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有史以来最俊美的王子。
人们都这么说,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当他望向烛火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热切与真挚的感情,作为一个初生的婴儿,能有这种神情,着实令人惊讶。他长了一个鹰钩鼻,肤色健康,身体又圆又胖,四肢修长——真是一个漂亮的男婴。
他的父母——诺曼斯兰王国的国王与皇后,还有他的臣民,大家都骄傲又开心。这个继承人的降临,他们等了十年。唯一不太开心的人是国王的弟弟,如果男孩没有出生的话,王位就是他的了。然而国王对他很好,给了他一块几乎和一个国家一样大的公爵领地。
王子受洗是件大事。他们为他挑选了二十四位教父和教母,每个人都要为他取一个名字,并保证要竭尽所能地帮助他。等到王子成年,他会自己选择他最喜欢的名字和教父教母。
所有人都欢欣庆祝,富人还设宴款待穷人。
只有皇宫里的一个房间是安静的。尽管王子已经六周大了,但他的母后还是没有离开。没有人知道她病了,因为她没有说关于自己的任何事。她只是平静地躺着,面色苍白,不去打扰任何人。
受洗日很快到了,这一天就像王子本人一样可爱。皇宫里的所有人都穿上了皇后赐予的华美服装。
清晨六点,所有的王室成员都穿上了最好的衣服,而小王子也穿上了他那件华丽的洗礼服。他根本不喜欢这件衣服,像个普通婴儿一样又踢又叫。等他安静下来,他们把他抱到了皇后的床上。
皇后亲吻了小王子,为他祝福,然后温柔地笑着说她“希望小王子能好好表现,这会是一个很棒的受洗仪式,所有宾客也会尽兴”,然后在床上平静地翻了个身。皇后名叫多洛雷斯,她是一个不爱抱怨的女人。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仿佛皇后就在现场。甚至国王本人都已经习惯了她的缺席。因为她太虚弱了,很多年都没有参加过这些庆祝活动。皇亲国戚们从各个国家赶来。还有那被精心挑选出的二十四位教父教母,如果国王需要伙伴,他们将会是最得力的助手。
他们头上戴着冠冕,成双成对地走了进来:公爵与公爵夫人,王子与公主——每个人都亲吻了婴儿并念出了他们所取的名字。二十四个名字被一个接一个地喊出来,然后记录在案。
所有人都很满意,除了小王子。洗礼服快让他窒息了,他在衣服下轻轻地呻吟着。
然而几乎没有人知道,小王子在去往礼堂的路上出了意外。负责把小王子抱进教堂的年轻贵妇忙着用一只手整理裙摆,结果绊了一跤,把孩子摔在了地上,她赶紧把他抱了起来。这件小事似乎不值一提。孩子脸色发白,但是没有哭,没有人知道出了什么事。就算是他呻吟出声,那声音也会被银色小号的乐声盖过。如果这样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事,那真的是种遗憾。
多么壮观华丽的队伍!传令官穿着蓝色的和银色的衣服,侍从则穿着深红色的和金色的衣服。一队小女孩穿着耀眼的白衣,拎着花篮,把花瓣铺洒在小王子和保姆身前。队伍的最后是那二十四位容貌精致的教父教母。
小王子被蕾丝和薄纱盖住了,如果不是他被抱着的时候,有一顶白色缎子和鸵鸟羽毛做的华盖遮在他的头上,人们甚至都注意不到他。
“简直就像在仙境,”一个小花童对另一个说,“我想现在王子唯一想要的就是一个仙女教母了。”
“真的吗?”一个尖利但不令人讨厌的温柔声音说道,这个人没比孩子高多少。
她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小老太太,头发灰白,眼睛也是灰色的,还穿了一身灰色的衣服。
“照顾好孩子,别再把他摔了。”
大保姆吃了一惊,生气地涨红了脸。
“老太婆,请别管他叫‘孩子’,叫他‘王子’。你离远点,王子殿下要睡觉了。”
“我必须亲吻他,我是他的教母。”
“你!”这位优雅的保姆尖叫道。
“你们!”所有的朝臣都大叫起来,传令官吹响了银号,阻止了这次对话。
当游行的队伍踏上归程时,老妇人站在了最高的一级台阶上,拄着拐杖踮起脚,给了小王子三个吻。
“别挡路!”保姆尖叫道,“不然我立刻禀报国王!”
