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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采 第二

曲与诗余 〔1〕 ,同是一种文字,古今刻本中,诗余能佳而曲不能尽佳者,诗余可选而曲不可选也。诗余最短,每篇不过数十字,作者虽多,入选者不多,弃短取长,是以但见其美;曲文最长,每折必须数曲,每部必须数十折,非八斗长才,不能始终如一。微疵偶见者有之,瑕瑜并陈者有之,尚有踊跃于前懈弛于后 〔2〕 ,不得已而为狗尾貂续者亦有之 〔3〕 。演者观者既存此曲,只得取其所长,恕其所短,首尾并录。无一部而删去数折,止存数折,一出而抹去数曲,止存数曲之理。此戏曲不能尽佳,有为数折可取而挈带全篇,一曲可取而挈带全折,使瓦缶与金石齐鸣者 〔4〕 ,职是故也 〔5〕 。予谓既工此道,当如画士之传真 〔6〕 ,闺女之刺绣,一笔稍差,便虑神情不似;一针偶缺,即防花鸟变形。使全部传奇之曲,得似诗余选本如《花间》、《草堂》诸集 〔7〕 ,首首有可珍之句,句句有可宝之字,则不愧填词之名,无论必传,即传之千万年,亦非徼幸而得者矣 〔8〕 。吾于古曲之中取其全本不懈、多瑜鲜瑕者,惟《西厢》能之。《琵琶》则如汉高用兵,胜败不一,其得一胜而王者,命也,非战之力也 〔9〕 。“荆刘拜杀”之传,则全赖音律;文章一道,置之不论可矣。

【注释】

〔1〕诗余:词。

〔2〕踊跃于前懈弛于后:指开头文气盛,精彩纷呈,临近末尾,则神疲气衰,松懈乏力的创作现象或作品。

〔3〕狗尾貂续:古代近侍官员帽上饰以貂尾,西晋末官爵太滥,一时貂尾不够用,而以狗尾代替,当时有谚语讽刺之:“貂不足,狗尾续。”见《晋书 · 赵王伦传》。这里指传奇作品中后不如前,首尾不相称。

〔4〕瓦缶(f ǒu )与金石齐鸣:瓦盆与钟磬一起奏鸣。比喻同一出戏曲作品中瑕瑜互见。瓦缶,古代陶土制的打击乐器。金石,用金属和玉石做的钟、磬等打击乐器。

〔5〕职是故也:就是由于这样的缘故。职,由于。

〔6〕传真:写真,真实地描摹人物的形象。

〔7〕《花间》、《草堂》:前者谓《花间集》,五代蜀赵崇祚编,共十卷,是最早的词选集,为明清文士所重。《草堂》,即《草堂诗余》,四卷,南宋何士信编。

〔8〕徼幸:侥幸。

〔9〕“汉高用兵”几句:刘邦与项羽逐鹿中原,屡败屡战,垓下一战,最终获胜。项羽自刎前,有“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之叹。见《史记 · 项羽本纪》。

【译文】

戏曲和词,同是一种文字。古今刻本中,往往词能整首出彩而戏曲却不一定通篇俱佳,词作容易选到好的,而戏曲整篇都好的比较难选。词最短,每首才几十个字,作者作品虽然多,入选的却不多,弃短取长,所以只见到那美的词作;曲文最长,每折必有好几支曲子,每部戏必有几十折,不是文才八斗的高手,不可能写到始终如一地连贯,浑然天成地精彩。或者会偶尔出现些小毛病,或者会出现瑕瑜并存的情况,也还会有开篇精彩百倍,结尾草草收场,不得已而以狗尾续貂的现象。演员和观众既然共同选择存了这类剧本,只能取其所长,恕其所短,首尾一起整部保留下来。没有将一部剧本删去几折只存几折,或一出戏里抹去几支曲只存几只曲的道理。这就是戏曲不一定通篇俱佳的原因,有因为几折戏可取,而可以带起全剧,一支曲好,而可以带起全折,让瓦釜和金石齐鸣的,就是由于这个缘故。依我说既然工于谱写传奇,就应该像画家描画人物,闺中女子刺绣一样,如有一笔稍有偏差,便担心神情画得不像;如有一针偶有缺漏,就要谨防花鸟画得失真变形。使整部剧作的曲子,得以都像词作选本如《花间》、《草堂》等集子一样,首首都有值得珍视的警拔之句,句句都有可圈可点的绝妙好辞,那才不愧于填词者的美名。不要说必定会传世,就是流传千万年,也并非是侥幸而得的事情。我想从古典戏曲中选取全本从头至尾都一样精彩、亮色多而瑕疵少的,只有《西厢记》能够如此。《琵琶记》就像汉高祖刘邦用兵,胜败不一,他赢得一次胜利就得了天下,这是因为天命,而不是因为仗打得好。《荆钗记》、《白兔记》、《拜月亭》、《杀狗记》的流传,则全赖音律出色;至于文章之道方面,则可以置之不论。

