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八日 星期日
好像睡了,又好像没睡,我从这样的假寐中醒来,看着眼前的电脑显示器。右下角的电子时钟显示现在是早上七点半。没有窗户,所以一点儿早上的真实感都没有。三个小时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看来我还是睡着了。
我缩在仅容得下一把躺椅的空间内,面前是电脑显示器和电视显示器、一个PlayStation 2、一盏看书用的台灯以及油腻腻的食物菜单。正前方和左右两边是一米七高的隔断,后方则是一扇简易门。我在这个禁烟包间里已经待了六个多小时,这还是我第一次在网吧的刷夜包间里过夜。
钻出只能容纳一人的包间,我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然后喝着饮料吧提供的冰乌龙茶,继续在网上收集情报。我稍微缓了口气,摘下座位扶手上的耳机重新戴好,接着看电视上的新闻节目。
没有其他大事发生,高一学生杀人事件理所当然成为热点话题。高中的校舍,发现受害人的矢鸭桥周围,电视中尽是这些让人眼熟的景物。若槻直人的真名当然不能出现在报道中,于是他在班上和校外受霸凌的事就成了采访的重点。
与若槻直人同班的男生也于昨晚失踪的事倒是还没有出现在新闻中。若槻直人换下来的衣服就那么扔在了房间的壁橱里,如果被警察发现,很容易就能想到我跟犯人在一起。
感觉到身后有人,我连忙回头看去。简易门的下半截无遮挡,能够清楚地看见那里站了个人。我摘下耳机,这才听到轻微的敲门声。
“起来了?”门开了一条缝,我看到了若槻直人的脸。
“嗯。你睡着了吗?”
“一小会儿。”
我们一直待在各自的包间里,已经几小时没说过话了。
“啊!”
他看着显示器突然叫出声来。画面上是我们高中的大门口,记者正拿着麦克风采访一名女生。构图上尽量回避掉了被采访女生的脸,但背景中的校门和从那边经过的人,甚至像洗衣废水颜色的阴沉天空,都被拍得一清二楚。居然没有模糊化背景,应该打电话去电视台投诉一番。而且巧合的是,有那么几秒的时间,本庄望从画面中横穿了过去。那个侧脸依然是几天前我在教室里见过的悲伤表情。同班同学的身影出现在画面中,似乎让若槻直人格外感慨。
“真是太对不起本庄同学了,”若槻直人小声念叨着,“那么维护我,结果却变成这样……”
付过两人的费用,我们走出网吧。太阳照得人头晕目眩,简直要晕倒了,车站前来来往往都是人,昨天傍晚离开家时我俩骑的自行车就扔在了停车处,等我们再回到镇上时它应该已经不在那里了吧。我让若槻直人等在建筑物的阴影中,然后一边小心着保安与监控摄像头的视线,一边将存折里的钱全部取了出来。压岁钱我一分都没花过,因此拿到了五张一万日元的纸币。前往高速大巴车站的时候,刚好看见前面有警察走过来,我们躲进附近的店铺,等警察过去了才继续往前走。
“要逃去哪里呢?东京?大阪?北海道?”
“东京比较好,感觉是这样。”
于是,我们决定逃去东京。
开始的一段路程中,去往东京的高速大巴被信号灯绊住,走走停停,等到终于上了高速路,速度才逐渐快起来。数小时的行程中,我跟若槻直人聊了很多。知道了我们两个买的人生第一张CD都是菅野洋子的电影原声,也知道了他正在看我一直都想看的那本科幻小说《龙之卵》。窗外的风景一掠而过,高速行驶的轿车和货车与我们行进的方向相同,看起来只是在道路上做着缓慢的前后移动一般。
“本庄同学很担心吧?”若槻直人望着与巴士并行的油罐车,小声说道。
“她平时就很关心你嘛。”
“松田君跟本庄同学的关系很好吧?”
“只是因为座位离得近,所以经常聊天,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偶尔我们会聊聊漂流物的事。”
“本庄同学也知道啊。你家里那个风。”
我点点头,回想起了最初与本庄望相识的起因。
“第一学期刚开始的时候,我家阳台上刮来了一条狗。”
“狗?”
“这么大的狗。”我用手比画着向他说明。那天,早上一睁眼就感觉窗户外面有什么不对劲儿。拉开窗帘一看,在阳台上堆积的樱花花瓣之中,竟然埋着一条小狗。虽然风经常刮来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但刮来活物还是太稀奇了。那家伙是一条茶色的柴犬,长得相当可爱。
“为了给它找个领养人,只好开始做告示,这时本庄同学过来跟我搭了话。”
你是在哪儿捡到这个小东西的?
