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时的上海,有位专门掌管医疗的本地神明“罗神”。今天它的庙宇都已不存,名声也淹没很久。不过它曾经与包括徐光启在内的上海多位本地名人产生过联系,在本土信仰中也曾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值得今天重新关注。其中,最先引出“罗神”的上海士绅,就是嘉靖年间的进士冯恩(约1496—1576)。
冯恩是南直隶华亭县(今上海松江区)人,嘉靖五年进士,他有个著名的文人儿子冯时可,是大文豪王世贞的好朋友。《明史》卷二〇九有《冯恩传》:
冯恩,字子仁,松江华亭人。幼孤,家贫,母吴氏亲督教之。比长,知力学。除夜无米且雨,室尽湿,恩读书床上自若。登嘉靖五年进士,除行人。出劳两广总督王守仁,遂执贽为弟子。擢南京御史。故事,御史有所执讯,不具狱以移刑部,刑部狱具,不复牒报。恩请尚书仍报御史。诸曹郎讙,谓御史属吏我。恩曰:“非敢然也。欲知事本末,得相检核耳。”尚书无以难。已,巡视上江。指挥张绅杀人,立置之辟。大计朝觐吏,南台例先纠。都御史汪 擅权,请如北台,既毕事,始许论列。恩与给事中林士元等疏争之,得如故。
年轻时的冯恩曾被王阳明收为入室弟子,后升为监察御史,屡屡纠察不公,并与上司汪 (1466—1536)杠了一辈子。嘉靖十一年冬天现彗星,世宗诏求直言,结果冯御史把心里的大实话都抖了出来,竟大胆弹劾内阁大学士张孚敬、方献夫与右都御史汪 ,被皇帝下了死罪。在各方营救下,尤其是“前七子”之一的王廷相任都御史后,在皇帝面前大打感情牌,搬出冯恩八十老母与请代父死的十四岁儿子,所谓“情重律轻”,替他开脱成功,改流放雷州。因为此案一波三折以及冯御史的刚正不阿,京师人人都知道了这位铁骨铮铮的言官,冯恩也被当时京中人称为“四铁御史”:口、膝、胆、骨都是铁。这位气场强大的流放御史来到雷州,一待就是六年,并在这里,留下了一个有趣的传说。
清乾隆年间,山东福山王氏门中有位王椷,写过一本仿聊斋体的笔记小说《秋灯丛话》,里面记载一则冯恩在雷州经历的奇遇。书中“冯侍御忠义感人”条载,冯恩到了戍所,就有六个“黑而伟者”登舟求见,冯恩觉得是强盗,但想想自己孑然一身,分文无有,见见也无妨。那六人却说自己确实曾经为盗“素行不义”,但承蒙神明关照,将有一位忠诚过此,求他收录才可消除罪孽。六人刚刚宰羊盟誓,冯恩就到了。冯恩当然不答应,找了各种理由,结果六人说明公若不信他们,他们“愿死以明志,阴魂侍公左右”,话音刚落,六人俱投水死。冯恩为之动容,把他们葬在郊外。后来冯恩眼睛得了疾病盲了,六人托梦而来,与冯恩说,明公赐还有日,但变盲人了难以跋涉山水。言罢六人一起帮冯恩按摩眼睛,第二天醒过来,冯恩就复明了,果然很快就赦免还家。这则故事可能承袭了《西游记》中观音收服猪八戒与沙和尚,并告诉他们等取经人来再拜其为师的桥段。只不过冯恩没有机会做唐僧收徒弟,只留了六人阴魂保佑自己。
历史上回乡的冯恩一直赋闲在家,府县志中多次提到冯公为家乡修桥铺路的事迹。一直到隆庆改元后,冯恩重新被征召,那时他已经是七十岁的老人了。而在王椷的故事里,冯恩起复做了大理寺丞,“上疏备陈六人状”,最后一起得了“明目侯”的封号,明目侯庙就建在冯恩于松江府城的宅第之前。但初建时墙宇屡建屡毁,工匠梦到六人托梦来说,我辈如何敢跟冯公住得这么近,把庙修远一点才能答应,那样才把庙修成。庙东面还塑了一只羊。那时候患眼疾的人都来庙里,“以巾拂羊背拭目”(拿擦过羊背的手帕擦眼睛),效果很灵。“明目侯庙”被乡间俗称“罗神庙”,因为松江吴语“六”和“罗”相混,所以民众可能称呼的应该是“六神庙”。王椷这则故事的来源,据说是冯恩后代冯广忠,从今天与府县志的记载对照来看,应该接近实录。
《秋灯丛话》里记载六人托梦说庙宅不敢与冯宅同列,要搬得远一点才安心,从旧志中看,冯御史所建庙就在冯家旧居东侧相去不远,且庙名在松江府志与华亭县志里统称“罗神庙”;“明目侯庙”反倒在晚出的上海县志里存在过。六人报恩治目疾的故事,也大致在历代旧志中得到保留,只是“六人”变成了“五人”,那“罗”字也无法坐实出处了。“五人制”的罗神,又是邪神的出身,很容易让人想到流行江南的“五通”神,不过“五通”更为让人熟知的是它的“淫”与求财,这位只能治病的罗神最多也就是“减配版”的“五通”吧。
