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个姓樊的女子,初看穿着素雅,但若是细看,便会发现衣裳绣有如意水云图案,在天上月辉和市井灯火的映照下若隐若现,富扎眼、贵雍容,不过如此。此刻她应该是覆了一张面皮,只有先前姿容的五六分神采,不至于让这市井坊间太过轰动。
见她还是使劲盯着自己,陈平安放下碗筷,不得不问道:“你找我有事?”
樊莞尔突然伸手揉了揉额头,环顾四周,皱紧眉头。
隔壁桌上有食客与人起了争执,骂起街来,拍桌子瞪眼睛,气势汹汹地指着对方鼻子怒骂,浓郁的南苑国京师腔调,说得既难听又杂乱:“你家一门老鸨娼妇,事不过三,你再敢扯这有的没的,老子就要直接在你家开妓院了。”
樊莞尔一手指肚轻轻揉捏太阳穴,恢复正常神色,以江湖武夫的凝音成线,眼中充满了好奇和憧憬的光彩,询问道:“这位公子,你可是……谪仙人?”
陈平安哑然失笑:“我只是个外乡人,来南苑国游历,不是姑娘说的什么谪仙人。”
樊莞尔有些遗憾,歉意道:“多有叨扰,公子恕罪。”
陈平安摆摆手:“没关系。”
樊莞尔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最近南苑国京城不太安宁,公子是人中龙凤,很容易被人盯上,希望公子多加小心”
陈平安拱手抱拳:“谢过樊姑娘。”
樊莞尔也不是拖泥带水之人,就这样离开这条熙熙攘攘的宵夜闹市。一些个青皮流氓想要借机揩油,只是每次他们出手,她总是刚好躲过,如一尾鱼儿游弋在水草石块之间。
陈平安有些疑惑。按照崔姓老人的说法,武人天赋好不好,要看能否从低劣的拳架中养出最高明的拳意,当初他选择陈平安,这是原因之一。不过他死要面子,不愿承认《撼山谱》其实有着诸多可取之处,陈平安也不愿揭穿。
眼前这个素未蒙面却两次找上自己的奇怪女子,按照先前丁姓老者与那鸦儿、簪花郎周仕的说法,多半就是那个名动天下的樊莞尔,搁在家乡东宝瓶洲,可就是贺小凉的地位。她分明已经有点“近道”的意思,为何一身武道修为好像给压了一块万斤巨石,迟迟上不去?
一身气势可以隐藏,可以返璞归真,但是处久了,内在神意骗不了人,每一口呼吸的缓急,举手投足的韵味,往往都会泄露天机。先前丁老教主看似随随便便一步跨入白河寺大殿,陈平安就立即察觉到了天地异象。
陈平安可是从骊珠洞天走出来的,见过的山顶人物不算少了,能够让陈平安觉得“挺厉害”的人物,自然不简单。在落魄山竹楼的喂拳之人,曾是一位十境巅峰的武夫;在桂花岛上的喂剑之人,好歹也是一位老金丹。
陈平安在樊莞尔的身影消失后,想了想,也离开这处闹市。
南苑国京城分为大大小小八十一坊,大致格局与陈平安路过的许多王朝藩国都差不多。这座被誉为天下首善的城池,北贵南贫东武西文,白河寺位于西城,多是中层文官和殷实商贾的宅第所在,处处可见匠心。
此时陈平安就走在一座石拱桥上,夜深人静,他轻轻跳到栏杆上,望着脚下这条小河潺潺而流,下边立着一尊镇水兽,形状若蛟龙,亦是不罕见。东宝瓶洲许多繁华城池的栏板柱头或是拱券龙门石上都有这类用以压胜水中精怪的镇水兽。但是陈平安察觉不到这头古老的镇水兽有一丝一缕的残余灵气,好像就只是个装饰摆设。
在陈平安望水发呆的时候,出身镜心斋的仙子樊莞尔遇上了本该回到南苑国宫城的太子魏衍。此人虽是天潢贵胄,却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年轻高手,他的武道授业恩师是个从北方塞外流亡到南苑国的老一辈宗师,正如魏衍所说,是当今天下距离十大高手最近的一小撮人之一。这位宗师与魔教三门之一的垂花门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所以魏衍也被湖山派和镜心斋都认定为正道中人,并且有希望成为下一代的江湖领袖人物,镜心斋甚至有意将其扶持为下一任南苑国君主。而那个魔教中人鸦儿则暗中扶持魏衍的皇弟魏崇,双方尔虞我诈,相互构陷,在南苑国老皇帝面前争宠,已经打了五六年的擂台。
樊莞尔与魏衍散步于静谧夜色中,魏衍轻声道:“樊仙子,你要见那个人,其实不用瞒着我的。他能够躲在白河寺大殿,自始至终都没有让我们察觉到,肯定不是寻常的江湖莽夫。万一他是魔教中人,你出了事情,怎么办?”
樊莞尔不愿让魏衍这位未来南苑国皇帝心生芥蒂,微笑道:“殿下,你觉得我和你,还有魔教那个不知真实姓名的鸦儿、春潮宫的簪花郎周仕,加上其余六个差不多年纪的年轻高手,我们十人当中,谁的武道最高?”
魏衍对此早就心中有数,除了有个好师父,还是一国太子,谍报眼线遍布天下,哪怕没有走过江湖,也早就对江湖秘事烂熟于心,于是不用思索便娓娓道来:“谁为魁首不好说,但是前三早有定数。生死之战,一旦狭路相逢,谁生谁死,就看谁更擅长争夺冥冥之中的大势,天时地利人和,谁占据更多,谁就能赢。”
说到这里,魏衍瞥了眼樊莞尔身后。今夜出行,樊莞尔并没有携带兵器。魏衍笑道:“樊仙子精通镜心斋、湖山派以及失传已久的白猿背剑术,三家圣人之学兼容并蓄,当然可以位列前三。我师父由衷称赞过仙子:‘有无剑背在身后,是两个樊莞尔。’”
樊莞尔笑道:“殿下谬赞了。”
魏衍一手负后,一手手指轻轻敲击腰间玉带:“魔教那个鸦儿,当年她刚刚进入京城,心高气傲,竟敢跑去找种国师,还吃了种国师一拳。能够伤而不死,世人都觉得是她侥幸,但是父皇跟我说过,国师曾言:‘那个小姑娘,武学天资之高,可谓女子中的陆舫。’最后一人,应该就是那个来历不明的冯青白了,这十来年横空出世,他的身世、师门,所有都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喜好游历四方,不断挑战各路高手宗师。看他挑选的对手就会发现,他从一个略懂三脚猫的外行,短短十年间就成长为当世第一流的高手。”
说完这些,魏衍转头问道:“樊仙子,其余七人当中,还有隐藏更深的?”
樊莞尔双手负后,走在一座寂静无人的小桥上,靠近栏杆,一次次拍打着其上雕刻的小石狮的脑袋,摇头道:“就算真有,至少我和镜心斋都不知道。”
魏衍笑容和煦:不承想樊仙子还有如此俏皮的时候。他看着那双水润眼眸,一时间有些痴了。他停下脚步,又骤然加快,与樊莞尔并肩而行,想要伸手牵住她的纤纤素手,可惜没有那份勇气。
樊莞尔停下脚步,侧过身,举目远眺,眉眼忧愁,缓缓道:“之所以聊起这个,就是想说一件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怪事。”
魏衍好奇道:“说说看。”
樊莞尔揉了揉眉心,魏衍担忧道:“怎么了,可是那白袍剑客使了什么阴险手法?”
樊莞尔笑着摇头:“殿下,你从你师父那边听说过‘谪仙人’吗?”
魏衍笑道:“我师父是个江湖莽夫,可不提这个。他老人家最不喜欢文人骚客,我年少时,只要聊天的时候说得稍稍文绉绉一点就要挨打,所以我就只能从诗篇中去领略谪仙人的风姿了。”
既然魏衍这边没有线索,樊莞尔就不愿多说此事,转移话题。她眼神深远,喃喃道:“殿下,你可曾有过一种感觉,当我们经历一事,或是走过一地、见过一人后,总觉得有些熟悉?”
魏衍点点头:“有啊,怎么没有。”他觉得有趣,“难道樊仙子也相信佛家转世一说?”
