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卡尔家的孩子们

不久前的一天，我坐在小溪边的草地上。那天很热。天空特别蓝，天鹅般洁白的云朵在空中飘来飘去。我的对面有一丛绿色的灯心草，穗子黑黑的，像天鹅绒一般柔软，草丛中有一朵高高的红花，它俯身面对小溪，仿佛想在水中看到自己美丽的脸庞。不过红花好像并没有虚荣心。

这里的景色太美丽了，我坐了很久，一直在欣赏美景。突然，附近传来了两个细小的声音。有谁在说话——或是唱歌，我无法准确地分辨出来。一个声音很刺耳，另一个声音有些低沉，听起来很激动、很生气。它们显然在争论什么，因为它们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同样的话：“凯蒂做的。”“凯蒂没做。”“是她做的。”“她没做。”“是她做的。”“她没做。”“做了。”“没做。” 我想它们肯定至少重复了一百次。

我站了起来，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发出声音的家伙们。果然，在一棵猫尾灯芯草上，我发现了两只小小的浅绿色生物。它们的眼睛似乎很脆弱，因为它们都戴着黑色的护目镜。它们都长着六条腿——两条短腿，两条稍长一点儿的腿，以及两条特别长的腿，最后面的几条腿的关节就像马车上的弹簧一样。在我的注视下，它们开始往上爬，看起来好像老式马车。事实上，如果不是我体型太大了，我想我应该能听到它们一边爬一边嘎吱作响。我待在这里的时候，它们什么也不说，可我一转身，它们就又吵起来了，而且还是在说——“凯蒂做的。”“凯蒂没做。”“是她做的。”“她没做。”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另一个凯蒂——一个我认识的凯蒂。她有很多计划，想做很多美妙的事，但最终一件也没做成，反而做成了一件她一点儿也不喜欢的事。但总的来说，她最终做成的事比她梦想中的任何一件事都要好。我一想到她，一想到这个小故事，就决定把它写下来，讲给你听。我做到了，而且为了纪念猫尾灯芯草上的两个小家伙，我用了它们的名字来给故事的主人公命名。下面就是凯蒂的故事。

凯蒂名叫凯蒂·卡尔，住在伯内特镇。这个镇子并不是很大，但发展得很快。她住的房子坐落在小镇的边缘。这是一座白色的方形大房子，有绿色的百叶窗，前面有一个门廊，门廊上方爬满了玫瑰花和铁线莲。四棵高大的槐树遮住了通向前门的石子路。房子的一边是果园，另一边是柴房和谷仓，还有一座冰窖。后面是一个向南倾斜的菜园，再后面是一片牧场。牧场当中有小溪穿过，还有一棵灰胡桃树和四头母牛——两头红色的牛、一头长着尖角的黄色牛，还有一头名叫黛西的可爱的白色小牛。

卡尔家有六个孩子——四个女孩和两个男孩。年龄最大的凯蒂十二岁，最小的菲尔四岁，其余孩子的年龄在四岁到十二岁之间。

他们的爸爸卡尔医生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大忙人，他白天总是不在家，要出去照顾病人，有时还要在外过夜。孩子们没有妈妈。那个女人在菲尔出生不久后就去世了，距离现在已经有四年了。凯蒂能清楚地记得她，但对其他孩子来说，她不过是一个悲伤又甜蜜的名字，只有在星期天祈祷的时候，或者爸爸变得特别温柔和庄重的时候才会被提起。

他们的妈妈去世后，卡尔医生的妹妹伊兹姑妈一直在照顾着孩子们。孩子们已经记不清自己的妈妈了，但在妈妈去世后不久的那几个月里，他们都希望妈妈还能回来。伊兹姑妈是个矮小的女人，细长脸，身材很瘦，年纪显得有些大。她爱整洁，对每件事都非常挑剔。她想对孩子们好一点儿，但他们的行为总是让她摸不着头脑，因为这些孩子一点儿也不像小时候的她。伊兹姑妈以前是个性格温和的、爱整洁的小女孩，喜欢像童谣中卷发姑娘那样坐在客厅里做针线活，让大人们拍拍她的头，夸她是个好女孩。然而，凯蒂每天都会弄坏自己的衣服，她讨厌缝纫，也不在乎是否能得到夸奖；克洛弗和艾尔茜不喜欢别人拍她们的头，总会像不安分的小马驹似的躲开。这让伊兹姑妈感到非常困惑，她很难理解孩子们这种“莫名其妙”的做法，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孩子不像主日学校里的模范小孩，那些模范小孩是她最喜欢、最了解的年轻人。

