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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诨 第五

插科打诨,填词之末技也,然欲雅俗同欢,智愚共赏,则当全在此处留神。文字佳,情节佳,而科诨不佳,非特俗人怕看,即雅人韵士,亦有瞌睡之时。作传奇者,全要善驱睡魔。睡魔一至,则后乎此者虽有《钧天》之乐 〔1〕 ,《霓裳羽衣》之舞 〔2〕 ,皆付之不见不闻,如对泥人作揖,土佛谈经矣。予尝以此告优人,谓戏文好处,全在下半本,只消三两个瞌睡,便隔断一部神情,瞌睡醒时,上文下文已不接续,即使抖起精神再看,只好断章取义作零出观。若是则科诨非科诨,乃看戏之人参汤也。养精益神,使人不倦,全在于此,可作小道观乎?

【注释】

〔1〕《钧天》之乐:天上的乐舞。《史记 · 赵世家》载赵简子自言游于钧天,百神为之演奏音乐。钧天,《吕氏春秋 · 有始》:“中央曰钧天。”

〔2〕《霓裳羽衣》之舞:唐玄宗极为喜爱的著名歌舞。是开元中西凉节度使杨敬述进献的。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三认为是:西凉创作,明皇润色,又为易美名。

【译文】

插科打诨,是填词的末技。然而要想雅俗同欢,智愚共赏,那就应当在这上头留神。文字佳,情节佳,而科诨不佳,那么非但俗人怕看,就是雅人韵士,也有瞌睡的时候。传奇作者,全都要善于驱走睡魔。睡魔一到,那么在这后边的就算是《钧天》这样的仙乐,《霓裳羽衣》这样的妙舞,也都听不到,看不见,就如同对泥人作揖,同土佛谈经了。我曾经把这些告诉演员们,说戏文的好处,全在下半本,观众只消打三两个瞌睡,就会割断一部戏的神情,等瞌睡醒来了,上下文已经接不上头,即使抖擞精神再看,也只好断章取义当作零出的折子戏来看。如此则科诨不是科诨,乃是看戏之人的参汤。让观众养精益神,使人不倦,功夫和效果全在这上头,能将它当小道看吗?

戒淫 亵

戏文中花面插科,动及淫邪之事,有房中道不出口之话,公然道之戏场者。无论雅人塞耳,正士低头,惟恐恶声之污听,且防男女同观,共闻亵语 〔1〕 ,未必不开窥窃之门 〔2〕 ,郑声宜放,正为此也。不知科诨之设,止为发笑,人间戏语尽多,何必专谈欲事?即谈欲事,亦有“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之法 〔3〕 ,何必以口代笔,画出一幅春意图,始为善谈欲事者哉?人问善谈欲事当用何法,请言一二以概之。予曰:如说口头俗语,人尽知之者,则说半句,留半句,或说一句,留一句,令人自思。则欲事不挂齿颊,而与说出相同,此一法也。如讲最亵之话虑人触耳者,则借他事喻之,言虽在此,意实在彼,人尽了然,则欲事未入耳中,实与听见无异,此又一法也。得此二法,则无处不可类推矣。

【注释】

〔1〕亵(xi è )语:下流话。

〔2〕窥窃:指偷情。

〔3〕“善戏谑兮”二句:语出《诗经 · 卫风 · 淇奥》。戏谑(xu è ),开玩笑。虐,过分。

【译文】

戏文中的花面小丑插科打诨,动不动就涉及淫秽之事,有房中说不出口的话,公然就在戏台上说出来。不说令雅人塞耳,正士低头,唯恐被这种脏恶之声污染了视听,而且要防止男女一同观看,一起听闻这种淫亵之语,未必不开男女苟且偷情之门,郑声宜放,正是为了这个缘故。不知戏曲之设置科浑,只是为了逗观众发笑,人间戏语尽多,何必专谈欲事?即使谈欲事,亦有“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之方法,何必非要以口代笔,画出一幅春意图,才能算作善谈欲事呢?有人问善谈欲事应当用何种方法,请让我试说一二来概括它。我认为:如果说口头俗语,人们都知道的,那么只说半句,留半句,或者说一句,留一句,让人自己去想。那就欲事不挂于齿颊,却与说出来相同,这是一种办法。如果要说最淫亵的话,顾虑观者觉得刺耳,那就借其他事情来隐喻,言说的是这里的事,指意实际上却在那件事,人人都了然于心,如此则欲事未入耳中,实际上与听见无异,这是又一种办法。得此二法,则无处不可类推了。

