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作传奇者,止重填词,视宾白为末着,常有白雪阳春其调,而巴人下里其言者 〔1〕 ,予窃怪之。原其所以轻此之故,殆有说焉。元以填词擅长,名人所作,北曲多而南曲少。北曲之介白者 〔2〕 ,每折不过数言,即抹去宾白而止阅填词,亦皆一气呵成,无有断续,似并此数言亦可略而不备者。由是观之,则初时止有填词,其介白之文,未必不系后来添设。在元人,则以当时所重不在于此,是以轻之。后来之人,又谓元人尚在不重,我辈工此何为?遂不觉日轻一日,而竟置此道于不讲也。予则不然。尝谓曲之有白,就文字论之,则犹经文之于传注 〔3〕 ;就物理论之,则如栋梁之于榱桷 〔4〕 ;就人身论之,则如肢体之于血脉。非但不可相无,且觉稍有不称,即因此贱彼,竟作无用观者。故知宾白一道,当与曲文等视,有最得意之曲文,即当有最得意之宾白,但使笔酣墨饱,其势自能相生。常有因得一句好白,而引起无限曲情,又有因填一首好词,而生出无穷话柄者 〔5〕 。是文与文自相触发 〔6〕 ,我止乐观厥成 〔7〕 ,无所容其思议。此系作文恒情,不得幽渺其说,而作化境观也 〔8〕 。
【注释】
〔1〕“白雪阳春其调”二句:指将曲词当作高雅的部分,精心结撰;将对话和独白当作低俗的部分,草草写就。白雪阳春,巴人下里云云,语出宋玉《对楚王问》。
〔2〕介白:传统戏曲中的“道白”,也称科白。介或科,是剧本中指示演员表演动作与表情时的用语。白,说白。古代戏曲以唱为主,以白为宾,故称宾白。
〔3〕传注:对儒经的诠释、训诂。
〔4〕榱桷(cu ī ju é ):房屋上的椽子,架在屋梁上支撑屋面和瓦片的木条。桷,方形的椽子。
〔5〕话柄:犹言话题。
〔6〕文与文自相触发:是指曲文与宾白相互引发,相映成趣。
〔7〕乐观厥成:愉快地期待着它的成功。厥,其,它。
〔8〕“不得幽渺其说”二句:是说不应将“文与文自相触发”看得过于神秘,说成是非人力所能为的神妙境界。化境,原为佛家语,这里指文艺创作中出神入化的境界。
【译文】
从来作传奇者,只重填词,却把宾白视作末技。常有曲调唱词如阳春白雪,而对话独白却如下里巴人的。对此现象,我暗自深感奇怪。探究人们所以轻视宾白的缘故,大约是有其说法的。元人以填词擅长,名家所作的,北曲多而南曲少。北曲中的宾白,每折都不过几句话,即使抹去宾白,而只阅读填词,也都能够一气呵成,没有断续之痕,似乎连这几句宾白也可以删略而不必备的。由此看来,当初创作时可能只有填词,其宾白文字,未必不是后来添加上去的。在元人眼里,大约因为当时所重不在于此,所以轻视宾白。后来的人,又以为元人尚且不重视宾白,我辈为什么要精于此道呢?于是不知不觉中对此日轻一日,到最后竟然将宾白丢开毫不讲究了。我却不是这样。我曾说曲文之有宾白,就文字而论,那就好比经文之于传注;就物理而论,那就如同栋梁之于椽子;就人体而论,那就如同肢体之于血脉。宾白不仅不可或缺,而且觉得倘若与曲文稍稍有些不相称,就会使全剧因此而逊色,竟至将整部剧作视为无足观。由此而知宾白一道,应当与曲文等量齐观,有最得意的曲文,就应当有最得意的宾白,只要使笔墨酣畅饱满,曲文与宾白自然能相互生发,相得益彰。常常有因为得到一句好宾白,而引起无限曲情,又有因填得一首好曲词,而生出了无穷话题的。这是文与文自相触发,我只是乐观其成,无须苦思冥想。这是创作中的常情,不得故弄玄虚,而当作是出神入化的境界来看。
宾白之学,首务铿锵。一句聱牙,俾听者耳中生棘 〔1〕 ;数言清亮,使观者倦处生神。世人但以“音韵”二字用之曲中,不知宾白之文,更宜调声协律。世人但知四六之句平间仄,仄间平,非可混施迭用,不知散体之文亦复如是。“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二语,乃千古作文之通诀,无一语一字可废声音者也。如上句末一字用平,则下句末一字定宜用仄,连用二平则声带喑哑,不能耸听 〔2〕 ;下句末一字用仄,则接此一句之上句,其末一字定宜用平,连用二仄则音类咆哮,不能悦耳。此言通篇之大较 〔3〕 ,非逐句逐字皆然也。能以作四六平仄之法,用于宾白之中,则字字铿锵,人人乐听,有“金声掷地”之评矣 〔4〕 。
声务铿锵之法,不出平仄、仄平二语是已。然有时连用数平,或连用数仄,明知声欠铿锵,而限于情事,欲改平为仄,改仄为平,而决无平声仄声之字可代者。此则千古词人未穷其秘,予以探骊觅珠之苦 〔5〕 ,入万丈深潭者既久而后得之,以告同心。虽示无私,然未免可惜。字有四声,平、上、去、入是也,平居其一,仄居其三,是上、去、入三声皆丽于仄 〔6〕 。而不知上之为声,虽与去入无异,而实可介于平仄之间,以其别有一种声音,较之于平则略高,比之去、入则又略低。古人造字审音,使居平仄之介 〔7〕 ,明明是一过文,由平至仄,从此始也。譬如四方声音,到处各别,吴有吴音,越有越语,相去不啻天渊,而一至接壤之处,则吴越之音相半,吴人听之觉其同,越人听之亦不觉其异。晋、楚、燕、秦以至黔、蜀,在在皆然 〔8〕 ,此即声音之过文,犹上声介于平、去、入之间也。作宾白者,欲求声韵铿锵,而限于情事,求一可代之字而不得者,即当用此法以济其穷。如两句三句皆平,或两句三句皆仄,求一可代之字而不得,即用一上声之字介乎其间,以之代平可,以之代去入亦可。如两句三句皆平,间一上声之字,则其声是仄,不必言矣;即两句三句皆去声、入声,而间一上声之字,则其字明明是仄而却似平,令人听之不知其为连用数仄者。此理可解而不可解,此法可传而实不当传,一传之后,则遍地金声,求一瓦缶之鸣而不可得矣 〔9〕 。
【注释】
〔1〕俾(b ǐ ):使。耳中生棘:指音韵声调不和谐,使听者感到难听、刺耳。
〔2〕“连用二平则声带喑哑”二句:两句皆以平声收尾,则句调缺乏抑扬,显得板滞单调。耸听,动听。下文“连用二仄”,事虽异,而病理则与“连用二平”相似。李渔所论,与刘勰《文心雕龙 · 声律》思旨相通:“沉则响发而断,飞则声飏不还。”
〔3〕大较:大概,大略。
〔4〕金声掷地:扔到地上会发出金石般悦耳的声音,形容文章辞句音韵铿锵,优美动听。《世说新语 · 文学》:“孙兴公(绰)作《天台赋》成,以示范荣期,云:‘卿试掷地,要作金石声。’”
〔5〕探骊觅珠:入深险之地探得至宝。骊,骊龙。珠,价值千金的珠宝。《庄子 · 列御寇》:“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
〔6〕丽:依附,归属。
〔7〕介:界。
〔8〕在在:处处。
〔9〕瓦缶之鸣:叩瓮敲盆发出的声音。这里喻指说白有声无韵的剧作。袁枚《随园诗话》卷七:“有声无韵,是瓦缶也。”
【译文】
宾白的学问,首要是务求声韵铿锵。一句台词聱牙,就让听众耳中如生棘刺;数言清爽响亮,也会使观众倦处生神。世人只着眼于在曲词创作中落实“音韵”二字,却不知道宾白文字,更适宜调声协律。世人只知道四六骈体之文要平间仄,仄间平,互相对仗,不可混施迭用,却不知道散体文字,也一样有这样的要求。“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这两句,乃是千古以来作文章的通用口诀,没有一句话一个字可以忽视声韵的。比如上句末一字用了平声,那么下句末一字必定宜用仄声,两句连用平声收尾,那么演员演唱时缺乏抑扬之致,显得声调喑哑,不能动听;倘若下句末一字用了仄声,那么接这一句的上句,其末一字必定宜用平声,两句连用仄声收尾,那么演员歌唱时声音类乎咆哮,不能悦耳。这里说的是通篇大概的情况,并非逐句逐字都是如此。能够以作四六骈体之文的平仄方法原理,运用于戏曲宾白之中,则字字铿锵悦耳,人人喜闻乐听,便会有“金石掷地”的上佳的评价了。
要使声音铿锵悦耳的方法,跑不出平仄、仄平两句。不过有时连用数个平声字,或者连用数个仄声字,明明知道声韵不够铿锵,但是限于剧情,想要把平声改为仄声,把仄声改为平声,而又决无合适的平声或仄声字可作替代。这种情况,千古剧作家也从未穷究其中的奥秘,我以探骊觅珠之苦,沉潜于万丈深潭,经过长期探究之后,才得以揭示这一奥秘,将其告诉同道。虽然表现了自己的无私,然而未免觉得可惜。字有四声,就是平、上、去、入。平居其一,仄居其三,这样上、去、入三声都归属于仄声。但人们不知道,上声作为仄声,虽然与去声、入声没什么两样,但实际上却可以介乎平声、仄声之间,因为它别有一种声音,较之于平声则略高,比之去声、入声又略低。古人造字审音之时,让其居于平声、仄声之间,分明是一个过渡性声调,由平声到仄声,就从上声开始。譬如四方声音,到处都不一样,吴有吴音,越有越语,相差何止是天渊之别,可是一到两地接壤之处,吴越之音就会相互杂糅,各居其半,吴人听来觉得与自己的乡音差不多,越人听了也不觉得与自己的乡音有什么差异。晋、楚、燕、秦,以至黔、蜀,到处都是这样,这就是声音的过文,犹如上声介乎平声、去声、入声之间。作宾白的,要想求得声韵铿锵,却限于剧情,想找到一个可以代替的字而不得时,就应当用这个方法来救急。比如两句三句都是平声,或者两句三句都是仄声,想找到一个可以代替的字而不得时,就可以用一个上声字放在中间,以其代替平声可行,以其代替去声、入声也行。如果连着两句三句都是平声,选用一个上声字作间隔,那么其本身是仄声,就不必说了;即使连着两句三句都是去声、入声,而选用一个上声字作间隔,那么这个字虽然明明是仄声字,却似乎像是平声,让人听起来不觉得是连用了数个仄声字。这个道理可以理解而又不可以理解,这个方法应该传授而实在不应该传授。一传之后,那就遍地都会是金石之声,求一声瓦釜之鸣也不可得了。
文字之最豪宕,最风雅,作之最健人脾胃者,莫过填词一种。若无此种,几于闷杀才人,困死豪杰。予生忧患之中,处落魄之境,自幼至长,自长至老,总无一刻舒眉,惟于制曲填词之顷,非但郁藉以舒,愠为之解,且尝僭作两间最乐之人 〔1〕 ,觉富贵荣华,其受用不过如此,未有真境之为所欲为 〔2〕 ,能出幻境纵横之上者 〔3〕 :我欲做官,则顷刻之间便臻荣贵;我欲致仕 〔4〕 ,则转盼之际又入山林;我欲作人间才子,即为杜甫、李白之后身;我欲娶绝代佳人,即作王嫱 〔5〕 、西施之元配;我欲成仙作佛,则西天蓬岛即在砚池笔架之前 〔6〕 ;我欲尽孝输忠 〔7〕 ,则君治亲年,可跻尧、舜、彭篯之上 〔8〕 。非若他种文字,欲作寓言,必须远引曲譬,酝藉包含,十分牢骚,还须留住六七分,八斗才学,止可使出二三升,稍欠和平,略施纵送,即谓失风人之旨 〔9〕 ,犯佻达之嫌 〔10〕 ,求为家弦户诵者,难矣。填词一家,则惟恐其蓄而不言,言之不尽。是则是矣,须知畅所欲言亦非易事。言者,心之声也 〔11〕 ,欲代此一人立言,先宜代此一人立心,若非梦往神游,何谓设身处地?无论立心端正者,我当设身处地,代生端正之想;即遇立心邪辟者,我亦当舍经从权 〔12〕 ,暂为邪辟之思。务使心曲隐微,随口唾出,说一人,肖一人,勿使雷同,弗使浮泛,若《水浒传》之叙事,吴道子之写生 〔13〕 ,斯称此道中之绝技。果能若此,即欲不传,其可得乎?
