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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充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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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充实于内,万物应验于外,内外玄合无间,有如符契一般,这就叫作德充符。在这里,人的形体外貌是没有位置的。庄子认为,只要德行完美,一切形体上的残缺不全并不足以为累;如果德行败坏,即使体周形全,容貌姣好,也绝不会给人以美的感受,而适足以为德之累。本文专门描写了一些体残形畸而德行超众的人,大加赞美,并与形全德亏之人作了一番对比。
文章前四段为一组镜头,借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哀骀它四位刑馀丑厉之人,反复论证德充自有外物前来应验的道理。第五段,以闉跂支离无脤结住前文残缺者粉墨登场的镜头,以形有所增的瓮盎大瘿导出下文的“益生”之辩,然后作者自发议论,总契首尾,点出全篇宗旨——“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末段借惠子“益生”而丧其德为例,反证修德关键在于忘身忘情。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 〔1〕 。常季问于仲尼曰 〔2〕 :“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 〔3〕 。立不教,坐不议 〔4〕 ,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 〔5〕 ?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 〔6〕 。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 〔7〕 ,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 〔8〕 ,其与庸亦远矣 〔9〕 。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 〔10〕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 〔11〕 ,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 〔12〕 。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 〔13〕 ,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14〕 。”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 〔15〕 ,而游心乎德之和 〔16〕 。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常季曰:“彼为己 〔17〕 ,以其知得其心 〔18〕 ,以其心得其常心 〔19〕 ,物何为最之哉 〔20〕 ?”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 〔21〕 ,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尧、舜独也正 〔22〕 。幸能正生 〔23〕 ,以正众生 〔24〕 。夫保始之征 〔25〕 ,不惧之实 〔26〕 。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 〔27〕 。将求名而能自要者 〔28〕 ,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 〔29〕 ,府万物 〔30〕 ,直寓六骸 〔31〕 ,象耳目 〔32〕 ,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 〔33〕 !彼且择日而登假 〔34〕 ,人则从是也 〔35〕 。彼且何肎以物为事乎 〔36〕 !”
〔1〕兀:断去一足。王骀(tái):虚构的人物。从:跟从。游:游学,跟随老师学习。相若:相等。
〔2〕常季:虚构的人物。
〔3〕中分鲁:谓平分鲁国的学生。
〔4〕立不教、坐不议:为平日对他的学生既不加教导,也不发议论。是一种互文的说法。
〔5〕无形:不见形迹。
〔6〕直:特,只。后:落后。
〔7〕奚假:岂止。
〔8〕彼:他,指王骀。王(wàn g):超过。先生:指孔子。
〔9〕庸:常人。
〔10〕用心:运用心智。
〔11〕之:指生死。
〔12〕覆:翻转。坠:陷落。之:指天地。遗:坠落。
〔13〕审:确实,果然。无假:当为“无瑕”之误。迁:变迁。
〔14〕命:主宰。化:变化。宗:即大道的宗本。
〔15〕宜:适宜。
〔16〕德:指道德。和:谓和谐玄同的境界。
〔17〕彼:指王骀。为己:修养自己。
〔18〕知:通“智”。
〔19〕常心:恒常不变之心,即死生不变、天地覆坠不遗之心。
〔20〕物:指人,即“从之游者”。最:尊崇。