贵显 浅

曲文之词采,与诗文之词采非但不同,且要判然相反。何也?诗文之词采贵典雅而贱粗俗,宜蕴藉而忌分明;词曲不然,话则本之街谈巷议,事则取其直说明言。凡读传奇而有令人费解,或初阅不见其佳,深思而后得其意之所在者,便非绝妙好词,不问而知为今曲,非元曲也。元人非不读书,而所制之曲绝无一毫书本气,以其有书而不用,非当用而无书也。后人之曲则满纸皆书矣。元人非不深心,而所填之词皆觉过于浅近,以其深而出之以浅,非借浅以文其不深也。后人之词则心口皆深矣。无论其他,即汤若士《还魂》一剧,世以配飨元人,宜也;问其精华所在,则以《惊梦》、《寻梦》二折对。余谓二折虽佳,犹是今曲,非元曲也。《惊梦》首句云:“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以游丝一缕,逗起情丝。发端一语,即费如许深心,可谓惨澹经营矣。然听歌《牡丹亭》者,百人之中有一二人解出此意否?若谓制曲初心并不在此,不过因所见以起兴 〔1〕 ,则瞥见游丝,不妨直说,何须曲而又曲,由晴丝而说及春,由春与晴丝而悟其如线也?若云作此原有深心,则恐索解人不易得矣。索解人既不易得,又何必奏之歌筵,俾雅人俗子同闻而共见乎?其余“停半晌,整花钿 〔2〕 ,没揣菱花 〔3〕 ,偷人半面”及“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4〕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等语,字字俱费经营,字字皆欠明爽。此等妙语,止可作文字观,不得作传奇观 〔5〕 。至如末幅“似虫儿般蠢动,把风情扇”,与“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寻梦》曲云“明放着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梦魂前”,“是这答儿压黄金钏匾 〔6〕 ”……此等曲则去元人不远矣。而予最赏心者,不专在《惊梦》、《寻梦》二折,谓其心花笔蕊,散见于前后各折之中。《诊祟》曲云:“看你春归何处归,春睡何曾睡,气丝儿,怎度的长天日。”“梦去知他实实谁,病来只送得个虚虚的你。做行云,先渴倒在巫阳会 〔7〕 。”“又不是困人天气,中酒心期 〔8〕 ,魆魆的常如醉 〔9〕 。”“承尊觑 〔10〕 ,何时何日来看这女颜回 〔11〕 ?”《忆女》曲云:“地老天昏,没处把老娘安顿。”“你怎撇得下,万里无儿白发亲。”“赏春香还是你旧罗裙。”《玩真》曲云:“如愁欲语,只少口气儿呵!”“叫的你喷嚏似天花唾。动凌波 〔12〕 ,盈盈欲下,不见影儿那 〔13〕 。”此等曲则纯乎元人,置之《百种》前后 〔14〕 ,几不能辨。以其意深词浅,全无一毫书本气也。

若论填词家宜用之书,则无论经传子史以及诗赋古文,无一不当熟读,即道家佛氏九流百工之书 〔15〕 ,下至孩童所习《千字文》、《百家姓》 〔16〕 ,无一不在所用之中。至于形之笔端,落于纸上,则宜洗濯殆尽。亦偶有用着成语之处,点出旧事之时,妙在信手拈来,无心巧合,竟似古人寻我,并非我觅古人。此等造诣,非可言传,只宜多购元曲,寝食其中,自能为其所化。而元曲之最佳者,不单在《西厢》、《琵琶》二剧,而在《元人百种》之中。《百种》亦不能尽佳,十有一二可列高、王之上 〔17〕 ,其不致家弦户诵,出与二剧争雄者,以其是杂剧而非全本 〔18〕 ,多北曲而少南音 〔19〕 ,又止可被诸管弦,不便奏之场上 〔20〕 。今时所重,皆在彼而不在此 〔21〕 ,即欲不为纨扇之捐 〔22〕 ,其可得乎?

