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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理想是什么?

人,才是真金,不管他们那一套。

如果我诠释“美国”的这番尝试显得进展缓慢,还请读者能够给予耐心。恳请读者理解,我们所做的,并非发掘新信息,而是从全新的角度审视早已为人所熟知的事实。对经过长期使用已经变得语焉不详的概念及含义,我们必须重新解读。在接下来的两章,我将尝试阐明——非常抽象,我担心——理想是什么。为此,又必须论述物质与精神之间的博弈,在我看来,这是所有核心意涵建立的基础。唯有如此,才能进而讨论“理想是什么”。如果能够准确理解这一命题,把握美国精神就将水到渠成。

在我看来,此前我们对理想这个概念的适用似乎无懈可击。在考察美国风土人情的时候,我们或赞成或否定,或景仰或鄙视,或狂喜或绝望。像路易斯·布兰代斯(Louis Brandeis)、简·亚当斯(Jane Addams)、约翰·杜威等人,都让我们深以自己是美国人为荣。用我们的标准加以衡量就会发现,这些人堪称人类精华,其生平作为所体现出的力与美,达到了极高水准。他们的一生,从事了有价值的事业。只要这样的人还存在,美国就称得上成功。

同样,我们所推崇的故人,还有心怀家国的亚伯拉罕·林肯(Abraham Lincoln)。他所面对的是来自四面八方无可撼动的森森敌意。他所担负的是看似无可承受之层层重压。除了他,我们不禁要问,还有谁能够一方面默默承受,一方面坚持自己的幽默、公允、宽容、通达,以及判断时的深邃与周全?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在远不及此的压力面前一触即溃。这些人所做的,是散播仇恨,发表谎言,寻求自保。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林肯,多么伟大!多么高尚!多么可敬!

而这些,就是我现在希望用来对我们这个国家加以整体形容的词汇。我们都渴望敬爱祖国,对高质量的国民生活与有荣焉。同样,我们也会痛心于这个国家——或者这个国家的某个组成部分——变得刻薄、卑微、粗鄙抑或蠢笨。看到国家实力与日俱增,视野越来越深远,越来越乐善好施、睿智灵活、正直担当,我们都会满心欢喜。我们渴望让美国人民过上令人羡慕的生活,言行得体,品格高尚。

这些概念的含义究竟为何?只是些空洞的辞藻?还是多愁善感者在痴人说梦?抑或只有通过这些概念,才能够充分表达一个人应具有的核心品质?这些概念到底是废话,还是所有人类智慧的立足点?

对于这一问题,回答得最清晰,也最有说服力的,是斯多葛学派哲学家埃皮克提图(Epictetus)。在评价人类行为的标准时,他如是说:

赫尔维狄乌斯·普里斯库斯(Helvidius Priscus)言行一致,当韦帕芗(Vespasian)下令不许其前往元老院时,他答道:“您有权让我不再担任元老,但只要我还担任此职,就必须前去办公。”“那好吧,去了至少别发言。”这位罗马皇帝说道。“那么请您不要征求鄙人的意见,”普里斯库斯回复称,“我会保持沉默。”皇帝表示:“但我必须假装问你。”“那我就必须开诚布公地提出我认为正确的答案。”“但如果这样,我就必须处死你。”“我难道没有告诉您,这样的话我就将永垂不朽?陛下您有权力做您想做的,我也有权利做我想做的。您杀人,我赴死;您谴责放逐,我慷慨就义。”

我们不禁要问,作为独立的人类个体,普里斯库斯究竟做出了何种丰功伟绩?对于一件衣服而言,紫色能够发挥何种作用?除了美,除了为其他人设立美的参照系,还有什么别的吗?

很明显,埃皮克提图这里是想给我们所使用的概念注入情感因素。他发现了一个英雄——赫尔维狄乌斯·普里斯库斯。埃皮克提图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埃皮克提图表示,“就是美;这就是一个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的人。”但他这样显然绝非盲目推崇,更不是单纯的感情用事。他所做的,和苏格拉底抑或耶稣一样。埃皮克提图在思考,在检视,在分析。他利用自己在道德分析领域无出其右、出类拔萃的睿智触觉,对人性本质予以明确分析。那么,他对可歌可泣、值得尊敬的人又到底说过什么呢?