刮到我家阳台上的。
阳台?
嗯。应该是被风刮来的。
跟她的这些奇怪对话,我记得一清二楚。
“从那以后,一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刮到我家阳台上,我一定会告诉本庄同学。”
“我以前还以为松田君跟本庄同学是恋人呢。”
“我?和本庄?”
“因为经常看到你们聊天。”
“只是朋友而已。”
“我知道。因为本庄同学在跟佐佐木君交往。”
我第一次听说。看到我的反应,若槻直人一脸意外:“是不是不该说这个……”
“佐佐木君是谁?”
“三班的佐佐木君。”
“足球部的?佐佐木和树?”
虽然没说过话,但我对这个名字也有点儿印象。平时很聊得来的女性朋友有了男朋友这种事,感觉还真是微妙。就像上中学时,听到姐姐要结婚时的惊讶一样。不过话说回来,跟本庄望聊修学旅行,已经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二年级的学生也都在修学旅行中听说了这次的事件吧。而我明年还能平安无事地去旅行吗?说不定这已经是种奢望了。
午后,高速巴士到达了东京站的停车点。
“那么,接下来去哪里?”
“对了,要不要坐一下山手线?反正那么有名,对吧。”
坐上山手线,首先到了涩谷,人真的多到爆。只在电视上见过的高楼大厦就耸立在眼前,而且万万想不到里面竟然是茑屋书店。我们像索利德·斯内克 那样一边躲避警察一边逛街,白天在书店里看书消磨时光,晚上去网吧过夜。这家网吧不但可以洗澡,还有洗漱套装卖。脏衣服脱下来塞进了旅行包,然后换上从家里带来的干净衣物。晚饭就用水吧的免费冰激凌代替吧,还可以补充糖分。这里的单人包间是脱了鞋才能上去的平台式,里面有坐垫。我盘腿坐在其中,数了数钱包里剩下的钱,如果一直在网吧包夜的话,应该足够我们两人当一阵子网吧难民。深夜,我刚刚睡着的时候,听到隔壁若槻直人的包间里传来吸鼻子的声音。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出声问问他,最后还是装作没听见算了。
九月二十九日 星期一
明媚的阳光中,涉谷车站前的十字路口被人潮淹没。我们坐上井之头线,准备去终点的吉祥寺站看看。吉祥寺这个地名对我们来说非常熟悉,我们喜欢的漫画中经常提到那里。在某本漫画的附页中,还描写了住在那里的漫画家的日常生活,而且著名的动画工作室4℃不就在那条街上嘛。
由于连续几夜住在狭小空间内,全身的肌肉都变得僵硬了,而由于睡得很浅,精神也感觉越来越疲惫。我们打着数不清的哈欠穿过检票口。电车内全都是人,从公司职员打扮的人,到看起来是玩音乐的人,甚至读着剧本似的东西的人,各种各样。我想象着这些人在东京生活的样子,又不由得想到在他们眼中的我们会是什么样。如果他们知道,坐在我旁边的少年就是新闻报道里高一学生杀人事件的犯人,一定会大惊失色。对他们来说,电视里讲的故事竟然化作实体出现在自己面前,大概会露出看到怪物一般的表情吧。
“从教室的窗户看到街上电视台的车时,我就有过这种感觉,太没有真实感了。”
“电车车窗外的风景也是,说不定全都是一场梦。”
“金城君已经不在世上了,这件事是真的吧。”
“嗯。我用手摸过了。”
电车通过了一片植被茂密的区域,晴空万里,刺眼的阳光与婆娑树影循环交替,令我睡眠不足的大脑感到阵阵麻痹。
“金城君,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若槻直人说。
“那种事是指?”
“在这里不方便说。”
我偷瞄着他的侧脸,如同陈设在美术馆的白色陶器一般,比起少年,他更像一位少女。这让我不由得想起那些关于金城晃的不好传闻——来实习的女大学生突然不再来的事,邻镇的初中女生自杀的事。
“有一次,金城君命令我杀死了一只猫。”
抓来的猫脖子上还戴着别人家的项圈,被反复折腾各种折磨。金城晃塞给若槻直人一把剪刀,然后命令他对猫下手。一起跟来的高二学生高木洋介似乎觉得这很恶心,所以满脸嫌恶,但金城晃则像个观察者一般,眼睛就没有离开过那只猫。
“感觉是要实验看看做到什么地步才能把动物弄死,他脸上的表情很专注。最后,那只猫用空洞的眼神看着我,似乎是想对我说:杀了我吧。我觉得它最后也就剩下求死的心了。直到那天早上还受着主人的疼爱、过着平常的生活,它应该完全没想过自己会死在今天。为什么金城君要做那种事呢?”