樊莞尔摇摇头。
京城外的牯牛山上,今夜站着七八人之多,其中颜色若稚童的湖山派俞真意神色凝重,远眺夜幕中的京城轮廓。
满身酒气,连佩剑都当给了酒铺妇人的邋遢汉子,名为陆舫。
南苑国国师种秋是一个不苟言笑的清瘦男子,气质儒雅,很难想象他会是那个天下第一手。
俞真意嗓音也如容貌一般稚嫩清灵,缓缓开口道:“除了丁老魔、春潮宫周肥、游侠冯青白、镜心斋童青青这既定四人,我们恐怕要多杀一人了。”
陆舫自嘲道:“不会是我吧?”
种秋冷冷瞥了眼他,他摊开手,无奈道:“开个玩笑也不行啊?”
除了这四大宗师中三人,山顶还有一些绝对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物。但是无一例外,要么是榜上有名的十大高手之一,要么是如魏衍师父那般的武学宗师。今夜的牯牛山,以及接下来的南苑国京城,注定会不谈正邪。
俞真意死死盯住京城某个地方,轻声道:“陆舫,你跟你朋友先解决掉那个最大的意外,至于是联手杀人还是独自杀人,我不管,但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三天之内将那人的头颅带过来,他身上的所有物件,老规矩,杀人者得之。”
陆舫摸了摸后脑勺,叹息一声。
远处有人阴森而笑,跃跃欲试。
陈平安没有返回宅子,就这么孤魂野鬼似的独自夜游京城,其间潜入一家书香门第的藏书楼,随手翻阅书籍,在天亮之前又悄然离去,在京城国子监又旁听那些夫子授课,直到日头高照的正午时分才走回状元巷,有意避开了跟丁老教主、簪花郎周仕有关的那栋宅子。
状元巷有几间逼仄狭小的书肆,除了卖书,也顺带卖一些称不上案头清供的文房四宝,粗糙简陋,好在价格不高,毕竟这边的买主都是些进京赶考的穷书生。陈平安在一家铺子买了几本文笔散淡的山水游记,近期肯定不会翻看,只是想着让落魄山多些藏书而已。等陈平安走回住处的巷弄,刚好那个清秀的小家伙下课归来,两人一起走在巷子里,孩子像是有难言之隐,憋了半天也没好意思说出口。陈平安就假装没看到,回了宅院。
晚饭是跟孩子一家人在一张饭桌上吃的,按照事先说好的,这户人家为陈平安添双碗筷,每天多收三十文钱。老妪信誓旦旦地说餐餐必有鱼肉,事实上陈平安经常外出,要么错过吃饭的点,要么干脆一段时间没人影儿,老妪高兴得很。
今天桌上没什么油水,老妪笑着道歉,说:“陈公子今儿怎么不早点打声招呼,才好准备食材。”
陈平安笑道:“能吃饱就行了。”
老妪便问明天怎么说,当听到陈平安说明天要外出后,老妪又唉声叹气,埋怨陈平安太忙碌了,连吃顿家常饭菜都这么难,其实她儿媳妇的厨艺还是不错的,不敢说多好,肯定下饭。
一直低头扒饭、连菜都不敢多夹一筷子的妇人微微抬头,憨厚笑笑。婆婆夸奖自己,破天荒了。
陈平安吃过了饭,就搬了条小凳去那孩子爷爷经常跟人下棋的街角。难得是大条青石铺就的街面,世世代代住在这的人看着人来人往,与街坊邻居聊着家长里短,很能解闷。若是有富家子弟骑马疾驰而过,或是某个小有名气的青楼女子姗姗走过,都能让一整条街亮堂起来。
陈平安坐在棋摊子不远处,那边围了一大堆人。他突然发现,那个孩子也搬了条凳子坐在了自己身边。
之前他已经摘下那把“剑气”放在屋内,毕竟市井纳凉还背着一把剑,不像话。养剑葫带在了身边,但是让更为听话的飞剑十五留在了院子里,免得给人偷了去。如今南苑国京城不太平,藏龙卧虎,想必很快就都该起身了。
察觉到孩子的别扭,陈平安笑问道:“有心事?”
上了学塾便知晓一些粗略礼仪的孩子低下头:“对不起啊,陈公子。”
陈平安轻声道:“怎么说?”
孩子坐在矮矮的板凳上,双手紧握拳头,放在膝盖上,不敢看陈平安:“我娘经常趁着陈公子不在家就去翻陈公子的东西。”
陈平安愣了一下。本以为是那个言语刻薄的老妪经常去他房间“串门”,不承想是那个看着很老实的孩子他娘亲。
孩子心情愈发沉重:“后来陈公子离开久了,娘亲就偷拿了陈公子放在桌上的书籍给我,我一个忍不住就翻开偷看了,我知道这样不好。”
陈平安本想说一个轻描淡写的“没关系”,但是很快就咽回肚子,改口道:“是不好。”
之前游逛京城,某天在喧闹庙会上看到一对富贵气派的娘儿俩,身后暗中跟着一帮目露精光的扈从。五六岁的孩子瞧见了一个漂亮姐姐在摊子边挑选物件,便跑过去扯那少女的袖子。孩子自然并无恶意,只是为了吸引大人的注意而已。那少女起先并未理睬,只是孩子出身权贵高门,见这位姐姐竟然不理睬自己便有些恼火,手上的力气便越来越大。那少女被纠缠得不耐烦,倒也知书达理,并未跟不懂事的孩子计较,便抬头望向不远处站着的孩子母亲,后者便喊了孩子回来,不让他继续胡闹。
当时这一幕如果止步于此,陈平安看过也就算了。但是那位气质华贵的妇人说了一句话,让陈平安一直难以释怀,却想不出症结所在。
必然是从钟鸣鼎食之家走出的妇人教育自己孩子的那句话是:“你看姐姐都生气了,别再顽皮了。”
乍一看,毫无问题。妇人的神态,一直当得起“雍容”二字,望向自己儿子的目光慈祥宠爱,对那少女的态度也绝无半点恶劣。直到这一刻,陈平安与这个孩子随口闲聊,才想明白了缘由。与梳水国宋雨烧老前辈有关的那桩惨烈祸事,相似又有不同。
妇人如此教子,是错的。难道那摊边少女不生气,孩子就可以如此行事了吗?
相较于宋雨烧前辈的那桩江湖惨事,市井上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好像说重不得,真要絮絮叨叨个没完,肯定会给人不近人情的嫌疑,说不定那妇人觉得是在得理不饶人,得寸进尺,真当家族姓氏是好欺辱的?甚至那少女都未必领情。
陈平安掏出那支竹简,看着左右两端,视线不断往中间移动。上边已经刻了许多印痕。陈平安两只手的左右食指抵住如同一把尺子的竹简两端,悬在空中,转头对那个忐忑不安的孩子笑道:“你娘亲如此作为肯定是错的,你知错不改还是不太对,但是呢,在知道这个后,还要明白,世间事分大小,人生在世,除了对错,大是大非之外,终究是要讲人情的。比如你娘亲为何如此做?还不是想要你多读书,以后成为童生、秀才、举人老爷,甚至是考中进士。你娘亲那么能吃苦的人,难道是为了什么光宗耀祖,为了她穿得好吃得好?想来不是的,只是单纯想要你将来过得好,对不对?你娘亲为何做错事,你如果明白了,便可以不去多想。她的错,与对你的好,你已心中有数,接下来就该轮到你了。你读了书,学了书上的圣贤道理,便是知礼了,那么若是光阴倒流,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怎么办呢?”
孩子一直听得很用心,因为陈平安将道理说得浅,他又聪慧,便听懂了,认真思考后,道:“我应该将娘亲偷来的书本默默放回陈公子的屋子,然后光明正大地跟你借书,这样对吗?”
陈平安点头:“我只敢说在我这儿已经对了,换作其他人,你可能还得多想一些。”
孩子雀跃道:“陈公子,那你不会怪罪我娘了吧?”
陈平安揉了揉那颗小脑袋:“有些错是可以弥补偿还的,你就这么做了。”
孩子使劲点头:“所以先生告诉我们,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跟人打生打死都不讲几句话的陈平安,今天竟然跟一个孩子讲了这么多,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不过心境又静了几分,感觉就算现在马上去走桩和练剑都已经没有问题。他收起了那支竹简放回袖子,便干脆再多说了几句:“每天必须吃饭,是为了活下去。在衣食无忧的前提下,读书讲理不一定是为了做圣贤,而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好一些。当然,不一定真的更好,但是儒家圣人们的经典教诲,世世代代君子贤人们的金玉良言,最少最少,给了我们一种最‘没有错’的可能性,告诉我们原来日子可以这么过,过得让人心安理得。”
孩子迷迷糊糊道:“陈公子,这些我就有些听不懂了。”
陈平安笑道:“我有许多事情其实也没想透彻,就像搭建一间屋子,只是有了几根柱子,离能够遮风避雨还差得很远。所以你不用当真,听不听得懂都没关系,以后有问题想不明白,可以多问问学塾先生。”
孩子笑着起身,拎着小板凳,给陈平安鞠了一躬后,说要回家抄书写字了,教书先生可严厉了,稍稍偷懒就会挨板子的。
陈平安笑着挥手道:“去吧。”
等孩子离开,他没有转身,突然道:“把手里的石头丢掉。”
身后响起一个稚嫩嗓音,哦了一声,然后就是石子摔在地上的响动,似乎石子还不小。
一个枯瘦小女孩拍拍手,大摇大摆地走到陈平安身边蹲下,转头问道:“凳子借我坐坐呗?”