【注释】

〔1〕起兴:古代作诗方法之一,指触景生情,因事寄兴。朱熹《诗经集传》解释为“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

〔2〕花钿:首饰名,用金玉等制成花形。

〔3〕菱花:镜子。古代铜镜多为六角形或背面刻有菱花,故名菱花镜。

〔4〕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指美好的时光、景物,愉快的心情、事情。晋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

〔5〕“止可作文字观”二句:是说上述曲文只能作为语言艺术、案头文字来仔细品味,而不宜用于戏剧演出。

〔6〕这答儿:这儿,这个地方。钏(chu àn ):手镯。匾:通“扁”。

〔7〕“做行云”二句:宋玉《高唐赋序》:“先王(楚怀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岨,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杜丽娘丫鬟春香在《诊祟》中唱的这几句借此典故以示杜与柳梦梅梦中的相会。

〔8〕中(zh òn g)酒:醉酒。心期:情绪,心情。

〔9〕魆(x ū )魆的:神思恍惚的样子。

〔10〕觑(q ù ):瞧,看。

〔11〕女颜回:杜丽娘自称。丽娘病重不起,故以孔子短命的学生颜回自比。

〔12〕凌波:形容像行走于水波之上的轻盈步态。曹植《洛神赋》:“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13〕那:同“挪”,移动。

〔14〕《百种》:见《结构第一》注〔27〕。

〔15〕九流百工:九流,《汉书 · 艺文志》列儒、道、阴阳、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为九流。百工,古代各种工匠的总称,这里指经传子史、诗赋古文以外的各类杂书。

〔16〕《千字文》、《百家姓》:与《三字经》一样,均为古代幼童的启蒙读本。《千字文》,南朝梁代周兴嗣奉命编撰。《百家姓》,不著编者姓名,是以姓氏编成的四言韵文。

〔17〕高、王:指《琵琶记》、《西厢记》的作者高则诚、王实甫。

〔18〕是杂剧而非全本:在这里,杂剧特指短剧,全本则指像《西厢》、《琵琶》一样的长篇剧本。王国维《宋元戏曲考》中言:“至明中叶以后,则以戏曲之短者为杂剧。”

〔19〕北曲:古代北方戏曲、散曲所用各种曲调的总称。南音:即南曲,是不同于北曲的南方曲调的总称。

〔20〕“止可被诸管弦”二句:是指适宜在管弦乐的伴奏下歌唱,而不适宜在舞台上扮演。

〔21〕“今时所重”二句:谓今人所重的是全本、南曲(如昆曲)和适宜在舞台上演出的长剧。

〔22〕纨扇之捐:像秋天的扇子一样被弃置。出自汉班婕妤《怨歌行》:“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断绝。”纨扇,用细绢做成的扇子。