电车行进中的响声与摇摆令人放松。内心被如此恐怖的话题充斥,身体却沉浸在阳光满溢的车厢中。闭着眼睛,依然可以透过眼睑感觉到树荫与光线的交替。光芒之中眼睑上的毛细血管透出来,一片橙红中隐约可以想象到那些像树根一般蔓延着……然而转瞬又是一片黑暗。每当这种时候,就会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透过肉体接触到了这个世界,而肉体已经毁坏的金城晃,再也不能这样做了。说不定他也感受过,那种缺乏真实感的处境,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切肤之感,也许他一直都生活在这种处境之中。
“说起来,我去自首吧。”若槻直人像是突发奇想似的说道。电车刚刚到达吉祥寺站,正慢慢地滑进站台。
“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个提议。逃跑的山羊那件事,就在明天吧?”
动物园的山羊逃跑出来,在驹入站迷了路,最后坐上了山手线。
新闻的碎片上写着这样一篇报道。
“难得都已经到东京了,不如我们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有这件事吧。”
“这个嘛,倒是也行。”
“嗯,决定了。看过山羊之后就去自首。”
下了电车,随着人流移动,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叫井之头公园的地方。四周耸立着巨大的树木,让人感觉非常舒适。我们坐在长椅上,望着往来于湖面的天鹅形游船。井之头公园对于我们来说当然也不陌生,记不清最先是从哪个媒体上知道的这个地方,电视还是漫画。此前还只是个出现于资讯中的名字,如今却能置身其中,多么不可思议。掠过湖面的风擦着手腕,穿在鞋里的脚能感受到地面。啊啊,我是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的?
“至少十月二日之前不要自首吧?”
“为什么?”
只要不在那天之前被捕,说不定新闻报道中的事就不会成真呢。不,所谓未来,本来就是不确定的吧?在我沉默不语的时候,他似乎说了些什么。
“什么?”
“我想起来了。‘十月二日就太晚了。’”他满脸不安地看着我。
“哎呀,这个好有趣,不错噢。是哪里的梗来着?我想想啊。”
不过,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自首的打算的?这与他在网吧发的那些邮件又有什么关系呢?虽然不知道他的邮件是写给谁的,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不可能一直逃跑,必须跟警察说清楚,我是怎么杀死金城君的。”
游船划过湖面,荡起的波浪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细碎的光芒映在若槻直人的脸上。我们两人不由得沉默下来。
我一直刻意回避谈论这个事件,不过那时却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或许应该问问他,也许正是由于刚才那一阵异样感觉。
“人真的是……你杀的吗?”
他的脸上浮出一阵自嘲似的轻笑:“事到如今怎么还说这个……”
“那可以给我讲讲那天晚上的事吗?”
“嗯,好啊。”
九月二十五日深夜,他怀揣着菜刀出了门。
“你说是金城君叫你出去的?”
“我在家里时收到了他发来的邮件。”
若槻直人拿出手机,启动了电源。似乎他拿定主意自首以后,就不在乎警察会通过信号查到自己的位置了。他打开邮箱把手机屏幕给我看。一封九月二十五日二十三点十四分收到的邮件呈现在我眼前。这是金城晃发出的最后一封邮件。
“十二点到琴叶桥下。”
若槻直人回复的邮件里则写着“知道了”。
“于是,你在这个时间去了桥下,并且看到了金城君……”
“我提前去了,早到了大概三十分钟,然后躲在桥下的草丛里。因为我想乘他不备时下手。”
若槻直人把自行车藏在草丛中,顺着堤坝上的混凝土台阶走下去。
“我在堤坝上看到了一根棒球棍,棍子上有好几处都瘪进去了。看到那个,我就觉得应该比我手里的刀更好用……”
更换了武器,我躲进桥下的阴影中,等待着金城晃的到来。
“金城君一边抽着烟,一边从堤坝上走下来。那时刚好十二点。”
烟头上那一点火,孤零零地顺堤坝而下。小小的红点一步步走下楼梯,停在河岸边。若槻直人凝神聚气地看过去,金色的头发在桥灯的映衬下若隐若现。水流洗过河边的石头淌向远处。若槻直人从草丛里走出来,对准金城晃的脑后,挥棒砸了下去,一共砸了五下,即使他倒下也没有停手,并且在最后,将菜刀插进了他的胸口。
有风吹过,井之头公园的树木摇晃起枝叶,发出沙沙的声音。这阵风让我想起了家里的房间。现在通过这里的风,也会在巡游天际之后,于某时某刻掠过我房间的窗边吧。
在若槻直人打算关闭手机电源时,我阻止了他,又一次看起金城晃发给他的邮件,并非觉得如何有趣,只是这封简短的邮件,总让我觉得有点儿奇怪。
“金城君管矢鸭桥叫琴叶桥啊?”
