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说

重梨匆匆出门，路过法华寺前，见山门内天王怒目，不由得心慌，怎奈出门走得急，不曾带些零钱，只能心里默念：“神明庇佑，改日来烧纸钱。”听说斯城要出远门去读书，怕是再见不着，重梨想跟斯城说句话。可家里人多，即便四目相对也不曾开得口。今早见了父亲派人挑了行李送去码头，准是去周家桥上的船，至于那船往哪儿开，重梨并不知道，依稀记得若往下，要经过洋教堂。周家桥码头太大，家里叔伯没准都在那儿，跑去那儿见了也怪害臊，好在李漎泾窄，没准可以在岸边遇上。法华寺离泾边二里地不到，但才出寺门突然下起了大雨，春末时节，江南雨水不少，重梨只恨着急出门，忘记了带伞，现在又恼又悔，后悔自己早饭见斯城时没胆子开口。

斯城是重梨的远房表兄，其实这亲着实挺远，斯城的父亲是从引翔港那来到镇里，并不是本地人，这中间也不知隔了几辈的姻亲。但族里看斯城这孩子安静好读书，父母又不在跟前，所以特别钟意。重梨是喜欢斯城的，知道斯城是要外出读书的，只是一直以为远行尚早，所以话也就没有挑明。县西这一带自逊清以来一向是开明通脱的，缘着这里早有西人开办学堂，讲授新学，本国的格致耆老，也频频在此讲文论法。重梨与表亲兄妹们都曾在镇上进过学，也知道镇南大市上还有座圣依纳爵学校，如果自己能跟斯城在那里继续读书，也免了自己的相思之苦。不过斯城想去个更好的学堂，听他跟自己的父亲说，想去“亚美利哥”或是“耶礼”的学校，镇北梵王渡周家公子也是去的那里。周家的事，重梨是知道的。周公子在梵王渡的书院读过后不过瘾，又坐了老久的船远渡重洋，读书归来，去北平教书去了。北平尚且远得超乎重梨的认识，何况是大洋彼岸。

正在胡思乱想，雨愈发大起来，重梨无奈想唤一只船载自己回家去，这时一只快船迎着过来，重梨唤道：“搭个船。”船家对里面道：“‘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一发搭了她去。”里面出来一后生，打着一把新洋伞，正是斯城，惊讶道：“你这是去哪儿？”重梨心中大喜，扯了个谎道：“我爹让我来送送你，怕你不认得路。”重梨本想说“怕你饿着”，但转念一想自己什么吃的也没带。斯城道：“今天也是怪了，半天也等不到一只船去江上，只有这位嬷嬷往东面县城里去，只是要绕一程，不想在这儿又碰上你，神明保佑。”重梨往日都是走梵王渡出的吴淞江，然后到江口一带的热闹租界，今日走得不比往日，心中不免喜忧忐忑。船自李漎泾行，东面依稀能看到文忠祠，今天在里面办了学，再过了镇南，来至这徐家汇市。重梨见有大墓，问这是谁人的大冢与别家不同，斯城道，那是徐文定公墓，胜朝内阁阁老，又是奉教的柱石，自然与人不同，文定公的后裔子孙聚居于此。其间学堂尤其多，规模最大者为商部实业学堂，其他还有震旦学院、徐汇公学，刚才行船遥遥望见的李文忠公专祠，铜像巍巍，亦一巨观。重梨不懂，斯城说，对岸就是西洋人建的天文台，震旦学院就在天文台边办过，教人西洋拉丁文，不过现在迁去别的地方，一会儿会路过。

船过育婴堂，再穿过东、西庙桥，远远望见沈家浜一带乱坟成片，不远处在建一座新桥。斯城说，那是护军使老爷要建的，桥名字也是老爷的讳名。重梨见着乱坟堆有些怕，斯城故意逗她：“太阳还没下山呢，你就怕了。”重梨道：“我哪里怕了，我要进舱里。”斯城把重梨拉出来看河景道：“我来给你讲个这里发生的故事你就不怕了。”重梨把脑袋探了出来。

斯城一本正经道：“徐家汇路那边有个地方叫沈家浜，那里有一大片枫树林……”重梨吓得又躲了进去，斯城把她拉了出来，挽着她的臂继续说：“有一次一个大胆的男子在这里迷路了，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子在走，他知道三更半夜在深山冷谷中绝没有一个单身女子的，所以他断定她是鬼。于是他就跑上去，说：‘我在这里迷路已经有两个钟头了，你可以告诉我一条出路么？’那个女子笑笑回答：‘不瞒你说，我只知道回家的一条路。’‘那么我就跟你走好了。但是奇怪，怎么三更半夜你一个单身的女子会在这里走路？’女子说：‘我母亲病了，我去买药。’男子说：‘我就是个大夫，我来看看什么病？’女子说了句不用，就不说话。男子便又问：‘你难道一点不怕么？’”