【译文】

曲文的词采,与诗文的词采,非但不同,而且还全然相反。为什么呢?诗文的词采,贵于典雅而鄙薄粗俗,宜含蓄蕴藉而忌直白分明;戏曲语言则不然,说话则本之于街谈巷议,叙事则取其直说明言。凡是读传奇而有令人费解之处,或刚开始阅览看不出好在哪里,需要深思以后才能理解其意思之所在的,便都算不得绝妙好词,不用问就可知是今曲,而不是元曲。元人并非不读书,可他们所创作的戏曲,却绝没有丝毫书卷气,因为他们腹有诗书却不用,并非要用时却没有。后人创作的戏曲,就满纸都是书了。元人创作戏曲并非不用深心,而所填的曲词,都让人觉得过于浅近,因为他们是深入而浅出,不是借浅来文饰自己的不深。后人的曲作,则内涵与语言都深了。不论其他的,就以汤显祖《还魂》这部剧本为例,世人认为其可以与元曲相比美,确实是合宜的;若问其精华在哪儿?则会举《惊梦》、《寻梦》两折戏来回应。我以为这两折戏虽然好,依然是今曲,而非元曲。《惊梦》首句唱道:“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以一缕游丝,逗引起情丝。开头一句唱,就费了如许深心,真可谓是惨淡经营了。可是观看听唱《牡丹亭》的,一百个人里头能有一两个人理解此中意味吗?如果说制曲的初心并不在这里,只不过因所见的物色景象而起兴,那么瞥见了游丝,就不妨直说,何须曲而又曲,由晴日游丝而说到春色,由春色与晴丝而悟出其如丝如线?如果说写这段曲词原本就有深心,那么恐怕就连寻求理解的人都不易得。既然连索解人都难得到,那又何必在歌筵上奏演,让雅士俗子一块儿赏听观看呢?其他像杜丽娘所唱:“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以及“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遍青山,啼红了杜鹃”等曲词,字字都苦心经营费工夫,可是又字字都不够明白晓畅。像这类妙语,只能作案头文字来欣赏,不能当作场上搬演的戏曲来观看。至于如结尾一段“似虫儿般蠢动,把风情扇”,与“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寻梦》一折曲词云“明放着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梦魂前”,“是这答儿压黄金钏匾”,像这一类曲词就离元人不远了。而我最赏爱于心的,并不专在《惊梦》、《寻梦》这两折戏里,可以说其奇思异想、妙笔生花,散见于前后各折之中。《诊祟》曲云:“看你春归何处归,春睡何曾睡,气丝儿,怎度的长天日。”“梦去知他实实谁,病来只送得个虚虚的你。做行云,先渴倒在巫阳会。”“又不是困人天气、中酒心期,魆魆的常如醉。”“承尊觑,何时何日来看这女颜回?”《忆女》曲词道:“地老天昏,没处把老娘安顿。”“你怎撇得下,万里无儿白发亲。”“赏春香还是你旧罗裙。”《玩真》曲词云:“如愁欲语,只少口气儿呵!”“叫的你喷嚏似天花唾。动凌波,盈盈欲下,不见影儿那。”像这一类曲词,就纯粹是元人的风格,放在《元人百种曲》里面,几乎不能明辨区分。因为它意深词浅,全无一毫书卷气。

若要论剧作家宜用的书,那无论经书、传纪、诸子、史书以及诗赋古文,没有一种不应当熟读,即使是道家、佛家、诸子百家、百工技艺之类的书,下至孩童所诵习的《千字文》、《百家姓》,也没有一种不在所当取用的范围之内。至于创作时形之笔端,落于纸上,就应该把借用取资的痕迹洗濯得干干净净。也偶尔会有用着成语之处,点出旧事之时,妙在信手拈来,无心巧合,竟然好像是古人来寻我,而不是我去找古人。这样高的造诣,不可言传,只应该多买元曲,时时涵泳其间,自然能够潜移默化,臻于佳境。而元曲之最佳者,不单单局限在《西厢记》、《琵琶记》两种剧本,而是在《元人百种曲》之中。《元人百种曲》也不是全部都好,十有一二可以列于高则诚、王实甫之上。他们的创制之所以没能家家演奏,户户咏唱,跑出来与《西厢记》、《琵琶记》争雄,因为它们是短篇杂剧而非长篇传奇,多是北曲,而少南音,又只适合由丝竹伴奏歌唱,不便于在场上搬演。如今人们所看重的,都是南曲,是文字清雅的长篇传奇,而不是短篇杂剧的北曲,其即使不想像秋季的纨扇那样被捐弃不用,又怎么可能呢?

