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很遗憾地告诉你,我那可怜的、粗心大意的凯蒂确实忘记了爸爸的话,而且还没到下个星期一,她就陷入了另一个困境。
卡尔家的星期一总是很难过。因为有一大堆衣服需要清洗,伊兹姑妈似乎总是有点儿难以取悦,仆人们的脾气也比平时暴躁多了。不过,我想这也有一部分是孩子们的错,星期天安静了一天之后,他们变得特别活泼、特别吵闹,比平时更喜欢恶作剧。
对克洛弗和艾尔茜来说,星期天似乎是从星期六的睡觉时间开始的,那时她们的头发湿漉漉的,被卷在纸里,以便第二天可以打卷。艾尔茜的头发是自来卷,因此伊兹姑妈认为没必要把她的头发卷得太紧。然而,克洛弗的头发又厚又直,必须用力拧紧,才能打卷。对克洛弗来说,星期六的晚上很痛苦。她总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枕下这一边,再枕下另一边;但不管她怎么躺,硬硬的发卷和针都会把她弄疼。因此,她最后总是趴着睡着,脸朝下,小鼻子埋在枕头里;枕头不是很舒服,她总是做恶梦。由于这些痛苦,克洛弗讨厌卷发,她在为年幼的孩子们“编”故事时,开头总是这样说:“美丽的公主长着笔直的头发,她的头发直得像尺子,但她从来没有卷过头发——从来没有!”
星期天总是从听《圣经》故事开始,然后是烤豆子早餐,这两件事在小菲尔的脑海里是密不可分的。早饭后,孩子们要上主日学校的课。不久,马车来了,他们乘车前往一英里外的教堂。那是一座老式教堂,教堂里有走廊,长长的凳子上摆着高高的红垫子。
唱诗班坐在最后,在低矮的绿色帘子后面,帘子是拉展的。布道开始时,唱诗班就把幕布拉到一边,出现在众人面前,准备倾听,但在其余的时间里,他们都会坐在幕布后面。凯蒂总是猜测,他们一定在绿窗帘后面玩得很开心——吃着橙皮蜜饯,或者读主日学校的书——她常常希望自己能坐在上面和他们一起玩。
卡尔一家的座位太高了,除了凯蒂以外,没有一个孩子能碰到地板,就连脚趾尖也碰不到。他们的脚便因此睡着了,然后在针刺般的疼痛中醒来,这时他们会从椅子上滑下去,坐在长凳上,等待双脚恢复正常。一旦坐到长凳上,脱离了其他人的视线,他们就开始窃窃私语。伊兹姑妈会皱起眉头,对孩子们摇头,但效果不大。菲尔和多利还会睡在她的腿上,她得用双手阻止他们滚到长凳的底部。当善良的教会圣师老斯通先生说到“最后,我的兄弟们”时,她就会唤醒他们。有时候,想叫醒他们很不容易,但伊兹姑妈总能成功。因此,唱最后一首赞美诗的时候,两个孩子一起站在座位上,精神抖擞,神清气爽,假装像大人们一样一起唱着赞美诗。
离开教堂,孩子们就来到了主日学校,他们非常喜欢这里。然后他们会回家吃晚饭。星期天的晚餐总是一样的——冷咸牛肉、烤土豆和米饭布丁。除非他们愿意,否则他们下午是不用去教堂的,可是凯蒂却来找他们,逼他们听她朗读《星期日访客》。这是一份宗教报纸,凯蒂自己编写的报纸。这张纸有一部分是写的,一部分是印的,是用一张大页纸制作而成的,纸的顶端用铅笔画着装饰图案,中间写着“星期日访客”。阅读部分以一段枯燥的小短文开始,大人们称之为社论,内容是关于“整洁”、“服从”或“准时”的。孩子们听着这些话,总是坐立不安,我想,有一部分是因为凯蒂把她自己在现实生活中很难实践的那些美德写在纸上,说得很容易,这让他们感到恼火。接下来是从《自然历史》一书中摘录的关于狗、大象和蛇的轶事,并不是很有趣,因为孩子们早就熟记于心了。接着是一两首赞美诗,或者是一连串的新颖诗句,最后还有《小玛丽亚及其姐妹》的一章。这是一个可怕的故事,凯蒂在这篇故事中写了大量的说教内容,并强烈暗示了其他人身上存在的缺点,这令大家几乎无法忍受。事实上,孩子们刚刚针对这个问题闹过一番。你一定得知道,几个星期前,凯蒂懒得准备新报纸,于是她强迫孩子们一排排地坐下来,听后面的故事,她从一开始就大声地读了出来!一下子听了这么多《小玛丽亚及其姐妹》中的故事,实在是太糟了。克洛弗和艾尔茜第一次达成一致,决定不再忍受。于是,她们瞅准机会,把整份报纸都偷了出来,插进厨房的火里,看着它燃烧,感觉既恐惧又快乐。她们不敢承认做了这件事,但当凯蒂到处乱跑,搜寻丢失的报纸时,她们表现得很可疑。凯蒂怀疑她们,并因此非常生气。