陈平安置若罔闻,摘下养剑葫开始喝酒。
小女孩又问道:“你这么有钱,能不能给我一些?你刚才不是说了吗,要每天吃饭,才能活下去。”
陈平安不看她,反问道:“你怎么找到我这里的?”
两人的对话牛头不对马嘴,小女孩可怜兮兮道:“我知道你不缺钱,给我几两银子,你又不心疼,可是我能买好多干饼和肉包子呢。到了冬天,每年京城都会冻死很多老乞丐,他们身上的那点破烂衣服我扒下来要费好大的劲,你瞧瞧,我现在身上这件就是这么来的。我要是有了钱,肯定就能熬过去了。”
陈平安还是不看她:“身上这件是这么来的,可是上次穿的呢,是那个小姑娘偷偷拿出来送你的衣裳吧?今天怎么不穿了,就为了见我?”
小女孩看似天真无邪,完全没听懂陈平安的言下之意,娇憨笑道:“大夏天的,衣服破一些反而凉快,她送我那件我一般舍不得穿,到了冬天再拿出来,穿在身上特别暖和。”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左右各看一眼街道两端的尽头,话语却是对那个蹲着的小女孩说的:“去贴着墙根站着,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
小女孩是个心思活络的,时时刻刻都在偷偷观察着陈平安,所以早早顺着陈平安的视线瞥了两眼,然后嘟嘟囔囔,抱怨着起身,就要跑去墙边避难,突然听到那人说:“拿上板凳。”
她不乐意了:“凭啥帮你拿,你是我失散多年的野爹啊?”
陈平安直截了当道:“十文钱。”
“好嘞,爹!”小女孩黝黑脸庞上立即笑出一朵花来,拎起了小板凳就跑。
长条青石铺就的街道两头,有两人相向而行,陈平安和棋摊子刚好位于中间位置。
陈平安左手边是一个面罩白纱的女子,一身青色衣裙,红锦裹身,系以玉带,怀抱一只琵琶,分外妖娆,摇曳生姿。陈平安右手边则是一个身高八尺的汉子,赤手空拳,上身裸露,肌肉虬结,却穿了条粉色长裤。
这一对男女,怎么看都不像是跟鸡鸣犬吠做伴的市井百姓。
那汉子杀气腾腾,毫不遮掩自己的昂扬战意。比起寻常南苑国青壮男人,这家伙的个子还要略高一些,虽然面容清秀,可也算不得什么少年郎了。
汉子朗声笑道:“外乡人,我叫马宣,来自塞外,有好事之徒给了一个‘粉金刚’的绰号。昨儿有人花了黄金千两要买下你的脑袋,还说你武功深不可测,别看长得面嫩,极有可能是俞真意那般的老妖怪,我便喊了姘头一起。今儿你是自尽好留个全尸,还是给我双拳砸得粉碎?”
汉子嗓门大,一番言语说得震天响,棋摊子那边的众人哗然,顾不得棋盒板凳,四处逃散。这可是要当街杀人,他们哪敢凑热闹。按照状元巷老一辈人神神道道的说法,南苑国京城历史上有过几次江湖高人的厮杀,打得天翻地覆,几座大坊直接就给打成了废墟,事后披麻戴孝的门庭少说也有几百户。
透过轻薄面纱瞧着那些作鸟兽散的街坊百姓,琵琶女嘴角翘起,右手就要挑弦,以音律杀人割头。但是她蓦然停下了挑弦动作,嫣然一笑:“既然这位公子不喜欢助兴,奴家就不多此一举了。”
原来那个白袍外乡人盯上了她,感觉像是只要她敢手指触弦,他就会撇下粉金刚先找上她。她是来帮老相好一起挣千两黄金的,可不是来担任吃力不讨好的厮杀主力,之所以愿意接这笔买卖,就在于她和粉金刚马宣是江湖上少有的绝佳搭档,一人近身厮杀肉搏,一人远远牵扯袭扰,天衣无缝,只要是那十人之外的江湖宗师,两人配合,哪怕打不过,也能逃得掉。
陈平安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为何要找上自己?先是樊莞尔所谓的“谪仙人”,现在又有人出价黄金千两,于是光天化日之下蹦出这么两个满身血腥煞气的家伙,如果不是自己阻拦,恐怕那些四处逃窜的百姓就已经死了。
相较于声势吓人的魁梧大汉马宣,陈平安的注意力更多还是在琵琶女身上。
那把以整块紫檀制成的华美琵琶,落在陈平安眼中,又有玄机。琵琶弦附近丝丝缕缕的血腥气和浓如墨汁的死气相互缠绕,向四周散发流溢。只是琵琶上没有任何怨灵厉鬼产生,陈平安对此有些奇怪。按照自己行走东宝瓶洲和桐叶洲各地的经验,死于琵琶之下的亡魂如此多,怨气凝聚,应该会有灵异古怪的东西产生才对。
枯瘦小女孩坐在墙根的板凳上,碎碎呢喃着:“谁都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至于为何不跟随那些百姓一起逃入远处街巷,她先前不是没有犹豫,但是总觉得待在这边更安心一些。
陈平安问道:“我如果出两千两黄金,你们能否告诉我幕后主使?”
琵琶女低头掩嘴娇媚而笑,由于怀抱琵琶,做出这个动作后,胸脯便被挤压得厉害了。马宣只是瞥了眼她便眼神炙热,笑骂道:“骚娘儿们,几年不见,见着了俊俏男子还是走不动路!做完这桩买卖,咱们找个地儿打架去。能不能便宜一些?一次就要百两黄金,天底下谁吃得消?”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没得谈?”
马宣大步前行,哈哈大笑道:“拧下你的脑袋,我们再来谈,该说不该说的,大爷都告诉你,咋样?”
琵琶女缓缓而行,在距离陈平安尚有百步之遥时就停下身形,轻轻摇晃手腕,蓄势待发。
马宣猛然一蹬,脚下青石地面砰然碎裂,魁梧身形瞬间就来到陈平安身前不足一丈处,粉色长裤紧贴大腿,由于速度太快,发出猎猎声响。
一丈距离而已,那个像是被吓傻的家伙依然一动不动。马宣嗤笑道:“敢惹老子的姘头发骚,死不足惜!”他不再保留实力,一拳骤然加速,砸向陈平安头颅。
陈平安心思急转,不耽误躲避这一拳,身体轻飘飘后仰倒去,双脚扎根大地。
这边的纯粹武夫貌似胆子有点大啊,对阵迎敌还有闲情逸致跟人聊天?就不怕那一口气用完,在新旧交替的间隙被对手抓住破绽?
