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道之敝,极于齐梁。苟取成章,贵在悦目,《金楼》慨叹乎前;趋末弃本,率多浮艳,黄门指斥于后。顾陈其病者,虽有多家;示其方者,则惟仲伟。其方伊何?曰:自然而已矣。“吟咏性情,何贵用事”,“自然英旨,罕值其人”,开宗明义,昭然若揭。世人不能赏于牝牡骊黄之外,猥以品第乖违相薄仲伟,其笑人矣。况所谓违,初亦未必。陶公本在上品,《御览》尚有明征。王贻上不考,大肆讥弹。以此推之,魏武下品,郭璞、鲍照、谢朓等中品,安保不是后人窜乱乎?
《隋书·经籍志·总集》:“《诗评》三卷,锺嵘撰。或曰《诗品》。”案:《序》云:“彭城刘士章,欲为当世诗品,口陈标榜,其文未遂,感而作焉。”则本名“诗品”。《国语·郑语》:“以品处庶类者也。”韦昭注:“高下之品也。”仲伟此书自比“九品论人”,故曰“诗品”云尔。
清《四库全书提要》曰:“锺嵘《诗品》分为上、中、下三品,每品之首,各冠以序。”《津逮秘书》本、《汉魏丛书》本亦然,惟何文焕《历代诗话》本别出此序三则,冠于全书之首,不著“序”字。严可均辑《全梁文》则据《梁书》本传,录“气之动物”讫“均之于谈笑耳”,标为“诗品序”,不入上品之内;馀二则,仍分冠于中品、下品之首。夫“一品之中,略以时代为先后”云云,略同凡例;“昔曹、刘殆文章之圣”云云,专议声律;末后所举陈思诸人,又不属于下品,其不能冠诸中品、下品以为序,常知与知。乃诸家刻本皆承讹袭谬,不能致辨,是可怪也。今依《诗话》本合为一篇,冠于全书之首,依本传增“序”字,以复其旧焉。
昔者刘《略》、班《志》辨章诸子学术,必云某家者流出于某官。仲伟品诗,盖亦仿此。然诸子学术如绛生于蒨,其源一而易知;诗人篇什如众华酿蜜,每源杂而难判。夫十五国风,贞淫不同,美刺亦异,自非季札,谁能鉴微?则曰某诗之体源出某某者,亦其大较而已。窃谓诗体不同,有如其面,推寻其本,首在才性遭逢。彦和刘氏尝辨此矣,《文心雕龙》曰:“吐纳英华,莫非情性。是以贾生骏发,故文洁而体清;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子云沉寂,故志隐而味深;子政简易,故趣昭而事博;孟坚雅懿,故裁密而思靡;平子淹通,故虑周而藻密;仲宣躁锐,故颖出而才果;公幹气褊,故言壮而情骇;嗣宗俶傥,故响逸而调远;叔夜 侠,故兴高而采烈;安仁轻敏,故锋发而韵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词隐。触类以推,表里必符。” (《体性》篇) 此言文因才性而异也。又曰:“建安之末,区宇方辑。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 (《时序》篇) “刘琨雅壮而多风,卢谌情发而理昭,亦遇之于时势也。” (《才略》篇) 此言文因遭逢而异也。是故李陵“辛苦”,发“凄怆”之音;嵇康“峻切”,伤“渊雅”之致。仲伟于此,亦复兼明,岂但执一术以自封者哉!《诗品》行世,绵历千年,议其小疵者虽多,通其大体者卒少,其惟浙江二章能与?于此备录其说,以资探讨焉。
章学诚曰:“至于论及文辞工拙,则举隅反三,称情比类。如陆机《文赋》、刘勰《文心》、锺嵘《诗品》,或偶举精字善句,或品评全篇得失。令观之者得意文中,会心言外。其于文辞,思过半矣。” (《文史通义·内篇三》)
“《诗品》之于论诗,视《文心》之于论文,皆专门名家勒为成书之初祖也。《文心》体大而虑周,《诗品》思深而意远,盖《文心》笼罩群言,而《诗品》深从六艺溯流别也。 (如云某人之诗,其源出于某家之类,最为有本之学,其法出于刘向父子。) 论诗论文而知溯流别,则可以探源经籍,而进窥天地之纯、古人大体矣。此意非后世诗话家流所能喻也。 (锺嵘所推流别,亦有不宜尽信处。盖古书多亡,难以取证。但已能窥见大意,实非论诗家所及。)”(《文史通义·内篇五》)