星期天的晚上,孩子们总是会向爸爸和伊兹姑妈重复赞美诗。这倒很有趣,因为他们都是轮流来玩的,大家争得很厉害,看谁能得到那些最受欢迎的段落,比如:“西方关上了金大门”和“天亮就启程”。总的来说,星期天过得甜蜜而愉快,孩子们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由于这一天比平时安静得多,因此星期一他们一起床,就会闹腾起来,开始调皮捣蛋,就像刚剪断线的香槟酒瓶一样,随时准备嘶嘶地喷射出去。
这个星期一,外面下起了雨,因此不能做任何户外活动,他们也就不可能出门发泄情绪。孩子们整个下午都被关在儿童室里,变得非常暴躁。菲尔身体不太好,一直在吃药。这种药叫做酏剂,是伊兹姑妈的最爱,她总是随身带着一瓶。瓶子又大又黑,瓶颈处系着一张纸标签,孩子们一看到它就战战兢兢的。
菲尔不喘息、不吐痰之后,他们又开始做游戏了。洋娃娃病倒了;约翰的那把黄色小椅子“皮克里”也病倒了,她总是把它装成洋娃娃。她会在椅子背上系上一条旧围裙,常常把它带到床上去——不是真的搬到床上,否则就麻烦了,但会搬到床附近,绑在床柱上。现在,正如她告诉其他人的那样,皮克里病得很重。一定要吃点儿药,就像菲尔一样。
“给它喝点儿水。”多利建议道。
“不,”约翰坚决地说,“它必须喝光黑瓶子里的药,否则是不会好的。”
她想了一会儿,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走进伊兹姑妈的房间。那里没有人,但约翰知道酏剂放在哪儿——在第三个架子上的柜子里。她把其中一个抽屉拉开一些,爬上去,把它拿了下来。她一手拿着瓶子,一手拿着软木塞,大步走回来,往皮克里的木头座位上倒了一大口,孩子们都被她迷住了。
“好了!好了!我可怜的孩子。”她一边说,一边拍了拍椅子的“肩膀”——哦不,是“手臂”。“吞下去,对你有好处。”
就在这时,伊兹姑妈走了进来,她看到一股又黑又黏的东西缓缓地流到地毯上,吓了一大跳。皮克里拒绝吞药。
“你们在干什么?”她尖声问道。
“我的孩子病了。”约翰举着瓶子结结巴巴地说。
伊兹姑妈用顶针敲她的头,说她是个非常淘气的孩子。约翰尼撅起嘴,哭了一会儿。伊兹姑妈擦干药水,把酏剂放回了她的衣橱里,说她“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星期一总是麻烦不断。”
我不知道孩子们那天在儿童室里还搞了什么恶作剧,不过在下午的晚些时候,儿童室里传出了一声可怕的尖叫,房子里的其他人都冲了过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不料儿童室的门被锁上了,谁也进不去。伊兹姑妈对着钥匙孔喊,让里面的人把门打开,但她的吼声太大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回答。艾尔茜抽泣着解释说,多利把门锁上了,现在钥匙转不动了,他们打不开房门,还问他们会不会一直待在里面挨饿。
“当然不会,你这个愚蠢的孩子。”伊兹姑妈叫道。“天呐,天呐,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呢?别哭了,艾尔茜——你听见了吗?几分钟后你们都会出来的。”
果然,百叶窗开始嘎嘎作响,一个叫亚历山大的雇工站在外面一架高高的梯子上,朝孩子们点头。孩子们忘记了恐惧。他们飞奔过去打开窗户,在亚历山大爬进房间打开门的时候,他们围在他身边蹦蹦跳跳。孩子们觉得这场惊心动魄的解救行动特别棒,多利甚至开始为把大家关在房间里而感到自豪了。
然而伊兹姑妈一点儿都高兴。她狠狠地骂了他们一顿,说他们是调皮捣蛋的孩子,需要让人寸步不离地看管才行,还说她为自己答应晚上去听讲座而懊悔不已。“我怎么知道在我回家之前你们会不会放火烧了房子,或者杀了人?”她说。
“噢,不,我们不会的,我们不会的!”孩子们哀叹着,被这种想法吓坏了。但是相信我,十分钟后,他们就把这件事全忘了。