发现他尸体的那座桥,正式的名称是琴叶桥,不过自从有人在那边看到了被箭射中的鸭子以后,就被称为矢鸭桥了,无论出租车司机还是派出所的巡警,大家用的都是这个名字。而金城晃的邮件中写的却是琴叶桥,是他还在坚持使用这个名字吗?然而用手机打字的时候,显然还是矢鸭桥更方便些,比起输入“KOTONOHABASHI”(琴叶桥)来,输入“YAGAMOBASHI”(矢鸭桥)可以少按很多键。为什么要特意在邮件中使用麻烦的那个名字呢?是有固定词组所以一按即成,还是跟手机的型号有关呢?
“也可能没什么原因,就那样了。”若槻直人说。
“也是呢。”
并不是值得介怀的事。我关上手机电源,站起身来。
“那么,我们尽快逃离这里吧。”
手机的微弱信号说不定已经暴露了我们的位置。若槻直人伸了个懒腰。
“明天,看过山羊之后就去警察局。松田君也该回家了。跟我在一起的事还是不要告诉大家比较好,就说是离家出走好了。”
出了公园,我们走进吉祥寺车站附近的一家大型电器行的商厦内。这家店是全国连锁店,若槻直人在他家办的积分卡里存有价值几万元的点数。明天去自首之后,大概有段时间无法过正常的生活了,所以他打算趁现在全都花出去。我们去了卖游戏的楼层,他用那些点数买了PSP和好几个游戏。坐扶梯去往一层时,铺满大屏幕的电视墙上正在播新闻节目,这让我们停下了脚步。
播音员讲述着这个月二十五日深夜发生的一起高一学生杀人事件。除了作为重要嫌疑人的少年以外,另一名同班男生也从家中消失,去向不明,两人似乎是一起行动的。这些新闻被广播出来,传到了全国各地。
“没关系,不用介意,再说这也是事实。”
离开电视墙的时候,我对若槻直人说,他却还是一脸的过意不去。警察终于也开始找我了,在ATM机取钱的事应该已经调查过,监控拍下的录像也看过了吧。那天穿的衣服已经洗干净,但还是不要再穿了。如果警察已经查出我们使用了车站前的ATM机,一定会到那儿附近展开调查,然后就会收到情报说有人目击两名少年徘徊在高速巴士站台前。这样一来,也就不难查出我们到了东京的事。想着这些,就觉得四周保安和店员的视线变得可怕起来,脚步不由自主地就变快了。正如若槻直人所说,不能一直躲下去。即便躲到了东京,被抓住也是转瞬的事情。等我注意到的时候,自己的脸已经出现在巨大的电视屏幕上,还好这只是因为我们走到了录影摄像器材区,连接到电视上的展示用摄像头刚好对准我而已。
坐电梯到了一层,我们朝门口走去。现在非常想去个没有人的地方。这个区域摆满了各个厂家的手机,走过那些红色、白色和橙色的卖场,各种各样展示用的手机涌进我的视野。最近智能机的种类似乎增加了不少,但是我们班上大部分人用的还是那种“日式手机”。我记得金城晃的手机也是这种。
我想起了在井之头公园里看过的那封邮件。
有个念头从脑袋里冒出来。
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
店内嘈杂的音乐被隔绝在耳道之外,荧光灯亮得令人目眩。大批客人在我身边进进出出,若槻直人站在几步之外回头看着我。一种就要贫血倒地的眩晕充斥着我的全身。我彷徨地四下张望,希望有什么东西能证明我的突发奇想,又或者是否定它。
“你记得金城君用的是哪种机型吗?”
若槻直人不安地看着我:“机型?”
“手机的机型,是哪种来着?”
