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养老金领取者,终于闲了下来。没事东想西想,想得最多的,是童年的日子。从能够记事到现在,七十多年了,童年的事情,还很清楚。唯有童年,才是我的圣洁之地,白纸一张,尚未污染,最可怀念。
甚至还想到老地方看看。一九三七年十二月,日本人打来,疯狂烧杀,我的家烧得精光,那地方早就变了样,可是留在记忆中的,永远变不了,永远不会消失。
那地方,在长江下游,民国十几年,算得上是个像样的城市,有名的水陆码头。
从那里坐火车,可以东到上海,西到南京。江里来往的,有大轮船、小火轮,更多的是大大小小的帆船。
城里有条河通往长江,跟河道平行的是条街,两边全是店铺。挨着河的房屋,从窗户可以往河里倒脏水,倒烂菜叶子,河水总是脏兮兮的,有时还漂浮着死猫,一到夏天,散发出一股味道。可是一到夜晚,住在附近的人热得睡不着,愿意到桥上乘凉,聊天。迎着桥的日新街,酒楼旅馆,妓女清唱,夜晚比白天还热闹。
这座桥叫洋浮桥,北伐以前,往东不远是租界,大概桥的式样不同于老式的,所以有了这么个名字。十几年前,舒告诉我,他的老太爷在租界里的海关当过“监督”,谈起来,江边一带他很熟悉。
我家只有四口人,除了死掉的姐姐,就是外婆、爸爸、妈妈跟我,我很寂寞;到现在,我想起来还有一种孤独感。
外婆原先在洋浮桥边开豆腐坊,挣了钱,开起百货店,她是老板,爸爸是招女婿,用现在的说法,当经理。
我不喜欢在店里玩,一点不好玩,成天的的得得打算盘,买东西讨价还价,烦死人。姑娘们买双洋袜要挑拣半天,说话尖声尖气,我有点怕她们。
那时候,我已经认字,认方块字,拿红纸裁成一小块一小块,用毛笔写上“人”“天”“大”“小”……后来从书局买来成盒的方块字,彩色印的,背面有画儿,好看,我很喜欢。红纸做的方块字送给隔壁的小丫头牙宝,她死要漂亮,学大人涂胭脂,吐点口水在红纸上抹在嘴唇上,血红血红的,好怕人。人家说牙宝长大了做我的堂客,我才不要哩。
后来,上私塾念《三字经》《百家姓》,日子过得很刻板,更加寂寞,只好自己找乐趣,我用好奇的充满稚气的眼光寻找乐趣。
我觉得最好的去处,是对门的那家小印刷铺。铺子不大,在我看起来却很神气,因为店里有两部印刷机,一部大的,一部小的,大的叫“对开架子”,小的叫“圆盘”,是后来到汉口进出版社当练习生跑印刷厂才知道。
印刷机就放在店堂里,在街上看得见,常有过路的乡下人站在门口看机器印东西,看得发呆。圆盘转动的时候会发出清脆的响声,“kelanglanglang kelanglanglang”,蛮好听。三伏天,狗都不想动,街上静悄悄,只听见印刷机的声音。
我每天都到印刷铺子里玩,看一张张白纸,从机器这头吃进去,那头吐出来,上面就印满了字。看工人用刮刀在圆盘上调油墨,绿的跟黄的掺在一起,变成草绿色,红的跟白的掺在一起,变成粉红色。我很想调调,当然不许,碰都不准碰。
后来,上小学了,我有了一盒马头牌水彩颜料,于是大调特调,随我怎么调都可以,开心极了。
我把涂满颜色的纸贴在墙上,自己欣赏。说不定抽象艺术,这个主义那个主义的艺术家,就是这么产生的。
印刷铺有个小排字间,五六个字架,一张案桌。排字工人左手拿个狭长的铜盘,夹张稿子,右手从字架上拣字,他们叫“撮毛坯”。奇怪的是,他不看字架,好像手指有眼睛,能够找到字,而且拣得飞快。我问他拿错了怎么办,他说“不关我的事”,原来另外有个戴眼镜的老师傅专门对字。
