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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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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即人间社会。如何能做到“涉乱世以自全”(王夫之语),这就是本篇所论述的主要问题。一般认为,庄子消极避世,从本文即可发现庄子采取这种态度的原因。战国中后期,诸侯野心勃勃,残忍横暴,阴险狡诈,动辄互相争夺,互相残杀,使整个社会成了一个血淋淋的角斗场。庄子认为,生活在这样的人世间,不仅不可能做到用之则行,想要做到舍之则藏都很难。要远害全身,就非得使用非常手段,泯灭矜才用己、求功求名之心,做到虚己顺物,以不材为大材,以无用为大用不可。因此,就撰出“颜回请行”等六则寓言故事,从不同的角度,具体而生动地阐明了这一处世哲学。最后借接舆一歌,复又自续一曲,以深寄胸中无限辛酸之慨,并结住全文。
颜回见仲尼 〔1〕 ,请行 〔2〕 。曰:“奚之 〔3〕 ?”曰:“将之卫 〔4〕 。”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 〔5〕 ,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 〔6〕 ,民其无如矣 〔7〕 !回尝闻之夫子曰 〔8〕 :‘治国去之 〔9〕 ,乱国就之 〔10〕 ,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 〔11〕 ,庶几其国有瘳乎 〔12〕 !”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 〔13〕 !夫道不欲杂,杂则多 〔14〕 ,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 〔15〕 。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 〔16〕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 〔17〕 ?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札也 〔18〕 ;知也者,争之器也 〔19〕 。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且德厚信矼 〔20〕 ,未达人气 〔21〕 ;名闻不争,未达人心 〔22〕 。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 〔23〕 ,是以人恶有其美也 〔24〕 ,命之曰菑人 〔25〕 。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 〔26〕 !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 〔27〕 ?若唯无诏 〔28〕 ,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 〔29〕 。而目将荧之 〔30〕 ,而色将平之 〔31〕 ,口将营之 〔32〕 ,容将形之 〔33〕 ,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 〔34〕 ,必死于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杀关龙逢 〔35〕 ,纣杀王子比干 〔36〕 ,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 〔37〕 ,以下拂其上者也 〔38〕 ,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 〔39〕 。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 〔40〕 ,禹攻有扈 〔41〕 ,国为虚厉,身为刑戮 〔42〕 。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 〔43〕 ,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 〔44〕 ?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 〔45〕 ?虽然,若必有以也 〔46〕 ,尝以语我来 〔47〕 !”
颜回曰:“端而虚 〔48〕 ,勉而一 〔49〕 ,则可乎?”曰:“恶 〔50〕 !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 〔51〕 ,采色不定 〔52〕 ,常人之所不违 〔53〕 ,因案人之所感 〔54〕 ,以求容与其心 〔55〕 ,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 〔56〕 ,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 〔57〕 ,外合而内不訾 〔58〕 ,其庸讵可乎 〔59〕 ?”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 〔60〕 ,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 〔61〕 ,皆天之所子 〔62〕 ,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 〔63〕 ,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 〔64〕 ,人谓之童子 〔65〕 ,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 〔66〕 ,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 〔67〕 ,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 〔68〕 。其言虽教,讁之实也 〔69〕 ,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 〔70〕 ,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 〔71〕 ,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 〔72〕 !犹师心者也 〔73〕 。”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 〔74〕 。”仲尼曰:“斋,吾将语若 〔75〕 。有而为之,其易邪 〔76〕 ?易之者,皞天不宜 〔77〕 。”
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 〔78〕 。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79〕 。”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 〔80〕 !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 〔81〕 。听止于耳 〔82〕 ,心止于符 〔83〕 。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 〔84〕 ,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 〔85〕 ,入则鸣 〔86〕 ,不入则止。无门无毒 〔87〕 ,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 〔88〕 。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 〔89〕 ,虚室生白 〔90〕 ,吉祥止止 〔91〕 。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 〔92〕 。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 〔93〕 ,鬼神将来舍 〔94〕 ,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 〔95〕 ,伏戏、几蘧之所行终 〔96〕 ,而况散焉者乎 〔97〕 ?”
