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下,皮特·科丁顿坐在他那殖民时期风格的大房子的台阶上,心不在焉地望着外面的环形车道、古色古香的梯田花园和车库的红瓦屋顶。但他并没有在想车库,事实上,他甚至没有注意车库顶上的颜色鲜艳的红瓦。不!他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要想——一些使他十分烦恼不快、感到不安的事。他第二十次从口袋里掏出成绩单,看着白纸上的一列数字。他没有读出来,因为阅读本应给他带来乐趣。白纸的一角变了颜色。他用拇指拨弄着纸角,直到纸角逐渐呈现出一种难看的灰白色——这种颜色很能代表皮特的心情。
皮特根本不需要看这份成绩单,因为就算他闭上眼睛,他的眼前也能清楚地浮现出单子上的内容:
代数.....40
历史.....20
拉丁文.....30
法语.....30
绘画.....25
那些分数实在是太可怕了!他发现自己在脑海中大声地重复着这些数字,以使他清楚地认识到,这些分数是真实存在的。但是,比这些失败的证明更悲惨的是一张用红墨水写的便条,校长克里斯托弗先生写道:
“由于皮特·科丁顿的成绩很差,行为举止也不令人满意,根据米尔本高中的规定,他将不能参加学校的任何体育活动,直到他的学习成绩和行为达到学校当局要求的标准为止。”
就是这句话使皮特的脸变得如此严肃。光是这些分数就够糟糕的了。他由衷地为自己的成绩感到羞愧,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多花一点儿时间学习,每门课都能轻松及格。对一个有能力的男孩来说,这绝不是一件难事。但被球队拒之门外!啊,整个米尔本学校的人都把信心寄托在他的投球技术上,期待着即将到来的与莱顿中学的比赛。“皮特会帮我们获得胜利!”伙伴们都这么说。当他们发现他们的英雄将要离开团队时,他们会说什么——说他连一门新生考试都没有通过吗?
新生班的骄傲和荣耀有一半集中在皮特身上。在整个文法学校里,他在体育运动方面取得了出色的成绩。他踢落地球时从没失败过,早在他还没从六年级毕业的时候,他就已经因为球技出众而在橄榄球界赢得了声誉。他投球的速度和投出的曲线几乎达到了专业水准。“等皮特·科丁顿进了高中,就要大显身手了!”大家一直这样喊。“米尔本高中可以把周围的学校都打败。”因为皮特从来都不是一个很好的学生,所以他要进入这座学术殿堂的大门是很困难的,但终于有一天,他挤进了梦寐以求的大门,所有许诺给他的荣誉立刻都摆在了他的脚下。他成了橄榄球十一人队的一员,九年级新生的投手,班里的班长。朋友们都围着他,因为他对每一个人都很友善,对待每一个人都很慷慨,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能发出迷人的笑声,使人开心。
然而,这些品质对他糟糕的学业没有任何帮助。第一学期结束时,他向爸爸解释说,他还没有真正适应学习环境,这是他最喜欢的借口。科丁顿先生很有耐心,相信了他的话。学年中期考试过后,他的成绩又下降了,皮特解释说,适应新的环境需要一定的时间。可是春天到了,情况依然没有好转。少言寡语的科丁顿先生严厉地说:“儿子,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皮特手中的成绩单就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皮特对他的爸爸怀有敬畏之心。科丁顿先生不是一个可以糊弄的人,相反,他是一个敏锐又直接的人,说话简洁,直奔主题。他性格中最突出一点是拥有坚定不移的正义感,幸运的是,他不仅富有正义感,还足够仁慈。行为不端的人面对他时会感到羞愧,但不会惧怕。皮特非常钦佩他的爸爸,就是因为他很“正直”。这个孩子活了十五年,从来没有见科丁顿先生失信过。皮特很清楚这一点,因此感到很不舒服,并再次瞥了一眼那份糟糕的成绩单。爸爸说再给他一次机会,这意味着什么?
男孩现在真希望他当初能更认真地考虑一下这件事。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成绩很落后。每天早晨,他都暗暗下定决心,今天要努力一下,这样一来,等到考试时,就算他不能超过其他同学,也可以和他们一起过关。然而,他一次也没有努力过。相反,他放任自流,只是勉强学了一些皮毛。他把全部的热情都投入到网球或棒球上,直到酿成现在这个无比可怕的局面。
毫无疑问,他应该放弃他在队里的位置,这是完全公平的。所有的男孩都知道学校的规矩。但不知怎的,他觉得这种事不会发生。他有这么好的投球技术,能轻松得分,一定不会面临这样的命运。皮特从来没有遇到过可怕的事。他乐观地认为,现在这种情况不太可能是真的。因此,他把那份脏兮兮的成绩单塞进更脏兮兮的信封里,吹起了口哨。受到令人舒适的幻想的鼓舞,他吹了整整五分钟的口哨,接着,口哨声突然停了下来。石子路上传来的脚步声吸引了他。皮特环顾四周,看见他的爸爸沿着车道向他走来。
“皮特,今天没有比赛吗?”年长的男人惊讶地喊道。
“没有,先生。”
“怎么回事?”