我认为,说到底,埃皮克提图的核心观点,便是提醒大家特别关注“相关性”这个问题。如果他生活在当今美国,就一定会告诉大家,我们大多数人反思人的问题时遭遇的实质问题,不在于其是否真实,而在于其是否准确。假设有人被问及:“荷尔蒙是什么?”假设接下来这个人的回答是:“三加二等于五。”我们该如何评价这个人的回答?显然,我们不能简单地反驳他。除了为二者无法有效理解彼此而扼腕叹息,还能做些什么?这一幕场景,我认为,很好地说明了关于人类生活的讨论现状。从人类核心旨趣考察,我们知道的太多,但其中有意义的又太少!我们的认知,虽然算得上睿智准确,但始终没有对准焦点!

然而,埃皮克提图眼中的焦点问题究竟是什么?他思索的,据我解读,是人类可以达成的行为之壮美与高贵。在找到了可供景仰的参考对象后,他在考虑如何对比可供景仰与必须鄙视的人类行为。在此过程中,埃皮克提图运用他一贯正确的洞察力,选择适合表达自己意图的概念,摒弃无法满足这一目的的词汇。如果我们考察的是人类的生活质量,他似乎在说,那么就必须接受三个与此相关的基本原则。第一,我们能够推崇或鄙视的,只能是人。对于一切非人的事物(例如环境、自然力、境遇、事件等)皆应由科学技术负责处理——对此,道德意义上美的判断没有也不应当存在任何意义。第二,推崇及其反义词,仅仅适用于人的内在或精神世界。生命还存在表面或者外在的东西,对此,上述概念也没有任何直接的参考价值。第三,人的内在世界中,只有与所谓义务有关的部分,才能够推崇或鄙视。我们对于人类成就的判断,必须在被接受为义务的层面寻找立论根基。我也希望当今的美国人,能够像这三项原则的创建者埃皮克提图那样,认识到其所具有的意义及重要价值。

第一个原则,表现为“普里斯库斯作为独立的人类个体,究竟做出了何种丰功伟绩”这个问题。这里,埃皮克提图想要表达的意思是——和他在其他很多场合的观点类似——无论何时何地,当我们谈及是推崇还是鄙视的时候,考察的都是独立面对作为人类行为场域的这个宇宙的主体,即人本身。我们将一切外在的东西——他所处的环境、经历的境遇、从事的行为及条件,其他人类主体,甚至他所面临的欲望、恐惧、兴趣、激情等力量——从他身上剥离干净。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这个人服务的,都是这个人的工作材料,赋予其行为的场域。但是,只有“他”才是行为人,只有“他”才有事要做。正是这种人类行为(即人类的活动),才是我们褒奖或谴责的对象。只有人——除非还有在此方面与人类似的存在——才该当推崇或鄙视。对于其他客体,上述概念没有任何意义。

第二个原则,在上述基础上进一步作出限缩。只有人类行为的内在或精神方面,才可以被推崇或鄙视。该原则可以通过故事的主人公(英雄普里斯库斯)与故事的叙述者(哲学家埃皮克提图)态度上的截然区分,加以阐明。埃皮克提图推崇英雄,但英雄不会推崇自己,其所思索的不是所谓对于内在精神的推崇,而是其他外部言行。只有深入自己笔下英雄内在或精神世界的故事叙述者,才有资格使用推崇或鄙视的概念。评价外在或物质世界的价值观,与此截然不同。

如我们所见,埃皮克提图关心的问题较为固定。他所考察的是道德之美。而这种道德之美,存在于赫尔维狄乌斯·普里斯库斯的行为及品质当中。这部分“内在”的东西,才是埃皮克提图关注的焦点,因此,对罗马皇帝与其元老所讨论的公共问题,他只字不提。我们甚至没有被告知谁的意见是正确的。外在或物质世界存在对错之分,对此,埃皮克提图无话可说。他所关注的,仅仅是普里斯库斯的内心经验。从中,埃皮克提图发现了忠诚、对于欲望及恐惧的充分驾驭、机智睿智与内心的决绝。正是这些内在的特质(而非其他因素),令主人公备受推崇。