〔1〕颜回:姓颜名回,字子渊,鲁国人,孔子最得意的弟子。仲尼:孔子的字。
〔2〕请行:谓向他辞行。
〔3〕奚之:何往。奚,何。之,往。
〔4〕卫:春秋时的诸侯国,在今河南省境内。
〔5〕独:专断自用。轻用其国:轻率地处理国事。
〔6〕量:填满。乎:于。蕉:草芥。
〔7〕无如:无处可归。
〔8〕夫子:指孔子。
〔9〕去:离开,离去。
〔10〕就:趋从。
〔11〕则:法则,办法。
〔12〕庶几:大概,或许。瘳(chōu):病愈。
〔13〕譆:同“嘻”,表示悲痛。若:你。殆:恐怕。
〔14〕多:多事。
〔15〕不救:不可挽救。
〔16〕暴人:暴君,指卫君。
〔17〕荡:流荡,丧失。知:通“智”,智慧。出:显露。
〔18〕札:通“轧”,倾轧。
〔19〕器:工具。
〔20〕德厚:道德纯厚。信矼(qiāng):谓诚意着实。矼,悫实。
〔21〕未达:不了解。
〔22〕人心:指卫君的心意。
〔23〕绳墨:法度,规范。术:同“述”,陈述。暴人:指卫君。
〔24〕恶(w ù):厌恶。有:卖弄。
〔25〕命:命名,称作。菑(zāi):通“灾”,害。
〔26〕为:被。
〔27〕恶(wū):何。而:通“尔”,你。
〔28〕若:你。唯:只有。诏:进谏。
〔29〕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此句前省略了“诏则”二字。王公:指卫君。斗其捷:施展他的捷辩。
〔30〕而:通“尔”,你。荧:眩惑。
〔31〕色:面色。平:和顺。
〔32〕营:营救。
〔33〕容:脸色,此处指卑恭投降之色。形:显现。
〔34〕若:你。厚言:忠诚之言。
〔35〕昔者:从前。桀:夏朝最后一个国君,以暴虐著称于世。关龙逢:姓关,字龙逢,桀时贤臣,因竭诚忠谏而被斩首。
〔36〕纣:商朝亡国之君,亦以暴虐著称。王子比干:纣王庶叔,因忠谏而被剖心。
〔37〕修:修饰。伛(yǔ)拊:曲身抚爱。
〔38〕拂:触逆。
〔39〕挤:陷害。
〔40〕丛、枝、胥敖:皆为虚构的小国之名。见《齐物论》篇“宗、脍、胥敖”注。
〔41〕有扈:小国名,在今陕西户县。
〔42〕虚:同“墟”,废墟。厉:厉鬼。刑戮:受刑、被杀。
〔43〕实:实利,指土地和财物。
〔44〕而:通“尔”,你。
〔45〕若:你。
〔46〕以:用来谏劝卫君的办法。
〔47〕尝:试。语:告诉。来:语气助词。
〔48〕端:端正。虚:谦虚。
〔49〕勉:勤勉。一:专一。
〔50〕恶(wū):驳斥声,犹“唉”。恶可:怎么可以呢。
〔51〕阳:刚猛之性。充:充满。孔:甚。扬:显扬。
〔52〕采色:神采气色。
〔53〕违:违逆。
〔54〕案:压抑。
〔55〕容与:自快。
〔56〕日渐之德:指小德。渐,渐渐,一点儿。
〔57〕执:固执。
〔58〕訾(zī):资取。
〔59〕庸讵:怎么。
〔60〕曲:委曲求全,即恭敬。
〔61〕天子:人君。
〔62〕子:动词,生。
〔63〕而:表转折。蕲:求。而人:别人。善:称善。
〔64〕若然:像这样。
〔65〕童子:天真纯一、未失自然本性的人。
〔66〕擎:执笏。跽:跪拜。曲拳:鞠躬。
〔67〕疵:毛病,用作动词,认为……是毛病。
〔68〕古:古人。
〔69〕教:教导,教诲。讁(zhé):指责。
〔70〕病:指灾祸。
〔71〕大:也作“太”,可通。政法:正人之法。政,匡正。谍:妥当。
〔72〕化:感化。
〔73〕师心:师从有为之心。
〔74〕敢:谦词。方:方法。
〔75〕斋:即斋心。语若:告诉你。
〔76〕其:岂。
〔77〕皞(hào)天:自然。不宜:不合。
〔78〕茹荤:吃肉食。茹:吃。
〔79〕心斋:一种内心斋戒,即心地平静专一而无杂念。
〔80〕若一志:专一你的心志。若,你。
〔81〕气:气息。
〔82〕听止于耳:当作“耳止于听”。
〔83〕符:合。
〔84〕得使:得到教诲。
〔85〕若:你。樊:藩篱,指卫国境内。
〔86〕入:接纳。鸣:指劝谏。
〔87〕毒:药味。
〔88〕一宅:安心于一,了无二念。几:近。
〔89〕瞻:观看。彼:眼前万物。阕:空。
〔90〕室:指人心。
〔91〕止止:集于虚明之心。前面“止”是动词,有“处、集”之意。后面“止”是名词,指空明虚静的心境。
〔92〕坐驰:谓形坐而心驰。
〔93〕徇:同“循”,顺。
〔94〕舍:冥附。
〔95〕纽:枢纽,关键。
〔96〕伏戏:即伏羲。几蘧(qú):传说中的古代圣君。
〔97〕散焉者:指平庸的人。
颜回去拜见孔子,向他辞行。孔子问:“到哪里去呢?”颜回说:“我将要到卫国去。”孔子问:“去做什么事情?”颜回说:“我听说卫国的国君,年壮气盛,行事专断自用,轻率地处理国事,却看不见自己的过错。好残民命,国中死者相枕藉,好像蕉草填满了大泽一般,人民无处可归了!我曾听先生说过:‘国家安定就可以离去,国家危乱就应前往救扶,好像医生门前有很多病人等待着就治。’我想根据先生所说的去想想救治卫国的办法,或许这个国家的百姓还可以免于疾苦吧!”
