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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的读法与说法
——读《宫崎市定说水浒》

宫崎市定这本书最先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以《水浒传中的人物》为题在《历史与人物》杂志上连载;而后改题《水浒传:虚构中的史实》,相继收入《中公文库》与作者的全集。现在的书名《宫崎市定说水浒:虚构的好汉与掩藏的历史》,是中译本(赵翻、杨晓钟译,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改的,虽未尝不可,但已非原汁原味。

更有甚者,译者序说:翻译时,“在表述上围绕文章的可读性、趣味性,译者也做了一些延伸和发挥”。由于手边没有日文原版,对中译本这种做法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损害到学术著作的严谨性”,无法做出全面判断。但这种把自己“延伸与发挥”的私货与原著缠夹在一起发卖的做法,在翻译中似乎并不足取。

至于中译本把为《水浒传》插图的日本浮世绘大家葛饰北斋一再排成“葛饰北齐”,把我国最负盛名的宋史学家邓广铭通通排成“郑广铭”,让人不由得猜疑译者(当然也可能是责编)或许不认识日文汉字中的繁体字,错把“北齋”看成“北齊”,误把“鄧”当作“鄭”。第三十页所载陈洪绶《水浒叶子》的插图分明是赤发鬼刘唐,文字说明却作“宋江”,也让人啼笑皆非。

《宫崎市定全集》第十二卷收录其研究《水浒传》的全部著述:第一部分是《宋元时代》《世界第一的宋元时代文化》与《宋与元:从蒙古大帝国的出现到东亚的文艺复兴》三篇专论,似是作为《水浒传》形成的时代背景来处理的。第二部分即本书。第三部分则是与《水浒传》相关的三篇论文,分别为《水浒传的伤痕:现行本成立过程分析》《两个宋江》《水浒传与江南民屋》,前两文反映了宫崎对《水浒传》的后期观点,实为本书中《宋江其人》与《〈水浒传〉的成书年代》的前导性成果,他也将这两文列为本书的参考文献,窃以为也应该译出作为本书附录。在该卷《自跋》中,宫崎回顾了自己《水浒传》的研究历程,也是颇有参考价值的,不妨也作为附录译出。在对译本吹毛求疵后,进入正题。

宫崎市定(1901—1995),日本中国学开山内藤湖南的传法弟子,也是涉猎最广博、识见最透辟、成果最丰硕的日本中国史学的第二代巨擘。宫崎自称,自己的史学“最先从研究宋代开始”,宋史始终是他研究的重点。而《水浒传》的故事正是发生在北宋末年。由这样一位宋史大家来说《水浒传》,自然是不二人选。

《水浒传》在日本也很有影响,日本光轮王寺藏评林本《水浒传》题叙书影,“天海藏”为其入藏的题记

宫崎推进了内藤的“唐宋变革论”,并夫子自道:“我从来不会离开世界史的体系孤立地思考个别的问题。”他追随乃师倡导的宋代近世说,正是这种史观对宋史的定位。而他在研究《水浒传》这一个案时,也始终没有偏离这一学术旨趣。就在这本写给大众的读物中,他仍坚持自己的“近世说”。例如,他认为,《水浒传》故事所发生的“宋徽宗时期,北宋社会经济高度成长,甚至可以说已经出现了某种资本主义形态”。在说到《水浒传》里杀人祭鬼的情节时,宫崎注意到这一现象“与所谓的中国从宋代开始进入中国的文艺复兴时期”的“近世说”有所抵牾,便解释说:“一边是先进的理想,另一边是落后的现实,这两者之间的不平衡性才是西方文艺复兴的特征”。这一套说辞,令人略感牵强附会,却也表明“近世说”的宏观视野与《水浒传》的具体个案如何接榫,即便在宫崎这样的大家那里,也还是个问题。

出于专业敏感,宫崎认为“要想了解中国,读《水浒传》要比读四书五经更有用”,显示他对中国社会历史的感觉一点不暌隔。出于职业习惯,宫崎念兹在兹的问题是:“作为小说的《水浒传》和实际宋代的史实之间究竟存在着多大的差异?”面对具体的历史事件,他首先关注这一事件赖以存在或发生的历史背景。本书“无德之帝”一节,概述“宋代史传有关徽宗的记载”,一般读者也许会感到冗长与无趣,而宫崎则旨在勾勒《水浒传》的时代背景,用他自己的话说,本书“一开始先安排的可说是《徽宗本纪》”。这也许就是他所说的,“多年来从事历史学研究,对历史的偏好已经深入骨髓”,连章法上也纪传体的做派。

作为一流的史家,宫崎说《水浒传》时,不仅对总体感与大背景有着精准的把握,对有些细节的咂摸也极具历史感。他在将中国皇帝分类时,把宋徽宗与唐玄宗都归为“挥霍无度型”。他别具只眼地指出,小说中宋徽宗“频频出入青楼而似无半点惧意”,足以说明当时“国都开封府风气之良好,百姓生活之安乐”;而神行太保戴宗“这种日行千里的速度,正是当时的百姓,尤其是从事商业贸易的居民渴望达到的”,与宋代社会“东西南北商品流通频繁”大有干系。