一拳落空,马宣心知不妙,立即散气全身。虽然是外家拳的宗师,可小心起见,仍是害怕自身横炼的体魄未必扛得住,不得已放弃了攻势,全部转为防御,气走周身窍穴之后,肌肤熠熠生辉,像是涂上了一层金漆。
陈平安一脚向上踹去,踹中马宣腹部,马宣整个人被踹得砰然升天。
一个拧转翻身,陈平安猛然站直,脚步轻挪,左右各自摇晃了一下,恰好躲过四根凝聚成线的“琴弦”。
琵琶女以捻、滚、挑三势触动琴弦,右手五指眼花缭乱,琵琶却无声无息,但是身前有一丝丝晶莹亮光骤然出现,转瞬即逝。
陈平安在街道上飘来荡去,每次都刚好躲过琴弦迸发而出的冷冽丝线,那些如锋刃的丝线在空中纵横交错,杂乱无章,像是几十张强弓激射而出的连珠箭,笼罩四方。
马宣使了一个千斤坠轰然落地,双手作锤状,凶悍压下街面。
显然琵琶女也在时刻关注着马宣的动向,掐准时机,在马宣落下之时,从琵琶那边激荡而出的丝线就缓了缓,以免耽误了马宣的进攻势头。
陈平安在原地凭空消失,马宣愣了一下,拳势已经来不及收回,便重重砸在街道上,砸得青石板不断碎裂飞溅。
陈平安出现在马宣身侧,一手按住马宣肩头,微微加重力道,按得马宣轰然下沉,双膝没入青石条板。
马宣怒喝一声,想要顶开那只重达千钧的手掌。但是陈平安只是再一按,就压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肌肤上那层意味着一身横炼外功几乎已至江湖巅峰的金色竟然开始自行消散,体内气息不由自主地紊乱流转,马宣给惊骇得肝胆欲裂,魂飞魄散。
经过“切磋”,陈平安终于发现一个真相:这名走外家拳路数的武夫体内那口纯粹真气太散了。他一身外泄流淌的气势和拳意都是真的,是实打实的武道炼气境界,但就像一间屋子的栋梁木材不够好,寻常风和日丽不会有问题,可一旦遇上真正的大风大雨就容易垮塌下去。一口气杂且乱,求多而不求精,根本就与“纯粹”不沾边,反而像是一名武夫走了练气士的道路。
琵琶女干脆就停下了十指动作,面纱后有一声幽怨叹息。
双方实力悬殊,这次她和马宣算是撞到铁板了。
眼前这个貌似年轻的白袍公子哥极有可能是无限临近“天下十人”的隐世大宗师。
是魔教中人?丁老魔之后又一位横空出世的天之骄子,要一统江湖?还是老神仙俞真意精心调教出来的嫡传弟子,是为了针对丁老魔重出江湖的杀手锏?
形势一团乱麻,琵琶女心中也是如此,自己和马宣不该掺和进来的。
墙头上有人轻轻拍掌:“厉害厉害,不愧是被临时放到榜上的家伙,确实值得我们认真对付。”
琵琶女抬头望去,顿时如坠冰窟。墙上蹲着一个笑容僵硬的男子,他这副尊容万年不变,就像戴了一张蹩脚低劣的面具,戴上去就生根发芽,这辈子再也摘不下了。
笑脸儿,钱塘。
那十人之外,此人堪称天底下最难缠的宗师,甚至没有之一。他也是性情最古怪的邪魔外道,不太滥杀无辜,但是遇上相同境界的高手,一定会死缠烂打。老一辈十人之列的八臂神灵薛渊虽说因为上了岁数,拳法巅峰已过,跌出了十人行列,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魔教三门之一的某位枭雄就差点死在他的八臂神通之下。但是面对笑脸儿,被足足纠缠了整整一年,差点给逼得失心疯。
钱塘蹲在墙头,一手抓起一块泥土轻轻抛掷,嘿嘿道:“如果还要故意保留实力,你会死翘翘的,不是死在他手上,而是死在我手上。对吧,马宣?还有那个大胸妇人。对了,你姓甚名谁来着?”
被陈平安数次以手掌压在肩头的马宣,一身雄浑罡气突然炸裂开来,气势比起之前暴涨了无数。琵琶女也戴上了一副假指甲,泛着幽光,再无半点炫技的嫌疑,开始重重拨动琵琶弦。
马宣反手凶悍一拳,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在身前挡下那一拳,身形借势倒滑出去,双脚像是两颗棋子在镜面上轻轻滑过。
在马宣和陈平安之间,方才有两道粗如拇指的莹绿色丝线交错而过,两侧墙壁崩裂出两条裂缝。若是陈平安撤退稍晚,就需要直面这次偷袭。
马宣转过身,先抬头瞥了眼墙头上笑脸依旧的家伙,冷哼一声,死死盯着安然无恙的陈平安,吐了口血水在地上。先前被陈平安一脚蹬上天,五脏六腑其实已经受了伤。他提醒身后的女子:“骚婆娘,不来点真本事,今天咱俩很难糊弄过关了。”
琵琶女恶狠狠道:“都怪你,天底下哪有这么难挣的钱!”
马宣咧嘴道:“老子事先哪里知道这黄金如此烫手,说好了都去对付丁老魔的,本以为这个家伙就是小鱼小虾而已。”
陈平安的注意力更多还是放在墙头那个人身上。他在试探他们,或者说在试图看穿这江湖的深浅,他们又何尝不是在查看陈平安的真正底细。
钱塘再次拍手:“有趣有趣,大伙儿想到一块儿去了?”
就在此时,街巷交叉的路口缓缓走出一个玉树临风的年轻男子——头簪杏花,手中拎着两颗鲜血淋漓的脑袋——簪花郎周仕。他站在拐角处远远望着陈平安,笑着将手中脑袋轻轻丢在地上。
他身后又姗姗走出一名脚踩木屐的绝色女子,手中也拎着两颗头颅,随手丢在街面上,嫣然而笑:“这位公子,我家师爷爷说了,只要你交出酒葫芦,那个孩子就能活命。不然,他们一家五口可就要团团圆圆了。这些日子,公子逛遍了南苑国京城,一看就是个心肠好的人,忍心吗?”
在巷子深处的那栋宅子里,头戴一顶银色莲花冠的老人正坐在板凳上晒着太阳,旁边有个孩子瑟瑟发抖,满脸鼻涕眼泪。
丁老教主微笑道:“不用害怕,你的天赋很好,我打算破例收你为徒,说不定能够成为下一任魔教教主。哭什么呢?没了几个亲人而已,却有希望拥有一整座江湖,娃儿你读过些书,应该已经能够算清楚这笔账了。再哭的话,害我分心,无法困住屋子里的那个小家伙,我可就要连你一起杀了。”
他抬头望向远处:“俞真意,种秋,不妨实话告诉你们,周肥我已经答应保下,劝你们还是先杀童青青和冯青白,之后再来对付老夫。再说了,多出一个外乡人就是多出一份机缘,杀不杀我已经没那么重要。你们真以为我会对一副罗汉金身动心吗?那你们也太小看我丁婴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杀了街上那人,可就不是十了。一条性命之外,加上那只酒葫芦和我身后屋内传说中的仙人飞剑,那么最少是十三。”他有些懒洋洋的,“不如你我双方都顺势改变策略吧,宰了那小子,就可以多出很多选择的机会。”
大概是已经得到确切回复,他嗤笑一声。
街上,陈平安环顾四周,沉声道:“不用再算计我的心境了。”
钱塘和周仕都觉得匪夷所思,不知为何要冒出这么一句。唯独远处一个抱剑立于树荫中的中年汉子原本一直在打盹,这会儿睁开眼,不再有半点惫懒神色,冷笑道:“果然如此。”他缓缓走出树荫,握住剑柄。剑柄朝下左右摇晃着,这哪里像是个剑客,倒像是个手持拨浪鼓的顽劣稚童。
当他出现在众人视野,马宣、琵琶女、钱塘、周仕及鸦儿都变了变脸色。
陆舫不去看这些在江湖上声名赫赫的顶尖高手,只是对陈平安笑道:“想多了,你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这里的江湖百年,估计也就只有丁婴一人够格。你……”他伸出空闲一手,摇动手指,“还不行。”
众目睽睽之下,他将长剑往地面一戳,掌心抵住剑柄,意态懒散,对几拨人笑呵呵道:“别发呆啊,你们继续,如果实在杀不掉,我再出手不迟。放心,我今日出剑只针对那小子,保证不会误伤你们。”
马宣吐了口带血丝的唾沫,肆意笑道:“不承想还有机会让陆剑仙压阵,这趟没白来。不管结果如何,以后江湖上只要聊起这场大战,总绕不过‘马宣’这个人,可以放手一搏了!”他微微弯腰弓背,一头下山虎的文身图案瞬间出现,一直从肩头蔓延到手臂,气势惊人。不但如此,高高隆起的后背上还文有一幅好似门神的画像,一个手持长刀的青袍长髯汉子作闭眼拄刀状,散发着一股浓郁的冷冽气焰,比起肩头下山虎更是触目惊心。
钱塘笑容更浓,双指拈着不知从哪里拔来的草根轻轻咀嚼。
周仕对身边的鸦儿轻声解释道:“显然马宣也有奇遇,得了些零碎机缘。我爹说过这叫请神之术,在三百年前那次甲子之约中,有人就靠这个在塞外大杀四方,追着两千草原精骑杀了个一干二净。”
瞧见了琵琶女的晦暗眼神,一身气势节节攀升的马宣嘿嘿笑道:“没点新鲜本事哪敢蹚这浑水,你真以为老子在乎那点黄金?”