孔子说:“唉!你去了恐怕要遭受卫君的刑戮啊!学道应当专心壹志,而不可使心志杂乱,心杂就会多事,多事就会自扰,自扰就有忧患,有忧患就会不可救药。古代的至人,先以道德充实自己,而后才去帮助别人。现在你自己的道德尚未充实,哪有闲工夫去纠正暴君的行为!况且你知道道德丧失和智慧显露的原因吗?道德的丧失是由于好名,智慧的外露是由于好争。名,只能成为人们互相倾轧的祸根;智,只能成为人们互相争斗的工具。这二者都是凶恶的器具,不可以作为处世的正道。而且道德纯厚、诚意着实,但并不了解卫君其人的意气;不与世人争夺美名令闻,而并不知晓卫君的心意。如果你勉强用仁义法度的言论陈述于卫君的面前,这是用别人的丑恶来显示自己的美德,认为你是在害他。害别人的,别人必定要反过来害你。你恐怕要被人家害了!况且假如卫君喜欢贤臣而憎恶坏人,那么朝中贤人正多,又何用你去显异于人呢?除非你不进言,否则卫君必将乘机抓住你的漏洞而施展他的巧辩。到那时,你会目眩眼花,面色和顺,口舌自救不暇,卑恭之色现于脸面,内心就会迁就卫君的主张了。这就好像是用火来救火,用水来救水,只会增益其多。如果按照开始时的样子不断地谏诤下去,你恐怕虽有忠诚之言却不被信用,那就必定要死在卫君的面前了!从前夏桀杀关龙逢,殷纣杀王子比干,这都是因为他们修饰其身,以臣下的地位爱抚君主的民众,违反君主的意志,所以君主才借他们的饰身好名而乘机杀害了他们。这就是追逐虚名的祸害。从前尧攻打丛、枝、胥敖,禹攻打有扈,使这些国家变成废墟,百姓成为厉鬼,国君都被杀死。他们不断用兵,贪图实利不止,这都是追求虚名和实利的结果,你没有听说过这些事吗?追求虚名实利的人,虽有圣人都不能感化他们,更何况你呢?虽然如此,你此去必有规劝暴君的办法,且试着说给我听听!”
颜回说:“外形端正而内心谦虚,行事勉力而心志专一,这样可以吗?”孔子说:“唉!怎么可以呢?卫君刚猛之性充张于内而彰扬于外,神采气色毫无定准,世人不敢违逆他,他却压抑了别人对自己的忠谏,来求得自己内心的快适,这种人每天用小德渐渐感化他尚且不成,何况一时用大德来改变他呢?他必定固执己见而不被感化,即使表面附和,内心却拒不纳谏,你的方法怎么可以呢?”
颜回说:“那么我就内心真诚而外表恭敬,援引成说而上比于古人。内心真诚就是与自然为同类。与自然为同类,知道人君和自己,都是天生的,这样,我哪里会去祈求人家称赞我的话为善,又哪里会管人家的话为不善呢?像这样,世人就会称我为天真纯一、未失自然本性的人。这就叫作与自然为同类。外表恭敬就是与世人为同类。执笏跪拜和鞠躬,这是做人臣的礼节,世人都这样做,我敢不这样做吗?做一般人所做的事,世人就不会指责我了,这就叫作与世人为同类。援引成说而上比于古人,就是与古人为同类。所说的虽然是古人的教诲之言,其实是在讽责当今人君的过失,这些教诲之言出于古人,并不是我虚造的。像这样,虽然直言讽责,却不会招致祸害,这就叫作与古人为同类。这样做可以吗?”孔子说:“唉!怎么可以呢?你要纠正人家的方法太多,而又不妥当,这几种方法固然不一定会得罪卫君,但至多也只能免罪而已,怎么能够感化他呢?这是因为你的方法都是出于有为之心的缘故。”
颜回说:“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请问先生有什么好的办法?”孔子说:“你先须斋心,我再告诉你。有心去感化卫君,哪里有这么容易的呢?如果认为这样做容易,便与自然之理相违背。”
颜回说:“我的家境贫寒,不饮酒、不吃肉食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像这样,可以称作斋戒吗?”孔子说:“这仅够得上祭祀之斋的要求,并不是‘心斋’。”
颜回说:“请问什么是‘心斋’?”孔子说:“专一你的心志,不要用耳朵去听,而要用心灵去体会,不要用心灵去体会,而要用气去感应。耳朵的作用仅限于听闻声响而已,心的思虑仅能与外物相合而已。至于气,乃是以虚空容纳万物的。真道唯聚于空明虚静的心境,这就是心斋的妙义。”
颜回说:“我未受教诲之时,自以为有自己的存在;听了‘心斋’之教以后,就完全忘掉了自己的存在。这样可算是达到了空明虚静的心境吗?”孔子说:“达到了!我可以告诉你了:你入游卫国,不可为虚名所动心,卫君能接纳你的话就说,不能接纳你的话就不说。不开一门,不发一药,处心于至一之道,必等到不得不说时再发话,这样就差不多了。不走路是很容易的,走路要不留痕迹就难了。为人欲所驱使就容易作伪,唯任自然天理就难以作伪。只知道有翅膀而飞,却不知道没有翅膀而飞的;只知道用心智而能知,却不知道不用心智而能知的。如把眼前万物都看作空虚,就能使自己心境空明而发出纯白的自然之光,吉祥就会集于虚明之心。如果心境不能空明虚静,这就叫作形坐而心驰。使耳目等器官内通于心而排除心智在外,鬼神也会来冥附,何况是人呢?这样万物都可以被感化,这是禹、舜处世应物的关键,也是伏戏、几蘧始终不忘的御世原则,更何况平庸之辈呢?”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 〔1〕 ,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 〔2〕 ,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 〔3〕 。匹夫犹未可动 〔4〕 ,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 〔5〕 。子常语诸梁也曰 〔6〕 :‘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懽成 〔7〕 。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 〔8〕 。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 〔9〕 。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 〔10〕 ,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 〔11〕 ,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12〕 !”