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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钦小姐住在伦敦。她的家高大又阴暗,矗立在一座阴暗的大广场旁。那里的房子看起来都一样,还有一样的小麻雀和一样沉闷的敲门声。在安静的白天——几乎所有的白天都很安静——门环发出的敲击声回荡在整排房子中间。明钦小姐的门上有一块黄铜牌子。牌子上刻着几个字:

明钦小姐的精英少女培育学校

小萨拉·克鲁每次进门或出门时都要看看那块门牌,思考片刻。到了十二岁,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会遇到所有麻烦的原因,首先,她不是“精英”,其次,她也不是“少女”。她八岁的时候跟着爸爸离开印度,成为了明钦小姐的学生,并留在了这里。她的妈妈在她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去世了,她的爸爸一直把她留在身边。后来,他发现炎热的气候会损害儿童的健康,就把她带到英国,交给了明钦小姐,让她在一所专为少女开办的精英学校里学习。

萨拉一直是个聪明的女孩,记事很早,她记得爸爸说过他没有别的亲戚了,因此不得不把她送到寄宿学校去,他听说明钦小姐的学校很受好评。同一天,他带着萨拉出去,给她买了一大堆漂亮衣服——这些衣服太华丽太值钱了,只有非常年轻的、缺乏经验的男人才会给一个要在寄宿学校生活的孩子买这么多华而不实的衣服。但其实,他只是一个鲁莽又天真的年轻人,一想到要和他的小女儿分离,他就感到非常难过。他只剩下一个女儿了,只有她能让他想起自己深爱过的美丽妻子。他希望她能拥有一切,做世界上最富有的小女孩。因此,当商店里彬彬有礼的女售货员说:“这是最新款式的帽子,上面的羽毛和我们昨天卖给戴安娜·辛克莱女爵的一模一样。”他就立刻买下了对方推荐的东西,根本不管价格是多少。结果,莎拉有了一柜子的漂亮衣服。她的衣服有丝绸的、天鹅绒的和印度羊绒的,她的宽边帽和软帽上装饰着蝴蝶结和羽毛,她的小内衣上装饰着蕾丝花边。她坐着马车回到明钦小姐家,手里抱着一个几乎和她一样大的洋娃娃。娃娃的衣着也十分华丽。

她的爸爸给了明钦小姐一笔钱,之后就离开了。一连几天,萨拉既不碰洋娃娃,也不吃饭,不肯喝茶,只是蜷缩在窗前的一个小角落里哭。她哭啊哭啊,哭得生了病。她是一个古怪的小孩,怀恋过去,感情丰沛。她崇拜她的爸爸,她更想生活在有趣的印度小屋里,而不想留在伦敦,住进明钦小姐的精英少女培育学校。她一进屋,就立刻恨起明钦小姐来,但对阿米莉亚·明钦小姐则毫不在意,因为阿米莉亚是个矮胖的女人,为人圆滑,说话时口齿不清。显然,萨拉更害怕阿米莉亚的姐姐。明钦小姐 个子很高,长着一双大大的、冰冷的鱼眼,以及一双大大的、冰冷的手。她的两只手也很像鱼,因为它们总是湿乎乎的。这双手一碰到萨拉,就会令她后背发冷。明钦小姐拂开她额前的头发,说:

“克鲁上尉,萨拉是个非常美丽、前途似锦的小女孩,她会成为最受欢迎的学生,相当受欢迎。”

第一年,萨拉是最受宠爱的人,被纵容得不像话。当精英少女培育学校的学生们两个两个地散步时,她总会穿上最华丽的衣服,由明钦小姐牵着手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每当学生的家长来的时候,她总会被叫到客厅里,穿着她漂亮的衣服,抱着她的洋娃娃。她经常听到明钦小姐说她的爸爸是一位杰出的驻印度军官,她会继承一大笔财产。萨拉以前听说过,她的爸爸继承了一大笔钱,这笔钱总有一天会是她的,她还听说爸爸不会在军队里待很长时间,不久后就会回到伦敦。每收到一封信,萨拉都希望信上写着爸爸要回来,他们又能一起生活了。