〔21〕鉴:镜子,这里用作动词,照。止水:静止的水。
〔22〕尧舜:原本只作“舜”,今据陈碧虚《庄子阙误》所引张君房本补。
〔23〕正生:自正心性。
〔24〕正众生:引导众人自正心性。
〔25〕夫:句首发语词,无义。保始:谓善保宗本。征:征验。
〔26〕实:盛气,气概。
〔27〕雄入:勇敢地冲进。九军:谓千军万马。
〔28〕将:将士。自要:犹言“自好”,这里指求取功名。
〔29〕官:主宰。
〔30〕府:包藏。
〔31〕直:特,只。寓:寄。六骸:指头、身、四肢。代指整个身躯。
〔32〕象:迹象,用作动词,以耳目为迹象。
〔33〕心:指本真之心。死:丧失。
〔34〕择日:指日。登假:登升,指乘云气而升天。
〔35〕是:之,他。
〔36〕彼:指王骀。肎:也作“肯”。
鲁国有一个被砍去一只脚的人名叫王骀,跟他学习的人同孔子的弟子人数相等。常季问孔子说:“王骀是一个被砍去一只脚的人,跟他学习的人和先生的弟子各占鲁国的一半。他对学生站着不加教诲,坐着不发议论,跟他学习的人求见时脑袋空空,却能充实而归。难道真的有人不用言语进行教育,只是用诚心感化人而不借助于形迹的吗?这是什么样的人呢?”孔子说:“王骀是个圣人,我只是落在后面而没来得及去求见。我将要拜他为师,何况不如我的人呢!岂止鲁国人,我将引导全天下的人去跟他学习。”
常季说:“他是一个被砍去一只脚的人,而能超过先生,那他比平常人一定高出很多了。像他这样的人,是如何运用心智的呢?”孔子说:“生死虽是大事,却不会影响到自己的心境,即使天塌地陷,也不会与天地一起坠落。审视自己没有瑕疵而不与外物一同迁移覆灭,主宰万物的化育而守住大道的宗本不变。”常季说:“这是什么意思?”孔子说:“从事物的相异方面去观察,肝和胆就好像楚国和越国那样相距遥远;从事物的相同方面去观察,万事万物都是一样的。像他这种人,无意弄清耳目声色的适宜享受,而能使自己的心神悠游于道德的和谐境界中。只看到万物是相同的,所以好像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形体上欠缺什么,他把失去一条腿,看成是像随手扔掉一块泥巴一样。”
常季说:“王骀只是重视修养自己,运用他的智力去修治他的心灵,然后再进一步去求得他的常心,人们为什么这样尊崇他呢?”孔子说:“人们不能在流水中照到自己,而只能从静止的水中照到自己,只有静止的水才能留住求照者。树木受命于地而生,只有松柏禀受自然之正气,保持四季常青;人们受命于天,只有尧、舜能独得天之正气。尧、舜幸而能自正心性,所以能够引导众人自正心性。善保宗本的人一定有特征,就像是勇敢的人具有无所畏惧的气概一样。勇敢的武士单枪匹马,也敢冲进千军万马之中。将士决心求取功名的,尚且能这样忘掉生死的念头,何况是主宰天地,包藏万物,只是以六骸为自己的寄托之具,把耳目等器官看作迹象,视万物为一致,而且没有丧失本真之心的人呢!王骀将指日登升而与玄道冥合为一,人们都乐意归依他。他哪里肯把引导弟子当一回事呢!”
申徒嘉 〔1〕 ,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 〔2〕 。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 〔3〕 ,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 〔4〕 。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 〔5〕 ?且子见执政而不违 〔6〕 ,子齐执政乎 〔7〕 ?”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 〔8〕 ?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 〔9〕 ?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 〔10〕 ,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 〔11〕 ,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12〕 !”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 〔13〕 。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14〕 ?”申徒嘉曰:“自状其过 〔15〕 ,以不当亡者众 〔16〕 ;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 〔17〕 ,中央者,中地也 〔18〕 ,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 〔19〕 ;而适先生之所 〔20〕 ,则废然而反 〔21〕 。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 〔22〕 ?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 〔23〕 ,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 〔24〕 ,不亦过乎!”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 〔25〕 :“子无乃称 〔26〕 !”