【注释】
〔1〕僭(ji àn ):超出本分。两间:天地之间。
〔2〕真境:现实世界。
〔3〕幻境:幻想的、艺术的世界。
〔4〕致仕:辞官。
〔5〕王嫱:王昭君。
〔6〕西天:佛教传说中佛所居之地,西方极乐世界。蓬岛:即蓬莱仙岛,道教传说中神仙所居之地。
〔7〕输忠:献忠心。
〔8〕“君治亲年”二句:是说君上的政治,可以比尧、舜时更清明;双亲的年寿,可以比彭祖更久长。彭篯(ji ān ),即彭祖,传说中活到八百岁的老寿星。
〔9〕风人之旨:是指温柔敦厚的儒家诗教。风人,诗人。
〔10〕佻达(ti āo t à ):轻薄;轻浮。
〔11〕言者,心之声也:东汉扬雄《法言 · 问神》:“故言,心声也。”
〔12〕经:普遍的原则,这里指人们共同遵守的道德规范、伦理原则。权:因时势而灵活变通,这里指创作时根据剧中反面人物的性格、情感逻辑合理想象。
〔13〕吴道子:名道玄,唐玄宗时著名画家,有“画圣”之称。
【译文】
文字之中最豪宕、最风雅;创作它最健人脾胃的,莫过于填词编戏这一种了。如若没有这一种,几乎会闷杀才子,困死豪杰。我生在忧患之中,处于落魄之境,从小到大,从成人到年老,总无一刻舒心展眉之时,惟有在制曲填词的顷刻。不但心里的郁结借此释放,胸中的不快为之消解,而且常常僭越本分作了天地之间最快乐的人,觉得荣华富贵,其受用也不过如此,没有真实环境中的为所欲为,能够超出艺术幻境中虚虚实实、纵横恣肆之上的。我想做官,则顷刻之间便处于富贵荣华的境地;我想退休,则眨眼之间又已隐入山林;我想做人间的才子,立刻能成为李白、杜甫的后身;我想娶绝代佳人,立马就做了王昭君、西施的原配夫君;我想成仙做佛,那么西天极乐世界、蓬莱神仙岛屿,就在我的砚池笔架之前;我要尽孝尽忠,那么君国大治可以赶上尧、舜时代,高堂长寿可以超过彭祖。戏剧不像别种文体,要作寓言,必须隐喻远引,蕴藉包含,有十分牢骚,还须留住六七分,有八斗才学,也只使出二三升,稍稍欠缺点儿平和,略微驰骋一下笔墨,就会被认为有失风雅诗人之宗旨,有犯了放荡轻薄毛病的嫌疑,要想求得家弦户诵的地位,就难了。而编剧填词一家,却唯恐其蓄而不言,言之不尽。道理就是这样的道理,但还须懂得,畅所欲言也并非容易的事。言为心声,想要代这一个人物立言,先应该代替这个人物立心,若非移情想象,梦游神往,那怎么能称得上设身处地?不要说秉性端正的人物,我要设身处地,代他生心术端正之想;就是遇上立心邪辟的人物,我也应当舍弃正经的思路行为,为适应剧情人物而取权宜之计,暂且为做邪辟之思。务必要使人物隐微的心曲,随口说出,说一个人物,就像一个人物,不让人物性格相互雷同没有个性,不使人物形象平板浮泛而不鲜明。像《水浒传》的叙事,吴道子的写生,这才称得上编剧之道中的绝技。如果真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就是想让它不传,能够做到吗?
传奇中宾白之繁,实自予始。海内知我者与罪我者半。知我者曰:从来宾白作说话观,随口出之即是,笠翁宾白当文章做,字字俱费推敲;从来宾白只要纸上分明,不顾口中顺逆 〔1〕 ,常有观刻本极其透彻,奏之场上便觉糊涂者,岂一人之耳目,有聪明聋聩之分乎?因作者只顾挥毫,并未设身处地,既以口代优人,复以耳当听者,心口相维 〔2〕 ,询其好说不好说,中听不中听,此其所以判然之故也 〔3〕 。笠翁手则握笔,口却登场,全以身代梨园,复以神魂四绕,考其关目,试其声音,好则直书,否则搁笔,此其所以观听咸宜也。罪我者曰:填词既曰“填词”,即当以词为主;宾白既名“宾白”,明言白乃其宾,奈何反主作客,而犯树大于根之弊乎?笠翁曰:始作俑者 〔4〕 ,实实为予,责之诚是也。但其敢于若是,与其不得不若是者,则均有说焉。请先白其不得不若是者。前人宾白之少,非有一定当少之成格。盖彼只以填词自任,留余地以待优人,谓引商刻羽我为政,饰听美观彼为政 〔5〕 ,我以约略数言,示之以意,彼自能增益成文。如今世之演《琵琶》、《西厢》、“荆刘拜杀”等曲,曲则仍之,其间宾白、科诨等事 〔6〕 ,有几处合于原本,以寥寥数言塞责者乎?且作新与演旧有别,《琵琶》、《西厢》、“荆刘拜杀”等曲,家弦户诵已久,童叟男妇,皆能备悉情由,即使一句宾白不道,止唱曲文,观者亦能默会,是其宾白繁减可不问也。至于新演一剧,其间情事,观者茫然;词曲一道,止能传声,不能传情,欲观者悉其颠末 〔7〕 ,洞其幽微,单靠宾白一着。予非不图省力,亦留余地以待优人,但优人之中,智愚不等,能保其增益成文者悉如作者之意,毫无赘疣蛇足于其间乎?与其留余地以待增,不若留余地以待减,减之不当,犹存作者深心之半,犹病不服药之得中医也 〔8〕 。此予不得不若是之故也。至其敢于若是者,则谓千古文章总无定格,有创始之人,即有守成不变之人,有守成不变之人,即有大仍其意,小变其形,自成一家而不顾天下非笑之人。古来文字之正变为奇,奇翻为正者,不知凡几,吾不具论,止以多寡增益之数论之。《左传》、《国语》,纪事之书也,每一事不过数行,每一语不过数字,初时未病其少;殆班固之作《汉书》,司马迁之为《史记》,亦纪事之书也,遂益数行为数十百行,数字为数十百字,岂有病其过多,而废《史记》、《汉书》于不读者乎?此言少之可变为多也。诗之为道,当日但有古风,古风之体,多则数十百句,少亦十数句,初时亦未病其多;殆近体一出,则约数十百句为八句,绝句一出,又敛八句为四句,岂有病其渐少,而选诗之家止载古风,删近体绝句于不录者乎?此言多之可变为少也。总之,文字短长,视其人之笔性,笔性遒劲者,不能强之使长,笔性纵肆者,不能缩之使短。文患不能长,又患其可以不长而必欲使之长。如其能长而又使人不可删逸,则虽为宾白中之“古风”、《史》、《汉》,亦何患哉?予则乌能当此,但为糠秕之导 〔9〕 ,以俟后来居上之人。
予之宾白虽有微长,然初作之时,竿头未进 〔10〕 ,常有当俭不俭,因留余幅以俟剪裁,遂不觉流为散漫者,自今观之,皆吴下阿蒙手笔也 〔11〕 。如其天假以年,得于所传十种之外 〔12〕 ,别有新词,则能保为犬夜鸡晨 〔13〕 ,鸣乎其所当鸣,默乎其所不得不默者矣 〔14〕 。
【注释】
〔1〕口中顺逆:指说白平仄和谐与否,演出时念来顺不顺口。
〔2〕心口相维:心口相互联属。指心中思量曲辞之神情,口中推敲曲辞之声韵,以求得声情并茂的艺术效果。
〔3〕判然:显然;分明貌。
〔4〕始作俑者:首开恶例的人,也指开先例者。语出《孟子 · 梁惠王上》:“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俑,古代用于殉葬的木制或陶制的偶人。
〔5〕“引商刻羽我为政”二句:谓前人以为,演唱时曲文的音阶高低是剧作家的事,而宾白、科诨、动作等则要由演员自行设计、加工或临场发挥。
〔6〕科诨:插科打诨,指穿插在戏曲剧情演进中喜剧性的诙谐言语和滑稽动作。
〔7〕颠末:始末,本末。
〔8〕中医:中等医术的医生。语出《汉书 · 艺文志》:“有病不治,常得中医。”意为有病不求医服药,等于找到了医术中等的医生,虽然比不上找到良医幸运但总比遇上庸医越治越糟糕强些。
〔9〕糠秕(b ǐ )之导:作者自称糠秕,谦词。犹言“某虽不才,愿导乎先路”。《晋书 · 孙绰传》:“尝与习凿齿共行,绰在前,顾谓凿齿曰:‘沙之汰之,瓦石在后。’凿齿曰:‘簸之扬之,糠秕在前。’”秕,瘪谷。
〔10〕竿头未进:这里指创作尚未达到很高的境界。语出释道原《景 德传灯录》卷十所载招贤禅师偈语:“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是全身。”
〔11〕吴下阿蒙:自谦之词。《三国志 · 吴书 · 吕蒙传》注引《江表传》载,吕蒙少时不学,后努力读书,能文能武,才识富博。鲁肃称赞他说:“非复吴下阿蒙。”
〔12〕所传十种:是指李渔自著并已行世的《比目鱼》、《蜃中楼》、《怜香伴》、《慎鸾交》、《巧团圆》、《奈何天》、《风筝误》、《玉搔头》、《意中缘》、《凰求凤》十种剧本。