在此期间,凯蒂一直待在书房里,坐在书架的台子上,认真地读着一本书。这本书叫《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作者是个意大利人,但已经被翻译成了英语。对一个小女孩来说,这是一本古怪的书,可不知怎么地,凯蒂却非常喜欢。它讲述了骑士、淑女、巨人和战争的故事。读着读着,凯蒂一会儿激动起来,一会儿冷静下去,觉得身上忽冷忽热,有种想要冲向什么东西,大喊大叫,挥舞拳头的冲动。凯蒂天生喜欢读书。她的爸爸也鼓励她读书。他锁住了几本不适合小孩阅读的书,然后放任她在书房内尽情翻阅。凯蒂读过各种各样的东西:游记、布道书和旧杂志。她什么都能读下去,而且一点儿也不会感觉无聊。只要是有趣的读物,都能吸引她,因此她根本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事。她的朋友们都发现了这一点,不管凯蒂去谁家做客,到了喝茶时间,女孩们总会把她们的故事书都藏起来。如果她们不这样做,凯蒂肯定会拿起一本书,一头扎进去。不管你怎么叫她,拉她的衣服,她都注意不到,直到该回家了。
今天下午,她一直在读《被解放的耶路撒冷》,直到天太黑,看不清字了为止。在上楼的路上,她遇见了戴着帽子、裹着披肩的伊兹姑妈。
“你去哪儿了?”她说,“我喊了你半个小时了。”
“我没听见您说话,夫人。”
“但你当时在哪里?”伊兹姑妈坚持问道。
“在书房里读书。”凯蒂回答。
伊兹姑妈哼了一声,不过她知道凯蒂的习惯,就没再说什么。
“我要和霍尔太太出去喝茶,去听晚上的讲座。”她接着说。“一定要让克洛弗去学习,如果塞茜像往常一样过来,你必须早点儿送她回家。你们所有人都必须在九点以前上床睡觉。”
“好的,夫人。”凯蒂回答。但我认为她恐怕没有把这些话当回事,她心里肯定在暗暗高兴,因为伊兹姑妈晚上要出门。伊兹姑妈非常忠诚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她很少离开孩子们,哪怕一个晚上。因此,每当她离开的时候,孩子们都会有一种新奇和自由的感觉,这既危险,又令人愉快。
不过,我确信凯蒂这次没想闹出什么麻烦。像所有容易激动的人一样,她很少有意做错事,只是想到什么就做了。晚餐时光顺利地过去了,如果不是学习结束以后塞茜来了,他们聊起了“基克里”,一切原本会很顺利。
“基克里”是一个游戏,一年前就很受欢迎。这个游戏是孩子们自己发明的,并根据一个古老的神话故事给它取了这个古怪的名字。“基克里”是捉迷藏和抓人游戏的结合体,不过,玩游戏的人不必蒙住眼睛,大家都要在黑暗中玩耍。一个孩子待在外面的大厅里,大厅里的楼梯处有昏暗的灯光;其他孩子则躲在儿童室内。大家都藏好以后,会大喊“基克里”。听到这个信号,大厅里的捕手就可以进去抓人了。当然,从有灯光的地方走进黑暗的儿童室,捕手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其他人也只能隐约看见一点儿轮廓。屋里的孩子都躲在角落里,或站着或蹲着,看着黑乎乎的身影蹒跚而行,摸着左右两边。不时有人从魔爪中溜走,来到作为“自由城堡”的大厅,高喊着“基克里,基克里,基克里!”真是令人兴奋啊!被抓住的人会成为下一个捕手。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游戏给卡尔家的孩子们带来了很多乐趣。可是,孩子们总是因此受伤,把身上弄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而且儿童室里的许多东西都被打碎了。最后,伊兹姑妈下了命令,不让他们再玩这个游戏了。距离上次玩“基克里”,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但现在一提起这件事,大家都想再玩一次。
“毕竟我们没有答应不再玩。”塞茜说。
“没错,而且爸爸没有为此批评过我们。”对凯蒂来说,爸爸的话才是权威的,必须时刻牢记,而伊兹姑妈的话偶尔不听也可以。
于是他们都上了楼。多利和约翰虽然已经开始换睡衣了,但也被允许参加游戏。菲尔在另一个房间,已经睡熟了。