松江府治华亭县中心的这座冯宅,名为“忠训堂”,前后两进,房屋宽敞,宅内还有不少亭榭竹石之胜,还有栋三层十几丈的阁楼,堪与冯公老朋友、内阁首辅徐阶城内的新居争雄;徐阶还为老友的宅第写了一篇长文。后来,忠训堂卖给了崇祯朝大学士钱龙锡,入清后这里又变为前营游击署。冯宅与罗神庙一带,在明清松江府城属于黄金地段,坐落在府治华亭县中轴线上的会星桥南侧,罗神庙东对着府城东门大街,清代庙西侧先改前营游击署;雍正年间松江府下析置金山县,又在这里设了一个“训导署”负责金山事务,不过那个衙门在太平天国运动后被毁,地产一半都给了罗神庙,罗神庙终于与冯恩宅地合二为一了。府城里这座罗神庙之后的命运不易得知,不过在五、六十年代应该改作他用了。
除了府城里冯恩所建罗神庙,松江府下辖的上海县也有三处罗神庙。一座在上海县城西门外,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建。本来是本地“陆氏坟祠”,据推测是由陆家捐地而有罗神庙,庙建成后,曾任浙江布政使的姚永济为庙写过记文,但文字似乎没有保存下来。清雍正、乾隆年间屡次修复,最后一次是由陆氏裔孙、著名医家陆敬铭与僧慧诠一起重建的。上海西门外在近代经历多次辖区划分,这座庙宇原址可能不易查询了。
另一座叫作“罗神殿”,在上海县城城隍庙西侧。它的建造人王侹,曾在乾隆年间任上海县令,也曾参与西门外那座罗神庙的修建。这位来自山东单县的生员保举县令,非常热衷于修建祠庙,县志里关于他的修庙题记的记载非常多。这处城隍庙边的神庙在晚清也改变了自己的用途,同治十三年(1874)无锡县人余治,偕本地乡绅在殿内共同创设“保婴总局”,六年后(光绪六年,1880)又在总局前公地两旁建造楼房,并添设养正书塾,不过很快关了门。今天已经融入整个豫园商城之中了。
第三座罗神庙是上海县城南“九间楼”边的“罗老太庙”。有大学者俞樾参与修撰的《同治上海县志》,是难得详细介绍这座寺院的旧志,姑不避繁琐,录原文:
罗老太庙,在兴隆桥东,一名兴隆庵,徐文定光启宅旁舍,相传万历间,患目疾者祷辄应。国朝道光六年,里人募捐屡修。同治初,徐氏裔文瀛就殿后余地重建。 陈秋涛等捐。案:罗神之祀,松郡最甚。据府志云,嘉靖间御史冯恩谪戍雷阳时,有罗氏兄弟五人肆横乡曲。忽一日,各自经。及恩归,患目,梦神入梦而痊,因建庙祀之。又据王椷《秋灯丛话》作六人,以为“罗”系音之讹,从恩至雷,俱投水死,与府志小异,惟“老太”相传为恩云 。
从“明目侯”至“罗神”已经让人非常不解,这位罗神在此变成了“罗老太”,并非是改变性别,而是江南地方对神明称呼“老太”“太太”之语,实际是“老爷”之意,此处正是“罗老爷”之庙的意思。县志文临末言这里供奉的“老爷”可能就是冯恩本人,但今已难确认。这座罗老太庙的位置在县城中心河与薛家浜交界处“兴隆桥”东面,今徐光启“九间楼”西南,从存世地图来看,庙门应该南向面顾家弄。不过县志中所言“徐文定光启宅旁舍”,恐非实录。
罗老太庙修建的时间不易确定,县志里“相传万历间,患目疾者祷辄应”的记载可能因循《秋灯丛话》的传说。晚至道光年间(1826),罗老太庙经过多次修缮,可能在太平天国运动前后被毁过。到了同治初年,徐光启的后人徐文瀛(《民国上海县志》里还有一位徐氏后人叫“徐士荣”,字志瀛,曾任大善堂同仁辅元堂董事,那“徐文瀛”应该也是以字行。顺便说句,徐士荣的女儿倪徐氏,是“民国丈母娘”倪桂珍的母亲,宋氏三姐妹都是徐士荣的曾外孙女)倡议在旧殿原址后空地,重建罗老太庙平屋三开间两进。那次重建最大的护法,是一对本地姻亲陈秋涛、陆秋园,而当时徐文瀛正是上海县二十铺段董,据《民国上海县志》载是“朦报自建”,略有些先斩后奏的意味。入了民国,这里又进行了一次大修(民国九年,1920),名字也曾改“明目侯庙”,那反倒是笔记小说里的正名,在府县志中第一次出现。这次的出资人是同治年间修庙的陈秋涛侄孙陆鸿贵,由族弟陆鸿棠承造,再经陈秋涛之子、陆秋园之本生子陈德基,呈市公所总董陆文麓,转呈上海县公署备案。仅从县志材料来看,起码上海县的罗神庙系统,好像都跟本地的陆氏家族关系不浅。时至抗战胜利后的《上海百业地图》中,尚能找到这座小庙的位置,只是规模已然很小。今天此地已成民居。
图13 《上海百业地图》中的“罗老太庙”
上海境内还有两座影响不大的罗神庙,一在青浦北漕港滩,约在今朱家角漕港河附近,旧志中别无他言。另一座位于川沙县城内西首,西市街四明桥北,关于这里的沿革旧志记载也不多,只能知道同光年间在庙里建了个鲁班庙,光绪初年庙里出现了一条大蛇。不过似乎这座庙保留到很晚,现在还是有机会恢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