“国王对我一无所知,”老妇人冷声说,“我的朋友是他妻子。我很了解皇后陛下,也很爱她还有她的孩子。自从你把他摔在了台阶上,我就觉得应该亲自照看他。我是他的教母,随时准备帮助他。”
“你来帮他!”众人都笑了,而老妇人根本没在意,她那双温柔的灰眼睛盯着王子,而小王子朝她笑了。
“国王陛下应该来听听这件事。”一位侍臣说道。
“国王陛下马上就会得到足够多的消息了。”老妇人哀伤地说着,亲了亲小王子的额头,“为了纪念你的母亲多洛雷斯,你就叫多洛王子吧。”
“老太婆,你真是太没教养了!”一个侍女尖声叫道,“就算是你知道,你怎么敢说出来高贵的皇后陛下名叫多洛雷斯呢?”
“她曾经叫多洛雷斯。”老妇人温和又严肃地说。
手持“金棍”的第一个侍臣举起了棍子就要打她,其他人也伸出手去抓她。而那件灰色的斗篷在他们指缝间融化了,传来了一声闷响。
皇宫里的大钟敲响了。这座钟只有在一些王室成员去世时才会敲响,死于几岁就会敲几下。人们听着,有人开始数着:“一,二,三,四——”一直数到了二十九,这正是皇后的年龄。
皇后陛下死了,就在庆典进行的时候去世的。等到小王子被抱回了妈妈的房间,却再也没有妈妈来吻他了。
至于他的教母,那个一身灰衣的老妇人,没有人知道她怎么样了。
“我必须亲吻他,我是他的教母。”
也不能说小王子思念母亲,毕竟这个年龄的婴孩也做不到这件事。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皇后去世,小王子的一切似乎都出了问题。他原本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婴儿,现在却变得苍白多病,好像停止了生长。尤其是他的腿,那双腿原本非常丰润强壮,但在受洗之后就萎缩了。等到小王子差不多一岁时,他的保姆想让他站起来,他却总是摔倒。
这种事发生了很多次,最后人们都开始谈论起来。有一个不能站起来的王子,对于国家来说是多么大的不幸!
过了一段时期,他变得强壮了一点,身体也生长了,但是双腿还是萎缩的。没有人把这件事告诉哀伤的国王。
国王希望王子可以用那个灰衣老妇人取的名字,于是人们就叫他多洛。
根据王国的传统,每周王子都会见国王一次,和他的父亲一起待上半小时。那时,王子会穿上最华美的衣服。但是国王陛下太过忧郁,根本没有太注意小王子。
只有一次,当国王和他的弟弟坐在一起时,多洛王子在房间的一角玩耍着。国王发现多洛王子在移动的时候是用胳膊而不是双腿拖拽着自己,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儿子不太对劲。
“王子多大了?”突然,国王向保姆发问道。
“回陛下,两岁三个月零五天。”
“我高兴不起来,”国王叹了口气,“作为这个年纪的孩子,他应该更健康才对。难道他没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吗?”
“没有,”国王的弟弟和保姆交换了一个眼神,“没什么值得您担心的。毫无疑问,随着时间的推移,王子殿下会适应的。”
“适应什么?”