〔1〕申徒嘉:姓申徒,名嘉,郑国贤人。
〔2〕子产:姓公孙,名侨,字子产,郑国贤相。师:师从。伯昏无人:虚构的人物。
〔3〕子:你。止:留步。
〔4〕合堂:同室。
〔5〕其:抑或。
〔6〕执政:犹言“贵官”。这是子产的自称。违:回避。
〔7〕齐:等同,平起平坐。
〔8〕先生:指伯昏无人。门:门下。固:通“胡”,为何。
〔9〕说:通“悦”。后:看不起人。
〔10〕鉴:镜子。不止:不存。
〔11〕取大:谓求取于人以自广其德。
〔12〕过:错误。
〔13〕若是:指其形残而言。尧:子产自比。
〔14〕计:估计,打量。自反:自我反省。
〔15〕状:申辩。
〔16〕以:认为。亡:指遭受刖足之刑等。
〔17〕羿:尧时的射箭能手。彀(gòu)中:箭矢所能达到的范围。比喻刑网。
〔18〕中(zhòn g)地:箭锋所及之地。比喻触及刑罚的禁区。
〔19〕怫(bó)然:脸上变色的样子。怫,通“勃”。
〔20〕适:来到。所:处所。
〔21〕废然:怒气消失的样子。反:通“返”,返于常性。
〔22〕洗:洗涤,即教育。善:善道。
〔23〕形骸之内:指德。
〔24〕索:取,求。形骸之外:指形貌。
〔25〕蹴(cù)然:站立不安的样子。改容更貌:谓变了脸色。
〔26〕无:不要。乃:如此。称:称说。
申徒嘉是一个被砍去一只脚的人,和郑国的子产一起拜伯昏无人为师。子产对申徒嘉说:“我若先出去你就留下,你若先出去我就留下。”到了第二天,申徒嘉又与子产同室同席坐在一起。子产对申徒嘉说:“我若先出去你就留下,你若先出去我就留下。现在我将要出去,你可以留下呢,还是不能留下呢?况且你看见我这个执政的国相而不回避,你想跟我平起平坐吗?”申徒嘉说:“先生的门下,难道还有这般自恃官位的人吗?你是得意你的官位而看不起别人吗?我听过这样的话:‘镜子要明亮就不让灰尘留在上面,落上灰尘就不会明亮了。常和贤人在一起,就不会有过错了。’现在你求取的是伯昏先生的大道,却还说出这样的话,不是错误的吗?”
子产说:“你已经是形残断足的人了,还要与尧争高低。估量一下你的德行,还不足以使你自我反省吗?”申徒嘉说:“在犯法之后为自己的过错申辩,以为不应当遭受残形之刑的人很多;不为自己的过错申辩,认为应当受到残形之刑的人却很少。知道事情的无可奈何而能安下心来接受命运的安排,只有有道德的人才能做到这点。走进后羿的箭矢所能射中的范围内,正当中的地方,是箭锋能射中之地,然而也有侥幸不被射中的,那是天命。依仗两脚完全而讥笑我一只脚的人很多,我听了后勃然大怒;当我来到先生这里,就怒气全消并恢复了自然的常性。这不是先生在用善道来洗涤我的心中之累吗?我跟随先生学习了十九年,并不曾感觉我是个被砍去一只脚的人。现在你和我以德相交,而你却要以形貌要求我,不是十分错误的吗?”子产惭愧不安地改变了态度,说:“你不要这样说了!”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 〔1〕 ,踵见仲尼 〔2〕 。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 〔3〕 。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 〔4〕 ,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 〔5〕 ,吾是以务全之也 〔6〕 。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 〔7〕 !”孔子曰:“丘则陋矣 〔8〕 。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
无趾出 〔9〕 。孔子曰:“弟子勉之 〔10〕 !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11〕 !”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 〔12〕 ?彼且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 〔13〕 ,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 〔14〕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 〔15〕 ,以可不可为一贯者 〔16〕 ,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 〔17〕 ,安可解!”
〔1〕叔山无趾:虚构的人物。
〔2〕踵见:用脚跟行走去求见。踵,脚后跟。
〔3〕谨:小心谨慎。犯患:犯法遭祸。
〔4〕唯:只是。务:时务。
〔5〕尊足者:即“尊于足者”,比足还要贵重的东西,指自然德性。
〔6〕务:致力。之:指自然德性。
〔7〕安:怎么。若是:谓拘于形骸之见。
〔8〕陋:见识浅陋。
〔9〕出:从室内走出。
〔10〕勉之:努力。
〔11〕全德之人:谓形体完全的人。
〔12〕彼:指孔子。宾宾:频频。子:指老聃。
〔13〕蕲(qí):求。諔(chù)诡幻怪:奇异怪诞。
〔14〕是:指“名闻”。桎梏(gù):镣铐。在脚上的叫桎,在手上的叫梏。
〔15〕一条:指齐一,与“一贯”同义。
〔16〕可不可:谓是非。
〔17〕刑:处罚。
鲁国有一个被砍去脚趾的人叫作叔山无趾,他用脚后跟行走去见孔子。孔子说:“你不谨慎,以前曾犯法而遭受像这样的刑罚。现在虽来求救,怎么来得及挽救呢?”无趾说:“我只是因不识时务而轻率地对待自身,所以才失去了脚趾。现在我来这里,还有比脚更贵重的东西存在,因此我想竭力保全它。天是没有什么不覆盖的,地是没有什么不载托的,我把先生看成是天地,哪里知道先生仍然拘于形骸之见呢!”孔子说:“我实在是见识浅陋。先生为什么不进来呢?请用你所听闻的来指教我。”
无趾同孔子谈话后,从室内出来。孔子说:“弟子们,要努力啊!无趾是一个被砍去脚趾的人,还要努力学习以弥补以前所犯的过错,何况是形体完全的人呢!”
