。走着走着,一声清冽的笛鸣如白云出岫,悠悠荡来。向守志站住了。他知道,吹笛的正是李中玄。
夜,突然关闭了一切声响,战争机器戛然而止。天空飘动着纤细的云,徐徐的凉风在地面轻轻掠过。一曲《梅花三弄》,在九重天籁悠扬地飘荡。人们绷紧的神经放松了。双方的官兵或靠或躺进入了梦一般的世界……
对张围子的又一次攻击开始了。向守志命令两个团在炮火掩护下同时出击,使敌人顾此失彼。
九纵七十八团依然从原路线攻击,陆秀山的三五三团早有准备,重兵抵御。而七十六团从西北角出击,却完全出乎胡琏的预料。
三五三团倾巢而出,扑向两个缺口。双方开始在暗夜中混战。
胡琏打电话问陆秀山:“情况如何?”
陆秀山嗓音低哑:“司令官,共军的刺刀太厉害,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军队。”
胡琏凶狠地问:“能否守住?”
陆秀山说:“恐怕……恐怕不保。”
胡琏大叫一声:“你给我顶住3分钟!”
他放下话筒,命令道:“给我炮击!炸平!炸平张围子!”
张围子,正当双方士兵的刺刀碰出火花,喊杀声震彻人寰的时候,铺天盖地的炮弹突然落在他们的头顶,这里顿时成了一片火海。
沉寂了,沉寂得阴森可怖。炮火烧焦了这里的一切,包括那一片悲壮的厮杀声。
然而,就在最后一枚炸弹还未炸裂之时,中野九纵的8个战士已经冲进了胡琏以为可以封住的死亡之口。
七十八团突入了张围子。
刚刚站住脚跟,政治处主任张纯清忽然发觉参谋长陈洪汉不见了。他和陈洪汉很有交情,总得找到他呀。最后,一具烧焦的尸体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认真一看,果然是陈洪汉。陈洪汉不久前结的婚,新婚的妻子给他寄来了一双棉鞋,他老舍不得穿,今天刚穿上。张纯清从地上仅有的一块小小的鞋帮,认出了他。
张围子又丢了。胡琏这回没有惩办陆秀山。他瘫软在椅子上,摇着手说:“打!叫炮兵打!给我把张围子打得片瓦不留!”
张围子最后的一堵山墙倒塌了。被中野九纵俘获的九十余名敌军官兵悉数葬于瓦砾之中,直到3天之后,哀鸣才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