重机 趣

“机趣”二字,填词家必不可少。机者传奇之精神,趣者传奇之风致,少此二物,则如泥人土马,有生形而无生气。因作者逐句凑成,遂使观场者逐段记忆,稍不留心,则看到第二曲,不记头一曲是何等情形,看到第二折,不知第三折要作何勾当。是心口徒劳,耳目俱涩,何必以此自苦,而复苦百千万亿之人哉?故填词之中,勿使有断续痕,勿使有道学气。所谓无断续痕者,非止一出接一出,一人顶一人,务使承上接下,血脉相连,即于情事截然绝不相关之处,亦有连环细笋伏于其中 〔1〕 ,看到后来方知其妙,如藕于未切之时,先长暗丝以待,丝于络成之后,才知作茧之精,此言机之不可少也。所谓无道学气者,非但风流跌宕之曲、花前月下之情当以板腐为戒 〔2〕 ,即谈忠孝节义,与说悲苦哀怨之情,亦当抑圣为狂,寓哭于笑,如王阳明之讲道学 〔3〕 ,则得词中三昧矣 〔4〕 。阳明登坛讲学,反复辨说“良知”二字,一愚人讯之曰:“请问‘良知’这件东西,还是白的?还是黑的?”阳明曰:“也不白,也不黑。只是一点带赤的,便是良知了。”照此法填词,则离合悲欢,嘻笑怒骂,无一语一字不带机趣而止矣。

予又谓填词种子,要在性中带来,性中无此,做杀不佳。人问性之有无,何处辨识?予曰:不难,观其说话行文,即知之矣。说话不迂腐,十句之中定有一二句超脱;行文不板实,一篇之内但有一二段空灵,此即可以填词之人也。不则另寻别计,不当以有用精神,费之无益之地。噫!“性中带来”一语,事事皆然,不独填词一节。凡作诗文书画、饮酒斗棋与百工技艺之事,无一不具夙根 〔5〕 ,无一不本天授,强而后能者,毕竟是半路出家,止可冒斋饭吃,不能成佛作祖也。

【注释】

〔1〕笋:即榫头。器物或构件上利用凹凸方式连接的突出部分。这里指使上下文剧情血脉相连的贯串线索。

〔2〕板腐:古板迂腐。

〔3〕王阳明:王守仁,字伯安,明代哲学家。浙江余姚人。自号阳明子,世称阳明先生。他提出了“致良知”之说,提倡“知行合一”、“知行并进”。

〔4〕三昧(m èi ):佛教语。谓屏除杂念,专注一心。后用指某种事物的奥妙和诀窍。

〔5〕夙(s ù )根:先天的禀赋、素质。

【译文】

“机趣”这两个字,是剧作家必不可少的。机,就是传奇的精神;趣,则是传奇的韵致。少了这两样,就好像泥人土马,有生形而无生气。因为作者逐句凑成,就使观众也是逐段记忆。稍不留心,就看到第二支曲子,而忘了头一支曲子是何等情形,看到第二折,不知道第三折要干什么。白白劳心力费口舌,眼睛耳朵都滞涩疲累,何必因此自讨苦吃,又何必让百千万亿的观众以此受罪呢?所以编剧之中,勿使有断续之痕,勿使有道学之气。所谓无断续之痕,不止于一出接一出,一人顶一人,务必使其承上启下,血脉相连,即使在情节事件截然不同毫无相关之处,也有环环相扣的线索,精密细致的榫头暗伏于其中,让人看到后来方知其妙。好比藕在还未切开之时,就先已长出了相连相续的暗丝,丝丝缕缕编织成功之后,才知道蚕儿作茧之精密,这是说“机”之必不可少。所谓无道学之气,非但写风流跌宕之曲、花前月下之情的剧作,当以呆板迂腐为戒,即使是表现忠孝节义之事,抒写悲苦哀怨之情的剧作,也应适当少一些神圣庄严,多一些狂放不羁,寓哭于笑,像王阳明之讲道学,那就算得戏曲三昧了。王阳明曾经登台讲学,反复明辨论说“良知”这两个字,一愚人问他说:“请问‘良知’这件东西,是白的,还是黑的?”阳明说:“也不是白,也不是黑,只是一点儿带红的,便是良知了。”照此方法编剧,那么离合悲欢,嘻笑怒骂,没有一句话一个字不带机趣就到位了。