“《诗品》、《文心》,专门著述,自非学富才优,为之不易。故降而为诗话,沿流忘源。为诗话者,不知著作之初意矣。” (引同上)
“评点之书,其源亦始锺氏《诗品》、刘氏《文心》。然彼则有评无点,且自出心裁,发挥道妙;又且离诗与文,而别自为书。信哉,其能成一家言矣!” (《校雠通义》一)
章炳麟曰:“诗又与奏议异状,无取数典。锺嵘所以起例,虽杜甫愧之矣。 (直案:锺嵘此例,宋人叶梦得似亦知之,故《石林诗话》曰:“‘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绳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诗家妙处当以此为根本,而苦思难言者往往不悟。锺嵘《诗品》论之详矣。”) 迄于宋世,小说、杂传、禅家、方伎之言,莫不征引。夫以孙、许高言庄氏,杂以三世之辞,犹云《风》《骚》体尽,况乎辞无友纪,弥以加厉者哉!” (《国故论衡》中《辨诗》篇)
“《诗品》云:‘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颜延之喜用古事,弥见拘束,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迩来作者,浸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蠹文已甚。’又云:‘任昉博物,动辄用事,所以诗不得奇。’寻此诸论,实诗人之药石。” (同上《辨诗》篇自注)
案:实斋论其托体之尊,太炎推其起例之当,实有见于其大。若王贻上摘其品第违失,则嵘固云“三品升降,差非定制”,且其书为后人错乱,不尽如原意。 (如陶潜今列中品,据《御览》所引,则在上品。嵘自序:“一品之中,略以世代为先后。”今本亦多颠倒,知其书为后人错乱者不少矣。) 安能以此深责之哉!《四库提要》云:“梁代迄今,邈逾千祀,遗篇旧制,什九不存。未可以掇拾残文,定当日全集之优劣。”则庶几平心之言耳。辄次二家之说如后。
王士禛曰:“锺嵘《诗品》,余少时深喜之,今始知其踳谬不少。嵘以三品铨叙作者,自譬诸‘九品论人,七略裁士’。乃以刘桢与陈思并称,以为‘文章之圣’。夫桢之视植,岂但斥 之与鲲鹏邪!又置曹孟德下品,而桢与王粲反居上品。他如上品之陆机、潘岳,宜在中品;中品之刘琨、郭璞、陶潜、鲍照、谢朓、江淹,下品之魏武,宜在上品;下品之徐幹、谢庄、王融、帛道猷、汤惠休,宜在中品。而位置颠错,黑白淆讹,千秋定论,谓之何哉!建安诸子,伟长实胜公幹,而嵘讥其‘以莛扣钟’,乖反弥甚。至以陶潜出于应璩,郭璞出于潘岳,鲍照出于二张,尤陋矣,又不足深辩也。” (《渔洋诗话》)
《四库全书提要》曰:“锺嵘所品古今五言诗,自汉、魏以来一百有三人。论其优劣,分为上、中、下三品。每品之首,各冠以序,皆妙达文理,可与《文心雕龙》并称。近时王士禛极论其品第之间多所违失。然梁代迄今,邈逾千祀,遗篇旧制,什九不存。未可以掇拾残文,定当日全集之优劣。惟其论某人源出某人,若一一亲见其师承者,则不免附会耳。史称嵘求誉于沈约,约弗为奖借,故嵘怨之,列约中品。案:约诗列之中品,未为排抑。惟序中深诋声律之学,谓‘蜂腰、鹤膝,仆病未能;双声、叠韵,里俗已具’, 是则攻击约说,显然可见,言亦不尽无因也。又一百三人之中, (案:《诗品》凡百二十三人,嵘自序云:“凡百二十人。”举成数也。《提要》误。) 惟王融称元长,不著其名。或疑其有所私尊,然徐陵《玉台新咏》亦惟融书字,盖齐、梁之间避齐和帝之讳,故以字行,实无他故。 (案:见行《诗品》,如汲古阁本、《历代诗话》本、《汉魏丛书》本、严可均辑《全梁文》本均称“齐宁朔将军王融诗”,不称“元长”,与《提要》异,不知《提要》所据何本也。齐司徒长史张融亦不称字,知非避齐和帝讳矣。《提要》误也。) 今亦姑仍原本,以存其旧焉。”