“我不想去,爸爸。”
“不想去!啊,这可真新鲜。你没生病吧?”
皮特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仔细地打量着。
“我有点儿烦恼。”他脱口而出。
“我的孩子,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遗憾。出什么事了吗?你新买的白色法兰绒网球装被草弄脏了?”
皮特用摇头回答了这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是个很大的麻烦。”他回答。
他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递给他的爸爸。科丁顿先生拿出成绩单,飞快地扫了一眼,脸上的揶揄表情立刻消失了,他不悦地皱起眉头。
“那么?”他质疑道。
“爸爸,我非常抱歉。”皮特说道。“您看,我一直认为我会在考试之前赶上来,但不知怎么的,我一直在为棒球锦标赛做准备,而没有——”
一个简短的问题打断了他的道歉:
“那么,学习对你来说不算什么难事?”
“哦,不。请个家教来指导我一下,我很容易就能赶上去。”他急切地说。“我想如果您问问克里斯托弗先生,他肯定会让我在放假前再考一次,下一次——”
“没有下一次了。”他的爸爸平静地说。
皮特盯着他爸爸看。
“先生,您是什么意思?”
“你会知道的。”
年长的男人一句话也没说,转身离开了。皮特看见他走进了车库,过了一会儿,汽车飞驰而过,沿车道拐了个弯,驶向大街,一边发出鸣笛声。他爸爸要去哪儿?
他刚刚回家,而且他从来没有这种突然跑掉的习惯。很明显,学校的成绩单让他很生气。这并不奇怪——他当然会生气。皮特自己也很生气。但至少他还是球队的投手,正因为如此,科丁顿先生似乎没有受到巨大打击的理由。然后,男孩忽然想到,也许他的爸爸是去请求克里斯托弗先生让他的儿子回到九人球队。啊,一定是这样!他爸爸对体育运动很感兴趣,皮特知道,他的爸爸在上大学的时候,为母校赢得了一场辉煌的胜利,因此决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位米尔本高中的棒球明星仅仅因为在拉丁语、代数和其他无聊的科目上失败了几次就被全队淘汰。
皮特松了一口气。
是的,他的幸运之星会再次升起,他对此充满信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要请一位家教为考试做辅导,然后光荣地通过考试,重新赢得自己在队里的地位。没有人比他更聪明。爸爸会把事情解决好的——不,此时他很可能已经解决好了。
皮特焦急地等待着马达的声音,直到黄昏。
快七点的时候,沉重的车轮驶过石子路,科丁顿先生回来了。男孩还坐在原地。年长的男人下了车,向那个一动不动地坐在六月黄昏里的人走去。
“我去见了克里斯托弗先生,”科丁顿先生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说道,“并为你的未来生涯做好了一切安排。”
皮特急切地抬起头来。
“我要回到队里去了?”他高兴地喊道。
“你要去上班了!”科丁顿先生尖锐地反驳。
“什么!”
“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我一直很忙。”科丁顿先生继续说。“我给你准备了我能找到的第一份、最后一份、也是唯一的一份工作。现在就看你的了。”
“但我不明白。”皮特惊愕地说。
“为什么不明白?这不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你浪费着自己的时间,浪费着我的钱,已经够久了。生活是一件严肃的事,而不是一场游戏。现在,你该认真对待它了。明天早上八点,你要去上班,你必须做好我给你找的工作,否则你会被解雇。如果你被解雇了,我不会再费一点儿力气帮你去找另一份工作。”
皮特的喉咙哽住了,但他设法把这种感觉强压下去。
“我要去哪儿?”他气喘吁吁地说。
“去皮革厂。”科丁顿先生简短地回答道。
就算现在天崩地裂,皮特也不会感到吃惊。
皮革厂!
他的爸爸拥有小镇西边的大型皮革厂,这就是科丁顿夫妇住在米尔本,而不像他们许多富裕的邻居那样迁到附近的城市的原因。但事实上,除了皮革厂间接地给他提供了网球拍、溜冰鞋、自行车、汽车和零用钱之外,皮特对那个地方一无所知。那里的建筑是由红砖砌成的,占地很广,每到中午和晚上,就有几百个工人拿着午餐盒和报纸包从门口涌到街上。皮特从来没说起过皮革厂。即使他在高速公路上遇到了标有“H.M.科丁顿,皮革”字样的装满货物的马车,他也总是看向另一边,以最快的速度匆匆经过。偶尔,在炎热的天气里,当风刮到某个地方,会把一股淡淡的气味从厂房吹到皮特住的富人区,使他们的邻居发出抱怨,男孩总会因此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屈辱感,觉得大家都怪他和他的家人惹了祸。有时,这种潮湿的皮革味儿甚至挤进了科丁顿书房的窗户,让书房中富丽的帷幔和油画都沾上了这种气味。皮特一直很讨厌这种情况。气味怎么能飘到这里来呢!