〔13〕犬夜鸡晨:守夜的狗和报晓的鸡。
〔14〕“鸣乎其所当鸣”二句:语出苏轼《与谢民师推官书》:“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表达了李渔生命不息,创作不止的意愿。
【译文】
剧本中宾白繁多,实在是从我开始的。海内理解我的和怪罪我的各占了一半。理解我的说:从来宾白都是当作说话来看的,随口说出来就是了,李笠翁却把宾白当成文章来做,字字都费心推敲;从来宾白只要纸上写得分明,不管口中念出来是顺还是不顺,常常有看着刻本极其透彻,一上场搬演便觉得糊涂了,难道一人之耳目,还有聪明聋聩的分别吗?因为作者只顾挥毫叙写,并未设身处地,既以口替代演员,又以耳拟当听众,我心我口两相互动,寻思其好说不好说,中听不中听,这正是为什么会纸上分明,场上糊涂,观听效果判然而别的缘故。李笠翁写戏则正是手上握笔书写,嘴却登场演唱,以全副身心替代梨园,又复魂牵梦绕,全神贯注,考究其关目,拟试其声韵,好就奋笔直书,否则暂时停笔,这是笠翁传奇之所以观听咸宜的原因。怪罪我的说:填词既然称作“填词”,就应该以词曲为主;宾白既然名为“宾白”,明言白是曲的陪宾,怎么能反主作客,而犯树大过根的弊病呢?笠翁说:始作俑者,确实是我,你的指责确实有道理。但我敢于如此,与我不得不如此,都是有理由有说法的。请允许我先说明白我不得不如此的原因。前人剧本中宾白少,并不是有宾白一定得少的成法规矩。大约前人只以填词为己任,留有余地以待演员去自由发挥,认为按谱填词,斟酌剧情与声韵的事归我,唱念做打、对话独白,让戏文好听好看的事归优人,我以寥寥数语,向优人约略提示大概意思,优人自然会增益成文。像现如今上演《琵琶记》、《西厢记》、《荆钗记》、《白兔记》、《拜月亭》、《杀狗记》等戏,曲词仍然沿用原本,然而其中的对话独白、插科打诨等事,有几处合于原本,以寥寥数言塞责的呢?况且搬演新戏与上演旧剧有区别,《琵琶记》、《西厢记》、《荆钗记》、《白兔记》、《拜月亭》、《杀狗记》等剧,早已家弦户诵,男女老少,都完全能够熟悉剧情事由,即使不说一句宾白,只唱曲文,观众也能默默领会,如此则其宾白是繁是简可以不问。至于搬演一出新戏,其间剧情事由,观众茫然不知;词曲一道,只能传声,不能传情,要让观众了解剧情始末,洞察其中的幽微,就单单要靠宾白这一手段。我并非不贪图省心力,也想留有余地以待演员去发挥,但演员之中,聪慧愚笨,参差不齐,能够保证其增益成文的全都如剧作者的创作本意,毫无赘疣蛇足在里面吗?与其留有余地以待演员去增益成文,不如留有余地以待他们去删减,删减之不当,犹能保存作者艺术深心的一半,就像生了病不服药如同得到既不是良医又不算庸医的中等医师诊治。这正是我不得不如此的缘故。至于我敢这样的原因,则是以为千古文章,总没有固定的格式,有创始之人,就有守成不变之人;有守成不变之人,就有大处依守原则本旨,小处略变其形,自成一家,而不顾天下非笑之人。古来文字,正变为奇,奇又翻而为正的,不知有几多回了,我不一一具体论述,只从文字篇幅数量多寡增益的角度来讨论。《左传》、《国语》都是纪事的书,每一件事不过几行字,每一句话不过几个字,起初并没有人嫌其少;等到班固作《汉书》、司马迁写《史记》,也都是纪事之书,却增益数行文字为数十、数百行;数字增益到数十、数百字,难道有嫌其篇幅字数过多,废弃《史记》、《汉书》而不读的人吗?这是说少可以变为多。作为文学种类,诗当初只有古风,古风之体,多则数十句、上百句,少者也有十几句,起初时也没有人嫌其多;等到近体诗一出来,就把数十句、上百句精简为八句,绝句体一出来,又把八句收缩为四句,哪有人嫌其字数渐少,而选诗之家只收录古风,摈弃近体诗、绝句体而不收录的吗?这是说多也可变为少。总之,文字之短长,要看作者其人的笔性,笔性劲健的,不能勉强他,使他写就长篇大论,笔性纵放恣肆的,也不应勉强他缩长为短。文章怕不能写长,又怕它本可以不长却定要勉强拉长它。如果它能长,而又使人不能删削省逸,那么虽然为宾白中的“古风”、《史记》、《汉书》,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当然,我怎么当得起这样的评价,只是抛砖引玉,作为糠秕一样的先导,以待后来居上,后出转精之人。
我写的宾白虽然也有稍稍长一些的,然当初起手创作时,尚未臻于完美境界,常有应当简约却不简约,因留余幅以备日后删削剪裁,于是不知不觉就流于散漫。由今天的眼光来看,都是吴下阿蒙不成熟的手笔。如果天假以年,使我得以在所传十种曲之外,再另外创作新剧,我就能保证一定像良犬守夜、公鸡报晓一样,应该打鸣的时候打鸣,在不得不沉默的时候保持沉默。
北曲有北音之字,南曲有南音之字,如南音自呼为“我”,呼人为“你”,北音呼人为“您”,自呼为“俺”为“咱”之类是也。世人但知曲内宜分,乌知白随曲转,不应两截。此一折之曲为南,则此一折之白悉用南音之字;此一折之曲为北,则此一折之白悉用北音之字。时人传奇多有混用者,即能间施于净丑,不知加严于生旦;止能分用于男子,不知区别于妇人。以北字近于粗豪,易入刚劲之口,南音悉多娇媚,便施窈窕之人。殊不知声音驳杂,俗语呼为“两头蛮” 〔1〕 ,说话且然,况登场演剧乎?此论为全套南曲、全套北曲者言之,南北相间,如[新水令]、[步步娇]之类 〔2〕 ,则在所不拘。
【注释】
〔1〕两头蛮:指南腔北调之人。因其语音中夹杂南音与北音,因此既 不为南方人、也不为北方人所认同。
〔2〕“南北相间”二句:是指南北合套,即在一出戏中兼用南曲和北曲组成套曲。但这样的套曲中南、北曲之间必须音律和谐。像[新水令]、[步步娇]之类便是常见的南北合套。
【译文】
北曲有北音之字,南曲有南音之字,比如南音自呼为“我”,呼人为“你”,北音呼人为“您”,自呼为“俺”、为“咱”之类的就是。世人只知道曲词内应该区分南北,哪里知道宾白也应该随曲而转,不应该分为两截。这一折曲子为南音,那么这一折的宾白都要用南音之字;这一折曲子为北音,那么这一折的宾白也都要用北音之字。时人传奇都有曲词宾白之间南、北音混用的,即使能间或施于净角、丑角,不知道用于生角、旦角要更加严格;只能分用于男子,却不知于女子也应该区分明白。通常认为北字近于粗豪,更易适用于性格刚劲的角色之口吻;南音大都娇媚,更适用于窈窕佳人。殊不知方言语音十分驳杂,俗语叫做“两头蛮”,说话尚且是这样,何况登台演戏呢?这里所论是针对全套南曲、全套北曲的剧本而言,如果是南、北曲音相间合用,如[新水令]、[步步娇]之类,那就不受此拘限了。
白不厌多之说,前论极详,而此复言洁净。洁净者,简省之别名也。洁则忌多,减始能净,二说不无相悖乎?曰:不然。多而不觉其多者,多即是洁;少而尚病其多者,少亦近芜。予所谓多,谓不可删逸之多,非唱沙作米、强凫变鹤之多也 〔1〕 。作宾白者,意则期多,字惟求少,爱虽难割,嗜亦宜专。每作一段,即自删一段,万不可删者始存,稍有可削者即去。此言逐出初填之际,全稿未脱之先 〔2〕 ,所谓慎之于始也。然我辈作文,常有人以为非,而自认作是者;又有初信为是,而后悔其非者。文章出自己手,无一非佳,诗赋论其初成,无语不妙,迨易日经时之后,取而观之,则妍媸好丑之间 〔3〕 ,非特人能辨别,我亦自解雌黄矣 〔4〕 。此论虽说填词,实各种诗文之通病,古今才士之恒情也。凡作传奇,当于开笔之初,以至脱稿之后,隔日一删,逾月一改,始能淘沙得金,无瑕瑜互见之失矣。此说予能言之不能行之者,则人与我中分其咎。予终岁饥驱,杜门日少,每有所作,率多草草成篇,章名急就 〔5〕 ,非不欲删,非不欲改,无可删、可改之时也。每成一剧,才落毫端,即为坊人攫去 〔6〕 ,下半犹未脱稿,上半业已灾梨 〔7〕 ;非止灾梨,彼伶工之捷足者,又复灾其肺肠,灾其唇舌,遂使一成不改,终为锢疾难医。予非不务洁净,天实使之,谓之何哉!