无趾对老子说:“孔子对于至人的境界,大概还没有达到吧?他为什么常常来请求您指教呢?他还在追求用奇异怪诞的声名传闻天下,却不知道至人把这些看成是束缚自己的镣铐呢!”老子说:“为什么不使他齐一生死,混同是非,解除他的桎梏,这样也可以吧?”无趾说:“孔子天生根器如此,哪里可以解除呢!”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 〔1〕 ,曰哀骀它 〔2〕 。丈夫与之处者 〔3〕 ,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 〔4〕 ,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 〔5〕 。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 〔6〕 ,无聚禄以望人之腹 〔7〕 。又以恶骇天下 〔8〕 ,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 〔9〕 ,且而雌雄合乎前 〔10〕 ,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 〔11〕 ,而寡人信之。国无宰 〔12〕 ,寡人传国焉 〔13〕 。闷然而后应 〔14〕 ,氾而若辞 〔15〕 。寡人丑乎,卒授之国 〔16〕 。无几何也 〔17〕 ,去寡人而行 〔18〕 。寡人卹焉若有亡也 〔19〕 ,若无与乐是国也 〔20〕 。是何人者也 〔21〕 ?”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 子食于其死母者 〔22〕 ,少焉眴若 〔23〕 ,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 〔24〕 ,不得类焉尔 〔25〕 。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 〔26〕 ;刖者之屦 〔27〕 ,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 〔28〕 。为天子之诸御 〔29〕 ,不爪翦 〔30〕 ,不穿耳 〔31〕 ;取妻者止于外 〔32〕 ,不得复使 〔33〕 。形全犹足以为尔 〔34〕 ,而况全德之人乎 〔35〕 !今哀骀它,未言而信 〔36〕 ,无功而亲 〔37〕 ,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38〕 。”
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 〔39〕 ,命之行也 〔40〕 ,日夜相代乎前 〔41〕 ,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 〔42〕 。故不足以滑和 〔43〕 ,不可入于灵府 〔44〕 。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 〔45〕 ,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 〔46〕 ,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 〔47〕 。是之谓才全。”
“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 〔48〕 。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 〔49〕 。德者,成和之修也 〔50〕 。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 〔51〕 :“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 〔52〕 ,吾自以为至通矣 〔53〕 。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 〔54〕 ,轻用吾身而亡其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55〕 。”
〔1〕恶人:指形貌丑陋的人。
〔2〕哀骀它:虚构的人物。
〔3〕丈夫:指男人。处(chǔ):相处。
〔4〕请:请求。与:与其。宁:宁愿。夫子:指哀骀它。
〔5〕唱:诱引倡导。和人:随和他人。
〔6〕济:拯救。
〔7〕聚:积蓄。禄:俸禄。望:犹“月望”之“望”,引申为饱满。
〔8〕骇:惊吓。
〔9〕四域:四方,或谓天下。
〔10〕雌雄:指妇人、男人。合:会和,聚集。
〔11〕期年:周年。
〔12〕宰:冢宰。
〔13〕传国:委以国政。
〔14〕闷然:没有知觉的样子。
〔15〕氾:通“泛”,无所系念的样子。若辞:好像有所推辞。
〔16〕丑:愧。卒:最终。授:授予。
〔17〕无几何:没有多久。
〔18〕去:离开。行:远去。
〔19〕卹(x ù)焉:忧虑的样子。亡:失。
〔20〕是国:此国,指鲁国。
〔21〕是:此,指哀骀它。