琵琶女冷冷道:“我只为黄金而来,这钱,干净。”
马宣讥讽道:“咋的,该不会真对那个穷书生上了心吧?读书人有几个不要脸皮的,给他晓得了你的过往事迹还不得悔青肠子,少不得要骂你一句连娼妓都不如。人家可没冤枉你,从头到脚,你身上有哪一处是干净的?赶紧滚,回头你与那穷书生成亲的时候,大爷一定赏你们五百两黄金,就当嫖资了。”
周仕笑道:“口口声声姘头,原来是真情实意。”
琵琶女露出一丝犹豫。
钱塘突然道:“成亲?我来这里之前与某个姓蒋的读书人相谈甚欢,聊了好些江湖趣闻,其中就说了些琵琶妃子的江湖往事。那书生约莫是读书读傻了,只说世间怎会有如此恬不知耻的放浪女子,竟是到最后都没想到那位琵琶妃子就是自己的枕边人。唉,既然是个糊涂蛋,那么想来这桩亲事还是能成的。”
琵琶女神色哀恸,随即变得毅然决然。
陈平安一直在用心看,用心听,没有丝毫焦躁。不仅仅在于如今身处街上,陷入重围,更在于住处那边,飞剑十五好像再次陷入了被“井”字符禁锢的境地。
陆舫是陈平安见到的第三个“近道”武夫,之前两人分别是丁婴和樊莞尔。陆舫的武道修为比樊莞尔要高出不少,就目前来看,与丁婴的差距应该不大。但是一个马宣都有压箱底的本事,这江湖显然没想象中那么浅。如果养剑葫内是方寸物十五而不是初一,情况会更好一些,不过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名副其实的腹背受敌。
周仕微笑道:“鸦儿姑娘,有劳了。”
鸦儿无奈道:“师爷爷都发话了,我哪敢偷懒,但是你可要记得救我。”
周仕点头道:“辣手摧花是世上第一等惨事,我绝不会让鸦儿姑娘失望的。”
钱塘丢了草根,也站起身,舒展筋骨后,双手揉了揉脸颊,露出一个不再死板的真诚笑容:“我要亲手掂量一下谪仙人的斤两。”
陆舫喂了一声,笑着提醒道:“大战在即,你还要想那些有的没的?一个东躲西藏的童青青,一个一往无前的冯青白,加上一个浑浑噩噩的你,其实都没什么,各有各的活法,只不过数你运气最差就是了。知道你一直在刻意隐藏实力,小心玩火自焚。”
马宣已经一鼓作气,将气势升到了武学生涯的最高处,就再无拖曳的理由。他对琵琶女的怨恨和眷念未必假,借机蓄势、全力一搏更是真。
那头下山虎犹如活物,身躯抖动,随之在马宣肩头和胳膊上带起阵阵金光,使得马宣左手握拳之时,指缝间渗出金色光芒。
一步踏出,马宣瞬间来到陈平安身前。一拳砸出,空中震起风雷声。
陈平安不退反进,脑袋倾斜,弯下半腰,以肩头贴靠而去,同时右手按住对方膝盖一送,马宣整个人被当场摔出去七八丈,踉跄数步,每一步都在街面上踩出坑洼,这才止住身形。
琵琶声响,两根雪亮丝线从马宣两侧画弧而来,直扑陈平安。
马宣猛然一踩,再次前冲。
陈平安身形一闪而逝,躲过了琴弦刺杀,除了身法极其敏捷之外,还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然拖曳向前,快到了不合常理的地步。
陆舫眼前一亮,高声笑道:“马宣,注意身前。”
马宣骤然停步,以至于街面上被犁出两条沟壑,双脚重重踩踏,双臂格挡在身前。
果真有匪夷所思的一拳砸中他手臂,他怒喝一声,背后所绘长髯青袍的持刀儒将猛然睁眼。
“去死!”马宣只是微微后仰,一脚向前踩去,抡起一臂就是一拳挥出,金光流溢的整条胳膊在空中画出了一道金色扇面。
在钱塘眼中,只见陈平安一只手按住马宣拳头,轻轻向下一压,身形拔地而起,直接越过了马宣头顶,并且一脚点在了马宣后脑勺上,向那躲在后方鬼祟出手的琵琶女一跃而去。琵琶女见大事不妙,手指在琵琶弦上飞快滚动,在两人之间交织出一张碧绿色的蛛网。
陈平安突然皱了皱眉头,刹那之间改变方向,弃了琵琶女,直接向左手边一掠而去,正是那个阴森森的笑脸儿钱塘。除去陆舫不提,目前露面的两拨人当中,陈平安最忌惮这个怪人。
钱塘嬉笑道:“都说拣软柿子捏,你倒好。”
他张开双臂笔直向前倒去,下一刻,他的身影瞬间消失。
陈平安在空中拧转方向,伸手去抓莫名其妙出现在身后、打算无声无息踹他一脚的钱塘,竟然一抓而空,就像是用了缩地符。
钱塘再次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后方,这次他身躯蜷缩,双臂摊开,双拳分别敲向陈平安两侧太阳穴。陈平安刚要有所动作,陆舫的话语刚好早先一步,大大方方说给钱塘:“小心,他要发力了。”
钱塘稍作犹豫就主动放弃了双拳捶烂陈平安头颅的大好时机,瞬间站在了青石板街道上。
陈平安差不多跟他互换了位置,此时正站在墙头,瞥了眼两次坏他好事的陆舫:“你为什么不干脆自己动手?”
陆舫掌心轻轻拍击剑柄,乐呵呵道:“跟这么多人合伙围殴一个晚辈,传出去不好听呢。”
陈平安默不作声。养剑葫内死气沉沉,像是原本打开的酒壶给人堵上了,再也闻不到半点香味。初一如同泥牛入海没了动静,与陈平安断了那份心意牵连。不但如此,他身上那件法袍金醴也失去了功效,这意味着他不能再无视兵器加身。不过他的手脚也因为没了无形束缚,出拳只会更快。
初一失踪,十五被困,金醴没了任何法宝神通,换来一个酣畅淋漓的出拳。
出拳讲究收放自如,陈平安其实一直在“收着”。因为他实在对这个江湖,以及整个南苑国京城,还有所谓的天下十人充满了疑惑。
只是想不通归想不通,有些事情还是得做。
陆舫又开始指点江山:“马宣,别死啊。”
马宣摆出一个拳架,左右双臂都已经变成金色,呼吸之间吐露出点点金光。他背后那尊长髯绿袍武圣人睁眼之后更是栩栩如生,从刀尖处亮起一粒雪白光球,丝丝缕缕散布百骸,很快,马宣双眼就泛起淡淡的银光。宛如一尊大殿供奉神像的他咧嘴道:“这副不败金身本来打算用来试一试种国师的天下第一手,小子,算你狠,来来来,只管往爷爷身上捶,皱一下眉头就算我输……”
“好的。”陈平安一蹬而去。
众人视野出现一种错觉,整条大街都像是给这一脚踩得塌陷几尺。
一拳再无留力的铁骑凿阵式轰然砸中马宣胸膛,砸得他后背长髯绿袍武圣人图像一瞬间就支离破碎。
马宣的魁梧身躯砰然倒飞出去,陈平安如影随形,又是一拳击中,马宣身躯已经扭曲成一张弧弓。这一次陈平安出拳的角度微变,使得马宣刚好撞向身后同伴。
“陆舫救我!”琵琶女脸色剧变,惊骇出声后,也没有束手待毙,脚尖一点,迅猛向前,试图躲在拥有金刚不坏之身的马宣身后,心想那个家伙总不能一拳打穿马宣体魄,只要他稍作停滞,相信陆舫就要出剑了。
陈平安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第三拳竟是再度击中马宣的腹部。马宣的金身被震荡得粉碎不说,原本淡银色的双眼立即变得通红,布满瘆人的血丝,后背也和弄巧成拙的琵琶女狠狠撞在一起,撞得琵琶弦一阵乱响。
琵琶女喷出一口鲜血后,双脚交错踢出,凌空虚步,向后倒退。
仍是太慢了。陈平安一拳打穿她怀中的琵琶,重重打在她腹部,手臂抡出半圈。琵琶女连同破碎琵琶一起在空中被拳势带着拧转,之后猛然撞向一侧墙壁,那具丰腴娇躯几乎全部嵌入墙壁,生死不知,怀中琵琶颓然摔在地上。
远处的陆舫面带微笑,依旧没有出剑,哪怕陈平安好像将他当成了真正的敌人。他再次懒散开口:“笑脸儿,记住,千万别被他当下的出拳速度迷惑,他还可以更快。尽量别被他近身,暗器毒药什么的,不妨试试看。”
他又故作恍然:“哦,对了,他真正想杀的人,其实是鸦儿姑娘和周大公子。”
被陈平安拳法震慑,鸦儿连硬着头皮凑热闹的心思都没了,哪怕事后被师爷爷追责,也好过现在就沦落到跟马宣一样的凄惨下场。周仕更是早早做好了作壁上观的打算,结果陆舫这么一说,两人皆是惊悚异常。
果不其然,陈平安一个横向转移,面朝之人正是脚踩木屐的鸦儿。