游戏的确很有趣。有一次,克洛弗爬上了壁炉架,坐在上面,捕手凯蒂疯狂地四处摸索,抓住了克洛弗的脚,却不明白脚为什么会在这么高的地方。多利挨了一记重击,大哭起来。还有一次,凯蒂的衣服被衣柜的把手挂住了,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但这种事太常见了,一点儿也不影响他们快乐地玩游戏。他们玩的时间越长,就越觉得愉快。在兴奋中,时间过得比他们想象的要快得多。突然,一片喧闹声中响起了另一种声音——侧门所在的方向传来了清晰的关马车门声。伊兹姑妈听完讲座回来了。
孩子们惊慌失措,乱成一团!塞茜像条鳗鱼似的滑下楼梯,惊恐地沿着通往她家的小路逃走了。霍尔太太向伊兹姑妈道了晚安,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卡尔医生家的前门,这时,她突然听到自己家的前门传来了一声奇怪的巨响,仿佛是一种回音。但她不是一个多疑的女人,她走上楼,看到塞茜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椅子上,而塞茜躺在床上,睡得很熟,只是脸颊比平时红了一些。
与此同时,伊兹姑妈正在上楼,儿童室里一片混乱!凯蒂察觉到有人上楼,自私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以最快的速度上床睡觉。但其他人要回到床上就难得多了,他们人太多了,全都挤在一起,而且什么都看不到。多利和约翰脱了几件衣服,艾尔茜不见了。克洛弗也来不及逃走了,她听到伊兹姑妈走在大厅里的脚步声,就做了一件很蠢的事——她跪在地上,脸埋在一把椅子里,开始疯狂地祈祷。
伊兹姑妈端着蜡烛走了进来,站在门口,对眼前景象感到惊讶。她坐下来,等克洛弗祈祷完,然而克洛弗根本不敢停止祈祷,一直重复着“现在我躺下睡觉”,一遍又一遍,听起来十分绝望。最后,伊兹姑妈非常严厉地说:“够了,克洛弗,你可以起来了!”于是,克洛弗站了起来,觉得自己像个罪人。假装祈祷比不听话早早上床还糟糕,不过我认为克洛弗当时还不太明白这一点。
伊兹姑妈立刻开始给她脱衣服,一面脱衣服,一面问了许多问题,不久她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她狠狠地骂了克洛弗一顿,让她去洗洗泪流满面的脸,然后走到约翰和多利的床前,约翰和多利睡得正香,鼾声震天。床上有一些奇怪的东西,伊兹姑妈仔细地看了看:她拾起衣服,果然,他们的衣服没脱完,还穿着校靴。
看到眼前的一切,伊兹姑妈摇了摇这两个捣蛋鬼,叫醒了他们。约翰和多利极不情愿地被迫醒来,挨了巴掌,还挨了一顿训斥,然后继续睡觉。伊兹姑妈像一条龙一样一直站在他们身边。她把两个孩子塞进暖和的被子里,忽然想起了艾尔茜。
“我可怜的小艾尔茜呢?”她叫道。
“在床上。”克洛弗温顺地说。
“在床上!”伊兹姑妈十分惊讶地重复道。然后,她弯下腰使劲拉了一下被子。艾尔茜果然在床上,穿着全套衣服和鞋子,不过睡得很熟,不管伊兹姑妈怎么摇晃,怎么捏她,怎么叫她,她都没被吵醒。伊兹姑妈给她脱掉衣服和鞋子,帮她穿上睡衣,在此期间,艾尔茜一直在睡。在这可怕的一晚,她是唯一一个没有受到责备的孩子。
伊兹姑妈走进凯蒂的房间时,凯蒂甚至没有假装睡着。她那姗姗来迟的良心已经清醒过来,她躺在床上,心里很难过,因为她让别人像她一样陷入了麻烦中,也因为她“给小妹妹们做个榜样”的愿望没能实现。
她很不高兴,伊兹姑妈严厉的话语几乎使她松了一口气。她哭着睡着了,但却不是因为受到责备而哭,而是因为自己的思想负担哭泣。
第二天,她哭得更厉害了,因为卡尔医生用十分严肃的态度和她谈了谈。他提醒她,你们的妈妈去世前说过:“等凯蒂长大了,一定能成为孩子们的好妈妈。”他还问她现在是不是不想做弟弟妹妹们的妈妈。可怜的凯蒂!她抽泣着,仿佛心都碎了,虽然她没有许下任何承诺,但我想,从那天以后,她再也不会那么粗心大意了。至于其余的孩子,爸爸把他们叫到一起,非常清楚地告诉他们:不能再玩“基克里”了。爸爸很少禁止孩子们玩游戏,不管他们玩得多么疯。这个命令确实给这群不守规矩的孩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那天起,他们再也没有玩过“基克里”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