【注释】
〔1〕“唱沙作米”二句:都是指说白义少词多,过于冗繁。唱沙作米,《宋书 · 檀道济传》载:檀道济率军与北魏交战,军粮不济,士卒忧恐。乃以沙充米,称量而唱筹计数,以示存粮充足。强凫变鹤,强使腿短的野鸭变成腿长的野鹤。语出《庄子 · 骈拇》:“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
〔2〕“逐出初填之际”二句:指在开始写作、全稿尚未写就时,就要逐一反复推敲,将可以删削的文字删掉。逐出,应作“逐齝”。逐,依次;齝,原谓牛反刍,这里指反复咀嚼推敲。
〔3〕妍媸:美恶。
〔4〕雌黄:古人校书,常用一种叫雌黄的矿物质涂抹讹误和要修改的文字。后因称文字修改叫雌黄。又引申为评论、驳正文字。
〔5〕章名急就:汉代史游编撰的启蒙读物,叫《急就章》,又叫《急 就篇》。后借指匆促中完成的文章或工作。
〔6〕坊人:指书坊老板。
〔7〕灾梨:古时刻书常要用梨木,因此刻书便可说是梨木之灾,故称灾梨。从下文“灾其肺肠,灾其唇舌”之语看,“灾梨”语寓双关,有自谦之意。
【译文】
宾白不厌其多的说法,前面论述得极其详细了。而这里还要说说文贵洁净。所谓洁净,也就是简省的别名。洁就忌讳多,减省才能洁净,那么文贵洁净与白不厌多二说之间不是有些相互矛盾了吗?我说不然,多而不觉其多的,这样的多就是洁;少而仍然嫌其多的,这样的少还是近于芜杂。我这里所谓的多,是指不能删削省逸的多,而并非唱沙作米,勉强短腿鸭变成长腿鹤的那种多。作宾白的,意涵当期于多,而字句则惟求其少,文字上割爱虽难,嗜好也宜专一。每作一段,即自删一段,万万不可再删的才予以保留,稍觉可以删削的就要果断抹去。这里说的是酝酿构思、起手创作之际,全剧尚未完稿脱手之先,所谓慎之于开始阶段。然而我辈作文,常有人以为非,而自认作是的;又有起初信以为是,而后又悔其当初之非的。文章出于自己手笔,无一不是佳品;诗赋若论其初成之时,无一语不妙,等到他日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再拿来一看,那么其美丑佳恶之间,非但别人能辨别高下,就是我自己也能评说优劣了。此论虽说的是编剧填词,其实也是各种诗文的通病,古今才子的常情。凡作传奇,应当在开笔起稿之初,以至脱稿之后,隔一天就删一次,过一月就再改一遍,才能够淘沙得金,没有瑕瑜互见的问题。这个说法我之所以能言之却不能行之,这过错需要人们与我平分责任。我终年为饥饿所驱迫,以致杜门不出,专心填词的日子很少,每有所作,大多是草草成篇,可以称之为急就章,不是不想删,也不是不想改,只是没有可删、可改的时间。每每完成一个剧本,才刚刚写好,就被书商抢了去。下半部还没有脱稿,上半部已经祸害梨木,刊刻问世了;不只是刊刻出来,那些捷足先登的戏班演员,又复祸害其肺肠,祸害其唇舌,拿去搬演排练了,于是使作品一成也改不了,终为难医之顽症。我不是不务求洁净,实在是老天使我这样,我还有什么好说呢?
“纤巧”二字,行文之大忌也,处处皆然,而独不戒于传奇一种。传奇之为道也,愈纤愈密,愈巧愈精。词人忌在老实,“老实”二字,即纤巧之仇家敌国也。然“纤巧”二字,为文人鄙贱已久,言之似不中听,易以“尖新”二字,则似变瑕成瑜。其实尖新即是纤巧,犹之暮四朝三 〔1〕 ,未尝稍异。同一话也,以尖新出之,则令人眉扬目展,有如闻所未闻;以老实出之,则令人意懒心灰,有如听所不必听。白有尖新之文,文有尖新之句,句有尖新之字,则列之案头,不观则已,观则欲罢不能;奏之场上,不听则已,听则求归不得。尤物足以移人 〔2〕 ,“尖新”二字,即文中之尤物也。
【注释】
〔1〕暮四朝三:语出《庄子 · 齐物论》:“狙公(猕猴饲养者)赋芧(山栗)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后以喻变化多端或反复无常。这里指以“尖新”易“纤巧”,看似不同,实质上未尝稍异。
〔2〕尤物足以移人:绝色美女和珍奇的物品,足以改变或移易人的性情和爱好。语出《左传 · 昭公二十八年》:“夫有尤物,足以移人。”尤,特别优异的。
【译文】
“纤巧”二字,是写作行文的大忌,各类文体都是如此,而唯独传奇一种不必受这个避忌的拘限。传奇的创作之道,是越纤越密,越巧越精。剧作家之忌就在老实,而“老实”二字,就是纤巧的仇家敌国。然而“纤巧”这两个字,已经被文人鄙视很久了,说这个好像不中听,所以用“尖新”两个字来替换,那就似乎将瑕疵变成了美玉。其实尖新就是纤巧,就好像狙公将“朝三而暮四”换成“朝四而暮三”,而众猕猴皆大喜一样,未尝有什么差异。同一句话意,以尖新之语来表达,就让人扬眉展目,喜闻乐见,有如闻所未闻。用老实之语说出来,就会让人意懒心灰,毫无兴趣,有如听到了所不必听的话。宾白有尖新之文,文有尖新之句,句有尖新之字,那么将这样的传奇放在案头,不看到也就罢了,一看到就欲罢不能;搬演到剧场之上,不听到也便罢了,一听到那就想走也走不了了。尤物足以移易人的情性,“尖新”二字,就是文字中的尤物啊。
填词中方言之多,莫过于《西厢》一种,其余今词古曲,在在有之。非止词曲,即《四书》之中,《孟子》一书亦有方言,天下不知而予独知之,予读《孟子》五十余年不知,而今知之,请先毕其说。
儿时读“自反而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 〔1〕 ,观朱注云 〔2〕 :“褐,贱者之服;宽博,宽大之衣。”心甚惑之。因生南方,南方衣褐者寡,间有服者,强半富贵之家 〔3〕 ,名虽褐而实则绒也。因讯蒙师 〔4〕 ,谓褐乃贵人之衣,胡云贱者之服?既云贱衣,则当从约 〔5〕 ,短一尺,省一尺购办之资,少一寸,免一寸缝纫之力,胡不窄小其制而反宽大其形,是何以故?师默然不答。再询,则顾左右而言他 〔6〕 。具此狐疑,数十年未解。及近游秦塞 〔7〕 ,见其土著之民人人衣褐,无论丝罗罕觏 〔8〕 ,即见一二衣布者,亦类空谷足音 〔9〕 。因地寒不毛,止以牧养自活,织牛羊之毛以为衣,又皆粗而不密,其形似毯,诚哉其为贱者之服,非若南方贵人之衣也!又见其宽则倍身,长复扫地。即而讯之,则曰:“此衣之外,不复有他,衫裳襦裤 〔10〕 ,总以一物代之,日则披之当服,夜则拥以为衾,非宽不能周遭其身,非长不能尽复其足。《鲁论》‘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 〔11〕 ,即是类也。”予始幡然大悟曰 〔12〕 :“太史公著书,必游名山大川 〔13〕 ,其斯之谓欤!”盖古来圣贤多生西北,所见皆然,故方言随口而出。朱文公南人也 〔14〕 ,彼乌知之?故但释字义,不求甚解,使千古疑团,至今未破,非予远游绝塞,亲觏其人,乌知斯言之不谬哉?由是观之,《四书》之文犹不可尽法,况《西厢》之为词曲乎?
凡作传奇,不宜频用方言,令人不解。近日填词家,见花面登场悉作姑苏口吻 〔15〕 ,遂以此为成律,每作净丑之白,即用方言,不知此等声音,止能通于吴越,过此以往,则听者茫然。传奇天下之书,岂仅为吴越而设?至于他处方言,虽云入曲者少,亦视填词者所生之地。如汤若士生于江右 〔16〕 ,即当规避江右之方言,粲花主人吴石渠生于阳羡 〔17〕 ,即当规避阳羡之方言。盖生此一方,未免为一方所囿,有明是方言而我不知其为方言,及入他境,对人言之而人不解,始知其为方言者。诸如此类,易地皆然。欲作传奇,不可不存桑弧蓬矢之志 〔18〕 。
【注释】
〔1〕“自反而缩”三句:语出《孟子 · 公孙丑上》,当为:“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意思是:反躬自省,理不在我,即使对方是穷贱者,我也不去威吓他。缩,直。褐(h è ),兽毛或粗麻制成的衣服,这里指穿着宽大粗劣衣服的卑贱者。惴(zhu ì),恐惧,不安,这里是恐吓的意思。
〔2〕朱注:指南宋朱熹《四书集注》中的《孟子集注》。
〔3〕强半:多半,大半。
〔4〕蒙师:启蒙老师。
〔5〕约:节约,俭省。
〔6〕顾左右而言他:回避问题,别言他事应付了之。语出《孟子 · 梁惠王下》。
〔7〕近游秦塞:李渔曾率其家庭剧团在陕西、甘肃一带交游、演出。秦塞,指陕西函谷关。
〔8〕罕觏(g òu ):罕见。
〔9〕空谷足音:极为难得的言论。语出《庄子 · 徐无鬼》。
〔10〕襦(r ú ):短袄,内衣。
〔11〕《鲁论》:汉代经师传授《论语》,除古文二十一篇外,今文有《齐论》、《鲁论》之分。现存《论语》即鲁《论语》。此处引文见《论语 · 乡党》。
〔12〕幡然:同翻然。
〔13〕“太史公著书”二句:司马迁遍游名山大川,凭吊历史遗迹和古战场,采访故老,收集传说,考察风俗,从而撰写了《史记》雄文。
〔14〕朱文公南人也:南宋朱熹,死后谥曰“文”,故后人称朱文公。他原籍徽州府婺源县(今属江西)人,后长居福建建阳,均属南方。
〔15〕姑苏口吻:苏州方言。姑苏,苏州市的别称,因其西南有姑苏山而得名。
〔16〕汤若士生于江右:汤显祖是江西临川人。江右,指江西。
〔17〕粲花主人吴石渠:吴炳,字石渠,号粲花主人,江苏宜兴人。明末时抗清被俘,自尽于衡阳湘山寺。所著传奇,名《粲花别墅五种》,为《西园记》、《绿牡丹》、《疗妒羹》、《情邮记》、《画中人》。阳羡:古县名。秦时始置,即今之宜兴。
〔18〕桑弧蓬矢之志:即四方之志。这里指让自己的戏曲作品流传于全国四方的志向。桑弧,桑木做的弓。蓬矢,蓬梗做的箭。据《礼记 · 内则》载,古时诸侯国君生子后举行的仪式中,要“以桑弧蓬矢六,射天地 四方”,象征新生儿长大后将志在四方,能抵御四方之难。
【译文】
填词里方言之多,莫过于《西厢记》这一剧作。其余今词古曲,往往也有方言。不只剧作中有,就是《四书》之中,《孟子》一书亦有方言,天下人都不知道而唯独我知道,我读《孟子》五十多年都不知道,直到今天方才知道。请允许我先把原委说完。
小时候读到“自反而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这一句,看朱熹注释说:“褐,是贫贱者的衣服。宽博,是宽大的衣服。”心里甚感困惑。由于我生在南方,南方穿褐衣的很少,偶尔有穿的,多半为富贵人家,虽然名叫褐,而其实则是绒。因而去问启蒙老师,说褐应该是贵人穿的衣服吧,怎么说是贱者之服呢?既然说是贱者之衣,那么就应该务从节约,短一尺,就省一尺买布的钱,少一寸,就免一寸缝纫的力,为什么不裁制得窄小一点,反而要做得又宽又大呢?老师默然不答。再问,老师就顾左右而言他了。心怀这个谜团,数十年都没有解开。直到近期游历陕西函谷关一带,见到当地土著之民人人都穿褐衣,不要说丝罗很罕见,就是偶然见到一两个穿布衣的,也如同空谷足音一样少见。因为地气寒冷而为不毛之地,只能以放牧牛羊养活自己,将牛羊之毛织成衣服,又都粗而不密,其形状很像毛毯,确实是贫贱者的衣服,而不像南方贵人之衣啊!我还看见这种褐衣比身体要宽一倍,长到能扫到地面。就询问他们,他们回答说:“除了这一件衣服之外,再没有别的了,罩衫衣裳,内衣短袄裤子,全都用这一件褐衣来代替,白天披着它当衣服,夜间裹着它当被褥,不宽就不能围裹全身,不长就不能盖住双脚。《论语 · 乡党》说‘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说的就是这类衣服。”我这才恍然大悟,说:“司马迁写《史记》,必得游遍名山大川,就是说的这个道理吧!”大约古来圣贤,多生活在西北地区,所见都是这类衣服,所以方言就随口而出。朱文公是南方人,他哪里知道这些呢?所以只注释字义,不求甚解,使得千古疑团,至今尚未破解。要不是我远游绝塞,亲见当地人,又从哪里知道这话说得没错呢?由此看来,《四书》之文尚且不可以完全效仿,更何况作为戏曲的《西厢记》呢?