她刚要有所动作,却蓦然瞪大眼睛,满脸痛苦之色。背后墙壁毫无征兆地炸裂开来,出现了一把极其纤细的长剑。刺客双手持剑,快若奔雷,剑尖从鸦儿后背一穿而过,刺客握剑的双手贴在她后背,继续前奔。可怜的鸦儿就这样被推着向前,腹部就像长出了一把三尺无鞘剑,剑尖直刺陈平安,直指中庭。
中庭穴别称“龙颔”,位于陈平安身前那条正中线上。
陆舫悄然握住了剑柄,但是很快又松开。
千钧一发之际,陈平安凭空消失,用去了最后一张方寸符。
刺客松开一只握剑之手,按住鸦儿后脑勺,使劲往前一推,她的娇躯就从剑身上滑了出去,扑倒在数丈外的地面上,背脊微微松动,应该是在呕血不止。一摊鲜血浸透了后背衣襟,鸦儿挣扎了一下,试图翻转身躯,但是手肘刚刚弯曲些许就重重摔在街面上。
刺客是一个赤脚、袖管卷起的年轻男人,他转头望向正在调整呼吸的陈平安,笑容灿烂道:“听人说只要宰了你就有法宝可以拿,我就来了。”他抖出一个绚烂剑花,“我叫冯青白,剑修。跻身十人之列是一份,加上你人头换来的那份,就赚大了。”
他随即无奈道:“可惜没能一剑杀了你,估计正面交锋未必是你的对手。不过没关系,我可以配合陆舫,他可是这里唯一的剑仙之资,板上钉钉要回去的。”
只会半吊子请神降真的马宣金身已破;陷入墙壁的琵琶女纹丝不动,断断续续有碎石坠地的声响;鸦儿这个秘密扶龙数年的魔教著名妖女倒在血泊中,木屐跟那双如霜雪白皙的脚丫都很扎眼。但是还有陆舫、自称剑修的冯青白、钱塘和周仕。
枯瘦小女孩缩在小板凳上,心中默念:“一拳又一拳,打爆他们的狗头,我好扒下他们的衣服和靴子,一看就值很多银子。”她看着远处鸦儿的惨状,尤其是那双木屐,心想:穿得这么花里胡哨,难怪死得快。
陈平安双拳紧握,然后松开,以此反复数次。
练拳这么久,是该放一放了。
牯牛山之巅,种秋脸色肃穆,有些不敢确定,沉声问道:“当真如此?斩杀那人,除了获得一个崭新名额之外,还能够获得三桩福缘?为何会如此,根据各国秘史记载和敬仰楼的秘密档案,历史上在每个甲子之约临近的时候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会不会是丁婴的诡计?”
俞真意正在用刻刀仔细雕琢一支玉竹扇骨,细细摩挲,如痴情人善待心爱女子的肌肤。面对种秋的询问,他并没有回答,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竹枝上的细微纹路,额头上渗出丝丝汗水,这对于武道境界已经返璞归真的他而言绝对不合常理。
俞真意作为仅次于丁婴的大宗师,早已寒暑不侵,而且传言在古稀之年获得一本仙人秘籍,体悟天意数十载,精通术法。甚至有人言之凿凿,曾经亲眼看到俞真意腾云驾雾、骑鹤跨鸾。正是那个时候,俞真意的体形外貌开始由白发老者一步步转为青壮、少年,直到如今的稚童。他经过十年闭关,如今成功破关而出,终于天人合一,世人皆憧憬正道魁首俞真意能够与丁婴一战,最好是将其击毙,从此河清海晏,几位皇帝可以不用再担心在睡梦中被他割走头颅,正邪两派宗师都可以不用仰人鼻息,就连魔教巨擘都巴不得这个性情古怪的老祖宗要么早点死,要么赶紧做到传说中的飞升壮举,总之,莫要在人间待着了。八十年了,也该换个人来坐一坐头把交椅了。
除了俞真意和种秋,牯牛山顶还有个身穿尊贵袆衣的绝色女子。袆衣深青色,是南苑国皇后的第一礼服,只在朝会、谒庙等盛典穿着。此刻山顶有一个最为遵规守矩的南苑国国师,那么这女子就只能是南苑国皇后周姝真了。她还有一个秘不示人的身份,就是敬仰楼现任楼主,负责为天下高手排名,每二十年一次。
俞真意放下手中那支玉竹,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汗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如云雾袅袅,在那张孩童脸庞附近经久不散。他先回答了种秋的问题:“应该不假。但是丁婴此人心思难测,比起合力斩杀那名突兀出现的年轻剑客,他的后手更值得我们小心。”
俞真意加重语气:“我不放心状元巷那边的形势,种国师你最好亲自去盯着。”
他称呼种秋为“种国师”,看来两人关系确实很一般。
种秋皱眉道:“状元巷围杀之局有丁婴坐镇不说,陆舫还带了剑去,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俞真意摇头道:“我不放心丁婴,也不放心陆舫。”
种秋神色有些不快:“陆舫此人光明磊落,又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只因为他跟那剑客是一路人?”
眼前这位享誉天下的正道第一人、湖山派的掌门、松籁国的帝师、世人眼中的老神仙,从来都是这样,虽然处处行事光明正大,但是骨子里透着一股疏离和冷漠,谁与他走得越近,感触便越深。
俞真意淡然道:“你要是不去,我去好了。”
种秋冷哼一声,看也不看周姝真一眼,如一头鹰隼掠向山脚,变作一粒黑点,几次兔起鹘落,很快远离了牯牛山。
周姝真感慨道:“强如种秋,仍是无法如同古籍上记载的那般仙人御风。你呢,俞真意,如今可以做到了吗?”
俞真意沉默不语。
周姝真笑了起来:“哪怕不是乘云御风,可怎么看,还是很飘逸潇洒的。”
她还是少女时,在他国市井中初次见到种秋和俞真意,前者锋芒毕露,后者神华内敛,可都让她感到惊艳。
俞真意站起身,个头还不到周姝真胸口,但是周姝真就像一下子被撵到了山脚,只能高高仰望山巅此人。
俞真意问道:“天下十人,确认无误了?”
周姝真点头道:“已经完全确定。”
她突然忍不住感叹:“挺像一场朝廷对官员的大考,就是没那么残酷。”
俞真意双手负后,举目远眺,意态萧索。
周姝真问了一个问题:“童青青到底躲在哪里?”
俞真意沉默片刻:“想必只有丁婴知道吧。”
周姝真转过头,望向这位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丁婴的武学境界到底有多高?”
俞真意说了一句怪话:“不知道我知不知道。”
小院里,房东家的孩子畏惧到了极点,反而没那么怕了。如今世间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他不过是个刚读过几本蒙学书籍的孩子,还不懂什么叫委曲求全,此刻满脸仇恨、咬牙切齿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丁婴笑意玩味。
孩子补充道:“我一定会杀了你的!我要给爹娘、阿公阿婆报仇!”
丁婴指了指自己,笑道:“我?世人都喜欢喊我丁老魔,正邪两道都不例外。教中子弟见着了我,大概还是会尊称一声‘太上教主’。至于我的本名,叫丁婴,已经好多年没用了。”
他又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嗓音颤抖,却尽量高声道:“曹晴朗!”
丁婴打趣道:“你这名字取得也太占便宜了,加上你这副皮囊,以后行走江湖,小心被人揍。”他随手一挥袖,罡风拂在侧屋的窗纸上,嗡嗡作响,纤薄窗纸竟是丝毫无损,屋内好像有东西被打了回去。
曹晴朗发现不了这种妙至巅峰的手腕,只是气得脸色铁青:“放你的屁!”
亲人已经死绝,爹娘给的姓名就成了他最后的一点念想。
丁婴不以为意,眼见着院中有几只老母鸡在四处啄啄点点,起身去了灶房,在米缸里掏了一把米出来,坐回位置后,随手撒在地上,老母鸡们飞快扑腾翅膀赶来,欢快进食。丁婴笑道:“世人都怕我,但是你看看,它们就不怕。”他弯下腰,身体前倾,“这是不是意味着所谓的高手宗师、帝王将相,都不如一只鸡?”