〔22〕使:出使。适:恰。 (tún)子:小猪。食:吸奶。死母:已经死了的母亲。
〔23〕少焉:不多久。眴(shùn)若:惊视的样子。
〔24〕焉尔:才如此。
〔25〕不得类:谓其母不像往昔。类,像。
〔26〕葬:埋葬。翣(shà):棺材饰物。资:给,送。
〔27〕刖(yuè):古代把脚砍掉的酷刑。屦(jù):鞋。
〔28〕本:指棺与足。
〔29〕诸御:宫妃。
〔30〕爪翦:剪指甲。翦,通“剪”。
〔31〕穿耳:穿耳眼。
〔32〕取:通“娶”。
〔33〕复使:再次役使。
〔34〕为尔:感人如此。
〔35〕全德之人:德性完备的人。
〔36〕未言而信:未曾倡言,却得到信任。
〔37〕无功而亲:没有立功,却得到鲁侯的亲近。
〔38〕才全:才性完备。德不形:内德不外露。
〔39〕事:事物。
〔40〕命:天命。
〔41〕相代:循环轮转。
〔42〕知:通“智”。规:测度。
〔43〕滑和:扰乱和顺的本性。
〔44〕灵府:精神的府库,即心。
〔45〕和:和顺。豫:愉悦。通:流通。兑:愉悦。
〔46〕郤:同“隙”,空隙,引申为间断。与物为春:谓与万物同游于春和之中。
〔47〕接:指与物境接触。
〔48〕盛:极,至。
〔49〕保:保有。荡:动荡。
〔50〕成:保全。修:修养。
〔51〕异日:他日。闵子:孔子弟子,姓闵名损,字子骞。
〔52〕执民之纪:谓执掌行政纲纪。
〔53〕通:明于治道。
〔54〕至人:指孔丘。实:实德。
〔55〕德友:以德相交的朋友。
鲁哀公问孔子说:“卫国有个形貌丑陋的人,名叫哀骀它。男人和他相处,思恋他而不愿离去;妇女见到他,就请求父母说‘与其做别人的妻子,宁愿做哀骀它的妾’,这样的妇女已超过十人。从没有听说他倡导什么,只是常常随和他人罢了。他没有统治者的权位却能拯救别人的危亡,没有积蓄俸禄却能使别人肚子饱满。又因为他丑陋的形貌,使天下人见了都感到惊骇,只是附和他人而不倡导,见识没有高出世间常人,然而男人、妇人都来亲近,这样的人一定有与一般人不同的地方。我召他来看,果然是形貌丑陋足以使天下的人都惊骇。他和我相处,不到一个月,我就觉得他有高出别人的地方;不到一年,我就信任他了。国家正缺少冢宰,我就要把国事委托给他。他漠然无睹,漫不经心而好像有所推辞。我自愧不如,终于把政权国事托付给他。没有多久,他就离开我走了。我感到很忧虑,好像失掉了什么,好像在鲁国再没有一个人可以与我一起快乐了。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说:“我曾经出使楚国,恰巧看见一群小猪在吸吮着死去母猪的乳汁,不一会就表现出惊视的样子,都抛弃母猪逃走了。这是因为母猪看不到自己,不像活着的时候了。可见小猪爱自己的母亲,并不是爱它的形骸,而是爱主宰其形骸的德性。战死在疆场上的人,在给他们行葬时不用棺材饰物;断脚的人的鞋子,就不值得爱了;这都是因为不存在棺材和脚那样的根基了。做天子的宫妃,不剪指甲,不穿耳眼;普通的人娶了妻子,就不会被外界干扰,可以不再服役。保全形体的人尚且能够让人感动,更何况是德性完备的人!现在哀骀它未曾说话却得到了人们的信任,没有功劳而得到了鲁侯的亲近,让别人把国事委任给他,还唯恐他不接受,那一定是才性完备而内德不外露的人。”
哀公说:“什么叫才性完备呢?”孔子说:“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这些都是事物的变化,天命的运行,它们日夜循环更替在人们的眼前,而人的智力并不能测度其由来。所以这些变化不能扰乱和顺的本性,不能侵入纯真的心灵。这就能够使心灵安适顺畅,而不失去愉悦之情,使这种心情能够保持日夜不间断,而与万物同游于春和之中,这就使在与物境接触时,只是客观地反映它而不带任何成心。这就叫作才性完备。”
“什么叫内德不外露呢?”孔子说:“平,是水极端静止的状态。它可以作为取法的标准,内部保持静止而表面也不荡漾。所谓道德的修养,就是保全中和之气。所谓内德不外荡,就是万物自来亲附而不离去。”
后有一天哀公告诉闵子说:“先前我以君主的地位去治理天下,执掌行政纲纪而忧虑百姓的死伤,我自以为是明于治道了。现在我听到了孔子的言论,就担心我并没有实德,只是轻率地花费自己的精力而使国家危亡。我和孔子,并不是君臣关系,而是以德相交的朋友了。”
闉跂支离无脤说卫灵公 〔1〕 ,灵公说之 〔2〕 ;而视全人,其脰肩肩 〔3〕 。瓮盎大瘿说齐桓公 〔4〕 ,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
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 〔5〕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 〔6〕 ,约为胶 〔7〕 ,德为接 〔8〕 ,工为商 〔9〕 。圣人不谋,恶用知 〔10〕 ?不斫 〔11〕 ,恶用胶?无丧 〔12〕 ,恶用德?不货 〔13〕 ,恶用商?四者,天鬻也 〔14〕 。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 〔15〕 ;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 〔16〕 ,独成其天!