我还以为,填词种子,要从本性中带来,本性中无此,拼死也编不好。有人问本性中有还是没有,由何处辨认识别?我说:不难,只要看他说话行文,就知道了。说话不迂腐,十句当中定有一两句超脱;行文不板实,一篇之内但凡有一两段空灵,这就是可以填词编剧之人。否则还是另寻出路,不应当把有用的精神,浪费在无益之地。唉!“本性中带来”一语,事事尽皆如此,不单单编剧一节。凡创作诗文书画、饮酒棋赛与百工技艺之事,无一不具有先天的质素,无一不来自天赋异禀,那些后天勉力而能此事的,毕竟是半路出家,只能混口饭吃吃,而不可能成名成家。

戒浮 泛

词贵显浅之说,前已道之详矣。然一味显浅而不知分别,则将日流粗俗,求为文人之笔而不可得矣。元曲多犯此病,乃矫艰深隐晦之弊而过焉者也。极粗极俗之语,未尝不入填词,但宜从脚色起见。如在花面口中 〔1〕 ,则惟恐不粗不俗,一涉生旦之曲,便宜斟酌其词。无论生为衣冠仕宦,旦为小姐夫人,出言吐词当有隽雅舂容之度 〔2〕 ;即使生为仆从,旦作梅香 〔3〕 ,亦须择言而发,不与净丑同声。以生旦有生旦之体,净丑有净丑之腔故也。元人不察,多混用之。观《幽闺记》之陀满兴福 〔4〕 ,乃小生脚色,初屈后伸之人也 〔5〕 ,其《避兵》曲云:“遥观巡捕卒,都是棒和枪。”此花面口吻,非小生曲也。均是常谈俗语,有当用于此者,有当用于彼者。又有极粗极俗之语,止更一二字,或增减一二字,便成绝新绝雅之文者。神而明之,只在一熟。当存其说,以俟其人。

填词义理无穷,说何人肖何人,议某事切某事,文章头绪之最繁者,莫填词若矣。予谓总其大纲,则不出“情景”二字。景书所睹,情发欲言,情自中生,景由外得,二者难易之分,判如霄壤。以情乃一人之情,说张三要象张三,难通融于李四;景乃众人之景,写春夏尽是春夏,止分别于秋冬。

善填词者当为所难,勿趋其易。批点传奇者,每遇游山玩水、赏月观花等曲,见其止书所见不及中情者,有十分佳处只好算得五分,以风云月露之词工者尽多,不从此剧始也。善咏物者,妙在即景生情。如前所云《琵琶 · 赏月》四曲,同一月也,牛氏有牛氏之月,伯喈有伯喈之月。所言者月,所寓者心。牛氏所说之月,可移一句于伯喈?伯喈所说之月,可挪一字于牛氏乎?夫妻二人之语犹不可挪移混用,况他人乎?人谓此等妙曲工者有几?强人以所不能,是塞填词之路也。予曰不然。作文之事贵于专一,专则生巧,散乃入愚,专则易于奏工,散者难于责效。百工居肆,欲其专也 〔6〕 ;众楚群咻,喻其散也 〔7〕 。舍情言景,不过图其省力,殊不知眼前景物繁多,当从何处说起?咏花既愁遗鸟,赋月又想兼风。若使逐件铺张,则虑事多曲少;欲以数言包括,又防事短情长。展转推敲,已费心思几许,何如只就本人生发,自有欲为之事,自有待说之情,念不旁分,妙理自出。如发科发甲之人 〔8〕 ,窗下作文每日止能一篇二篇,场中遂至七篇 〔9〕 。窗下之一篇二篇未必尽好,而场中之七篇,反能尽发所长,而夺千人之帜者,以其念不旁分,舍本题之外并无别题可做,只得走此一条路也。吾欲填词家舍景言情,非责人以难,正欲其舍难就易耳。

【注释】

〔1〕花面:戏剧脚色行当中“净”的俗称,常扮演性格粗豪或相貌举 止有特别之处的男性人物。

〔2〕舂容:从容悠扬。

〔3〕梅香:宋、元以后小说、戏曲中对婢女的通称。

〔4〕《幽闺记》:明代传奇剧本,为元杂剧《拜月记》的改编本,作者不详。陀满兴福:剧中男主人公。

〔5〕初屈后伸:陀满兴福之父被奸臣陷害而死,后陀满兴福中了武状元。

〔6〕“百工居肆”二句:语出《论语 · 子张》:“百工居肆以成其事。”百工,古代各种工匠的统称。居肆,住在工场里。

〔7〕“众楚群咻”二句:《孟子 · 滕文公下》说,楚大夫请齐人教自己儿子学齐语,但“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咻,喧哗。