曹晴朗太过年幼,满脑子都是仇恨,哪里愿意想这些,只是盯着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只恨自己力气太小。他心思微动,想起灶房里还有把柴刀,磨得不多。京师之地,像曹家这种还算殷实的小门户,是有底气去让吆喝路过的卖炭翁停下牛车的,家中柴刀不过是做个样子。
丁婴望向天空,自问自答道:“当然不是这样,无知者无畏罢了。有些时候,一只雄鹰掠过天空,田地里的老鼠赶紧护住爪下的谷子。我们这个天下,这样的人不多,可也不少,比凡夫俗子好不到哪里去,只是能够看到那道阴影。比如松籁国转去修仙的俞真意、你们南苑国太子府里的那个老厨子,还有金刚寺的讲经老僧。”说到这里,丁婴站起身,抖了抖双袖,手指轻弹,一次次罡气凝聚成线,击向侧屋窗户。他出手太快,幽绿色的罡气不断在窗户边凝聚,星星点点,就像一幅星河璀璨的画面。
“还有一些外乡客,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一律被我们称为‘谪仙人’。游戏人间,如彗星扫尾,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至于这人间变得如何,捅了多大的娄子,变成了多差劲的烂摊子,他们从来不在乎,不在乎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丁婴笑着做了一个翻书页的动作,然后轻轻拍掌,好似合上一本书,“这些人就像闲暇时分看了本闲书,翻过去就翻过去了,书页上是否写了‘礼乐崩坏’‘流血千里’‘生灵涂炭’,都不在乎。传承千年的礼义之家、书香怡人的圣人府邸出了个怪胎,给他淫乱得一塌糊涂。偏居一隅的小国出了个野心勃勃的皇帝,根本不谙兵事,却偏偏穷兵黩武,二十年间,半国青壮皆死。”
曹晴朗哪里听得懂这些,只是沉浸在仇恨当中:“那你做了什么?你只会杀我爹娘、阿公阿婆……”他带着悲愤哭腔,“你算什么英雄好汉,你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丁婴好像故意要捉弄他,学他呜呜呜了几声,然后哈哈大笑。真不知道这算是童心未泯,还是丧心病狂。
曹晴朗气得浑身发抖,丁婴笑道:“其实那些谪仙人做了什么跟我有关系吗?没有,我只是给自己找个借口杀人,杀一些有意思的家伙。”他抬起手臂,做了一个手掌做刀、一次次提起落下的剁肉姿势,“一个谪仙人,两个谪仙人,三个四个,剁死他们。除了他们,还有那些什么除我之外的‘上十人’,以及之后的‘下十人’,有意思的留着,不顺眼的一并杀了。”
在曹晴朗的呜咽声中,丁婴瞥了眼天幕。
这次,跟六十年前那次,不太一样。所以他才选择留在这里,而不是亲自出手。他毕竟还没疯,试图去一人挑战九个甚至是十多个顶尖高手。六十年前就有人试图这么做,想要独占天下武运,结果输得很惨。
如果那个飞剑的年轻主人能够活下来,会让所有人都觉得意外。
那他丁婴到时候就会离开,让那个人变得不意外。
丁婴知道这个天下就像是在养蛊,他内心深处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为了揭开这个谜底,他只在意一件事:若是自己让这六十年的养蛊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人会不会来见自己,到底会是谁走到自己身前。
在这之前,有两个关键:一是周仕必须死在街上,让陆舫和周肥都主动入局。二是飞剑的主人也要死。
丁婴回望一眼窗口,笑了笑,觉得没什么难的。
一个鹰钩鼻老者行走在南苑国京城的繁华街道上,不怒自威,应该是北地人氏,身材极高,鹤立鸡群,引来不少百姓偷偷打量。老人身边有数名眼神湛然、步伐矫健的男女护卫,他们只是斜眼一瞥,就将那些好奇打量的目光压了回去。老人身处这座天下首善之城,感慨颇多,习惯了塞外的天高地阔,苍茫寂寥,实在是不太适应这边的人山人海。就在老人心情有些糟糕的时候,一个精悍汉子从远处快步走来,以草原方言告诉恩师,说他找到了那人,就在一个叫科甲桥的地方,距离此处不远。
老人让这名弟子带路,很快就走过了一座历史悠久的石桥,来到一间临水的绸缎铺。老人让弟子们在外边候着,铺子生意冷清,没有客人光顾,老人独自跨过门槛,看到不高的柜台后边只露出一颗脑袋,头发稀疏,长得歪瓜裂枣。
掌柜见到了老人,笑道:“哟,稀客稀客,最近见着谁我都不奇怪,可唯独看到你,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想不明白了。虽说周肥那儿子事先跟我通了气,说你要来,我其实是不太相信的,只当是诈我出山,好帮他老爹挡灾呢。”
掌柜绕过柜台,伸手示意鹰钩鼻老者随便找个地方坐下,言谈无忌:“程大宗师,您老人家赶紧坐下说话,不然我跟您聊天总得仰着脖子,费老劲了。”
远道而来的老人不以为意,坐在了一把待客用的粗劣椅子上,开门见山道:“如果不是信不过敬仰楼的十人名单,我不会来这里冒险。你我二人的名次都不在前五之列,很有可能出现意外。谪仙人身份无疑的冯青白、丁老魔的徒孙鸦儿、周肥的儿子周仕,现在就有三个了,谁知道还有没有偷偷躲在水底的老王八小乌龟。”
掌柜点点头,深以为然。
俞真意、种秋在内的四大宗师聚首牯牛山,这是台面上的消息,给天下人看热闹的。敬仰楼这次选择在南苑国京城颁布十人榜单,这才是真正暗藏玄机的关键所在。
老人冷笑道:“我使枪,你使刀,跟种秋一样,都是外家拳的路子,跟俞真意那只老狐狸不同,只要是一场死战,或多或少就会留下点伤势隐患。我们三人肯定撑不到六十年后了,为了这次机会,我一路拼杀到今天,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暗疾,总得有个交代!”说到最后,老人轻轻一拍椅把手,椅子安然无恙,可是椅子脚下的地面已经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龟裂缝隙。铺子外边那些他的入室弟子察觉到屋内的气机流转,一个个如临大敌,呼吸沉重起来。
掌柜笑道:“你这些弟子资质不咋样啊。不是听说你很多年前在草原上找到个天赋惊人的小狼崽儿吗?你精心调教这些年,不会比鸦儿、周仕那些天之骄子逊色吧?”
老人漠然道:“死了。天资太好,就不好了。”
掌柜愤愤道:“程元山!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还有没有点人性了?”
这位千里迢迢从塞外赶来南苑国的老人正是天下十人之中排名第八的臂圣程元山,在二十年前跻身敬仰楼排出的十人之列后就悄悄去了塞外草原,很快成为草原之主的座上宾。
程元山斜眼看着这个在南苑国隐姓埋名的矮小老头儿:“刘宗,就你也好意思说我?磨刀人磨刀人,你刘宗最喜欢拿什么磨刀?”
磨刀人刘宗嘿嘿而笑。
程元山疑惑道:“我才来,南苑国又是种秋苦心经营的地盘,这次种秋到底站哪一边?起先我以为是俞真意,现在看来,不一定?丁老魔又想做什么?他才是天底下最不用做什么事情的,却偏偏来到了南苑国京城,图什么?”
刘宗在被程元山提及“磨刀人”之后有过一瞬间的气势暴涨,当下又松垮下去,整个人又成了蝇营狗苟的铺子小老儿,指了指程元山,调侃道:“你啊,就是喜欢想太多。”
但是程元山心知肚明,刘宗这些年半点没耽误修为,甚至还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可南苑国一带,这么多年有种秋坐镇皇宫周边,并未有惊世骇俗的传闻,刘宗的武学没了磨刀石,怎么竟能不退反进?程元山这些年除了暗中屠戮塞外高手,还多次潜入南方,杀掉了两名有望跻身前十的江湖宗师,为的就是在凶险厮杀中砥砺心境,不敢有丝毫懈怠。程元山道:“周肥此人行事从无忌讳,太像历史上那些谪仙人了,这次又靠上了丁婴,是福是祸,你透个底给我。刘宗,别人我信不过,你是例外。”
刘宗笑道:“凭什么相信我?”