卡尔医生也令她十分烦恼。他希望孩子们坚强勇敢，鼓励他们上蹿下跳、尽情玩耍，尽管这样会让他们磕伤碰伤，弄坏衣服。事实上，每天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是伊兹姑妈最满意的，那就是早饭前的半个小时，她规定大家都坐在自己的小椅子上，学习圣经中的诗篇。只有这个时候，她会用高兴的目光地看着孩子们，因为他们都干干净净的，衣服整洁，发型整齐。但铃声一响，美好的场景就消失了。从那一刻起，他们就变成了她口中的“没法见人”的家伙。邻居们都很同情她。几乎每个星期一的早上，她们都会数一数挂在外面晾干的六十条白裤子腿，然后跟对方说，给孩子们洗衣服真是太麻烦了，可怜的卡尔小姐要让这几个孩子保持体面，可真是一件苦差事。然而可怜的卡尔小姐并不觉得孩子们都很体面。这才是最糟糕的。

“克洛弗，上楼洗手！多利，把你的帽子从地板上捡起来，挂在钉子上！不是那颗钉子，是拐角处的第三根钉子！”伊兹姑妈整天都在说类似的话。孩子们很听她的话，但恐怕他们并不爱她。他们总是叫她“伊兹姑妈”，从来不叫她“姑妈”。我想所有孩子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我想给你好好介绍一下卡尔家的孩子们，我觉得从那一天讲起最好。那一天，五个孩子像鸡窝里的鸡一样待在冰窖的房顶上。冰窖是他们最喜欢的地方之一，它真正的空间在地下，地上只露出了一个低矮的三角形屋顶。由于冰窖就在院子的正中央，因此孩子们不管去哪儿，都会直接从冰窖的屋顶上穿过，爬上去再爬下来，因为他们觉得这样比绕路省事。他们还喜欢爬上屋顶，坐在温暖的木瓦上，慢慢地滑下去。当然，这会弄坏他们的鞋子和裤子，但那又怎样？鞋子、裤子和衣服让伊兹姑妈操心就行了，他们只管往下滑，尽情享受。

坐在中间的克洛弗在家中排行第二。她是个美丽可爱的小女孩，有一头浓密的浅棕色头发，在脑后梳成了一条辫子；她那双有些近视的蓝眼睛里仿佛含着泪水，好像有眼泪要从里面掉下来似的。说真的，克洛弗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小家伙，但她的眼睛和她轻柔的说话声总是让人想要爱抚她、喜欢她。在她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她拿着凯蒂的洋娃娃跑掉了。凯蒂在后面追赶，并试图夺回她手中的娃娃，但克洛弗紧紧地抓着娃娃不松手。卡尔医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到克洛弗可怜兮兮地说：“我不给！我想要娃娃！”他连问都没问，就急忙叫道：“凯蒂，真不害臊！马上把娃娃给你妹妹。”凯蒂非常惊讶，但还是照做了。克洛弗则像一只满意的小猫一样发出胜利的咕噜声。克洛弗性格开朗，脾气温和，有点儿懒散，为人谦逊。但事实上，她在玩游戏的时候表现得特别聪明，而且非常滑稽有趣。每个人都爱她。她也很爱大家，尤其爱凯蒂，她认为凯蒂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之一。

漂亮的小菲尔坐在克洛弗旁边，被克洛弗紧紧地搂着。接下来是艾尔茜，她是个瘦小的棕皮肤孩子，今年八岁了，有一双漂亮的黑眼睛和一头卷曲的短发。可怜的小艾尔茜是卡尔家族中的“怪人”。她似乎既不是大孩子，也不是小孩子。她心目中最大的愿望，就是被允许和凯蒂、克洛弗和塞茜·霍尔一起四处游荡，了解她们的秘密，并在她们建立的隐蔽的小邮局里放纸条。然而她们不欢迎艾尔茜加入进来，常常叫她“走开，去和孩子们一起玩”，这让她很伤心。我要很遗憾地告诉你，如果艾尔茜不想离开，另外三个女孩就会跑走，因为她们的腿很长，很容易就能跑掉。可怜的艾尔茜被抛在后面，流下了苦涩的眼泪，可她太骄傲了，不愿意跟多利和约翰玩。她总是在跟踪姐姐们，想要发现她们的秘密，尤其是邮局的位置。最让她觉得委屈的事就是她不知道邮局在哪里。她有一双鸟一般明亮又灵敏的眼睛，她会偷看、跟踪、观察，最后在一些奇怪的、毫不起眼的地方——比如树的分叉处、芦笋苗床的中央，或者天窗梯最上面的台阶上——发现了装满纸条的小纸盒，纸条的最后都写着：“一定不要让艾尔茜知道。”然后她会拿起盒子，找到那三个人，把盒子扔到地上，挑战似的地说道：“我发现了你们的旧邮局！”但她并不高兴，反而感觉想哭。可怜的小艾尔茜！几乎在每个大家庭中，都有这样一个没有同伴的、被遗弃的孩子。凯蒂有着世界上最完美的“英雄主义”计划，可她漫不经心地走来走去的时候，却从来没注意到这个孤独的小妹妹需要帮助，没有注意到这个安慰别人的大好机会。她从来都不关注对方，艾尔茜那颗忧愁的心也越来越不快乐了。