忌俗 恶

科诨之妙,在于近俗,而所忌者又在于太俗。不俗则类腐儒之谈,太俗即非文人之笔。吾于近剧中,取其俗而不俗者,《还魂》而外,则有《粲花五种》 〔1〕 ,皆文人最妙之笔也。《粲花五种》之长,不仅在此,才锋笔藻可继《还魂》,其稍逊一筹者,则在气与力之间耳。《还魂》气长,《粲花》稍促;《还魂》力足,《粲花》略亏。虽然,汤若士之《四梦》 〔2〕 ,求其气长力足者,惟《还魂》一种,其余三剧则与《粲花》比肩 〔3〕 。使粲花主人及今犹在,奋其全力,另制一种新词,则词坛赤帜,岂仅为若士一人所攫哉?所恨予生也晚,不及与二老同时。他日追及泉台 〔4〕 ,定有一番倾倒,必不作妒而欲杀之状,向阎罗天子掉舌,排挤后来人也。

【注释】

〔1〕《粲花五种》:参见《少用方言》注〔17〕。

〔2〕汤若士之《四梦》:即汤显祖的《牡丹亭》、《邯郸记》、《南柯记》、《紫钗记》四剧。因剧情都与梦有关,而合称“临川四梦”,也称“玉茗堂四梦”。

〔3〕比肩:相匹敌。

〔4〕泉台:犹言阴间、九泉之下。

【译文】

插科打诨的妙处,就在于接近世俗情味。但所忌讳的,又在于太俗。不俗就像学究腐儒的言谈,太俗就不像文人韵士的笔调。我从近来问世的剧作中,寻取科诨俗而又不太俗的。《牡丹亭》之外,则有《粲花五种》,都是文人最妙的文笔。《粲花五种》的长处,不仅在科诨方面,其才锋笔藻可以作为《牡丹亭》的后继者,其稍逊一筹的,则是在气与力之间。《牡丹亭》气长,《粲花》就显得稍稍局促了一点;《牡丹亭》笔力健足,《粲花》就略微亏弱了一些。虽然如此,汤显祖的“临川四梦”,求其气长力足的,也惟有《牡丹亭》一种,其余三剧则与《粲花》差不多不相上下。假使粲花主人能够活到今天,奋其全力,另外创作一部新戏,那么剧坛上的大旗,难道只会由汤显祖一人来扛吗?所遗憾的是我生也晚,没能赶得上与二老同时。他日追到泉台与他们相聚,定然会畅叙一番倾倒仰慕之情,一定不会妒火中烧而呈欲杀之状,不会向阎王天子摇唇鼓舌,以排挤后来人的。

重关 系

科诨二字,不止为花面而设 〔1〕 ,通场脚色皆不可少。生旦有生旦之科诨,外末有外末之科诨 〔2〕 ,净丑之科诨则其分内事也。然为净丑之科诨易,为生旦外末之科诨难。雅中带俗,又于俗中见雅;活处寓板,即于板处证活。此等虽难,犹是词客优为之事。所难者,要有关系 〔3〕 。关系维何?曰:于嘻笑诙谐之处,包含绝大文章;使忠孝节义之心,得此愈显。如老莱子之舞斑衣 〔4〕 ,简雍之说淫具 〔5〕 ,东方朔之笑彭祖面长 〔6〕 ,此皆古人中之善于插科打诨者也。作传奇者,苟能取法于此,则科诨非科诨,乃引人入道之方便法门耳。

【注释】

〔1〕花面:也叫花脸,传统戏曲脚色行当,净的俗称。参阅《结构第一》注〔40〕净。

〔2〕外:传统戏曲脚色行当。元代戏曲中有外末、外旦、外净等,大致是指末、旦、净等行当的次要角色。明代以后逐渐成为专演老人的行当。末:传统戏曲脚色行当。元杂剧中正末是与正旦并重的主要角色。明、清戏曲中,末主要扮演中年男子。

〔3〕要有关系:这里是指在插科打诨中要寓教于乐,有关乎人伦教化的谏诤和教育作用。

〔4〕老莱子之舞斑衣:老莱子,春秋末年楚国隐士,相传他为逗高龄父母开心,自己年届七十,还着五色彩衣,效婴儿状戏舞。

〔5〕简雍之说淫具:事见《三国志 · 蜀志 · 简雍传》。可参见下文“贵自然”条所述。

〔6〕东方朔之笑彭祖面长:参见下文“贵自然”条所述。东方朔,汉武帝时著名的文学家、幽默大师。《史记》、《汉书》有传。

【译文】

科诨二字,并不只是为小丑花面而设,全场所有角色都不能少。生旦有生旦的插科,外未有外末的打诨,净丑的插科打诨则是他们的分内之事。但是,写净丑的科诨相对容易,写生旦外末的科诨则更为困难。雅中要带俗,又要于俗中见雅;鲜活之处要隐含呆板,就在呆板中还要见证鲜活。这等科诨虽然难写,还是剧作家们擅长能做好的事。真正所难的,是要有关系。关系是什么呢?我说就是在笑谈诙谐之处,包含了绝大文章;使忠孝节义之心,得此科诨而更加彰显。比方老莱子七十岁着彩衣起舞娱亲,三国时简雍对刘备说淫具以讽谏,汉武帝时东方朔笑话彭祖脸儿长,这些都是古人之中善于插科打诨的人。传奇作家,如果能取法于此,那么科诨就不单单是科诨,乃是引人入道的方便法门。