但在第三年的年中,一封信带来了截然不同的消息。她的爸爸不是商人,把生意交给了一个他信任的朋友打理。可这个朋友欺骗了他,抢走了他的财产。所有的钱都不见了,谁也不知道钱去了哪。对这位可怜又鲁莽的年轻军官来说,这次打击十分沉重。不久之后,他患上了疟疾,没能康复,就这样死去了,留下了无人照料的萨拉。

收到信的几天后,萨拉被人请到了客厅,明钦小姐的那双本来就冷冰冰的眼睛看起来更冷了。

没有人为女孩安排哀悼的事,于是,她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来做。她找了一件很久以前穿过的黑色天鹅绒裙子,穿着它走进房间,看上去像是世界上最古怪、最悲伤的小孩。这件衣服太短太紧了。她的脸很苍白,还带着黑眼圈。她的洋娃娃裹着一块黑色的旧绉纱,被她抱在怀里。她不是个漂亮的孩子。她很瘦,长着一张奇怪又有趣的脸,一头短短的黑发,一双大大的灰绿色眼睛,和长长的黑色睫毛。

“我是学校里最丑的孩子。”有一次,她对着镜子看了几分钟后说。

但是,有一位聪明和善的小个子法语老师对音乐老师说:

“那个叫克鲁的小家伙多漂亮啊!她是个特别漂亮的小女孩!眼睛大大的,脸蛋很精致。等她长大了,你就知道她有多好看了。”

然而,今天早晨,她穿着那件又紧又小的黑色连衣裙,显得比以前更瘦、更古怪了。她慢慢地走进客厅,手里抱着她的洋娃娃,眼睛盯着明钦小姐,目光显得异常稳重。

“把你的洋娃娃放下!”明钦小姐说。

“不,”女孩说,“我不想把她放下,我要她陪着我。我只有她了。我爸爸去世以后,她一直和我在一起。”

萨拉从来就不是个听话的孩子,从出生起就一直我行我素,而且她看起来很有自己的主意。这使明钦小姐一直暗暗感到不安。甚至现在,这位女士也觉得,也许她不应该太过坚持自己的意见。因此她尽可能严肃地看着萨拉。

她说:“以后你就没时间玩洋娃娃了,你必须努力工作,提高自己,让自己变得有用。”

她慢慢地走进客厅,手里抱着她的洋娃娃

萨拉那双古怪的大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老师,但她什么也没说。

“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明钦小姐继续说。“我叫你来,是要跟你谈谈,让你明白情况。你的爸爸死了。你没有朋友,没有钱,没有家,没有人照顾你。”

萨拉苍白的小脸紧张地抽搐着,但她绿灰色的眼睛没有离开明钦小姐,她仍然没有说话。

“你在看什么?”明钦小姐尖锐地问道。“你傻到听不懂我的意思吗?我告诉你,你是个孤儿了,没有人会为你做任何事,只有我选择把你留在这里。”

实际上,明钦小姐的心情很糟。突然之间,她失去了每年本能拿到的一大笔钱,还有一个出风头的学生,接着又发现自己手里多了一个小小的乞丐,这使她再也不能平静下去了。

“现在听我说,”她继续说道,“记住我说过的话。如果你努力干活,准备好让自己变得越来越有用,我就让你留在这里。你只是个孩子,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用别人教就可以学会东西。你的法语说得很好,再有一年左右你就能开始帮助低年级的学生了。至少,你十五岁的时候应该就能做到这一点。”

“我现在的法语水平就比你好,”萨拉说,“在印度的时候,我经常和我的爸爸说法语。”这种做法一点儿也不礼貌,可她说的却是事实,因为明钦小姐根本不会说法语。实际上,明钦小姐根本就不是一个聪明的人,她只是一个没什么人情味的、善于抓住机遇的生意人。在经历了第一次失望的打击之后,她发现她可以不花多少钱就把这个聪明而坚定的孩子培养成对她有用的人,这样她就不必支付高额薪水雇佣语言教师了。

“别太放肆,否则你会受到惩罚的。”她说。“你想有面包吃,就得注意举止。你现在已经不是寄宿生了。记住,如果你不能让我高兴,我就把你送走,但你无家可归,只能流落街头。现在你可以离开了。”

莎拉转过身去。

“等一下,”明钦小姐命令道,“你不想谢谢我吗?”