〔8〕发科发甲之人:指科举考试中榜的人。

〔9〕场:科举考试的考场。

【译文】

曲词贵于浅显的说法,前面已经讲得很详细了。然而一味浅显而不知道分别,就将日渐流于粗俗,想要写出文人的辞笔就不可得了。元曲有不少犯了这个毛病,实在是矫正艰深隐晦的弊端而过了头。极粗极俗的词语,写入剧本也未尝不可,但应该从角色本身来看是否需要。比如在静角花脸口中说出来的,就唯恐它不粗不俗。可一涉及生、旦的曲词,便应该字斟句酌。无论生角扮演的是贵族还是官员,旦角扮演的是小姐还是夫人,出言吐词应当有一种隽雅从容的气度;即使生角扮演的是仆从,旦角扮演的是丫鬟,也必须择言而发,不能与净角、丑角同样声气。这是由于生、旦有生、旦的角色定位,净、丑有净、丑的语言腔调的缘故。元人不察,大多混用之。观《幽闺记》,剧中的陀满兴福,是小生角色,属于起先郁郁不得志,后来扬眉吐气的人物。他的《避兵》一曲云:“遥观巡捕卒,都是棒和枪。”这是花脸的口吻,不应该是小生的曲词。同样是常言俗语,有的应当用在这里,有的应当用在那里。又有极粗极俗的语词,只修改一两个字,或者增减一两个字,便成了极新鲜极雅致的文字。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只在得心应手的纯熟运用。应当备存此说,以待合适的人。

编剧的义理是无穷的,叙写什么人要像什么人,讲述某件事就应切合某件事,各类文章中头绪最繁的,没有像编创戏曲的了。我以为能总括戏曲创作无穷义理的纲目要领,不外乎“情景”二字。景,是书写目睹见闻的;情,是抒发心境心声的。情自作者主观内心生发,景由客观外在获得,二者难易程度之分,判若霄壤。因为情乃是一人独具之情,说张三要像张三,却很难混同通融于李四;景乃是大众共见之景,写春夏就全是春夏,只区别于秋冬。

善于编剧的,应当在难写的方面下功夫,而不要偏向容易的方面。批点传奇的,每每遇到游山玩水、赏月观花等曲词,看到作者只写见到的景,而不涉及人物心中之情的,即使有十分佳处,也只好算得五分,因为风云月露的曲词,写得好的曲家很多很多,不是从这出戏才开始有的。善于咏物的,妙在即景生情。如前边所说的《琵琶记 · 赏月》中的四支曲子,同一个月亮,牛小姐唱的是牛氏之月,蔡伯喈唱的是伯喈之月。所歌唱的是月亮,所寄寓的是心情。牛氏所唱叹的月亮曲词,可以移换一句于伯喈吗?伯喈所唱叹的月亮曲词,又能挪一字于牛氏吗?夫妻二人的话,尚不可挪移混用,何况他人呢?有人说,此等绝妙曲词,擅长者能有几人?以不能做到的事勉强人,是堵塞编剧的路。我说不然,作文章之事贵在心思专一,心思专一才能妙笔生花,心思分散就会入于愚蠢,专心就容易成功,分心就难以奏效。工匠住在工场里,是要让他们专心致志;孟子“众楚群咻”的故事,是喻指分心的状况。舍弃抒情而偏于状写景物,不过是贪图省力,殊不知眼前景物繁多,应当从何处说起呢?要是歌咏花儿就发愁遗漏了鸟儿,描绘月儿又想捎带风儿。假使一件件铺写,又顾虑事多而曲子少;想用几句话来包括概述,又要防备事短情长。来来回回反复推敲,已经费了几多心思,何如只从人物本身生发,自然会有欲为之事,自然会有待抒之情,心无旁骛,绝妙的思理就会闪现。就像科举高中的人,寒窗底下作科举文字,每天只能写一、两篇的,到考场上竟然能一口气写足七篇。窗下写的一篇、两篇未必都好,而场上的七篇,反倒能够尽情发挥其所长,而在千百考生之中独占鳌头,就因为他心无旁骛,除了考试本题之外并无别的题目可做,只得走这一条路。我要让编剧者放弃写景,而专注抒情,不是以难为之事苛责于人,正是想要让他舍难就易罢了。