凡作传奇的,不应当频繁引用方言,让人不能理解。近来的剧作家,见花脸登场都让他说苏州话,竟将此作为成规旧律,每作净角、丑角宾白,就用方言,不知道这等方言语音,只能通于吴越,过了此地到别的地方,观众听来就茫然不解了。传奇乃是为天下人写的书,岂能只为吴越而设?至于其他地方的方言,虽说写入戏曲的较少,也要看剧作家出生的地方。比如汤显祖生于江西,就应当注意规避江西的方言,粲花主人吴石渠生于阳羡,就应当规避阳羡的方言。大约生于一个地方,未免会被这个地方所局限,有些话语字音明明是方言,而自己不一定知道这是方言,等到去了别的地方,对人说到这些话而对方听不明白,才知道自己说的是方言。诸如此类,换了地方也都一样。所以想作传奇,就不能不存自古男子的四方之志。
一部传奇之宾白,自始至终,奚啻千言万语 〔1〕 。多言多失,保无前是后非,有呼不应,自相矛盾之病乎?如《玉簪记》之陈妙常 〔2〕 ,道姑也,非尼僧也,其白云:“姑娘在禅堂打坐。”其曲云:“从今孽债染缁衣。”“禅堂”、“缁衣”皆尼僧字面,而用入道家,有是理乎?诸如此类者,不能枚举。总之,文字短少者易为检点,长大者难于照顾。吾于古今文字中,取其最长、最大,而寻不出纤毫渗漏者,惟《水浒传》一书。设以他人为此,几同笊篱贮水 〔3〕 ,珠箔遮风 〔4〕 ,出者多而进者少,岂止三十六个漏孔而已哉!
【注释】
〔1〕奚啻(ch ì ):何止。
〔2〕《玉簪记》:明代万历年间戏曲作家高濂的代表作。陈妙常,戏剧中的女主角。
〔3〕笊(zh ào )篱:竹制过滤器具。
〔4〕珠箔:即珠帘。
【译文】
一部传奇的宾白,自始至终,何止千言万语。多言多失,谁能保证没有前边说对后边却说错,前有呼而后无应,自相矛盾的毛病呢?比如《玉簪记》中的陈妙常,是个道姑,而非尼姑,可是她有一句独白说:“姑娘在禅堂打坐。”还有句曲词说:“从今孽债染缁衣。”禅堂、缁衣都是和尚、尼姑的专用语,却被用在道教徒的身上,有这样的道理吗?诸如此类的,不胜枚举。总之,文字篇幅短小的宾白,容易检点避免毛病,长篇巨制的,也许就比较难于照顾。我在古今文学作品中,取其最长、最大,而又找不出丝毫漏洞的,大概只有《水浒传》这一本书。假使让别人写这本书,大概就如同用笊篱盛水,用珠帘挡风一样,只怕出的多而进的少,岂止三十六个漏孔而已呢!
插科打诨,填词之末技也,然欲雅俗同欢,智愚共赏,则当全在此处留神。文字佳,情节佳,而科诨不佳,非特俗人怕看,即雅人韵士,亦有瞌睡之时。作传奇者,全要善驱睡魔。睡魔一至,则后乎此者虽有《钧天》之乐 〔1〕 ,《霓裳羽衣》之舞 〔2〕 ,皆付之不见不闻,如对泥人作揖,土佛谈经矣。予尝以此告优人,谓戏文好处,全在下半本,只消三两个瞌睡,便隔断一部神情,瞌睡醒时,上文下文已不接续,即使抖起精神再看,只好断章取义作零出观。若是则科诨非科诨,乃看戏之人参汤也。养精益神,使人不倦,全在于此,可作小道观乎?
【注释】
〔1〕《钧天》之乐:天上的乐舞。《史记 · 赵世家》载赵简子自言游于钧天,百神为之演奏音乐。钧天,《吕氏春秋 · 有始》:“中央曰钧天。”
〔2〕《霓裳羽衣》之舞:唐玄宗极为喜爱的著名歌舞。是开元中西凉节度使杨敬述进献的。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三认为是:西凉创作,明皇润色,又为易美名。
【译文】
插科打诨,是填词的末技。然而要想雅俗同欢,智愚共赏,那就应当在这上头留神。文字佳,情节佳,而科诨不佳,那么非但俗人怕看,就是雅人韵士,也有瞌睡的时候。传奇作者,全都要善于驱走睡魔。睡魔一到,那么在这后边的就算是《钧天》这样的仙乐,《霓裳羽衣》这样的妙舞,也都听不到,看不见,就如同对泥人作揖,同土佛谈经了。我曾经把这些告诉演员们,说戏文的好处,全在下半本,观众只消打三两个瞌睡,就会割断一部戏的神情,等瞌睡醒来了,上下文已经接不上头,即使抖擞精神再看,也只好断章取义当作零出的折子戏来看。如此则科诨不是科诨,乃是看戏之人的参汤。让观众养精益神,使人不倦,功夫和效果全在这上头,能将它当小道看吗?
戏文中花面插科,动及淫邪之事,有房中道不出口之话,公然道之戏场者。无论雅人塞耳,正士低头,惟恐恶声之污听,且防男女同观,共闻亵语 〔1〕 ,未必不开窥窃之门 〔2〕 ,郑声宜放,正为此也。不知科诨之设,止为发笑,人间戏语尽多,何必专谈欲事?即谈欲事,亦有“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之法 〔3〕 ,何必以口代笔,画出一幅春意图,始为善谈欲事者哉?人问善谈欲事当用何法,请言一二以概之。予曰:如说口头俗语,人尽知之者,则说半句,留半句,或说一句,留一句,令人自思。则欲事不挂齿颊,而与说出相同,此一法也。如讲最亵之话虑人触耳者,则借他事喻之,言虽在此,意实在彼,人尽了然,则欲事未入耳中,实与听见无异,此又一法也。得此二法,则无处不可类推矣。
【注释】
〔1〕亵(xi è )语:下流话。
〔2〕窥窃:指偷情。
〔3〕“善戏谑兮”二句:语出《诗经 · 卫风 · 淇奥》。戏谑(xu è ),开玩笑。虐,过分。
【译文】
戏文中的花面小丑插科打诨,动不动就涉及淫秽之事,有房中说不出口的话,公然就在戏台上说出来。不说令雅人塞耳,正士低头,唯恐被这种脏恶之声污染了视听,而且要防止男女一同观看,一起听闻这种淫亵之语,未必不开男女苟且偷情之门,郑声宜放,正是为了这个缘故。不知戏曲之设置科浑,只是为了逗观众发笑,人间戏语尽多,何必专谈欲事?即使谈欲事,亦有“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之方法,何必非要以口代笔,画出一幅春意图,才能算作善谈欲事呢?有人问善谈欲事应当用何种方法,请让我试说一二来概括它。我认为:如果说口头俗语,人们都知道的,那么只说半句,留半句,或者说一句,留一句,让人自己去想。那就欲事不挂于齿颊,却与说出来相同,这是一种办法。如果要说最淫亵的话,顾虑观者觉得刺耳,那就借其他事情来隐喻,言说的是这里的事,指意实际上却在那件事,人人都了然于心,如此则欲事未入耳中,实际上与听见无异,这是又一种办法。得此二法,则无处不可类推了。
科诨之妙,在于近俗,而所忌者又在于太俗。不俗则类腐儒之谈,太俗即非文人之笔。吾于近剧中,取其俗而不俗者,《还魂》而外,则有《粲花五种》 〔1〕 ,皆文人最妙之笔也。《粲花五种》之长,不仅在此,才锋笔藻可继《还魂》,其稍逊一筹者,则在气与力之间耳。《还魂》气长,《粲花》稍促;《还魂》力足,《粲花》略亏。虽然,汤若士之《四梦》 〔2〕 ,求其气长力足者,惟《还魂》一种,其余三剧则与《粲花》比肩 〔3〕 。使粲花主人及今犹在,奋其全力,另制一种新词,则词坛赤帜,岂仅为若士一人所攫哉?所恨予生也晚,不及与二老同时。他日追及泉台 〔4〕 ,定有一番倾倒,必不作妒而欲杀之状,向阎罗天子掉舌,排挤后来人也。
【注释】
〔1〕《粲花五种》:参见《少用方言》注〔17〕。
〔2〕汤若士之《四梦》:即汤显祖的《牡丹亭》、《邯郸记》、《南柯记》、《紫钗记》四剧。因剧情都与梦有关,而合称“临川四梦”,也称“玉茗堂四梦”。
〔3〕比肩:相匹敌。
〔4〕泉台:犹言阴间、九泉之下。
【译文】
插科打诨的妙处,就在于接近世俗情味。但所忌讳的,又在于太俗。不俗就像学究腐儒的言谈,太俗就不像文人韵士的笔调。我从近来问世的剧作中,寻取科诨俗而又不太俗的。《牡丹亭》之外,则有《粲花五种》,都是文人最妙的文笔。《粲花五种》的长处,不仅在科诨方面,其才锋笔藻可以作为《牡丹亭》的后继者,其稍逊一筹的,则是在气与力之间。《牡丹亭》气长,《粲花》就显得稍稍局促了一点;《牡丹亭》笔力健足,《粲花》就略微亏弱了一些。虽然如此,汤显祖的“临川四梦”,求其气长力足的,也惟有《牡丹亭》一种,其余三剧则与《粲花》差不多不相上下。假使粲花主人能够活到今天,奋其全力,另外创作一部新戏,那么剧坛上的大旗,难道只会由汤显祖一人来扛吗?所遗憾的是我生也晚,没能赶得上与二老同时。他日追到泉台与他们相聚,定然会畅叙一番倾倒仰慕之情,一定不会妒火中烧而呈欲杀之状,不会向阎王天子摇唇鼓舌,以排挤后来人的。
科诨二字,不止为花面而设 〔1〕 ,通场脚色皆不可少。生旦有生旦之科诨,外末有外末之科诨 〔2〕 ,净丑之科诨则其分内事也。然为净丑之科诨易,为生旦外末之科诨难。雅中带俗,又于俗中见雅;活处寓板,即于板处证活。此等虽难,犹是词客优为之事。所难者,要有关系 〔3〕 。关系维何?曰:于嘻笑诙谐之处,包含绝大文章;使忠孝节义之心,得此愈显。如老莱子之舞斑衣 〔4〕 ,简雍之说淫具 〔5〕 ,东方朔之笑彭祖面长 〔6〕 ,此皆古人中之善于插科打诨者也。作传奇者,苟能取法于此,则科诨非科诨,乃引人入道之方便法门耳。
【注释】