程元山郑重其事道:“江湖上被称为武痴的家伙多如牛毛,但是在我心中,真正的武痴只有你刘宗一人。你和丁婴、种秋、俞真意一样,是当年那场乱战中少数几个活下来的人,那十人死的死,消失的消失,只有你们这些局中的边缘人反而各自获得了机缘。丁婴得了那顶仙人遗留下来的道冠,俞真意得了一部仙家秘籍,种秋拿到了什么我不清楚,但是你刘宗当初主动舍了那把妖刀不要,只为了身边已经有的一把刀。这种选择,天底下就只有你做得出来。”
刘宗捻着稀疏胡须,笑眯眯道:“这等秘事,你一个没有亲身参与那桩祸事的外人,如何知道的?”此事可谓刘宗生平最瘙痒之处,与常人说不得,但是当程元山今天主动道破,他仍是有些扬扬自得。
程元山坦诚以待:“那把妖刀‘炼师’选择的新主人是我亲手杀掉的,只是我没能留下它。”
程元山一向心高气傲,对于身在榜上的镜心斋童青青之流是半点都瞧不起,至于好事者评出的十人之外的又十人,程元山曾经直接放话出去,说这些人中的某某可以给他端茶送水,某某可以给他脱靴,某某可以帮他看门护院。十个名动天下的顶尖高手,就没一人入他程元山的法眼。但是今天来见刘宗,他却极为客气,甚至无形中还愿意矮人一头。由此可见,这次程元山来到南苑国京城,没有半点信心。
刘宗伸出一根手指放进嘴里,从牙缝剔出上一顿饭的残留肉丝,随手一弹:“一个屠子的手艺好不好,就看他用得最顺手的那把刀剥皮剁肉剔骨可以用多少年,最差的两三年就得换新刀,好一点的用个七八年。我那一把,从我在江湖出道起就一直在用了,到今天为止,已经用了将近四十年。”他笑呵呵道,“杀那些个遮遮掩掩的谪仙人才够劲,磨了几十年的刀,可莫要成了那书上的狗屁屠龙技。来了好,来了正好。”
一个进京赶考的寒族书生还在等着他的美娇娘回去。为了她,他连圣人教诲的君子远庖厨都不管了。
路上偶遇,相逢于江湖,她虽然年纪大了他六岁,还经常喜欢开玩笑,说自己不是什么好女人,他都觉得没关系。能够弹出那么美妙的琵琶的人,坏不到哪里去。
有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来他这里,说了一名江湖女子的事情。
他觉得那家伙说的如果是真话,那么那个女人确实坏透了心肠。但是呢,他觉得自己认识的她不一样,她是一个好女人,知书达理,温柔贤惠,还长得那么漂亮,可以娶进家门,白头偕老。
他在等她回家,想着见到她后,要跟她说说这些心里话。
金刚寺,南苑国京城第一大十方丛林,也是这个天下规模最大、僧人最多的佛家圣地。
寺庙内位置僻静且偏远的一座简陋茅庐内,大门打开,空荡荡的屋子里除了一位老僧和一张蒲团,竟然就再无其他。
一个清瘦英俊的公子哥被十数个绝色佳人众星拱月,缓缓走向这座不起眼的小茅庐。茅庐四周有幢幡林立,年轻人像是携美游历的王公子弟,一路走来,为她们解释各个佛家词汇的渊源和由来。这些女子大多出身优越,其中不乏学识渊博之辈,便有人娇笑着指出年轻人的几处纰漏,他也不解释什么,只说各地乡俗不同,他家乡那边的说法更符合佛家宗旨。
打坐老僧睁开眼,笑问道:“周施主,既然已经得到丁婴的承诺,稳稳占据一席之地,为何还要来此?”
年轻人抬起手,示意美人们不要跟随,独自走向茅庐,笑道:“为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跟法师讨要一副罗汉金身。”
他临近门槛,抬了抬脚,客气询问:“要不要脱靴子?我怕脏了法师的洁净精舍。”
老僧笑道:“靴子沾上的泥土无垢,垢在周施主心上,脱不脱靴子,有区别吗?”
年轻人无奈道:“你们这些光头,在哪里都喜欢说这些没用的废话,美其名曰禅机,我真是喜欢不起来。”他指了指家徒四壁的屋舍,“看似空无一物,可你还在这里嘛。”
老僧叹息道:“周施主是有慧根的,万般道理都懂得,只可惜自己不愿回头。”
年轻人仍是脱了靴子,跨过门槛后,一屁股坐在门边,抬起一条胳膊,指了指身后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的美人:“如果她们就是我所求的佛法,和尚你又该如何劝我?”
老僧苦着脸道:“与你们这些谪仙人打机锋,真累。”
年轻人装模作样,低头合十,笑眯眯佛唱了一声“阿弥陀佛”。
老僧本就是枯槁苦相的面容,此刻愈发皱巴巴,愁眉不展。
若是寻常混子,进不来金刚寺;就算是南苑国的达官显贵,仍是找不到这座茅庐;可眼前这个看似弱冠的年轻男子,叫周肥。他是天底下排第四的大宗师,一身高深武学说是登峰造极也不过分,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些女子喜欢他,千真万确。兴许一开始是被逼无奈,要么早有心仪男子,要么早早嫁为人妇,却被周肥或是春潮宫爪牙强掳到山上。但是朝夕相处后,或短短数月,或长达三五年甚至十数年,始终尚无一人能够不对周肥心软动真情,这本就是很没道理可讲的一桩江湖怪事。
底层江湖总喜欢将春潮宫这位“山上帝王”说成是臃肿如猪的丑八怪,或是动辄杀人的暴戾之徒,实则不然。不论江湖仇杀,只说对于他看上眼的女子,周肥不但风流倜傥,而且容貌一直年轻。
此时周肥笑道:“父子二人联袂飞升,是不是很值得期待?”
老僧叹息道:“白河寺的金身之前确实在贫僧这儿藏着,只是丁施主时隔六十年再度现身京城后,就立即搬去了南苑国皇宫。周施主,你来晚了。”
周肥凝视着老僧的那双眼睛,片刻之后,转移话题,问道:“听说京城有一件四处飘荡的青色衣裳,肉眼凡胎看不见,老和尚你瞧见了吗?”
不等老僧回答,周肥眯起眼眸,加重语气道:“我希望你瞧见了!”
杀机毕露。
老僧像是修了闭口禅,也有可能是在权衡利弊。周肥此人,一旦开口说要将金刚寺杀个一干二净,就一定说到做到,绝不会剩下一个小沙弥或是扫地僧。
周肥爽朗一笑,收起了那份犹如实质的浓郁杀机:“南苑国的罗汉金身和飞天衣裳,松籁国的护身宝甲,塞外那把可破一切术法的妖刀。这六十年来,世间总计出现了四件宝贝。得手之人如果本就是十人之一,地位自然更加稳固;若是接近十人之列的高手,则如虎添翼,有望挤掉某个运气不佳的可怜虫。”
老僧像是下定了决心,放下了所有担子,神色从容许多,拉家常一般问周肥道:“周施主,在你家乡那边,佛法昌盛吗?”
周肥扯了扯嘴角:“那边啊,不好说。”
老僧又问:“有些书上记载了你们谪仙人提及的琐碎言语,说得道之人能够出手焚烧大泽,一拳破山岳,呵一口气就能变成飞剑,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御风掠过大江大海,能够单手擒拿蛟龙,是真的吗?”
周肥正要说话,一名白衣女子飘掠而至,直接落在了茅庐外边,满脸惶恐:“公子在状元巷受了重伤。”
周肥满脸不悦:“什么?”
姿容清冷动人的年轻女子欲言又止,扑通一声跪下,浑身颤抖。
周肥嘴角抽搐,缓缓伸手,捂住额头:“陆舫,陆舫,你不但是个蠢货,还是个废物,连我儿子都护不住……”
额头上那只洁白如玉的手掌五指如钩,仿佛恨不得揭开自己的天灵盖。
周肥收起手指,轻轻拍了拍膝盖,猛然挥袖向后,屋外跪着的那名绝色女子如破布袋一般砰然倒飞出去,不等落地,就已经在空中粉身碎骨。更后边的女子让出道路,但是很多人都被溅了满身血水,却没有一人胆敢流露出丝毫怨气。
“未必是坏事。”周肥重重呼出一口气,笑道,“老和尚,咱们继续聊咱们的,聊完了,我再去解决一点家务事。”
老僧哑口无言。
周肥也不强人所难,问道:“是怎么受的重伤?”
问完才意识到来报信的女子已经死了,周肥一手探出袖子快速掐诀,是这个天下所有佛门道门都不曾记载的法诀。
屋外依稀出现一名女子的缥缈身影,死后犹然畏惧万分,怯生生飘向周肥,嘴唇微动,并无声音,但是唯独周肥一人明显“听得见”。
老僧叹了口气。人外有人,天外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