忌填 塞

填塞之病有三:多引古事,迭用人名,直书成句。其所以致病之由亦有三:借典核以明博雅 〔1〕 ,假脂粉以见风姿,取现成以免思索。而总此三病与致病之由之故,则在一语。一语维何?曰从未经人道破。一经道破,则俗语云“说破不值半文钱”,再犯此病者鲜矣。古来填词之家,未尝不引古事,未尝不用人名,未尝不书现成之句,而所引所用与所书者,则有别焉:其事不取幽深,其人不搜隐僻,其句则采街谈巷议,即有时偶涉诗书,亦系耳根听熟之语,舌端调惯之文,虽出诗书,实与街谈巷议无别者。总而言之,传奇不比文章,文章做与读书人看,故不怪其深,戏文做与读书人与不读书人同看 〔2〕 ,又与不读书之妇人小儿同看,故贵浅不贵深。使文章之设,亦为与读书人、不读书人及妇人小儿同看,则古来圣贤所作之经传,亦只浅而不深,如今世之为小说矣。人曰:文人之作传奇与著书无别,假此以见其才也,浅则才于何见?予曰:能于浅处见才,方是文章高手。施耐庵之《水浒》,王实甫之《西厢》,世人尽作戏文小说看,金圣叹特标其名曰“五才子书”、“六才子书”者 〔3〕 ,其意何居?盖愤天下之小视其道,不知为古今来绝大文章,故作此等惊人语以标其目。噫!知言哉!

【注释】

〔1〕典核:确实而有根据。这里指曲文、对白准确地引经据典。

〔2〕戏文:宋、元时流行于浙东的戏曲,又称南戏、南曲戏文等。

〔3〕金圣叹:清初著名文学批评家,长洲(今江苏苏州吴中区)人。康熙时因哭庙案被杀。他于《离骚》、《庄子》、《史记》、“杜诗”外,以《水浒传》、《西厢记》为“五才子书”、“六才子书”。

【译文】

填塞的毛病有三种:过多征引古事,连续使用人名,直接照抄成句。之所以导致此类毛病的原因也有三条:借引经据典来显示博雅,借妆点脂粉来卖弄风姿,用现成语句以免思索之累。而总括这三种病和致病之根由和缘故,就在一句话。这一句话是什么?曰:从来未经人道破。一经道破,就像俗话所说“说破不值半文钱”,再犯这种病的人就很少了。古来编剧的作家,未尝不征引古事,未尝不使用人名,也未尝不书写现成语句,不过所征引、使用和书写的,却是有区别的:他们所征引的古事不取幽深难懂的,所使用的人名不搜罗隐僻难找的,所书写的现成语句则采自街谈巷议,即使有时偶尔涉及诗书经典,也是人们耳根听熟的话语,脍炙人口的文句,虽然是出于诗书,实际上与街谈巷议没有什么分别。总而言之,传奇不比文章,文章是做给读书人看的,所以不怪它深,戏文是做给读书人和不读书的人一起看的,又是给不读书的妇女、小孩一起看的,所以贵浅不贵深。假如当初创设文章,也是为读书人、不读书的人以及妇女、小孩一起看,那么古来圣贤所作的经传,也只会浅而不会深,就像今世写小说一样了。有人说:文人创作传奇,和著书没有差别,是借此来展现自己才华的,写得浅了那么才华从哪里体现呢?我说:能于浅处见才,方是文章高手。施耐庵的《水浒传》、王实甫的《西厢记》,世人都当作戏文小说看,金圣叹却特别标其名为“第五才子书”、“第六才子书”,他的用意在哪里呢?大概是愤慨天下人将这样的小说戏文视作小道,不知道这是古往今来绝妙的大文章,所以用这样惊人的言语来给它们作标目。唉!真是知言知音的人啊! r+BkLAcsD9MIYAsc7OW6Gcq/Zq5MK9ulB/axh7rnymdEHU1YFjRuf4ddu4Ytv9/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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