〔1〕花面:也叫花脸,传统戏曲脚色行当,净的俗称。参阅《结构第一》注〔40〕净。
〔2〕外:传统戏曲脚色行当。元代戏曲中有外末、外旦、外净等,大致是指末、旦、净等行当的次要角色。明代以后逐渐成为专演老人的行当。末:传统戏曲脚色行当。元杂剧中正末是与正旦并重的主要角色。明、清戏曲中,末主要扮演中年男子。
〔3〕要有关系:这里是指在插科打诨中要寓教于乐,有关乎人伦教化的谏诤和教育作用。
〔4〕老莱子之舞斑衣:老莱子,春秋末年楚国隐士,相传他为逗高龄父母开心,自己年届七十,还着五色彩衣,效婴儿状戏舞。
〔5〕简雍之说淫具:事见《三国志 · 蜀志 · 简雍传》。可参见下文“贵自然”条所述。
〔6〕东方朔之笑彭祖面长:参见下文“贵自然”条所述。东方朔,汉武帝时著名的文学家、幽默大师。《史记》、《汉书》有传。
【译文】
科诨二字,并不只是为小丑花面而设,全场所有角色都不能少。生旦有生旦的插科,外未有外末的打诨,净丑的插科打诨则是他们的分内之事。但是,写净丑的科诨相对容易,写生旦外末的科诨则更为困难。雅中要带俗,又要于俗中见雅;鲜活之处要隐含呆板,就在呆板中还要见证鲜活。这等科诨虽然难写,还是剧作家们擅长能做好的事。真正所难的,是要有关系。关系是什么呢?我说就是在笑谈诙谐之处,包含了绝大文章;使忠孝节义之心,得此科诨而更加彰显。比方老莱子七十岁着彩衣起舞娱亲,三国时简雍对刘备说淫具以讽谏,汉武帝时东方朔笑话彭祖脸儿长,这些都是古人之中善于插科打诨的人。传奇作家,如果能取法于此,那么科诨就不单单是科诨,乃是引人入道的方便法门。
科诨虽不可少,然非有意为之。如必欲于某折之中,插入某科诨一段,或预设某科诨一段,插入某折之中,则是觅妓追欢,寻人卖笑,其为笑也不真,其为乐也亦甚苦矣。妙在水到渠成,天机自露,“我本无心说笑话,谁知笑话逼人来”,斯为科诨之妙境耳。如前所云简雍说淫具,东方朔笑彭祖。即取二事论之:蜀先主时 〔1〕 ,天旱禁酒,有吏向一人家索出酿酒之具,论者欲置之法。雍与先主游,见男女各行道上,雍谓先主曰:“彼欲行淫,请缚之。”先主曰:“何以知其行淫?”雍曰:“各有其具,与欲酿未酿者同,是以知之。”先主大笑,而释蓄酿具者。汉武帝时,有善相者 〔2〕 ,谓人中长一寸 〔3〕 ,寿当百岁。东方朔大笑,有司奏以不敬。帝责之,朔曰:“臣非笑陛下,乃笑彭祖耳。人中一寸则百岁,彭祖岁八百,其人中不几八寸乎?人中八寸,则面几长一丈矣,是以笑之。”此二事,可谓绝妙之诙谐,戏场有此,岂非绝妙之科诨?然当时必亲见男女同行,因而说及淫具,必亲听人中一寸寿当百岁之说,始及彭祖面长,是以可笑,是以能悟人主。如其未见未闻,突然引此为喻,则怒之不暇,笑从何来?笑既不得,悟从何有?此即贵自然、不贵勉强之明证也。吾看演《南西厢》,见法聪口中所说科诨 〔4〕 ,迂奇诞妄,不知何处生来,真令人欲逃欲呕,而观者听者绝无厌倦之色,岂文章一道,俗则争取,雅则共弃乎?
【注释】
〔1〕蜀先主:即刘备。
〔2〕相者:以谈相论命为职业的人。
〔3〕人中:指人鼻子下嘴唇上正中的凹痕。
〔4〕法聪:《西厢记》中普救寺的小和尚。
【译文】
插科打诨虽然必不可少,但不应该有意为之。如果一定要在某折戏中,插入某段科诨,或预设某段科诨,插入某折之中,这就好像是找妓追欢,寻人卖笑,那样的笑必定不真,那样的乐也一定很苦涩。科诨之妙在于水到渠成,是天机自然地发露,“我本无心说笑话,谁知笑话逼人来”,这才是科诨的妙境啊。比如前面所说简雍对刘备说淫具以讽谏,东方朔笑彭祖脸儿长。就拿这两件事说说吧:蜀汉先主刘备时代,天旱禁酒,有官员从一户人家搜出酿酒的工具,办案者想要依禁酒令法加以治罪。简雍与先主出游,看见有男女各自在路上行走,简雍对先主说:“他们想要行淫,请您下令把他们绑了。”先主说:“你何以知道他们要行淫?”简雍说:“他们各有其淫具,这和那家有酿酒之具,欲酿未酿的情况一样,所以知道。”先主大笑,就释放了那家藏有酿酒之具的人。汉武帝时,有个善于相面的,说人的人中每长一寸,寿命能长一百岁。东方朔哈哈大笑,负责朝廷礼仪的官员向武帝奏劾他不敬。武帝也责问他。东方朔说:“我不是笑陛下,乃是笑彭祖。人中长一寸就能活一百岁,那么彭祖活了八百岁,他的人中不是得有八寸之长吗?人中都能有八寸长,那么他的脸怎么也得有一丈长吧,所以笑了。”这两件事,可以说是绝妙的诙谐,戏场上有这样幽默的段子,岂不是绝妙的科诨?然而当时简雍一定是亲见男女同行,因而自然说到淫具,东方朔一定亲耳听到人中一寸能活百岁之说,才自然说到彭祖脸儿长,所以可笑,所以才能感悟人主。如果他们不是亲见亲闻,突然无缘无故地引此作比喻,那么恐怕招惹上主的雷霆之怒都来不及,哪儿还能笑得出来?笑既不得,悟又能从何而来呢?这就是科诨贵于自然,不贵勉强的明证。我观看上演《南西厢》,见法聪口中所说的科诨,妄诞离奇,不知道是从哪里生发出来的,真是令人作呕,只想逃席离场,可是看戏的听戏的居然丝毫没有厌倦之色。难道文章一道,俗的则争相观取,雅的反而人所共弃吗?
传奇格局,有一定而不可移者,有可仍可改 〔1〕 ,听人自为政者。开场用末,冲场用生 〔2〕 ;开场数语,包括通篇,冲场一出,蕴酿全部,此一定不可移者。开手宜静不宜喧,终场忌冷不忌热,生旦合为夫妇,外与老旦非充父母即作翁姑,此常格也。然遇情事变更,势难仍旧,不得不通融兑换而用之,诸如此类,皆其可仍可改,听人为政者也。近日传奇,一味趋新,无论可变者变,即断断当仍者,亦加改窜以示新奇。予谓文字之新奇,在中藏不在外貌 〔3〕 ,在精液不在渣滓。犹之诗赋古文以及时艺 〔4〕 ,其中人才辈出,一人胜似一人,一作奇于一作,然止别其词华,未闻异其资格 〔5〕 。有以古风之局而为近律者乎 〔6〕 ?有以时艺之体而作古文者乎?绳墨不改,斧斤自若 〔7〕 ,而工师之奇巧出焉。行文之道,亦若是焉。
【注释】
〔1〕仍:继承,遵循。
〔2〕冲场:指南戏、昆曲的第二折。
〔3〕中藏:指剧本的内容。
〔4〕古文:这里指散体文言文。时艺:指科举应试的八股文。
〔5〕资格:这里指作品的体制格局。
〔6〕近律:指近体格律诗。
〔7〕“绳墨不改”二句:遵循戏剧创作的规矩法度,而又出神入化,挥洒自如,犹言“随心所欲不逾矩”。绳墨,木匠用以画直线的工具,引申为法度规矩。斧斤,斧头。
【译文】
传奇的格局,有一定而不可移易的,有可以参考沿用,也可以变化改易的,由作者自己酌情而定。比如开场用末角,第二折冲场始用生角;开场白几句话,包举概括全篇,冲场一出来,生发酝酿全剧情节主旨,这些格局是一定不可移易的。开手时宜静而不宜闹,终场时忌冷而不忌热,生旦一般都合为夫妇,外末与老旦一般不是扮作父母就是饰演公婆,这些都是通常的格局。然而遇到情事变更,势必难以沿用旧格局时,那就不得不通融变化,斟酌取用,诸如此类,都是可以参考沿用也可以变化改易,由作者自己决定的。近日传奇,一味趋新,无论可变的变了,就是断断应当沿用而不能改的,也被横加改窜以示新奇。我认为文字的新奇,应体现于传奇的内蕴,而不是外在形式;在于精华,而不在渣滓。就好像诗赋古文以及时艺八股之文,其中人才辈出,一人胜似一人,一作奇过一作,然而也只是区别于他们的词采,没听说改易文体的格局体制。有用古风的格局体制来写近体律诗的吗?有用八股文的体式格局来作古文的吗?绳墨规矩不必改变,而挥斤运斧得心应手,工师出神入化的奇巧就是由此表现出来的。行文之道,也是如此。
开场数语,谓之“家门” 〔1〕 。虽云为字不多,然非结构已完,胸有成竹者,不能措手;即使规模已定,犹虑做到其间,势有阻挠,不得顺流而下,未免小有更张,是以此折最难下笔。如机锋锐利 〔2〕 ,一往而前,所谓信手拈来,头头是道,则从此折做起,不,则姑缺首篇,以俟终场补入。犹塑佛者不即开光 〔3〕 ,画龙者点睛有待 〔4〕 ,非故迟之,欲俟全像告成,其身向左则目宜左视,其身向右则目宜右观,俯仰低徊,皆从身转,非可预为计也。此是词家讨便宜法,开手即以告人,使后来作者未经捉笔,先省一番无益之劳,知笠翁为此道功臣,凡其所言,皆真切可行之事,非大言欺世者比也。
未说家门,先有一上场小曲,如[西江月]、[蝶恋花]之类,总无成格,听人拈取。此曲向来不切本题,止是劝人对酒忘忧、逢场作戏诸套语。予谓词曲中开场一折,即古文之冒头,时文之破题 〔5〕 ,务使开门见山,不当借帽覆顶。即将本传中立言大意,包括成文,与后所说家门一词相为表里。前是暗说,后是明说,暗说似破题,明说似承题 〔6〕 ,如此立格,始为有根有据之文。场中阅卷,看至第二、三行而始觉其好者,即是可取可弃之文;开卷之初,能将试官眼睛一把拿住,不放转移,始为必售之技。吾愿才人举笔,尽作是观,不止填词而已也。