莎拉转向她,脸再次紧张地抽搐起来,她似乎在试图控制自己的表情。

“谢什么?”她说。

“感谢我对你的好意。”明钦小姐回答。“感谢我给了你一个家。”

萨拉向她走近了两三步。她瘦小的胸膛上下起伏,嘴里发出奇怪的、不像小孩子的声音。

“你不善良。”她说。“你不是一个好人。”她又转过身去,走出了房间。明钦小姐怒气冲冲地盯着她那奇怪又瘦小的身影。

女孩抱着洋娃娃走上楼梯,她想去卧室,可阿米莉亚小姐挡在了门口。

“你不能进去。”她说。“那儿现在不是你的房间了。”

“我的房间在哪里?”萨拉问。

“你要睡在厨师隔壁的阁楼里。”

莎拉继续上楼。她又爬了两段楼梯,来到阁楼的门口,打开门,走进去把门关上了。她靠着门站着,环顾四周。屋顶是倾斜的,被刷成了白色。房间里有一个生锈的炉子,一个铁床架,还有一些奇怪的家具。这些家具以前都放在下面较好的房间里,用旧以后就被搬了上来。透过屋顶的天窗,只能看到一片灰蒙蒙的长方形天空,窗下有一个破旧的红色脚凳。

莎拉走过去坐了下来。我刚才说过,她是个古怪的孩子,跟别的孩子完全不一样。她很少哭。她现在就没有哭。她把她的洋娃娃艾米丽放在膝盖上,脸埋在娃娃的身上,用双臂搂着它。她就这样坐着,黑色的小脑袋贴着黑色的绉纱,一句话也不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发出。

从那天起,她的生活完全改变了。有时,她常常觉得这完全是另一种生活,是另一个孩子的生活。她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苦力和弃儿。闲下来时,她才有时间学习,而且大家都希望她可以自学。她经常被明钦小姐、阿米莉亚小姐和厨师派去办事。如果没有事要差遣她,就没有人会注意她。她常常整天忙个不停,然后抱着一堆书被送到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学习功课,或做晚间练习。她从来没有和其他学生亲近过,很快,她就变成了一个衣着破旧,举止古怪的女孩,学生们开始把她看作一个异类。事实上,明钦小姐的学生大多不太聪明,因为这些年轻人过惯了富裕舒适的生活。萨拉有着精灵般的聪明才智,性格孤僻,习惯用两只眼睛盯着她们看,这使她们觉得无法忍受。

“她总是一副想要看透你的样子。”一个女孩说。她很淘气,喜欢恶作剧。“没错,”萨拉听到对方的话后立刻说道。“这就是我盯着她们看的原因。我喜欢了解大家的情况。了解以后,我还会仔细思考。”

她自己从不淘气,也从不干涉任何人。她很少说话,吩咐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但她一直在思考。没有人知道,事实上也没有人关心她是快乐还是不快乐,也许住在阁楼上,睡在铁床上的艾米莉会关心她。萨拉认为艾米丽能理解自己的感受,尽管它只是个蜡做的娃娃,而且总是盯着自己看。过去,莎拉经常在晚上和它说话。

“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她对娃娃说。“你为什么不说句话呢?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有时候,我相信你能说话,只要你肯努力。既然你已经知道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就应该试着说句话。如果我是你,我会试一试的。你为什么不试试呢?”

她对艾米丽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这是因为她太孤独了。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唯一的朋友、她唯一的同伴什么也听不到。她想相信或者假装相信,艾米丽理解她,同情她,即使它没有回答,它还是听到了她的话。以前她常常把娃娃放在椅子上,自己坐在对面破旧的红脚凳上,盯着娃娃,想着娃娃,假装娃娃是活的,直到她开始恐惧。特别是在夜晚,阁楼异常安静,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是墙板上偶尔传来的吱吱声和老鼠的乱跑声。阁楼上有许多老鼠洞,萨拉讨厌老鼠,在听到老鼠可恨的吱吱声、奔跑声和抓挠声时,她总是很高兴有艾米丽陪伴着她。她的“幻想”之一是艾米丽是个善良的女巫,能够保护她。可怜的小莎拉!一切都是她的“幻想”。她有很强的想象力;她甚至想象自己孤苦无依的童年生活全是幻想。她一直在想象、伪装,都快骗过自己了,不管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她都不会感到惊讶。因此,她坚持要艾米丽了解她的所有烦恼,成为她真正的朋友。