〔1〕闉(yīn)跂支离无脤(chún):虚构的人物。闉跂,曲体而跂行。支离,肢体不全。脤,同“唇”。说(shuì):游说。
〔2〕说(yuè):同“悦”,喜欢。
〔3〕全人:形貌正常、完全的人。脰(dòu):颈。肩肩:细长的样子。
〔4〕瓮盎大瘿(yǐng):虚构的人物。瓮、盎,都是瓦器。瘿,颈上的瘤子。
〔5〕诚:真,确实。
〔6〕知:同“智”,智慧。孽:妖孽,祸患。
〔7〕约:约束。这里指约束的礼义。
〔8〕德:施德于人。接:应接于人。
〔9〕工:技巧。
〔10〕恶用:哪里用得着。
〔11〕不斫:不求雕斫。
〔12〕无丧:没有丧失。
〔13〕不货:不求货利。
〔14〕鬻(yù):养育。
〔15〕群于人:能与常人共处。
〔16〕眇:渺小。謷(áo):高大的样子。
有一个跛脚、驼背、缺唇的人去游说卫灵公,卫灵公很喜欢他;而看到形体完整的人,就觉得脖颈太细长了。有一个颈上长着像瓮盎大的瘤子的人去游说齐桓公,齐桓公很喜欢他;而看到形体完整的人,就觉得脖颈太细长了。
所以德性充实过人,形体上的丑陋就会被人遗忘。人们不遗忘他们所应当遗忘的形体,反而遗忘他们所不应当遗忘的德性,这才是真正的遗忘。因此圣人游心于虚,把智慧看作是产生妖孽的根源,把礼义的约束看作是对人心的禁锢,把布施德惠看作是收买人心的手段,把工巧看作是商贾的行径。圣人不搞权谋,哪里用得着智慧?不求雕琢,哪里用得着禁锢?没有丧失,哪里用得着施德?不求货利,哪里用得着通商?这四种天德,是大自然养育成的。大自然的养育,就是天给予食物。既然是天给予食物,又哪里还用得着智、胶、德、商等人为的东西呢!圣人虽然具有常人的形貌,却没有世人那种偏好的情感。具有常人形貌,所以能与常人共处;没有世人那种偏好的情感,所以是非不会扰乱他的身心。圣人渺小,是因为寄形貌于常人之中!圣人伟大,是因为能与天道同体!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 〔1〕 ?”庄子曰:“然。”
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 〔2〕 ,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
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3〕 。”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 〔4〕 ,据槁梧而瞑 〔5〕 。天选子之形 〔6〕 ,子以坚白鸣 〔7〕 。”
〔1〕故:原来,原本。
〔2〕与:赋予。
〔3〕因:因任。自然:指道、天所赋予的自然形貌和德性。益:增益。生:通“性”,德行。
〔4〕外:驰骛于外。劳:劳损。吟:谓惠子争辩失败后的叹息之状。
〔5〕据:倚靠。槁梧:干枯的梧桐树。瞑:睡眠。
〔6〕选:授予。
〔7〕坚白:即坚白论,是战国时名家的著名论题。详见《齐物论》篇注。鸣:争辩。
惠子对庄子说:“人原本就没有情感吗?”庄子说:“是这样。”
惠子说:“人如果没有情感,怎么能称作人呢?”庄子说:“虚通之道给了人容貌,天然之理给了人形质,怎么不能称作人呢?”