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 〔13〕 :其一,命也 〔14〕 ;其一,义也 〔15〕 。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 〔16〕 ,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17〕 。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 〔18〕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丘请复以所闻 〔19〕 :凡交 〔20〕 ,近则必相靡以信 〔21〕 ,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 〔22〕 。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 〔23〕 ,两怒必多溢恶之言 〔24〕 。凡溢之类妄 〔25〕 ,妄则其信之也莫 〔26〕 ,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 〔27〕 :‘传其常情 〔28〕 ,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 〔29〕 。’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 〔30〕 ,常卒乎阴 〔31〕 ,大至则多奇巧 〔32〕 ;以礼饮酒者,始乎治 〔33〕 ,常卒乎乱 〔34〕 ,大至则多奇乐 〔35〕 。凡事亦然,始乎谅 〔36〕 ,常卒乎鄙 〔37〕 ;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 〔38〕 。夫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 〔39〕 。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 〔40〕 ,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 〔41〕 ,于是并生心厉 〔42〕 。剋核大至 〔43〕 ,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 〔44〕 ,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 〔45〕 。’过度,益也 〔46〕 。‘迁令’‘劝成’,殆事 〔47〕 。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 〔48〕 !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 〔49〕 ,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 〔50〕 ,此其难者。”
〔1〕叶公子高:楚庄王玄孙,姓沈,名诸梁,字子高,被封于叶,僭号称公。使:出使。
〔2〕王:楚王。重:重要的使命。
〔3〕敬:恭敬。不急:指迟迟不肯依允别人的请求。
〔4〕动:感化。
〔5〕栗:害怕。
〔6〕子:你,指孔子。语:告诉。
〔7〕若小若大:不管大小。寡:少。懽成:欢然成功。
〔8〕人道之患:指君主的惩罚。阴阳之患:指喜惧交战于胸中导致疾病。
〔9〕臧:善,指美食厚味。爨(cuàn):司火之人。清:清凉。
〔10〕情:实,指出使之事成行。
〔11〕是两也:谓忧虑结于心,刑罚遭于外。
〔12〕任:承担,承受。子:你。来:语气助词,犹“咧”。
〔13〕大戒:不可逾越的大法。
〔14〕命:指受之于自然之天的性分。
〔15〕义:指人所应尽的社会职责。
〔16〕适:往。
〔17〕无所逃:无可逃避。
〔18〕施:移动,改易。
〔19〕复:再。
〔20〕交:国与国之间的交往。
〔21〕近:邻近的国家。靡:顺。信:信用。
〔22〕或:有人。
〔23〕溢美:夸奖过分。溢,满溢。
〔24〕溢恶:指责过分。
〔25〕类:近似。妄:不真实。
〔26〕莫:疑惑。
〔27〕法言:格言。
〔28〕常情:真实无妄之言。
〔29〕几:近。全:谓免祸全身。
〔30〕阳:谓喜。
〔31〕卒:结束。阴:谓怒。
〔32〕大至:过甚,甚至。大,通“太”。下同。奇巧:诡诈。
〔33〕治:谓依循规矩。
〔34〕乱:谓迷醉大乱。
〔35〕奇乐:狂乐狎侮。
〔36〕谅:诚信。
〔37〕鄙:欺诈。
〔38〕毕:结束。
〔39〕行:谓传达语言。实丧:得失。
〔40〕忿:愤怒。设:发作。
〔41〕茀(bó):勃然。
〔42〕心厉:伤人的恶念。
〔43〕剋核:苛求。大至:太过分。大,通“太”。
〔44〕不肖之心:即伤人的恶念。
〔45〕迁:改变。劝:劝勉。
〔46〕益:增益。
〔47〕殆:危险,用作动词,使事情变危险变糟糕。
〔48〕慎:慎重、谨慎。与:通“欤”,表疑问语气词。
〔49〕中:指心性。
〔50〕致命:据实传命。
叶公子高将要出使齐国,问孔子说:“楚王交给我极为重要的使命,齐国对待外国的使臣,表面上总是很恭敬,实际上却迟迟不肯依允别人的请求。一般人尚且不易被感化,何况是诸侯呢!我感到很害怕。你曾经跟我说过:‘凡事无论大小,很少有不依于大道而能欢然成功的。事情如果办不成功,就必定有君主的惩罚;事情如果成功,就必定有喜惧交战胸中而致疾病。无论是成功或不成功都不会遭到祸患的人,只有得道之人才能做到。’我平日的饮食极为粗淡而不求精美,所以厨工都不会因热而思求清凉。现在我早晨接受使命而晚上就要喝冰水,我大概是内心焦灼了吧!我出使之事还未实际进行,就已经喜惧交战胸中而致疾病了。事情如果再办不成功,必定有君主的惩罚。这双重祸患,做人臣的不能够承受,请先生教我避免祸患的方法吧!”