他指向旁边一个柜台上的平板机:“记不太清了,大概是这种。”
既不是翻盖式,也不是滑盖式,是直板电话。
“再确认一下,不是触屏式吗?也没有那种QWERTY字母键盘,就是很常见的日文按键样式吧?”
“嗯。不过,为什么问起这个?”
我摇了摇头:“没什么。我突然有点儿头晕,可能是受刚才那条新闻的影响。”
正好肚子也饿了,我提议吃点儿东西,就这样糊弄了过去。我们聊着天,走进旁边一家小餐厅,特意选了比较靠里、避人耳目的桌子坐下。对着菜单各自点过菜,等着菜上桌的空当,若槻直人拿出用点数买来的游戏,打开盒子看起说明书。
“我去洗个脸。”
这么说着,我离开了座位。进入男卫生间的单间,打开手机电源,很幸运地没有信号。这样一来,也就不用担心微弱的手机电波被基站捕捉到,然后确定这边的位置了吧。当然这只是我一个门外汉的想法。
我从手机里抄下了姐姐的电话号码,从卫生间走出来,走到了餐厅入口旁的公用电话前。若槻直人坐的位置被香烟自动贩卖机挡住看不到我。往公用电话的投币孔里塞进百元硬币,硬币立刻从退币口掉了下来。怎么回事?我心想。然后才搞清楚这电话是先摘话筒再投币的结构。如此说来,这还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用公用电话,毕竟科学进步手机普及了嘛。说不定随着智能机流行起来,物理按键会彻底消失呢。按下姐姐的号码,电话几乎是瞬间就被接起来了。
“喂喂?”
“姐姐?”
“是你啊!”
“没时间了,你仔细听我说。”
“等等,你现在在哪儿……”姐姐显得非常慌乱。
“我没事。不是被人胁迫,我是自愿跟来的。就是有件事想拜托你。”
我从自动贩卖机后面探出头,往若槻直人坐的桌子那边看去。他依然沉浸在PSP的说明书中。
“能不能拜托姐夫,帮我查一下警察那边的资料?如果能帮忙的话,我就告诉你我们现在的位置。”
能够感觉到姐姐犹豫了几秒。
“你想知道什么?”
“是关于金城君随身手机的制造商和形状,还有想确认一下数字键,有没有弄脏或者损坏之类。”
“数字键?”
“特别是‘8’这个键。如果已经坏掉了,想查一下是什么时候坏掉的。”
“知道了。”
“要逮捕若槻君吗?”
“作为重要的嫌疑人,肯定是要限制他的活动。”
“还有想知道一下金城君尸体的情况,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
“这不是你该打听的事。”
“真的很重要。”
姐姐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话说,若槻君现在怎么样?”
“一般吧。刚才说的那些,什么时候能有答复?”
“等到晚上吧。”
“那晚上我再打过来。相信我,不要来查我的位置。我马上就能搞清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了。”
跟姐姐联络就是赌博。说不定警察已经算准我会打来电话,而监听姐姐的电话。不过结果是值得庆幸的,警察并没有冲进店里来。
“不要担心。再见。”
简短地跟姐姐道别后,我将公用电话的话筒挂了回去。
从餐厅出来后,我们自吉祥寺向中野移动,只为了看一眼中野百老汇商店街,就这么简单。据我们所知,那边有许多面向动漫迷和御宅族的店铺。有个去过东京的朋友跟我说:“那里是东京最深不可测的地方,简直就是魔窟,绝不能长时间停留。如果长期待在那里,脑子就会变得奇怪,再也出不来了。”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到达中野百老汇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街上挤满了放学回家的中学生。说是“到达”,其实并没有具体的界线,在站前商店街上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进入了建筑物的内部。从一层坐上电梯,下电梯时竟到了三层。我们一边逛着铺子一边顺着细窄的通道前行,结果却在原地打转。老旧建筑的墙壁、地板、味道,所有一切都散发着诡异的氛围。想到东京竟然有如此神奇的建筑,“魔都·东京”的字样立刻浮现在我的脑中。走在摆满同人志的店内,与身穿cosplay服装的店员擦肩而过,这些让我和若槻直人无数次地感叹:“东京竟然有如此奇怪的建筑啊!”