“他骨子里有一种微弱的敏感……咳!一种可能是遗传自他母亲的东西。”
“啊,她总是那么纤弱,但她是世界上最甜美的女人。过来,我的儿子。”
小王子转向了他的父亲,他长得和母亲很像,有一张小巧可爱又庄重的脸。国王微笑着对他伸出双臂,但小王子没有像其他小孩一样跑过去,而是在地板上笨拙地爬动着。国王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应该有人告诉我的。快把医生叫来!”
医生们来了,他们一致认为,王子一定在婴儿时期就受过伤。有人记得吗?
没有人。所有保姆都愤怒地否认了。
但是国王对此一无所知,自从他震惊地发现儿子没办法走路,而且似乎永远都走不了路,他就对小王子不太关心了。小王子没法走路,那双腿对于他的身体来说就是无用的补充而已,但是他的身体却十分强健。他还长着一张和他母亲极为相似的甜美脸庞!
哪怕国王再冷漠,有时也会带着一丝柔情悲伤地注视着儿子。他注意到了,小王子是怎样聪明地学会了爬,又是怎样笨拙地用胳膊把自己荡起来——他就像这个年龄的所有孩子一样活泼好动。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他尽了最大努力,也没有不开心。”国王对弟弟说,“我任命你为摄政王。如果我死了,你会照顾我可怜的儿子吗?”
国王说完这番话不久,就像皇后一样突然却又平静地去世了。小王子失去了双亲,即使对一个王子来说,这也是世界上最伤心的事了。
但他现在是国王了。诺曼斯兰王国和其他国家一样,就算人们今天被悲伤击倒了,过几天也会好起来。“先王已逝,新王万岁!”这样的呼声响遍全国。就在老国王被安葬在皇后身边之前,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皇宫,想看一看这位新国王。
他们确实见到了新国王,他正坐在会议室的地板上,吮吸着大拇指!等一位侍从把他抱上王座,给他戴上皇冠,他把那又沉又不舒服的皇冠甩了下来。小王子滑下王座,开始玩起了支撑王座的金狮。他大笑着,好像终于找到了能逗他开心的东西。
“真是太不幸了,”一位勋爵说,“对于一个国家来说,让一个孩子当国王,实在是一件糟糕的事。就算不会发生更糟的事了,这个孩子也是个终身残疾。”
“但愿不会更糟。”另一位勋爵绝望地说道。他看向摄政王,而摄政王笔直地站着,假装什么也没听到。“我听说这类孩子头很大,额头很宽,眼睛也总是瞪着……唉,好吧,让我们做着最坏打算的时候也往好处想想。与此同时——”
“出来亲吻他的剑柄吧,”摄政王说,“我承诺,我将履行摄政王的职责,照顾国王陛下,并尽我所能治理国家。”
当摄政王带着他的孩子们露面时,人们欢呼道:“摄政王万岁!王室万岁!”
至于多洛王子殿下,不知道怎么回事,没过多久,人们就不再叫他国王陛下了,对于这样一个可怜的小孩来说,这个头衔似乎很可笑。他是一个无助的瘸子,长着一双没用的腿。很少有人再看到他了。
有时候,人们胆敢从高墙上窥视皇宫花园的话,就会看到一个漂亮的瘸腿小男孩,他有一双大大的、可爱的、沉思着的眼睛。在那样严肃的目光的注视下,做了坏事的人会感到很不安,尽管那时他们并不知道,但一看到他在受苦,他们就感觉好受多了。
如果有人说多洛王子的叔叔有多残忍,他就会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家的利益。
有一天,摄政王走进会议室,向阁僚们和整个国家宣布,年轻的国王身体不好,最好暂时把他送到他母亲出生的那个美丽山区。
没过多久,摄政王就大张旗鼓地下令将王子送走。人们也毫不意外地得知,可怜的小王子在路上病倒了,没过几个小时就死了,来听诊的医生和照料他的保姆们都是这么说的。他们把棺材带了回来,把他和他的父母葬在一起。
整个国家都为他深深地哀悼,然而没过多久就忘掉了这件事,他的叔叔继承了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