惠子说:“既然称作人,怎么会没有人的情感呢?”庄子说:“这不是我所说的情感。我所说的没有情感,乃是说人不要让好恶损害自己的身心,应该经常顺任自然而不人为去增益形貌和德性。”
惠子说:“不去人为增益自然形貌和德性,怎么能够保全自身呢?”庄子说:“虚通之道给了人容貌,天然之理给了人形质,不要让好恶之情损害自己的身心。现在你使自己的精神驰骛在外,使自己的精力劳困,倚着树干而疲惫叹息,靠着干枯的梧桐树而疲怠睡眠。大自然授予你形体,你却以坚白论争辩不休。”
《德充符》宗旨即庄子所说的“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庄子的心目中始终存在着一种理想人格,寄寓于实体上,便有了各式的至人、神人、圣人,这一点在《逍遥游》一篇中已得到阐述。但只停留于“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可能会使后人误入缘饰外表的歧途,或者仅仅将内心的修养沦为外在的求食服药。于是在《德充符》一篇中,庄子特意描绘出几位形残德全之士,以表达他对心灵完善、道德完美的极度重视。刘凤苞点出了庄子如此为文的效果:“凭空撰出几个形体不全之人,如傀儡登场,怪状错落,几于以文为戏,却都说得高不可攀,见解全超乎形骸之外。……通体照顾‘德’字,却处处借形体有亏之人着笔,追进一层,为全形者加倍策励。”(《南华雪心编》)
庄子文中常通过问答体来展开叙述,此篇亦然。从常季与仲尼对话中我们得以知晓一位“游心乎德之和”的至人王骀,他对于自身形体的残损,对于死生,都不以为意,无心为师而弟子满门。道德修行到了一定的程度,自然就不再束缚于外物,甚至不再束缚于自己的形体,此所谓以不变应万变。
另一位兀者申徒嘉的心路历程则是我们更易理解与接受的,尤其是他对子产的一番言论可称作“醒世恒言”:“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世间纷纭的争辩宣言在这样的“至德”面前亦会黯然失色。回首过往历程,谁不是把所有的错视作“不得已而为之”,或是环境使然;同时,又把承受的苦难目为命运不公,哀叹“天若有情天亦老”。
圣人孔子在本篇中不再成为楷模人物,他忽略了叔山无趾的自然德性,拘于形骸之见,被认为是“天刑”之人。无趾满怀希望而来,却败兴而归:“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儒家历来重视个人修养,同时也限定了每个人在社会历史上的地位、阶层,他们不能像道家一般立在天地无私、众生平等的高度看待世界,也许终究要为虚名所累。从来,忘利不难,忘名何艰!
《德充符》内最具个人魅力的应该属“哀骀它”了,其丑之甚,当可与《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齐名,同为“惊世骇俗”之象。庄子甚至明言哀骀它“知不出乎四域”,可他却赢得君臣百姓、几乎举国的青睐,不免使读者平添追根溯源之心。至此,庄子才引出全篇正意,借孔子之口诠释“才全而德不形”的含义。闉跂支离无脤也好,瓮盎大瘿也好,叫什么名字,外貌如何奇特,这已不是庄子关注之处,他们只展现着相同的道德。尽管庄子这一贵在德行的审美观是建立在“忘形”“无情”基础之上的,但它在美学史上无疑是一大贡献,对后来的影响也是深远而且多方面的。郭沫若说,由于庄子“绝对的精神超越乎相对的形体”这一幻想,“以后的神仙中人,便差不多都是奇形怪状的宝贝。民间的传说,绘画上的形象,两千多年来成为极陈腐的俗套,然而这发明权原来是属于庄子的”(《十批判书》)。闻一多也认为:“如达摩是画中有诗,文中也常有一种‘清丑入图画,视之如古铜古玉’的人物,都代表中国艺术中极高古、极纯粹的境界。而文学中这种境界的开创者,则推庄子。”(《古典新义·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