上小学的时候,有个姓庄的同乡的哥哥在一家报馆当排字工人,我常到排字间玩,跟他做了朋友。我看他一天拣下来累得很,他教我唱一首歌:“做了八点钟,又做八点钟,还有八点钟:吃饭,睡觉,撒尿,出恭。机器咚咚咚,耳朵嗡嗡嗡,脑壳轰轰轰,再拿稿子来,操他的祖宗。”原来排字不是好玩的,很苦。
印刷铺地上丢着印坏的纸片,上面有画儿的,我就拣几张。用红纸绿纸印的电影说明书,我也拣。我认不得那么多的字,有人喜欢看说明书,我可以送给他,这也是一种乐趣。
我还拣地上的铅字,拣到拼花边用的五角星啊,小花儿啊,更开心。这不算偷,他们让我拣,不在乎这几个铅字。排字工人还从字架上拣了“伏”“星”两个头号字送我,伏星是我的小名。
我把拣来的铅字、花边,拼起来用线扎好,在店里的印泥缸里蘸上印泥,盖在一张张纸上送人,尽管拼不成一句话,却是我印的。
我把印有“伏星”两个字的贴在墙上,东一张,西一张,到处是伏星,好像仁丹广告。
在这条街上,还有家石印铺,我也常常去玩。印的是广告、京戏院的戏单,字很大。我看老师傅怎样把稿子上的字搬到石头上,还用毛笔细细描改,挺有看头。就是始终不晓得为什么石头是平面的,不像铅字,用油墨滚一下就能印出字来,很奇怪。
那时候,傍晚街上有唱新闻的,边唱边卖:“小小无锡景啊,唱把那诸公听……”唱词也是用颜色纸石印的,两个铜板一张。我买了不少张,攒起来借给人看。
还有一种石印的小唱本,叫作七字语,就是弹词,唱本封面上有图画,花前月下公子小姐,两三个铜板一本。
我看的第一本书,是在家里阁楼上放杂物的网篮里找到的一本《新学制国文》第一册,爸爸念过的课本,油光纸印刷线装,有字有图。第一课的课文是:“夕阳西下,炊烟四起,三五童子,放学归来。”画上远处有两间小茅屋,烟囱在冒烟,还有柳树、飞鸟,两个背着书包的学童,走在田埂上,水田里有条拉犁的牛。这本课本,我看了好多遍,有的课文都背得出来。
八岁那年,不再上私塾,改上学堂,从此,看的书就多了,除了印得很好看的课本,还在图书室里看到《小朋友》《儿童世界》《新少年》这些杂志。到高年级,有两位老师给我看了不少文学刊物,韬奋编的《大众生活》《生活星期刊》也看到了。
打这个时候起,我成了不折不扣的书迷。我找到了新的天地。我觉得,没有比书更可爱的东西了,书成了我的“通灵宝玉”。
不幸的是,小学快毕业,爸爸死了,外婆和妈妈没有钱供我继续升学,打算送我到一家宁波同乡开的银楼学手艺。我想来想去,要求当印刷徒工,因为我看了《新少年》杂志登的茅盾的小说《少年印刷工》,那个叫元生的,姑父劝他去当印刷工,说排字这一种职业,刚好需要读过小学的人去学,而且到底是接近书本子,从前学的那一点也不至于抛荒。一本书,先要排成了版然后再印,排字工人可以说是最先读到那部书的人。当印刷工人,一面学习生活技能,一面又可以满足求知欲。还说,说不定将来也开一个印刷铺。
元生听了以后,晚上确也做了一个梦,但不是开印刷铺子,而是坐在印刷机旁边读了许多书。
我也想做这个梦。不过后来外婆还是借了钱让我考中学。
我不仅是书迷,还热衷于出“号外”,出刊物,我不知道什么编辑、出版、发行,一个人干,唱独角戏。
十岁那年,“一·二八”日本鬼子在上海开仗。那时候,中国人连小孩子都晓得要抗日,打东洋鬼子。我早就知道“五三惨案”,日本人在山东杀了蔡公时,挖掉他的眼睛。知道日本人占了东三省,像大桑叶的地图从此缺了一大块。上海打仗,人人都关心十九路军打得怎样了。每天下午三四点钟,街上叫卖号外。我把人家看过的号外讨来,用小张纸把号外的大标题抄写五六份,送给人家看,不要钱。到现在我还记得写过“天通庵”“温藻浜”这些地名,还有那不怕死的汽车司机“胡阿毛”。