贵自 然

科诨虽不可少,然非有意为之。如必欲于某折之中,插入某科诨一段,或预设某科诨一段,插入某折之中,则是觅妓追欢,寻人卖笑,其为笑也不真,其为乐也亦甚苦矣。妙在水到渠成,天机自露,“我本无心说笑话,谁知笑话逼人来”,斯为科诨之妙境耳。如前所云简雍说淫具,东方朔笑彭祖。即取二事论之:蜀先主时 〔1〕 ,天旱禁酒,有吏向一人家索出酿酒之具,论者欲置之法。雍与先主游,见男女各行道上,雍谓先主曰:“彼欲行淫,请缚之。”先主曰:“何以知其行淫?”雍曰:“各有其具,与欲酿未酿者同,是以知之。”先主大笑,而释蓄酿具者。汉武帝时,有善相者 〔2〕 ,谓人中长一寸 〔3〕 ,寿当百岁。东方朔大笑,有司奏以不敬。帝责之,朔曰:“臣非笑陛下,乃笑彭祖耳。人中一寸则百岁,彭祖岁八百,其人中不几八寸乎?人中八寸,则面几长一丈矣,是以笑之。”此二事,可谓绝妙之诙谐,戏场有此,岂非绝妙之科诨?然当时必亲见男女同行,因而说及淫具,必亲听人中一寸寿当百岁之说,始及彭祖面长,是以可笑,是以能悟人主。如其未见未闻,突然引此为喻,则怒之不暇,笑从何来?笑既不得,悟从何有?此即贵自然、不贵勉强之明证也。吾看演《南西厢》,见法聪口中所说科诨 〔4〕 ,迂奇诞妄,不知何处生来,真令人欲逃欲呕,而观者听者绝无厌倦之色,岂文章一道,俗则争取,雅则共弃乎?

【注释】

〔1〕蜀先主:即刘备。

〔2〕相者:以谈相论命为职业的人。

〔3〕人中:指人鼻子下嘴唇上正中的凹痕。

〔4〕法聪:《西厢记》中普救寺的小和尚。

【译文】

插科打诨虽然必不可少,但不应该有意为之。如果一定要在某折戏中,插入某段科诨,或预设某段科诨,插入某折之中,这就好像是找妓追欢,寻人卖笑,那样的笑必定不真,那样的乐也一定很苦涩。科诨之妙在于水到渠成,是天机自然地发露,“我本无心说笑话,谁知笑话逼人来”,这才是科诨的妙境啊。比如前面所说简雍对刘备说淫具以讽谏,东方朔笑彭祖脸儿长。就拿这两件事说说吧:蜀汉先主刘备时代,天旱禁酒,有官员从一户人家搜出酿酒的工具,办案者想要依禁酒令法加以治罪。简雍与先主出游,看见有男女各自在路上行走,简雍对先主说:“他们想要行淫,请您下令把他们绑了。”先主说:“你何以知道他们要行淫?”简雍说:“他们各有其淫具,这和那家有酿酒之具,欲酿未酿的情况一样,所以知道。”先主大笑,就释放了那家藏有酿酒之具的人。汉武帝时,有个善于相面的,说人的人中每长一寸,寿命能长一百岁。东方朔哈哈大笑,负责朝廷礼仪的官员向武帝奏劾他不敬。武帝也责问他。东方朔说:“我不是笑陛下,乃是笑彭祖。人中长一寸就能活一百岁,那么彭祖活了八百岁,他的人中不是得有八寸之长吗?人中都能有八寸长,那么他的脸怎么也得有一丈长吧,所以笑了。”这两件事,可以说是绝妙的诙谐,戏场上有这样幽默的段子,岂不是绝妙的科诨?然而当时简雍一定是亲见男女同行,因而自然说到淫具,东方朔一定亲耳听到人中一寸能活百岁之说,才自然说到彭祖脸儿长,所以可笑,所以才能感悟人主。如果他们不是亲见亲闻,突然无缘无故地引此作比喻,那么恐怕招惹上主的雷霆之怒都来不及,哪儿还能笑得出来?笑既不得,悟又能从何而来呢?这就是科诨贵于自然,不贵勉强的明证。我观看上演《南西厢》,见法聪口中所说的科诨,妄诞离奇,不知道是从哪里生发出来的,真是令人作呕,只想逃席离场,可是看戏的听戏的居然丝毫没有厌倦之色。难道文章一道,俗的则争相观取,雅的反而人所共弃吗? lv2K95HjEALqJZYFS7+PLA6TR958aqiAVstI45DeGmqTBVpNhkQzLwuMnOiMAp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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