到四层就没有人了,许多店铺都关着门。顺着通道走到最里面,是一扇如同侦探事务所一样别具风味的门,上面贴着“因故闭店”的告示。锁好像是坏的,轻轻一推,门就开了。熄着灯的室内一片昏暗,却有月光自天井的窗户淌下来。中野百老汇内部几乎没有窗户,以致我都没有发现外面已经是晚上了。
这里原本似乎是家咖啡店,店内摆着好几张桌子,还有沙发和木质长凳。地板上积了薄薄一层灰,看起来很长时间没人走动的样子。这间屋子的房东今晚出现的概率会有多大呢?手指擦过桌面,传来一阵粗糙的触感。我们在堆积的纸箱里找到了毛毯,若槻直人睡沙发,我睡长凳。实在已经住够网吧了。
深夜零点,若槻直人熟睡的呼吸声传来,在确认他睡着了以后,我穿上鞋子走到屋外。公用电话在三层中庭的旁边。拿起话筒,投进硬币,按下了姐姐的手机号码。姐姐的报告是从尸体开始说起的。
“根据司法部的解剖结果,死亡时间推定为二十二点半至零点半之间。不过二十三点以后发过邮件,所以应该是在那以后被杀的。”
死亡时间是根据尸体温度、尸僵程度、尸斑、角膜浑浊度这些现象来推断的,但还是无法确定准确的死亡时间。因此通常不只根据尸体的状态来判断,例如口袋里买东西的收据等也会作为参考,来缩小遇害时间的推断范围。而这回决定使用被害人手机中保存的发件记录来判断死亡时间。
“若槻君说一共用球棒砸了五下。”
“嗯。被棒状物体殴打的痕迹一共五处,应该是死后才在胸口插了一刀。”
“手机的事呢?”
“这你可要好好谢谢我了,好不容易问出来的呢。”
金城晃的手机正如若槻直人所说,是直板的,并且没有任何损坏的地方。姐姐跟我说了厂家及型号。我把这些都记了下来。
“然后……”
“什么?”
“数字键‘8’上面沾着血。”
经鉴定是属于金城晃的直径两毫米的飞溅型血滴,附着在数字键“8”的正中央。
“手机掉落在尸体旁边,可能是被打时正拿在手上,或者是从口袋中掉出来的。”
我想象了一下。球棒落下,击中了金城晃的身体,血液飞溅出来,其中一滴沾在了掉落地面的手机上。
“那滴血没有被擦或者被蹭过的痕迹吧?”
“嗯。你怎么知道‘8’键有问题的?”
“因为犯人写邮件的时候特意避开了‘8’键。日本的手机想要输入‘ヤ’行假名的话,无论如何都要按‘8’键。”
“犯人?你是说若槻君?”
“不。是真正的犯人。”
“你在说什么啊……”
“姐夫还有没有提到别的事?案件发生的那天晚上,除了若槻君,还有没有其他人出现在现场附近?”
拖着一根带血的金属球棒走路的少年,看到的人肯定过目难忘,冲击太大了。不过,除此之外的人呢?即便有目击者,也可能只当作普通路人而已吧。
“这么说来,倒确实有一个特别的报告……”
“怎么说?”
“是个骑车送比萨的人说的,当晚十点左右在经过矢鸭桥附近的时候,和一个拿着伞的人擦肩而过。”
“伞?”
“嗯。”
“那天的天气预报并没有说会下雨,带伞出门多奇怪啊,所以目击者才会记住。”
“……性别是?”
“说是位女孩子。”
“是外形像女孩的少年吗?”
“不不,是真正的女孩子。”
确实,那天带着雨伞外出实在太奇怪了。我记得早上天气预报说当天的降雨概率为零。不过,要是听信了某人关于晚上会下雨的谎话,而在外出时带上伞,那就很合理了。
有这种可能的人,我恰巧知道一个。
但是,为什么呢?
一阵贫血感,我还有点儿想吐。中野百老汇的异次元氛围也来帮忙,让我阵阵眩晕。姐姐在电话那头忧心忡忡地叫着我的名字。差不多也该挂电话了,我这样回答。
“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我们说好的。”
“在东京。”
“东京哪里?”
“抱歉,我很累了,下次再说吧……”
“喂!等等!”
“不要紧的,明天应该就会去自首了。”
而我准备要阻止他,这件事并没有告诉姐姐。
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咖啡厅的,发觉时我已经推开了那扇如侦探事务所一般的大门,站在冷冷清清的屋内。为了不把若槻直人吵醒,我蹑手蹑脚睡回了长凳上,望着顶上的管道发呆时,旁边一个声音说:“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我把脸转向靠背的方向,闭上了眼。黑暗并没有压制住眩晕的大脑,身体明明没有动,却感觉像睡在漂漂荡荡的船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