多利和乔安娜坐在屋顶的两端。多利才六岁，是个面色苍白、身材矮胖的男孩。他神情严肃，外套的袖子上沾着糖浆。乔安娜经常被孩子们称为“约翰”或“约翰尼”，她是一个正直的、优秀的孩子，比多利小一岁；她有一双勇敢的大眼睛，一张玫瑰色的大嘴巴，看上去总是笑意盈盈的。这两个人是很好的朋友。多利看上去像一个误穿了男孩衣服的女孩，约翰尼则像一个穿着妹妹的连衣裙来取乐的男孩。就在他们都坐在冰窖的屋顶，一边聊天一边咯咯笑的时候，上方的窗户打开了。他们听到了一声高兴的尖叫，接着，凯蒂的头出现了。她手里拿着一堆长筒袜，得意洋洋地挥了挥手。

“搞定！”她喊道。“都弄好了，伊兹姑妈说我们可以走了。你们等烦了吗？我实在是没办法，洞太大了，花了这么长时间。快点儿，克洛弗，把东西带好！塞茜和我马上就下来。”

孩子们高兴地跳起来，滑下屋顶。克洛弗从木棚里拿了两个篮子。艾尔茜跑去找她的小猫。多利和约翰扛了两捆柴火。他们刚准备好，侧门砰地一声响，凯蒂和塞茜·霍尔走进了院子。

我必须给你介绍一下塞茜。她是孩子们的好朋友，住在隔壁。两幢房子的院子之间只有一道绿色的篱笆，没有门，因此塞茜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在卡尔医生家度过的，完全像这家人中的一员。她是个整洁、利落、白皙健康的姑娘，举止端庄，一本正经，一头轻盈发亮的头发始终保持着光滑，一双纤细的手好像从没被弄脏过。她和可怜的凯蒂太不相同了！凯蒂的头发永远乱糟糟的，她的长裙总会被钉子挂住，撕开一个口子。而且，尽管凯蒂已经十二岁了，个子很高，但她还像个六岁的孩子一样没心没肺。

凯蒂是这里最高的女孩。谁也不知道她怎么会长得这么高，她已经高过了爸爸的耳朵，比可怜的伊兹姑妈高了半个头。每当她想到自己的身高，她就会感到很尴尬，觉得自己好像只长了胳膊、腿和关节。令人高兴的是，她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计划和幻想，因此她并不经常想起自己的身高。尽管她有着粗心大意的习惯，但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她每周都会下好大一堆决心，但不幸的是，她从来没有完成过任何一件事。她认为自己应该为其他孩子负责，渴望给他们做个好榜样，可机会来临的时候，她却不记得这一点了。

凯蒂的日子总是像风一样飞逝而过，因为在她不学习，不跟伊兹姑妈一起做针线活的时候，她的脑子里总会冒出许多令人愉快的计划，她恨不得自己能有十双手来完成这些计划。就因为她总是浮想联翩，才遇到了一个又一个麻烦。她喜欢做白日梦，梦想着有一天能因为自己做的某件事而一举成名，这样一来，人们都会听说她的名字，想要了解她。我想她还不知道做什么事能出名，然而，在她思考这件事的时候，她经常弄出岔子，要么是忘记上课，结果考砸了，要么是忘了记系鞋带，被伊兹姑妈责骂。每到这种时候，她就会想办法安慰自己，思考她怎么才能慢慢变得美丽又可爱，像天使一样和蔼可亲。在此之前，凯蒂身上还有很多地方需要调整。她的黑眼睛要变成蓝色；她的鼻子要变长变直；她的嘴太大，和女英雄的形象很不搭，要变成玫瑰色的小嘴才行。这些迷人的变化还没有发生，凯蒂就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容貌，不过我想，她最羡慕的还是那个美发剂包装图上的女士，这位女士垂落在地的秀发十分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