孔子说:“天下有两个不可逾越的大法:一个是受于自然之天的性分,一个是人所应尽的社会职责。子女爱敬双亲,这就是自然的性分,系结于心而不可解除;人臣侍奉君主,这就是应尽的社会职责,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不能没有国君,在天地之间是无法逃避的。这就是所谓的不可逾越的大法。所以子女侍养双亲,无论环境如何都要让他们安适,这就是孝心的最高体现;人臣侍奉君主,无论去做何事都要顺从他的心意,这就是忠心的最高表现;自我调养心性,哀乐之境都不能影响到自己的情绪,知道事情无可奈何而能安心去做,这就是道德修养的最高境界。为人臣子的,本来就有不得已的事情,但只要尽力按照事情的实际去做而不顾自身,哪里会产生贪生怕死的念头呢?你这样去做就可以了!我再告诉你我所听到的话:大凡国与国之间的交往,邻近的国家就一定用信用去求顺,远道的国家就一定用忠信去结信,语言必须有人传达。传达两国君主喜怒的言辞,实在是天下最难的事。两国君主喜悦,其言辞就一定会夸奖过分,两国君主愤怒,其言辞就一定会指责过分。凡是过分的话就会接近于不真实,不真实的话使人迟疑不信,疑惑则传话的使臣就会遭殃了。所以格言说:‘传达真实之言,不要传达过分的言辞,那就差不多能够免祸全身了。’譬如以技巧角力的,起初以喜相邀,最后以怒相斗,甚至各出诡计而击杀对方;以礼节饮酒的,起初依循规矩,最后迷醉大乱,甚至会狂乐荒淫。什么事情都是这样,起初时彼此诚信,最后就互相欺诈;许多事情开始时只露出微兆,到最后就酿成了大祸。言语凭虚相生,有如风波的忽起忽灭,不可捉摸;所以传达言语时,就会有得有失。风波容易波动,得失之间容易产生危险。所以愤怒的发作没有其他的原因,只是因为巧言偏辞的相欺。逼兽于死地,它就会发出怪叫之声,其怒气勃然发作,于是便产生了伤人的恶念。一个人做事太苛刻,别人就会起恶念来报复他,而他自己还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如果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谁能知道将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呢!所以格言说:‘不要改变所传达的命令,不要勉强使事情成功。’超过常度,就是私自增益。‘改变命令’‘强求成功’,就足以把事情搞糟。成就美事需要很长的时间,做成坏事等到觉悟已悔改不及,可以不慎重吗?顺着万物的自然之理而悠游我心,寄托于不得已而蓄养心性,这就达到理想的境界了。何必迁令劝成地去传命呢?只需据实无伪就是了,这样做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 〔1〕 ,而问于蘧伯玉曰 〔2〕 :“有人于此 〔3〕 ,其德天杀 〔4〕 。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 〔5〕 ;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 〔6〕 ,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 〔7〕 ,正女身也哉 〔8〕 !形莫若就 〔9〕 ,心莫若和 〔10〕 。虽然,之二者有患 〔11〕 。就不欲入 〔12〕 ,和不欲出 〔13〕 。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 〔14〕 ;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 〔15〕 。彼且为婴儿 〔16〕 ,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 〔17〕 ,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 〔18〕 ,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 〔19〕 。汝不知夫螳蜋乎?怒其臂以当车辙 〔20〕 ,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 〔21〕 。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 〔22〕 ,几矣 〔23〕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 〔24〕 ,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 〔25〕 ,为其决之之怒也 〔26〕 ;时其饥饱 〔27〕 ,达其怒心 〔28〕 。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 〔29〕 ,逆也。夫爱马者,以筐盛矢 〔30〕 ,以蜃盛溺 〔31〕 。适有蚊虻仆缘 〔32〕 ,而拊之不时 〔33〕 ,则缺衔毁首碎胸 〔34〕 。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 〔35〕 ,可不慎邪!”
〔1〕颜阖:姓颜,名阖,鲁国贤人。傅:做师傅。卫灵公太子:指蒯聩。
〔2〕蘧伯玉:姓蘧,名瑗,字伯玉,卫国贤大夫。
〔3〕人:指太子蒯聩。
〔4〕天杀:天性刻薄。
〔5〕方:规矩,法度。危:危及。
〔6〕其知:他的智慧。知,通“智”。适:恰。过:过失。
〔7〕戒:警戒。慎:谨慎。
〔8〕女:通“汝”,你。
〔9〕就:随顺。
〔10〕和:调和。
〔11〕之:此。二者:指“就”与“和”。
〔12〕入:谓苟同。
〔13〕出:谓显己之长。
〔14〕颠:颠覆,失败。灭:毁灭。崩:败坏。蹶:绊倒。
〔15〕妖孽:谓祸患。
〔16〕且:将。婴儿:比喻无知。
〔17〕町畦(tǐng qí):田界,可引申为检束。
〔18〕无崖:无崖岸,可引申为放荡不拘。
〔19〕达:畅达,谓顺其心意。疵:小病,可引申为过失。
〔20〕怒:通“努”,奋举。当:抵挡。辙:车轮碾过的痕迹,此处引申为车轮。
〔21〕是:自是,自负。
〔22〕积:经常。伐:夸耀。而:通“尔”,你。犯:触犯。
〔23〕几:危殆。
〔24〕生物:活的动物。与之:给它吃。
〔25〕全物:整个动物。
〔26〕决:撕裂。
〔27〕时:通“伺”,伺候。
〔28〕达:顺导。
〔29〕杀:谓搏噬人。
〔30〕盛(chéng):装。矢:通“屎”,马粪。
〔31〕蜃(shèn):一种以贝壳作装饰的器皿。溺:马尿。
〔32〕适:恰。仆缘:附缘于马体。仆,附。
〔33〕拊:拍打。不时:时机不对。
〔34〕缺衔:决裂衔勒。毁首碎胸:谓人遭蹄踢,毁首碎胸。
〔35〕亡:忘,忘掉。
颜阖将要去做卫灵公太子蒯聩的师傅,他问蘧伯玉说:“现在有一个人,其天性刻薄。若依随他而不依法度规矩,就必定要危及我国;若以法度绳墨之言规谏他,就必定首先危及我身。他的智力足以看到别人的过失,而不能看到自己的过失。像这样的情形,我怎么办呢?”