同时,普里斯库斯的心境与此完全不同。对他来说,外在的问题才是最主要的。他并没有思考如何完善自己,也从未像埃皮克提图那样对自己褒扬有加:“我是多么完美!”那些本来应该好好弄清楚义务要求的行为范畴的人,却只顾陶醉于自己的优点,对于这类道德伪善者,没有人比故事的叙述者——埃皮克提图——批判得更尖锐,更无情。但普里斯库斯显然不属于此类人。他所询问的,并非“我是多么完美”,而是“我如何才能在元老院投票”。他主要感兴趣的,是这个外在问题,其次才会从内在层面考查自己与外部问题的关系。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推崇抑或贬损等词,并未进入到他的对话当中。这些概念,都与国家的福祉无关,而仅仅与人的内在素质和行为有关。只有在询问一个人的内在价值的时候,这些概念才有意义。

第三个原则,需要通过对比义务与“强制”(compul-sion)来加以说明。而这正是普里斯库斯与韦帕芗的不同。在他们之间的互动过程中,两个人都使用了“我必须”这种表述。但在埃皮克提图看来,这两个人分属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普里斯库斯是英雄,而韦帕芗则甚至连被鄙视的资格都没有。随着叙事的延续,这位罗马皇帝最后被发现仅仅是一个背景而已。如此一来,怎样进行对比?

关键点在于,普里斯库斯被视为基于内在的义务关系行事。在这个故事的每个起承转合之处,都有“我必须”在等着他。他必须前往元老院,即便皇帝明令禁止。他必须表达自己的看法,即便可能会为此付出某种代价。他必须考虑到国家的福祉,即便可能会因此遭到贬黜甚至处死。道德意义上的“我必须”如此强烈,以至于诱惑或恐惧都无法令他放弃。正是能够积极回应这种义务要求的素质,让普里斯库斯受人崇敬。

但韦帕芗同样使用了“我必须”的表述。“但我必须假装问你。”这位罗马皇帝说。那么,为何他就没有办法成为像普里斯库斯那样的英雄呢?答案就在于,当他在使用“我必须”时,并没有任何内在的义务感。非常明确,这是一种外在的强制。他所说的,并不是出于道义责任需要你的表态,根本不是!所谓“道义责任”,并不在他当时所关注的范畴。其言行的驱动力,大体可总结为试图强加于这位桀骜不驯的元老而未果的类型。他只想诉诸恐惧及环境,而非唤醒对方的义务感。借此,这位罗马皇帝希望能够避免普里斯库斯表示反对的效果。显然,他宁愿不与普里斯库斯进行此种沟通,但别无选择,或者说,无法逃避;当时的情况不允许。他所说的“我必须”意味着自己只能这样做,而不是基于内在的义务。事实上,他并不是在从事特定作为,而是不得不从事特定作为。在这个角度上来看,对其加以推崇或鄙视,的确毫无意义可言。他这样做,不是对内在义务感的有效应对,而是在迫于其“自身特质”之外的力量下无奈而为。这个故事说明,韦帕芗没有作用于环境,而是被环境所作用。

接下来,就可以讨论兼容了第一项及第二项原则的第三项原则了。埃皮克提图为我们界定了考查人以及人类群体的一种道德的人性方式。他认为,只有在一个人自觉或不自觉地承担特定义务的情况下,才可以对其加以推崇或鄙视。个人也好,国家也罢,如果无法被认为承载了此类义务,那么“推崇”或“鄙视”就无法与其合理挂钩。正是这种论断,才让我感觉,对于目前的美国人来说,埃皮克提图的意义愈发彰显。认清普里斯库斯与韦帕芗之间存在的截然不同,至关重要。我们需要认识到,“我必须”这个词存在内在及外在含义,二者因为是否包括人类精神方面的内容而判若云泥。基于道德义务选择为人处世的方式,与迫于形势,或者出于盲目或贪婪而不得不如何,截然不同。我想在这里说明一点,目前我们美国人越来越依赖于外在概念诠释自己的生活。我们的当代生活,如通常所说,浸染、充斥着外在主义与强制被迫。我们的行为指向的,尽是些外在的成就。我们这个国家,一心谋取物质发展。而这就需要仰仗符合科学技术规律的身体、习惯与方式。