“‘沈家浜这里我很熟。’‘但是假如我存点坏心呢？’女子没有回答，笑了一笑。男子又说：‘我忽然想到，想到假如你是我的情人，或者妻子，在这里一同走是多么愉快的事。别误会，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见了你这样美丽的女子，难道会不动情么？’他说着说着把手挽在她臂上。‘你怎么动手动脚的？’‘我迷路两个钟头，路又不熟，脚高脚低的，所以只好请你带着我，假如你肯的话，陪我休息一下怎么样？’他把她的臂挽得更紧了。‘好的。那么让我采几只柑子来吃，我实在有点渴了。’她想挣开去，但是男子紧拉着她：‘那么我同你一同去，我也有点渴，有点饿了。’‘不用，不用，你看，这上面不都是枇杷么！’她说着说着，人忽然长起来，一只手臂虽然还在男的臂上，另外一只手已经在树上采枇杷了……”

重梨吓得一声大叫，斯城搂过她，重梨脸一红，挣脱开了。

又过了几座木桥，斯城忽然对舱里喊：“重梨，这是到了你们家呢。”重梨探出头来张望，只见浜上一个河湾，并不是镇上的样子，斯城笑道：“这是罗家湾，住这儿的都是你本家。刚才天文台里办的震旦，现在办来这儿，你看那儿还有个洋教堂。”重梨不理他。

船转过斜桥，斯城道：“就快到晏公庙了，往前过了承恩桥就是，庙里祀的是宋代的晏敦，明代时被封了平浪侯。”重梨还是不作声，船嬷嬷开口：“只能到护城河寺浜下，一会儿过西门就到。”斯城便与重梨介绍大境上的桃花、振武台上的真武，重梨都闭口不语，斯城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重梨也摇摇头。嬷嬷一笑，把船拢在丹凤楼下。斯城无奈，一时不知是不是要上岸，重梨在舱里坐着，低头说道：“斯城哥哥，你说你知道咱们这地儿这么多好学校，为什么偏要上那么远的地方去读书？”斯城一愣：“你这是听谁说的？”“我前儿听爹爹说的。”斯城一笑道：“你以为我是去的哪儿？”“我只道你是要出洋去，着了这身洋装，去美国？还是耶鲁？”斯城道：“傻孩子，我不去那么远。”重梨问：“那你为什么总跟我爹说美国什么的？”“那是因为，我最服膺的学校，校长是美国耶鲁大学毕业的博士，学校也是新开的。”重梨问：“那所学校在哪？”“离这已经不远了，我一会儿上岸去换火车，坐到底就能到。”重梨又问：“那你去学什么？”斯城往重梨的鼻子上一划：“我去了你就知道。”

船嬷嬷在边上听着，悠悠一笑道：“后生，你既然是要去坐火车，我要不撑你去那？”斯城一听大喜，嬷嬷又道：“不过这段得加船钱。”斯城满口答应。船出了寺浜进了黄浦，再从头坝拐进了吴淞江，在天后宫码头下拢了，催促他俩上岸。斯城欲翻行李，重梨道“我们先上岸买车票，一会儿来补嬷嬷的船钱。”嬷嬷道：“那留个物件，好记得来赎。”斯城见天晴，干脆把洋伞给嬷嬷道：“这把新伞先放您船上，我们去去便来。”车站就在宫后，斯城买了票，予了零钱给重梨当盘缠。二人月台向别，重梨对斯城说道：“明年我也出来读书吧。”斯城道：“我给你出个主意，也不必像我这般读得辛苦，你可从这里坐车到江湾镇，然后往东二里地有座景德观，再往东有所学校，原本是从文忠祠迁去的，校长也是耶鲁的毕业生。听闻得近年开始招女生，四明银行严公子的千金就在里头读书呢。”重梨点头。火车开动，遂就此分别。重梨再去码头，那位船嬷嬷已寻不见，重梨遂另雇了船，溯江而上从梵王渡回了家中。

老爷见重梨出门一日只道是玩耍，不免训斥一通，重梨也不敢道实话，闷闷不乐。晚间重梨与母亲说了送斯城的事，母亲微微一笑，转头道：“明日是天妃娘娘圣诞。去天妃宫散散心。”重梨问哪个天妃宫，母亲道：“丹凤楼也好，江边上的也行。”重梨一想今天竟都路过，不及去向天妃娘娘跟前许个愿；又一转念，斯城没有远行，还叫她一起出来读书，那明天一行就当是还愿。母亲道：“莫不是天妃娘娘显灵，你今天才遇得上斯城，斯城也就是去的吴淞求学。”重梨越想越是，没准那把不见的洋伞，就是丹凤楼上娘娘行宫里立着的。想着想着，又想起白天经过坛庙祠宇，等闲了都要去了个心愿。

王启元
己亥孟夏于江湾叶家花园延爽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