另一方面,科丁顿先生虽然没有陶醉于那令人讨厌的皮革厂的气味中,但他对为他提供生活所需的这一行业怀有真诚的敬意,因为皮革厂不仅能让他为家人提供一个豪华的住所,而且为他提供了有价值的工作。难道他没有给世界带来不可缺少的产品吗?这是一种有尊严的职业。当他看到那些长长的建筑物,看到里面呼呼作响的轮子、成百上千的工人,以及在大街上来回行驶的满载着皮革的笨重的绿色卡车时,怎么会觉得没有尊严呢?他如此自豪是有道理的,他靠着自己的头脑和毅力,建立起了一个强大的企业,成为新英格兰这个繁荣地区的主要支柱。事实上,米尔本就是在他创办的公司周围发展起来的。他从梯子的最底层一直往上爬,爬到了最高处。这个过程并不容易。相反,它是一项艰苦的工作。他怎能不感到自豪——不,甚至是热爱他创造的这个令人心动的劳动世界呢?这个劳动世界为成千上万的人提供了住房、食物和衣服!
既然他的观点是这样的,他自然不可能体会到他的话给坐在他旁边台阶上的那个男孩带来了怎样的恐惧。皮特太了解他的爸爸了,以至于他不会对这项判决提出抗议。这是完全公平的惩罚。而且,他已经被警告过了——皮特现在清楚地记得这件事。但他当时没有在意,只顾盲目地往前冲。
“皮革厂?”他终于大声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皮特,那里是我发迹的地方,不会对你有害处的。”
“难道我就不能回学校吗?”
“现在不行。”
“那校队——”
“它必须在没有你的情况下尽量地坚持下去。”
皮特竭力忍住眼泪。
“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吗?”过了一会儿,他结结巴巴地说。
“没有。我只是告诉克里斯托弗先生我决定带你离开学校。他什么也不知道,其他人也不知道。皮特,我不希望你把这当作一种惩罚。”科丁顿先生弯下腰,友好地把手放在小伙子的肩上。“就它是你浪费时间的结果而言,这无疑是一种惩罚;我们谁也逃不掉自己的行为所造成的直接后果。然而,从另一种角度来看,这只是一个新的机会——一个以成功代替失败的机会,一个做好不同工作的机会。在这种情况下,你必须试着去重视它,孩子。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你成为一个男人。我要把你变成一个男子汉。你是我唯一的孩子,如果我袖手旁观,让你把你的生活弄得一团糟,我将和你一样需要受到责备。记住,尽管你不开心,但这件事也让我付出了代价。”
科丁顿先生的声音中断了。
当男孩抬起头,面对俯视着自己的那张脸时,他发现了一种全新的表情——一种带着温柔和同情的表情,就在那一刻之前,这双灰色的眼睛还十分严厉地注视着他。
因此,当皮特开口回答时,他的语气变得很苦涩。
“我想工厂里的人都会知道我是谁。”他说道。
“恐怕是这样。我想这是不可避免的。”他的爸爸表示同意。
“我不希望他们知道我是谁。他们都会嘲笑我考试不及格,被关进了工厂。能不能不让他们知道我是谁?我能取一个新名字吗?以另一个身份进入皮革厂,让他们以为我是别人。”
科丁顿先生在回答之前沉思了几秒钟。
“嗯,是的,”他若有所思地回答,“我想这是可以做到的。工厂里面的人都不认识你,因此你没有暴露身份的危险。我不会把这个计划告诉别人。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很容易地以其他人的身份进入工厂。然而,你必须考虑到,如果你决定以一个普通男孩的身份去工作,我就不能帮你多少忙了,你也不能指望从别的男人那里得到照顾。你必须靠自己立足,靠自己抓住机会。”科丁顿先生又思考了一会儿。“这也许不是个坏主意。”他说。
“哦,爸爸,我宁愿再取一个名字。”皮特恳求道。
但是科丁顿先生没有注意到皮特的话,他仍在思考。
“反正我也不打算在你进入皮革厂以后一直做你的后盾。”他接着说。“每个部门都有一个工头,你要对他负责,而不是对我负责。你也不能跑回家,向我抱怨你真实遇到的或幻想出来的不公正遭遇。就业务而言,我是公司的总裁,而你只是我雇用的一个男孩。下班后,我们还是父子,就像过去一样。我们可以一起享受开车、散步和读书的乐趣。然而,你我都必须严格遵守一条规则——不谈工厂里的事。”
“我明白,先生。”皮特点点头。
“我最后再说一句。”科丁顿先生说道。“明天早上,你必须准时上班。八点整,你要出现在厂子里,不要去得太早,也不要迟到。你要带一顿午餐,你妈妈会为你准备。你要把一张写着我签名的卡片交给泰勒先生,他是一号厂的主管,你要对他说,你就是我给他打电话时提到的那个男孩。他不知道你是谁,但他知道我对你感兴趣,他会把你放在他认为的最合适的地方。我要在卡片上写上你的名字——顺便问一下,你准备取什么名字?”科丁顿先生露出了微笑。
皮特犹豫了一下,也像他爸爸一样露出了微笑。
“我想,我要以皮特·斯特朗的身份进入皮革厂。”他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