如果是这样,就势必如埃皮克提图所言,对我们来说,内在生活的理念及概念将最终不可避免地失去意义。如果我们,抑或这个世界,满脑子想的都是缺乏人类本质属性的外力、环境、倾向、局势、条件、因果,那么赞成或反对,推崇或鄙视等概念,最终都将沦为毫无意义的空壳。力量可能会枯竭,但绝对不应遭到谴责。条件可能会改变,但无法对其表示赞同。环境可能非常艰困,但无法对其加以推崇。对于目前美国人来说,最悲伤的事情,莫过于埃皮克提图的论断成真。因为我们思想上的形式主义,谴责与推崇之间的界限也开始变得含混暧昧,甚至沦于无形。对于我们很多人来说,这些概念所表现的无非是某种变动不居的个人偏见而已。作为人,我们高度质疑是否存在任何行之有效的人性优劣的判断标准。虽然这对人类生活颇具破坏力,但无疑这种想法的确在我们的思想中占据了一席之地。时代已经发展到我们必须作出决断的阶段,如果人不是某种精神意义上的存在,对其推崇或鄙视还是否明智?我们随波逐流,开始沿着排除人类本质叙事中的赞誉与批判这条逻辑脉络沉沦下去。由于这一点对研究美国及美国的理想信念太过重要,因此,我希望能够再次重申埃皮克提图界定推崇或赞誉原则的标准。

首先,如果希望研究人类的卓越与失败,我们就必须将人和自然加以界分,必须根据从人身上分离出去的事物对人进行判断,使人获得不同于这个世界其他一切存在的地位。当我们用这些外在的概念来看待人时,所使用的这些概念的含义可以让人——和其他存在一样——融入整个世界的发展进程中。在这个外在或物质世界中,人只不过是动物的一种而已。如果我们关注的是人具有的特有品质、道德之美以及杰出禀性,抑或与此完全相反的内在属性,那么就必须设计并使用一套将人视为不同于“自然”对象的独特存在的概念体系。我们必须将人视为人。我们必须通过比较人和其行为所作用的外在或物质世界的方式,对人加以认识。

其次,我们必须做好准备,严肃对待“内在”这个概念的意涵。我们必须像对待“客观”与“真实”之于外在世界那样,对待内在这个概念。我们必须承认内在精神跟神经抑或肌肉一样真实存在;必须承认道德义务与欲望一样真实存在;必须承认对责任的理解和对消化的理解一样合情合理;必须承认赞成与否的价值至少和测量反应时间一样具有价值;必须承认对于推崇或鄙视的评价和对于时空幻境的判断一样切实可行。在我看来,埃皮克提图并没有低估外在的概念及其含义。人是一具肉体躯壳,但同样拥有内心精神。和否认智力具有内在价值的自负的教条主义者不同,埃皮克提图坚决捍卫内心世界的事实属性。他会告诉我们,在任何意义上,我们都可以推崇或鄙视特定的人类行为,与此类似,所有人都存在可以被人推崇或鄙视的内心世界。

最后,埃皮克提图提出,要推崇或鄙视一个人,需要将他和他所从事的某项事业或活动联系起来。对于参与体育比赛的青年,我们或许会对其高超的技巧赞誉有加;对于完成某项任务的劳工,我们会因为工作成果对其作出赞扬或者批判;对于某位正在尝试创造富含美感或有价值之艺术品的艺术家,我们将依据其他艺术家所达成的艺术成就,以及为激励人们不断努力探索完善、追求高贵而预设目标的标准体系,对其加以评价。正是埃皮克提图在此方面的反思,对本书的发展产生了直接影响。我们探究的是,美国人的生活方式究竟该当推崇还是应遭唾弃。如果我们不明白美国致力完成的事业是什么,如何能够回答上述问题?我们,作为人,该如何达成自己的目标?我们究竟在做些什么?我们是不是从未肩负任何义务?这样一来,我们就不再是精神意义上的存在。褒奖抑或贬损,推崇抑或鄙视,必然变得无关紧要。一言以蔽之,应当根据作为我们生活判断标准的价值理念,判断我们是否可敬。而理想信念,则是一种值得推崇的行为范式。由此,我们的任务就变成了检视美国人的内心世界,直至找到可以作为推崇或贬损标准的价值理念。美国承诺要成为什么,要做些什么?和我们这个国家可能变成或者可能没有变成什么样子相关的精神层面的义务——“内在美”和“为他人树立美的例证”——究竟意味着什么? TvcUWnuBh2IfoxPM/892gOl75yK5lkUY6wOBbu8jK9X5l0AueJeMM53TZ4V76X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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