元词开场,止有冒头数语,谓之“正名” 〔7〕 ,又曰“楔子” 〔8〕 ,多则四句,少则二句,似为简捷。然不登场则已,既用副末上场,脚才点地,遂尔抽身,亦觉张皇失次 〔9〕 。增出家门一段,甚为有理。然家门之前,另有一词,今之梨园皆略去前词,只就家门说起,止图省力,埋没作者一段深心。大凡说话作文,同是一理,入手之初,不宜太远,亦正不宜太近。文章所忌者开口骂题;便说几句闲文才归正传,亦未尝不可,胡遽惜字如金 〔10〕 ,而作此卤莽灭裂之状也 〔11〕 ?作者万勿因其不读而作省文。至于末后四句 〔12〕 ,非止全该 〔13〕 ,又宜别俗。元人楔子,太近老实,不足法也。
【注释】
〔1〕家门:南戏、传奇作品开头先由副末上场,用一二首曲词向观众概括地介绍剧情和作者创作意图,谓之家门。
〔2〕机锋锐利:这里形容创作时文思顺畅、词锋锐利的状态。机,古代弓弩上用以射箭的发动机关。锋,箭锋。
〔3〕开光:神佛像塑成后,要选择吉日举行仪式,点画眼睛,致礼供奉,称“开光”,也叫“开眼”。
〔4〕画龙者点睛有待:画龙点睛故事,见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七。梁武帝命张僧繇给金陵安乐寺画四条白龙,张氏画后未给白龙点上眼睛,说点了睛,龙就要飞去。有人不信,固请点之,张给其中两条龙点了眼睛,二龙即乘云腾空而去。
〔5〕破题:八股文第一段,用两句话概括文章的主题,叫破题。
〔6〕承题:八股文第二段,继破题之后,进一层阐述文章的主旨。
〔7〕正名:元杂剧中通常于末尾用两句或四句话概括剧情与主题,称为“题目”或“正名”。李渔在这里将剧本开头数语称为“正名”。
〔8〕楔(xi ē )子:元杂剧开头第一、二支曲子叫楔子,常用以介绍、说明剧情或主旨,起序幕的作用。也有的剧本开头没有楔子,而是在折与折之间,用楔子承上启下,衔接剧情。
〔9〕张皇失次:慌慌张张,没有章法。
〔10〕胡遽(j ù ):怎么就。
〔11〕卤莽灭裂:语出《庄子 · 则阳》,形容办事莽撞粗鲁,草率疏略。
〔12〕末后四句:指南戏、昆曲第一出“家门”曲后,类似下场诗的四句概括剧情的念白。
〔13〕全该:把剧情全部概括在内。
【译文】
开场几句话,称为“家门”。虽说字数不多,然而若非整体结构已酝酿完成,胸有成竹的作家,就不能落笔下手;即使规模已定,还要考虑写到中间,势必会有枝节横生,从中阻挠,不能顺流而下,不免有所改变,所以这一折最难下笔。如果思路顺畅,笔锋锐利,一往而前,所谓信手拈来,头头是道,那么就不妨从这折开场“家门”写起,不然的话,就不妨暂且空缺首篇,以待全剧写完再补入。犹如塑佛像,并不即刻开光,画龙的,点睛要待以时日,并非故意迟缓,而是要等全像告成,其身体倾向左侧,那么其眼睛应该朝左边看,其身体倾向右侧,那么眼睛应该朝右看,俯仰低徊,都是随身而转,不可能预先就完全计划好的。这是剧作家讨便宜的方法,开手就把这个道理告诉人们,使得后来的作者还未曾捉笔,就先省了一番无益之劳,知道我李笠翁是此道功臣,凡是我所说的,都是真切可行的事,不是说空话大话来欺骗世人的人可比的。
在未说“家门”之前,先有一段上场小曲,如《西江月》、《蝶恋花》之类,总无固定格式,随人各自拈取。这类曲子向来不必切合本题,一般只是劝人对着酒忘记忧愁,逢场作戏之类的套话。我认为戏曲中开场一折,就好比古文的冒头,八股文的破题,务必要使其切中本题,开门见山,而不应当借别人帽儿盖自己头上。就是要将本传奇中的立言大意,包举概括以成文,和后面所说家门一词互为表里。前边是暗说,后边是明说,暗说好比破题,明说又好似承题,如此立格,才是有根有据之文。科举考试中阅卷,看到第二、第三行才觉出它好的,就是也可取,也可弃的文章;开卷之初,就能把试官眼睛一把拿住,不放它转移的,才是必定奏效高中,能将自家才学售于帝王家的技巧。我愿才子举笔创作,都要作如是观,不只是填词而已。
元杂剧一开场,只有冒头几句话,称为“正名”,又叫“楔子”,多则四句,少则两句,好似颇为简捷,然而不登场倒罢了,既然用了副末上场,脚才点地,随即便抽身下场,也觉得慌张失了次序。增加了家门一段,很有道理。然而家门之前,另外还有一首词,现在梨园演戏时都略去了前面这首词,只从家门说起,只图省力,埋没了作者的一段深心。大凡说话写文章,同是一样道理,开手之初,不宜离本题太远,但也不宜离本题太近。文章所忌的,是开口骂题;即便先说几句闲文,再归正传,亦未尝不可,怎么就这样惜字如金,而作出这等鲁莽草率的样子呢?作者们万万不要因为人们不读书而省略这一曲文。至于最后的四句诗,不只要概括全剧,还要有别于流俗。元人的楔子,太近于老实,不足取法。
开场第二折,谓之“冲场”。冲场者,人未上而我先上也,必用一悠长引子 〔1〕 。引子唱完,继以诗词及四六排语 〔2〕 ,谓之“定场白”,言其未说之先,人不知所演何剧,耳目摇摇 〔3〕 ,得此数语方知下落,始未定而今方定也。此折之一引一词,较之前折家门一曲,犹难措手。务以寥寥数言,道尽本人一腔心事,又且蕴酿全部精神,犹家门之括尽无遗也。同属包括之词,而分难易于其间者,以家门可以明说,而冲场引子及定场诗词全用暗射,无一字可以明言故也。非特一本戏文之节目全于此处埋根,而作此一本戏文之好歹,亦即于此时定价。何也?开手笔机飞舞,墨势淋漓,有自由自得之妙,则把握在手,破竹之势已成,不忧此后不成完璧。如此时此际文情艰涩,勉强支吾,则朝气昏昏,到晚终无晴色,不如不作之为愈也。然则开手锐利者宁有几人?不几阻抑后辈,而塞填词之路乎?曰:不然。有养机使动之法在 〔4〕 :如入手艰涩,姑置勿填,以避烦苦之势;自寻乐境,养动生机,俟襟怀略展之后,仍复拈毫,有兴即填,否则又置,如是者数四,未有不忽撞天机者 〔5〕 。若因好句不来,遂以俚词塞责,则走入荒芜一路,求辟草昧而致文明 〔6〕 ,不可得矣。
【注释】
〔1〕引子:南曲中有些曲牌,规定在人物出场始唱时使用,都为散板,称为“引”或“引子”。重要角色每次上场时,通常先唱引子。
〔2〕四六排语:即骈体文句。
〔3〕耳目摇摇:指心神不定,尚未专注地进入欣赏阶段。摇摇,彷徨不定貌。
〔4〕养机使动:犹言涵养文气,为创作灵感的到来创造条件。机,同下文所云“天机”,略同于今之所谓灵感和灵感状态。
〔5〕“如入手艰涩”数语:刘勰《文心雕龙 · 养气篇》:“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这涵养文气之说为后人论文艺创作所本。
〔6〕辟草昧而致文明:原意谓从原始蒙昧的社会状态中开辟道路,走向文明社会。这里指戏剧创作由粗糙到精美。草昧,语出《周易 · 屯卦》:“天造草昧。”指与文明相对的初创、未开化的社会状态。
【译文】
开场第二折,又叫做冲场。冲场,是人未上场而我先上去,必要先唱一曲悠长的引子。引子唱完,继之以诗词及四六骈句,叫做“定场白”,是说在其尚未说演之先,观者不知道所演何剧,耳目摇摇未定之际,听得这几句定场白,才知道这个戏落到何处,开始未定而到此方才定下来。此折的一支引子、一首词,比起前折家门那一支曲子来,要更难下手编写。务须用寥寥数言,道尽这个人物的一腔心事,而且还得蕴酿出剧作的全副精神,犹如家门那样,要将全剧内容概括无遗。之所以同属概括全剧之词,但其间却存在着难易之分,是因为家门可以明说,而冲场中的引子与定场诗词全都要用暗示和影射,没有一个字可以明说的缘故。非但这一本戏文的情节关目全要在此处埋根,而且这一本戏文写得是好是歹,也就在此时定格。为什么呢?开手时笔机飞舞,墨势淋漓,有自由自得之妙,那么自然把握在手,成局在胸,破竹之势已成,也就不担心此后不成完璧。如果到了此时此际,尚且文情艰涩,勉强支吾,一早就气色昏昏,向晚也终究难有好天光,那还不如不作更好一些。然而一开手就思如泉涌笔锋锐利的,又能有几人呢?这不几乎是要阻抑后辈才子,而堵塞其填词编剧之路吗?我说:不然。有涵养灵机,使其自然生发的办法在:如果刚开手觉得笔头艰涩,就姑且放开先不写,以避免陷入烦苦的心理定势;自己找寻乐境,涵养生发灵机,等到襟怀略觉舒展以后,再拿起笔来,如果有兴致灵感就写,否则就再放开不写,像这样反复多次以后,没有不忽然间触撞着创作的灵感天机的。如果因好句想不出来,于是就用俚语俗词去塞责应付,那就等于走进荒芜一路,再想求得辟除草昧而臻于文明的境界,创作出精彩的传奇,就不可得了。
本传中有名脚色,不宜出之太迟。如生为一家,旦为一家,生之父母随生而出,旦之父母随旦而出,以其为一部之主,余皆客也。虽不定在一出二出,然不得出四五折之后。太迟则先有他脚色上场,观者反认为主,及见后来人,势必反认为客矣。即净丑脚色之关乎全部者,亦不宜出之太迟。善观场者,止于前数出所见,记其人之姓名;十出以后,皆是枝外生枝,节中长节,如遇行路之人,非止不问姓字,并形体面目皆可不必认矣。
【译文】