蘧伯玉说:“你问得很好!要警戒,要谨慎,先端正你自己!外表应现出恭敬随顺之态,内心应存有调和诱导之意。虽然如此,这二者仍避免不了祸患。外表虽然随顺他而不能与他苟同,内心虽然调和诱导他而不能故显己美。外表随顺太过分,将会与之同流合污而使自己覆败毁灭,崩坏蹶倒;内心调和诱导太显露,他以为你在争声名,所以必将招致祸患。他如果像婴儿那样无知,你也和他一样像婴儿那样无知;他如果没有界限的约束,你也和他一样没有界限的约束;他如果放荡不拘,你也和他一样放荡不拘。顺着他的心意,渐渐地把他引导到没有过失的境界。你不知道那螳螂吗?奋力举起臂膀去抵挡车轮的前进,它不知道自己不能胜任,这是因为把自己的本领看得太大的缘故。要警戒,要谨慎!常常称赞你自己的美才去触犯暴君的颜面,那就危险了!你不知道养虎的人吗?他不敢把活的生物给虎吃,因为怕它在搏杀活物时引发凶残的天性;不敢把整个动物给虎吃,因为怕它在撕裂动物时引发凶残的天性;知道它的饥饱而伺候,顺着它的喜怒之情去疏导。虎和人不同类,而它对养己者产生媚爱之意,是由于顺其情性的缘故;所以它要伤害人,是因为违逆了它的情性。那爱马的人,用竹筐接马粪,用大蛤壳接马尿。偶尔有蚊虻叮在马身上,而拍打得出其不意,马就会咬断衔勒,使人遭蹄踢而毁首碎胸。爱马之意有所至极,马反而会忘掉你的爱意,这可以不谨慎吗?”
匠石之齐 〔1〕 ,至于曲辕 〔2〕 ,见栎社树 〔3〕 。其大蔽数千牛 〔4〕 ,絜之百围 〔5〕 ;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 〔6〕 ;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 〔7〕 。观者如市,匠伯不顾 〔8〕 ,遂行不辍 〔9〕 。弟子厌观之 〔10〕 ,走及匠石 〔11〕 ,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 〔12〕 ,勿言之矣!散木也 〔13〕 ,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 〔14〕 ,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 〔15〕 ,以为柱则蠹 〔16〕 ,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 〔17〕 :“女将恶乎比予哉 〔18〕 ?若将比予于文木邪 〔19〕 ?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 〔20〕 ,实熟则剥 〔21〕 ,剥则辱 〔22〕 ;大枝折,小枝泄 〔23〕 。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 〔24〕 ,自掊击于世俗者也 〔25〕 。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 〔26〕 ,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 〔27〕 ?而几死之散人 〔28〕 ,又恶知散木!”
匠石觉而诊其梦 〔29〕 。弟子曰:“趣取无用 〔30〕 ,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 〔31〕 !彼亦直寄焉 〔32〕 ,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 〔33〕 。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 〔34〕 !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 〔35〕 ,而以义誉之 〔36〕 ,不亦远乎!”
〔1〕匠石:一个名叫石的木匠。之:往。
〔2〕曲辕:地名。
〔3〕栎(lì)社树:社中的栎树。社,祭祀土地神的地方。
〔4〕蔽:遮蔽。
〔5〕絜(xié):张开两臂度量树身。围:两臂合抱为一围。
〔6〕临山:高出山头。临,俯瞰。仞:七尺为仞,一说八尺。
〔7〕旁:旁枝。
〔8〕匠伯:指匠石。因匠石为众匠之长,故可称为“匠伯”。
〔9〕辍:止。
〔10〕厌观:饱看。
〔11〕走:跑。及:赶上。
〔12〕已矣:算了。已,止。
〔13〕散木:无用之木。
〔14〕棺:棺材。椁:外棺。
〔15〕液 (mán):脂液外渗。
〔16〕蠹:虫蛀。
〔17〕见梦:托梦。
〔18〕女:汝,你。恶乎:什么。
〔19〕若:你。文木:纹理细密的有用之木。
〔20〕柤(zhā):即山楂。果蓏(luǒ):在树上生长的叫果,在地上生长的叫蓏。
〔21〕剥:遭受敲打。
〔22〕辱:被扭折。
〔23〕泄:被牵扭。
〔24〕中道夭:中途夭折。
〔25〕掊:打击。
〔26〕几:将近。
〔27〕相物:以散木视我。相,视。
〔28〕而:通“尔”,你。散人:无用之人。
〔29〕诊:告。
〔30〕趣:通“趋”,趋向。
〔31〕密:犹言“别作声”。若:你。
〔32〕彼:指栎树。直:特。
〔33〕为:被。诟厉:讥议。
〔34〕几:近乎,差一点。翦:砍伐。
〔35〕保:谓保全生命之道。
〔36〕而:通“尔”,你。誉:称誉。
有个名叫石的木匠到齐国去,到了曲辕,看见了一棵长在社中的栎树。这棵树大到可以遮蔽数千头牛,张开两臂量树身有一百围粗;树干高到耸出山顶八丈以上才有分枝;可用来刳成独木舟的旁枝,数以十计。观看的人像赶集的一样多,然而匠伯不看一眼,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弟子把这树饱看了一番,跑着赶上匠石,说:“自从我拿着斧头跟随先生以来,从没有见过像这样好的木材。先生不肯看一眼,走个不停,这是为什么呢?”匠石说:“算了,不要说它了!那是没有用的散木,用来造船就会沉没,用来做棺材很快就会腐烂,用来做器具很快就会毁坏,用来做门户就会脂液外渗,用来做柱子就会虫蛀,这是不能用作材料的树木。正是因为它没有什么用处,所以能够像这样长寿。”
匠石回来后,社中的栎树托梦说:“你要用什么和我相比呢?你要把我和有用的树木相比吗?那山楂树、梨树、橘树、柚子树以及瓜果之类,果实成熟了就会遭受敲打,敲打就会被扭折;大枝被折断,小枝被牵扭。这就是因为它们有用才害苦了自己的一生,所以不能享尽天年而中途夭折,这都是自己招来世俗者的打击。世上的事物没有不是这样的。何况我寻求无用的境地已经很久了,几乎被庸人砍死,到现在仍能保全自己,正是以不材为我大用的缘故。假如我真的有用,我还能够长得这么高大吗?况且你和我都是天地间的一物,为什么你要视我为散木呢?你是将要死亡的无用之人,又怎么能知道无用之木呢!”