宫崎尽管承认文学和历史从来就不是一回事,即便“历史小说在文学性上的必然诉求,本就与历史事实的必然性是两回事”,但一遭遇历史细节,职业习惯就立马出来干预:“两者如果能够整合那是最好不过了,因为正是两者的整合才使历史小说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历史小说。”这种专业思路,在读《水浒传》时可以说是利弊相参的。

先说有利方面。史料考证是宫崎的当行本色,唯其如此,在说到《水浒传》里“下级武官的世界”时,他建议“在了解宋代兵制的基础上再去阅读的话,你会发现一个更为生动有趣的故事”,接着要言不烦地代为介绍了宋朝的禁军与厢军、武官与兵器,让你明白八十万禁军教头的林冲,其实际地位“比‘使臣’即最下级的八品、九品武官还要低”。他的关于“两个宋江”的考辨最为出色,极具逻辑力地证明:宣和三年(1121)夏季同时存在征方腊的大将宋江与草寇宋江。

次说弊端。其一,凡是历史上有其人者,就要做一番专业论证,全然无视“文学和历史从来就不是一回事”,总要把小说拉回到历史的轨道上去。在说到“方腊为何造反”时,宫崎根据史料,几乎把历史上的方腊做了一番概括性的复原工作。类似的历史考证癖,在说童贯、蔡京等人时也一再充分表现出来,这对非专业读者来说,也许会觉得乏味。其二,过度的考证有时竟不免陷入无效劳动或牵强附会的窘境。例如,宫崎对原为文学虚构人物罗真人的原型进行了四个人次的考证,最后不得不承认:“要想互验身份,确认罗真人其人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他根据《福建通志》载有明万历二十年(1592)福建长泰县一次失败的劫狱,与小说中“东平府误陷九纹龙”情节有相似处,就推断《水浒传》百回本成书应在1592年后,这显然穿凿过深,也与百回本流传与收藏的实际相违背。

尽管宫崎说《水浒》还有些许不足,但他在研究思路上,将其放在一个宏阔的“近世说”的视野下(对其“近世说”不妨取保留态度,但宏阔的视野则值得效法),重视探究虚构与史实之间的关联,是颇有启示,足资借鉴的。如其所说:“有些问题如果能站在历史学的角度去研究反而更合适。”

宫崎其书后记说:“《水浒传》的研究方法有很多。”这里所谓的研究方法,也就是作为学者对《水浒传》的一种读法,他们倘若把研究成果公之于世,也就成了一种说法。对一般读者而言,读《水浒传》时,也许不必像学者那样取正襟危坐的研究架势,也未必一定要成为百家讲坛式的流行说法,但读法还是应该讲究的。这里,接着宫崎的话头,略说《水浒传》的读法与说法。

第一种方法是历史学的,旨在探讨《水浒传》的内容与史实究竟有何关系。宫崎这本书就是代表作之一。也许在宫崎的影响下,他的学生佐竹靖彦也写了一本《梁山泊:〈水浒传〉一〇八名豪杰》(韩玉萍译,中华书局,2005年)。佐竹师承乃师家法,把《水浒传》作为“唐末至明代中国历史状况之民间传说和民间文艺的集大成作品”来考察,其书最出色的部分,是对“一丈青”绰号的历史考证。

不过,最早从历史学角度对《水浒传》进行研究的,要推中国学者余嘉锡。他早在1939年就著有《宋江三十六人考实》(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将此书与同氏的《杨家将故事考信录》合为一册再版),据宋元群籍钩稽出小说中梁山人物的历史原型与梁山泊的历史变迁,堪称以历史学视角研读《水浒传》的开山之作。宫崎在为其书开列的参考文献中没有余氏的论著,而他关于浪里白条张顺的原型出自南宋末年驰援襄阳的张顺的说法,早经余嘉锡的考证而坐实了。

第二种方法是文学的。文学的读法可分为文学考证与文学品鉴两种形式。前者关注《水浒传》与文学史史实的关联,例如水浒故事的流变、作者与版本等等,例如历史学家罗尔纲就有《水浒传原本和著者研究》(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这些文学史领域的研究,广义说来也可纳入历史学方法的范畴,但两者关注的史实毕竟有所不同,一为与文学相关的史实,一为与历史相关的史实。这里只说后者,属于对小说的评析与赏鉴的范畴。张恨水的《水浒人物论赞》,马幼垣的《水浒人物之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以及新近问世的《趣说水浒人物》(李剑冰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都是就小说本身评鉴其中人物的。