“至于回答,”她过去常说,“我不经常回答。只要我能控制自己,我就不会回答。面对人们的侮辱,没有比不说话更好的应对方法了——只要盯着她们思考就行。我这么做的时候,明钦小姐会气得脸色发白。阿米莉亚小姐看起来很害怕,那些女孩们也一样。她们知道你比她们更强大,因为你足够坚强,能控制住自己的怒气,而她们不能。她们以后会希望自己没有说过那些蠢话。愤怒的力量十分强大,但能控制愤怒的力量更强大。不回答你的敌人是件好事。我几乎从来没有接过她们的话。也许艾米丽比我更像我自己。也许她宁愿不回答自己的朋友,而是把这一切都记在心里。”

但是,尽管萨拉试图用这些理由来说服自己,可她还是觉得很难熬。在漫长而艰苦的一天中,她一会儿被派到这儿,一会儿被派到那儿,有时要冒着冷风和冷雨跑很长一段路。她刚回到学校,浑身湿淋淋的,肚子也咕咕叫,就又被派出去办事了,因为没有人记得她只是个小孩子,没人会想到她瘦小的腿可能累了,她那穿着不合身的衣服的瘦小身躯可能着了凉。在她只得到了严厉的话语和冷淡的、轻蔑的感谢时,在厨师粗俗又冷漠地对待她时,在明钦小姐心情最差时,在她看到女孩们争相嘲笑她破旧的衣服时,萨拉发现艾米丽并没有看到她内心的痛苦、骄傲和孤独。洋娃娃只是坐在破旧的小椅子上盯着她瞧。

有一天晚上,她回到阁楼,感觉又冷又饿,还特别累。她的小胸膛里充满了狂暴的怒火,可艾米丽的目光看起来如此茫然,它那用锯屑做成的腿和胳膊如此软弱无力,这令萨拉失控了。

“我马上就要死了!”她突然说道。

艾米丽盯着她看。

“我再也受不了了!”可怜的孩子颤抖着说。“我知道我会死的。我很冷,我浑身都湿透了,还饿得要命。我今天走了一千英里,她们从早上一直骂我到晚上。因为我找不到她们叫我去拿的最后一件东西,她们不让我吃晚饭。有些人还嘲笑我,因为我穿着旧鞋滑倒在了泥坑里。我现在浑身都是泥。可她们却嘲笑我!你听到了吗!”

她望着那双玻璃眼珠和那张得意洋洋的蜡制脸庞,一种伤心欲绝的愤怒突然攫住了她。她举起小手,用力把爱米丽从椅子上打翻,放声大哭起来。

“你不过是个洋娃娃!”她哭道。“只是洋娃娃而已!只是个娃娃!娃娃!你什么都不关心。你的身体里塞满了锯末。你根本就没有心,也没有感觉。你只是个玩具娃娃!”

艾米丽躺在地板上,两条腿叠过头顶,鼻尖被压扁了一点儿,但它仍然很平静,甚至很威严。

萨拉把脸埋进胳膊里抽泣起来。墙里的几只老鼠开始打架,它们互相撕咬,吱吱地叫着,爬来爬去。但是,我以前说过,萨拉不喜欢哭。过了一会儿,她就停止哭泣,看了看艾米丽,对方似乎也在透过脚踝的边缘盯着她瞧,脸上隐约带着同情之色。萨拉弯下腰把它抱起来。心中一阵悔恨。

“你做洋娃娃也是迫不得已的,”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就像楼下的那些女孩们,莫名其妙地不讲道理。我们不一样。也许你还是当个锯屑娃娃最好。”

明钦小姐的手下没有特别聪明出众的年轻学生,这些女孩都是精英,但有些人很迟钝,有些人喜欢专心学习。萨拉会利用各种不合时宜的时间读书,搜集破烂的、被丢弃的课本。只要是能读的东西,她都渴望读一读。在她小小的心灵里,这是需要严肃对待的事。有些女孩有书,却从来不读,而萨拉根本没有书。如果她一直有东西可读,她就不会觉得那么孤独了。 r0KN1ksPLh9nVONQW1KOT34aNJU+aLZ90nX4lJrJA9nfQWR4LBxWv7MY5j1EBP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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