匠石醒后把梦告诉给了他的弟子。弟子说:“它既然意在求取无用,又何必要长在社中呢?”匠石说:“别作声!你不要说了!栎树不过是特意寄迹于社中,以便招致众人的无用之讥而保全自己罢了。假如使它不生在社中,早就被人砍为薪木烧了!况且栎树用来保全生命之道的方法与众不同,用常理来称誉它,不就相差太远了吗!”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 〔1〕 ,见大木焉,有异 〔2〕 ,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藾 〔3〕 。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 〔4〕 !”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 〔5〕 ;俯而见其大根 〔6〕 ,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 〔7〕 ;咶其叶 〔8〕 ,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 〔9〕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荆氏者 〔10〕 ,宜楸、柏、桑 〔11〕 。其拱把而上者 〔12〕 ,求狙猴之杙者斩之 〔13〕 ;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 〔14〕 ;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 〔15〕 。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 〔16〕 ,与豚之亢鼻者 〔17〕 ,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 〔18〕 。此皆巫祝以知之矣 〔19〕 ,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为大祥也。
〔1〕南伯子綦:即南郭子綦。见《齐物论》篇注。商之丘:即商丘,宋国都城,在今河南商丘市。
〔2〕有异:谓其高大异乎寻常。
〔3〕结驷千乘:千乘车马连接在一起。芘:通“庇”,遮蔽。藾(lài):荫。
〔4〕有:为,是。夫:叹词。
〔5〕拳曲:即卷曲。
〔6〕见:当为“视”之误。大根:指主干的下部。
〔7〕轴解:谓木纹旋散。
〔8〕咶(shì):舔。
〔9〕狂酲(chéng):大醉如狂。不已:不止。
〔10〕荆氏:地名。
〔11〕宜:适宜(种植)。楸(qiū):落叶乔木,材质细密。
〔12〕拱把:两手合握曰拱,一手所握曰把。
〔13〕狙猴:猕猴。杙(yì):小木桩。
〔14〕高名:高大。丽:通“欐”,栋梁。
〔15〕椫(shàn)傍:每边以整块板制成的棺材。
〔16〕解:祭祀之名。颡(sǎn g):额。
〔17〕豚:小猪。亢鼻:鼻孔上翻。亢,仰。
〔18〕适河:投入河中祭神。
〔19〕巫祝:巫师。以:通“已”,已经。
南伯子綦到商丘游玩,看见了一棵大树,它的高大异乎寻常,即使连接千乘车马,也将为枝叶之荫所隐庇。子綦说:“这是什么树呢?这一定是异乎寻常之材啊!”仰头望它的细枝,却是弯弯曲曲而不能做栋梁;低头看主干的下部,却是木纹旋散而不能做棺椁;舔舔它的叶子,嘴巴就会溃烂而被伤害;闻闻它,就会使人大醉如狂,三天都醒不过来。子綦说:“这一定是不成材的树木,所以才能长得这么高大。神人之所以神凝而常存,正是因为其不成材的缘故呀!”
宋国有荆氏那么一个地方,适宜于种植楸、柏、桑之类的文木。长到一两把粗以上的,就被寻求栓猴子的小木桩的人砍伐;三围四围粗的,就被寻求做高大栋梁的人砍伐;七围八围粗的,就被为富贵人家寻求整块板制成棺材的人砍伐。所以不能享尽天年而中途被斧头砍伐了,这就是有用之材招来的祸患。所以在解罪求福的祭祀中,白额头的牛,鼻孔上翻的猪,以及有痔病的人,都不能投入河中祭神。这都是巫师已经知道的了,认为那是不吉祥的。但神人以不材能够保身为最大的吉祥。
支离疏者 〔1〕 ,颐隐于脐 〔2〕 ,肩高于顶 〔3〕 ,会撮指天 〔4〕 ,五管在上 〔5〕 ,两髀为胁 〔6〕 。挫针治 〔7〕 ,足以糊口;鼓 播精 〔8〕 ,足以食十人 〔9〕 。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 〔10〕 ;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 〔11〕 ;上与病者粟 〔12〕 ,则受三钟与十束薪 〔13〕 。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1〕支离疏:作者虚构的人物。支离,指形体支离;疏,指智力不全。比喻其忘形去智。
〔2〕颐:面颊。隐:隐藏,此处谓支离疏由于弯腰驼背而脸与肚脐齐平。脐:肚脐。
〔3〕顶:头顶。
〔4〕会撮:发髻。指天:朝天。因其佝偻低头故发髻朝天。
〔5〕五管在上:五脏的穴位朝上。正常情况应该朝后。
〔6〕两髀为胁:谓大腿与胁靠到一起。髀(bì),大腿。
〔7〕挫针:缝衣服。挫,持。治 (jiè):洗衣服。 ,脏旧衣服。
〔8〕鼓:簸,扬米去糠。 (cè):小簸箕。播精:播去粗糠而得精米。
〔9〕食:赡养。
〔10〕征:征召。攘臂:谓遨游自在的样子。
〔11〕役:徭役。不受功:谓无须接受劳役之苦。
〔12〕与:给。
〔13〕钟:六斛四斗为一钟。束:捆。薪:柴草。
支离疏这个人,面颊与肚脐齐平,肩膀高过头顶,脑后的发髻朝天,五脏的穴位随背而向上,胁与大腿靠到一起。他替人家缝洗衣服,能够糊口;扬糠播米,足够赡养十个人。国家征兵时,他捋袖挥臂而游于其间;国家有大的徭役时,他因为残疾而无须接受劳役之苦;国家给贫病的人发放救济的时候,他可以领到三钟粮食和十捆柴草。形体残缺不全的人,尚且能够养活自身,享尽天年,更何况忘其德行的人呢!