第三种方法是社会学的。仔细推敲,这种读法还可以一分为二,即社会史的方法与社会学个案的方法。

先说社会史的方法。这种读法,认定虚构的小说必有历史真实在其中,因为任何文学的虚构都离不开所处的时代,也就是说《水浒传》是以成书时期的社会风俗历史作为其虚构依据的,因而可以作为宋元社会历史的形象史料。余嘉锡早就注意及此:“知说部所叙,大体有所依据,真假相半。即其傅会缘饰之处,亦多推本宋元社会风习,初非向壁虚造。”因而指出:倘若详加考索,“即《水浒传》所用之名辞、典制,昔所认为难于索解者,至是亦渐能得其真义矣”。他对宋江绰号“呼保义”的考证,就牵涉到当时制度与民俗。在这种读法里,陈寅恪的诗文证史法大有用武之地。这种社会史的读法,广义说来,当然也可以归入历史学方法里,但两者在读法上还是有所区别的。历史学的方法主要发掘与小说文本相关的历史真相,是用史料来证小说文本;而社会史的方法则是把小说文本也作为史料,与其他史料对读或互证当时社会诸情状。

次说社会学个案的方法。宫崎提及“中国有萨孟武的《水浒传与中国社会》”,就是这一读法的示范之作。这种读法,是明知小说为虚构而认为其可能有原型,而将其作为了解社会历史的形象读物。读《水浒传》也可效法恩格斯读《人间喜剧》:“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里给我们提供了一部法国社会,特别是巴黎上流社会的卓越的现实主义历史……我从这里,甚至在经济细节方面(诸如革命以后动产和不动产的重新分配)所学到的东西,也比从当时所有职业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各路好汉逼上梁山的过程,形象反映了北宋晚期普遍而深刻的社会危机。

萨孟武就是以《水浒传》作为社会学研究的一个样本,用其中的人和事来证成自己的学术观点。这种读法难免有主题先行的嫌疑。只消略举其书的目录,诸如《梁山泊的社会基础》《小霸王劫婚与中国社会之“性”的缺点》《十万贯生辰纲之社会学的意义》《由潘金莲与西门庆谈到古代的婚姻问题》《快活林酒店的所有权问题》等等,就可以知道他是以《水浒传》为根据,作为宣传自己社会学理论的绝佳例证。萨氏同类的书还有《西游记与中国古代政治》《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所用的都是同一路数的读法与说法。

当然,以上读法与说法也不是此疆彼界划得泾渭分明的。例如,在宫崎说《水浒传》“胥吏的世界”时指出“《水浒传》可以说如实地再现了胥吏阶层的生活状态,因而从这一点而言,《水浒传》也是可以与正史相提并论的鲜活的史料”,就是用一种社会史的读法在审视《水浒传》。早在1941年,宫崎先在京都大学以《水浒传》为教材,开设“水浒传中的支那近世社会状态”系列讲座,便有尝试社会学方法的端倪。而这一讲座与他后来连载成书的《水浒传:虚构中的史实》之间,也有割不断的联系,足见宫崎是混用历史学与社会史的方法来说《水浒》的。佐竹把108个梁山好汉划分为以卢俊义为头领的下层军官团伙,以晁盖为首的刺青团伙(由半贼半商的渔民和运输劳工组成),由宋江率领的胥吏——衙役团伙,也颇具社会学个案的剖析眼光。而马幼垣的《水浒人物之最》属于文学评论领域,但其中评“最背黑锅的女人——阎婆惜”,显然也借用了社会学的视角。

与以上读法相比,只把《水浒传》当作故事读,虽也知晓些情节,受到了陶冶或教育,却不是最经济的读法。经典是每一代人都能从不同角度汲取教益、获得启示的伟大作品。而阅读经典,根据阐释学的观点,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接受过程,同时也是一种再阐释的过程。《水浒传》作为经典小说,每个读者都可以有自己的再阐释与再创造,犹如苏轼所说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还有一种实用励志型的读法。也就是从小说中的人与事受到启发,归纳出一些经验教训或方法原则,应用在自己的工作或生活中。这类读物,书肆所见有《说水浒,话权谋》,专从计谋权术立论的。你当然也可以把吴用的角色定位为总经理(董事长当然是宋江),来学会怎样做好副手。这种读法,最成功的要数毛泽东。连宫崎也看到了这点,他在其书结尾指出:“据说毛泽东也很喜欢《水浒传》,《水浒传》对他本人的思想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通过对《水浒传》再阐释,毛泽东甚至因此影响了中国一段历史的走向。励志实用型的《水浒传》读法,谁也比不上毛泽东那么出神入化。


本书引述的《水浒传》原文,以明万历年间容与堂刻百回本《忠义水浒传》(李贽批评)、金圣叹批评《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为底本,参考人民文学出版社百回本《水浒传》进行文字校订。——编注 u1xmTCWWpUagL0OfUWWNkMQy7XA1q+uGB5k06Y7J9FHaHabGSeTOtNJawbFv1f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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