一部戏里边有名的角色,不应该出场太迟。比如生有一家人,旦有一家人。生角的父母随生出场了,旦角的父母也要随旦出场,因为生旦都是一部戏的主角,其他的角色就都是陪客。主人公虽然不一定非得在第一折、第二折出场,但也不得在第四折、第五折之后才出场,太晚了那么其先已有其他角色出场,观众反而误认为那是主角,等看到后来上场的主角,势必反认为那是配角。即使是关乎全剧的净角、丑角,也不应该出场太迟。善于看戏的,只就前几折所见到的角色,记住他们的姓名;十出以后,就都是枝外生枝,节中长节,就像遇见陌路之人,非但不用问姓甚名谁,连其形体面目,也都不必再辨认清楚了。
上半部之末出,暂摄情形 〔1〕 ,略收锣鼓,名为“小收煞”。宜紧忌宽,宜热忌冷,宜作郑五歇后 〔2〕 ,令人揣摩下文,不知此事如何结果。如做把戏者,暗藏一物于盆盎衣袖之中,做定而令人射覆 〔3〕 。此正做定之际,众人射覆之时也。戏法无真假,戏文无工拙,只是使人想不到,猜不着,便是好戏法,好戏文。猜破而后出之,则观者索然,作者赧然 〔4〕 ,不如藏拙之为妙矣。
【注释】
〔1〕摄:收,结。
〔2〕郑五歇后:唐昭宗时诗人郑綮,作诗喜欢用诙谐的歇后语,当时人称之为“郑五歇后体”。这里是指剧作上半部末尾应该留有悬念。
〔3〕射覆:古代的一种游戏。将物件隐藏在器物下面让人猜度。射,猜度。覆,覆盖。
〔4〕赧(n ǎn )然:羞惭脸红的样子。
【译文】
上半部的最后一折戏,是暂时收摄剧情,略微歇歇锣鼓,名为“小收煞”。“小收煞”宜紧忌宽,宜热忌冷,应该像唐代宰相郑綮那样作歇后之语,让人揣摩下文,不知道这事件如何结果。又像要把戏变魔术的,暗藏一样东西在盆盎和衣袖之中,做定了然后让人猜度。所谓“小收煞”,就正如魔术师做定藏好东西之际,让观众猜度之时。戏法不论虚实真假,戏文也不论工拙高低,只要让人想不到,猜不着,就是好戏法、好戏文。如果观众猜破了再演出来,那么观众就会索然无味了,作者也会羞惭脸红,那还不如藏拙不写为妙。
全本收场,名为“大收煞”。此折之难,在无包括之痕,而有团圆之趣。如一部之内,要紧脚色共有五人,其先东西南北各自分开,到此必须会合。此理谁不知之?但其会合之故,须要自然而然,水到渠成,非由车戽 〔1〕 。最忌无因而至,突如其来,与勉强生情,拉成一处,令观者识其有心如此,与恕其无可奈何者,皆非此道中绝技,因有包括之痕也。
骨肉团聚,不过欢笑一场,以此收锣罢鼓,有何趣味?水穷山尽之处,偏宜突起波澜,或先惊而后喜,或始疑而终信,或喜极,信极而反致惊疑,务使一折之中,七情俱备,始为到底不懈之笔,愈远愈大之才,所谓有团圆之趣者也。
予训儿辈,尝云“场中作文,有倒骗主司入彀之法 〔2〕 :开卷之初,当以奇句夺目,使之一见而惊,不敢弃去,此一法也;终篇之际,当以媚语摄魂,使之执卷留连,若难遽别,此一法也。”收场一出,即勾魂摄魄之具,使人看过数日,而犹觉声音在耳,情形在目者,全亏此出撒娇,作“临去秋波那一转”也 〔3〕 。
【注释】
〔1〕车戽(h ù ):用水车汲水。戽,引水。
〔2〕主司:指科举考试中的主考官。入彀(g òu ):进入圈套,被控制。彀,张满弓弩。王定保《唐摭言》载:“唐太宗贞观中私幸端门,见新进士缀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倒骗主司入彀云云,本此而反用之。
〔3〕临去秋波那一转:这里指剧作结尾处余波荡漾,耐人寻味,有“勾魂摄魄”的艺术效果。语见王实甫《西厢记》第一本第一折曲文。
【译文】
整部戏的收场,叫“大收煞”。最后一折的难处,在于要不露痕迹地概括全剧的内容,又要显出团圆的趣味。例如一部戏里共有五个重要角色,起初五个人东西南北,各自分开,到最后一折就必须会合。这道理谁不知道?但是他们会合的原因要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不能人为地把水抽到一块儿。最忌讳的是让人物无缘无故聚到这儿,突如其来,勉强编出理由,生拉硬扯,让观众识破作者故意要这样,或者是让观众原谅作者的无可奈何,这些都不是处理“大收煞”的妙法,因为露出了概括的痕迹。
骨肉团聚,不过是欢笑一场,用这个作为收锣罢鼓的全场结束,有什么趣味可言?在山穷水尽的时候,恰恰应该突起波澜,或者先惊后喜,或者开始猜疑最终相信,或者欢喜到极点、相信到极点反而导致惊疑,务必要让这一折之中,囊括各种感情的变化,这才叫到底不懈的文气之笔、越远越大之才,才叫有真正的团圆之趣。
我教导儿子的时候曾经说过:“考场上作文,有反过来倒骗考官进自己设置的圈套的办法:一开始动笔,先用奇句夺人眼目,让他一见便惊奇,不敢随便放弃,这是一种办法。结尾的时候,要用婉媚的词句勾摄他的魂灵,让他捧着卷子舍不得放下,这是另一种办法。”戏曲收场的一出,就是勾魂摄魄的工具,让人看过几天之后,还觉得音乐在耳朵里回旋,情节在眼前浮现,其实全亏这一出撒娇,全亏这一出作“临去秋波那一转”。
读金圣叹所评《西厢记》,能令千古才人心死。夫人作文传世,欲天下后代知之也,且欲天下后代称许而赞叹之也。殆其文成矣,其书传矣,天下后代既群然知之,复群然称许而赞叹之矣,作者之苦心,不几大慰乎哉?予曰:未甚慰也。誉人而不得其实,其去毁也几希 〔1〕 。但云千古传奇当推《西厢》第一,而不明言其所以为第一之故,是西施之美,不特有目者赞之,盲人亦能赞之矣。自有《西厢》以迄于今,四百余载,推《西厢》为填词第一者,不知几千、万人,而能历指其所以为第一之故者,独出一金圣叹。是作《西厢》者之心,四百余年未死,而今死矣。不特作《西厢》者心死,凡千古上下操觚立言者之心 〔2〕 ,无不死矣。人患不为王实甫耳,焉知数百年后,不复有金圣叹其人哉!
圣叹之评《西厢》,可谓晰毛辨发,穷幽极微,无复有遗议于其间矣。然以予论之,圣叹所评,乃文人把玩之《西厢》,非优人搬弄之《西厢》也。文字之三昧,圣叹已得之;优人搬弄之三昧,圣叹犹有待焉。如其至今不死,自撰新词几部,由浅入深,自生而熟,则又当自火其书而别出一番诠解。甚矣,此道之难言也!
圣叹之评《西厢》,其长在密,其短在拘,拘即密之已甚者也。无一句一字不逆溯其源而求命意之所在,是则密矣,然亦知作者于此有出于有心,有不必尽出于有心者乎?心之所至,笔亦至焉,是人之所能为也,若夫笔之所至,心亦至焉,则人不能尽主之矣。且有心不欲然,而笔使之然,若有鬼物主持其间者,此等文字,尚可谓之有意乎哉?文章一道,实实通神,非欺人语。千古奇文,非人为之,神为之,鬼为之也,人则鬼神所附者耳。
【注释】
〔1〕去毁也几希:与非毁也相差不了多少。
〔2〕操觚(g ū )立言者:指从事创作或著书立说的人。陆机《文赋》:“或操觚以率尔。”李善注:“觚,木之方者,古人用之以书,犹今之简也。”
【译文】
读金圣叹所评点的《西厢记》,真能让千古才子心死。大约人之作文以求传世,是想让天下后世知道他,而且是想让天下后世称许他,赞叹他。等到他的文章写成了,他的书流传了,天下后世的人们全都知道他,又群起而称许他,赞叹他,作者呕心沥血从事创作的苦心,不就得到大大的安慰了吗?我说:并未得到多大的安慰。赞美人而不符合其实际,这和诽毁他也差不了多少。只说千古传奇当推《西厢记》为第一,而不明言它之所以为第一的缘故,这就好比西施之美,不仅有眼看到的赞美她,盲人看不见的也能赞美她了。自《西厢记》问世直到现在,四百多年,推崇《西厢记》为戏曲中第一的,不知道有几千、几万人,可是能够一一指出它之所以为第一的缘故的,独有一个金圣叹。如此则《西厢记》作者之心,四百多年来一直没死,而今才可以死心了。不单单《西厢记》作者可以心死了,凡千古上下操笔立言的人,无不死心了。作者们担心的是自己不能像王实甫那样,哪里知道几百年以后,会不会不再有金圣叹那样的评论家呢!
金圣叹之评点《西厢记》,可谓照鉴细微,穷极幽深,其间再也没有留下可供后人批评议论的余地了。然而以我而论之,金圣叹所评点的,乃是文人把玩的《西厢记》,不是梨园艺人场上搬演的《西厢记》。文字之三昧,金圣叹已经悟得,已经道出;而梨园艺人场上搬演之三昧,金圣叹还犹有所待。如果他至今不死,自己创作几部新戏,由浅入深,自生而熟,那他可能会自己烧掉他评点《西厢记》的书,而另外作出一番诠解。太不容易了,此中道理实在难言!
金圣叹之评点《西厢记》,其长处在密,其短处在拘,拘也就是细密得太过分。没有一句一字不追溯根源,而穷究其命意之所在,这样当然是密了,但是也应该知道作者在剧作中有出于有心的时候,也有不一定全都出于有心的时候吧?心之所到之地,笔也到那儿了,这是作者所能做到的,如果笔之所到之地,心也到那儿了,那就不是作者能够完全左右的了。而且还有心里不想这样写,而笔性文势却使作者不得不这样写,好像有神、有鬼在中间掌控一样,这等文字,还能说是有意为之的吗?文章一道,的确能够通神,不是欺人之谈。千古奇文,不是人写的,而是神写的,鬼写的啊,人不过是被鬼神附身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