号外尽是好消息,“歼敌三百”“我军固守”……看了,晚饭都要多喝一碗粥。
我送给想看号外又想省两个铜板的人(两个铜板可以买个烧饼),像茶水炉(上海叫“老虎灶”)的老师傅、剃头店老板、救火会看门的、刻字铺先生,都是这条街上的,他们挺高兴。
妈妈又生气又好笑,说:“这小伢子送号外,晚饭都不想吃了。”她不知道我抄号外要多长时间,抄错了还要重写。
小学五六年级,我编过一份叫作《大家看》的手抄刊物,材料来源是韬奋编的《生活星期刊》“据说”这一栏和《新少年》杂志“少年阅报室”这一栏。比如,停在镇江的日本军舰的水兵时常登陆“游览”拍照、画地图,警察不仅不敢得罪,不干涉,还要保护,真是岂有此理!又比如,湖北有个地方,穷人卖儿卖女,两三岁的男孩,三块钱一个;七八岁的女孩,顶高的价钱是六块钱;十五六岁以上“看货论价”。我要让小朋友们知道有这样丢人的事情、这样悲惨的事情。刊物每期还抄一首陶行知作的诗歌,像:“小孩,小孩,小孩来!几文钱,擦双皮鞋?喊一个小孩,六个小孩来,把一双脚儿围住,抢着擦皮鞋。”谁读了心里都很难过,都会想一想为什么。我的同学,就有家里很穷的,说不定将来也要擦皮鞋。我还是个漫画迷,办了个漫画刊物《我们的漫画》,买张图画纸,折成课本那样大小,用铁丝骑马钉,从报纸、杂志选一些漫画,描在这本刊物上。原来黑白线条,我用蜡笔、水彩、粉画笔着上颜色,更加好看,在同学之间传阅。小朋友说“滑稽得很”“好看得很”,他们还不懂得什么叫讽刺,只是觉得夸张的形象有趣,最爱看黄尧画的《牛鼻子》。
这本手工漫画刊物一共“出版”了九期,最后一期,是在“八一三”以后出的,封面是“蒋委员长”的漫画头像,那时他是领导抗战的。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坦白交代。如果让人知道,还了得。画也不错,给蒋介石戴上德国式的钢盔,好像是胡考的手笔。
暑假期间,请老师讲文学作品,我跟几个同学刻钢板,油印“活叶文选”,印过夏衍的《包身工》、高尔基的《海燕》、周作人的《小河》、朱自清的《荷塘月色》。
那时候,书店里卖《开明活叶文选》,很便宜,很受欢迎,现在没有人做这种工作,为买不起书的读者着想。
就这样,我异想天开,抄抄摘摘,办起了“出版”,自得其乐,其乐无穷。好在没有人告我侵害版权,请我吃官司。
一九三七年,抗战了,既没有去当学徒,也没有读成书,而是逃难去了。逃到汉口,进了读书生活出版社,有饭吃,有书读,不是在印刷机旁边读,而是在出版社读,真是天大的幸福!
在出版社,我还是有兴趣跑印刷厂,喜欢闻油墨气味,看工人排字、印书、装订。我跟工人做朋友,也跟印刷厂老板,甚至老板娘,老板的儿子女儿做朋友。上海大华印刷厂有位叫“咬断”(咬断脐带,鬼就拖不走了)的工人,印封面让我和他一起调油墨,调得我满意了才开印。解放以后,再也得不到这种乐趣。
跑印刷厂,多少学会一点拣字、拼版、改样的技术。一九四三年在重庆,我代楚云、冬垠编《学习生活》杂志,常常带着校样,来回跑二十多里路,到化龙桥新华日报印刷车间,跟工人一起拼版、改样子。我一直记得工人领班的名字,叫杨允庸,他为人可亲,十分耐心,校样怎么改都可以。前几年我还见到过他,和我一样,在过养老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