中华民国十四年冬,古直记于庐山太乙村隅楼
此笺成后,编入《隅楼丛书》,迁延未刻。近游沪渎,得江宁陈延杰《诗品注》,意有善言可以相益。及取读之,乃大失望。案:《魏志·陈思王传》:“建安十六年,封平原侯。”故《诗品序》云:“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笃好斯文;平原兄弟,郁为文栋。”而陈注乃以“平原”为陆机、陆云。谢朓《玉阶怨》曰:“玉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虞炎《玉阶怨》曰:“紫藤花拂架,黄鸟度青枝。”二诗并列《乐府诗集》。《诗品序》云:“学谢朓,劣得‘黄鸟度青枝’。”谓虞学谢,仅得此句也。而陈注乃云:“今谢宣城集中不见此诗,想是玄晖逸句。”《宋书·谢晦传》:“兄子世基,有才气。临死为连句诗曰:‘伟哉横海鳞,壮矣垂天翼。一旦失风水,翻为蝼蚁食。’”《诗品·中》云:“世基‘横海’。”指此也。而陈注乃云:“诗今佚。”《诗品·下》云:“白马与陈思赠答。”案:《初学记》十八载曹彪《答东阿王》诗曰:“盘径难怀抱,停驾与君诀。即车登北路,永叹寻先辙。”彪答诗未全佚也。而陈注乃云:“彪答诗佚。”《诗品·下》又云:“齐征北将军张永。”案:张永附见《宋书·张茂度传》及《南史·张裕传》。而陈注乃云:“无传。”其不考亦甚矣。
又胡适之《〈孔雀东南飞〉的年代》文云:“魏晋以下,文人阶级的文学暂趋向形式的方面,字句要绮丽,声律要讲究,对偶要工整。到了齐梁之际,隶事之风盛行,声律之论更密,文人的心力转到‘平头、上尾、蜂腰、鹤膝’种种把戏上去。作文学批评的人受了时代的影响,故很少能赏识民间的俗歌的。锺嵘作《诗品》,评论百二十二人的诗,竟不提及乐府歌辞。他分诗人为三品:陆机、潘岳、谢灵运都在上品,而陶潜、鲍照都在中品,可以想见他的文学赏鉴力了。他们对于陶潜、鲍照还不能赏识,何况《孔雀东南飞》那样朴实俚俗的白话呢?”案:胡说全违实录,今且即《诗品》证之。《诗品》云:“吟咏性情,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太始中,文章殆同书抄。”此锺嵘不贵隶事之证也。《诗品》又云:“齐有王元长者,尝谓余云:‘宫商与二仪俱生,自古词人不知之。惟颜宪子乃云“律吕音调”,而其实大谬。唯见范晔、谢庄颇识之耳。’尝欲进《知音论》,未就。王元长创其首,谢朓、沈约扬其波。三贤或贵公子孙,幼有文辩。于是士流景慕,务为精密,襞积细微,专相陵架。故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余谓文制本须讽读,不可蹇碍,但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为足矣。至于平上去入,则余病未能;蜂腰、鹤膝,闾里已具。”此锺嵘不重声律之证也。《诗品》评陶潜云:“古今隐逸诗人之宗。”评鲍照云:“总四家而擅美,跨两代而孤出。”又云:“鲍照戍边,陶公咏贫,斯皆五言警策,篇章珠泽。”赏识陶、鲍,亦云至矣。靖节本在上品,《御览》可征。胡氏以此责嵘,可云不考。时至六代,诗、乐久分,彦和《文心》亦区《明诗》、《乐府》为二。嵘主品诗,不提乐府,亦何害乎?夫胡说难持如此,本可勿论,而慕名之士或遂信之,故辨析之如右。民国十六年冬,古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