孔子适楚 〔1〕 ,楚狂接舆游其门曰 〔2〕 :“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 〔3〕 !来世不可待 〔4〕 ,往世不可追也 〔5〕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 〔6〕 ;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7〕 ;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8〕 。福轻乎羽,莫之知载 〔9〕 ;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 〔10〕 ,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 〔11〕 !迷阳迷阳 〔12〕 ,无伤吾行!吾行却曲 〔13〕 ,无伤吾足!”
山木自寇也 〔14〕 ,膏火自煎也 〔15〕 。桂可食 〔16〕 ,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1〕适:往,到。
〔2〕接舆:楚国的隐士,姓陆,名通,字接舆。
〔3〕凤兮凤兮:这里用凤鸟来嘲讽和比喻孔子。何如:如何,多么。衰:衰落。
〔4〕待:期待。
〔5〕追:追回。
〔6〕成:成就功业。
〔7〕生:苟全性命。
〔8〕方:当。仅:很少。
〔9〕载:承受。
〔10〕已:停止。
〔11〕画地:比喻愚者自拘。
〔12〕迷阳:一种多刺的草,常生路旁。
〔13〕却:退却。曲:拐弯而行。
〔14〕自寇:自招砍伐。
〔15〕膏:油脂。煎:煎熬,燃烧。
〔16〕桂:肉桂,其皮辛香,可供调味。
孔子到楚国去,楚国的狂士接舆来到孔子的馆舍,唱道:“凤啊,凤啊,为什么怀着盛德到这衰败的国家来呢!未来的社会是不可期待的,过去的社会是无法追回的。天下太平时,圣人就能成就自己的功业;天下混乱时,圣人只能苟全性命;当今这个时代,很少有人能够免于刑戮。幸福比羽毛还要轻,却不知道受用;祸患比大地还要厚重,却不知道回避。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在他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德行。危险啊!危险啊!不要画地为牢而拘守一隅。迷阳草啊!不要妨碍我行路。我走路时小心地退却拐弯啊!不要伤害我的脚。”
山上的树木自己招来砍伐之祸,油脂燃的火熬干了自己。桂树可供调味食用,所以砍伐它;漆树可以用,所以割取它。人们都知道有用的用处,却不知道无用的作用。
儒家整体来说还是积极入世的。石门隐者评价孔子就是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大概在孔子之时,就有许多人认为天下不可为,因而隐居避世了。石门隐者是一位,本文的接舆也是一位。《论语》中对接舆歌而过孔子曾有记载,与本文略微不同:“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庄子将接舆之歌大幅扩充,将一句简单的感叹变成了一首末世悲歌,他唱道:“方今之时,仅免刑焉!”此时的天下比无道还要糟糕,能保全自己免遭杀戮之祸都是困难的,因此他提出了一个特殊的看似荒谬的避世全身的方法:无用。
开篇借孔颜对话,引出心斋,指出要虚己以游世。颜回开始是典型的儒家性格,乱国就之,跃跃欲试。孔子却告诉他此去如羊入虎口,殆往而刑。后世一些解庄者认为庄子是孔门颜回一脉,因为二人性格、思想倾向比较接近,在《庄子》中,连孔子有时都是被嘲笑讥讽的对象,而颜回却都是正面形象,且庄子最重要的心法“心斋”和“坐忘”都跟颜回有关。其实我们不妨将本段的颜回看作庄子,将颜回的思想转变看成庄子的思想历程。没有人天生就是隐士,孔子也感叹“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行与藏的选择根据的还是时局的好坏。孔子与接舆、石门隐者、长沮、桀溺等人之间的差别也没那么大,他们并不是一意孤行者。孔子时已是如此,到了战国中期庄子生活的年代,更是每况愈下。我们且看顾炎武对春秋战国差别的描述:“春秋时,犹尊礼重信,而七国则绝不言礼与信矣;春秋时,犹宗周王,而七国则绝不言王矣;春秋时,犹严祭祀,重聘享,而七国则无其事矣;春秋时,犹论宗姓氏族,而七国则无一言及之矣;春秋时,犹宴会赋诗,而七国则不闻矣;春秋时,犹有赴告策书,而七国则无有矣。”(《日知录·周末风俗》)此时是真正的礼崩乐坏,天下大乱。
因此,庄子决意要隐居避世。楚王来聘庄子为相,庄子断然不肯。他以庙堂牺牛作比,牺牛因为有用,虽然得到荣华,却也牺牲了自己。在本篇中,则有山木、社树的例子。庄子也不是一味地无用,他仍然做了漆园吏,和栎社树一样,“彼亦直寄焉”,在有用、无用之间。
本篇末段云:“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庄子固然是撕开了生命残酷的真相。但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人们互惠互利,提供自己的价值,与其他人交换,从而使社会健康发展、欣欣向荣,本是平常不过的事,也是大家乐意去做的事。以此为基点反观庄子思想,可知都是沉痛的乱世之言,不可当作大常大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