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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五日 星期四

按掉闹钟,拉开窗帘,一片耀眼的晴空。跟父母一起吃早饭时,我看到了电视里的天气预报。没有风,可谓和煦的一天,一直到晚上都不会下雨。回到二楼,换上高中的制服,去打扫了一下阳台。窗户一打开,风便从外面吹进来,卷起了桌上的笔记本。这倒也不能怪天气预报不准。如果在我家阳台上两手掬起堆积的落叶向空中抛撒,落叶就会被风卷着飞旋起来,仿佛吸进了遥远的晴空中一般。

我的家建在丘地上,从二层窗户眺望出去,能将整个小镇尽收眼底。建在高地斜面上的屋檐面向低处铺开,景致绝佳的同时也有一个问题——这所房子建在了风通行的道路上。即使是镇上大部分地区都无风的时候,我家的二层楼上也会莫名有风通过。看不见的空气在小镇上空流动,而我家的房子就像是把头探进了其中一样。忘记是何时听已经嫁出去的姐姐这样说过。

我现在的房间以前是姐姐住的,由于这些风,阳台每天早晨都会攒下大量的落叶,偶尔也有落叶之外的东西挂在阳台上,如照片、杂志、旧衣服或者毛巾,甚至有一些让人怀疑是外国的风吹到这边来的,毕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那些英文报纸和朝鲜文的书。

比如前不久,落叶堆里就出现了一个本子,上面写满了没见过的文字。我拿给朋友本庄望看,结果她也不认得。我们又问了外语知识丰富的老师,得到的回答是在地球上过去所有的时代里都不曾存在这种文字。那么,这个本子到底是什么呢?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曾经还有一本小学的毕业文集卡在了阳台的栅栏里。老旧的封面上写的年份竟然是昭和 七十五年。简直莫名其妙。

说起来,大约一个月前,暑假期间的某个早上,阳台上挂住了报纸的一角。报纸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过日晒雨淋,沾满了泥土,只剩下破破烂烂的三分之一左右,而且被水浸泡过,背面的字都透出来了,刊号部分完全晕开了,不过勉强还能看出日期。

年份是今年,十月二日出版。

一定是我眼花了。怎么可能会有今年十月的报纸挂在阳台上呢?

现在可是暑假,是八月啊。

换句话说,有张两个月后的报纸挂在了我家阳台上。

我用吹风机吹干了报纸,然后细看,上面有一篇报道的标题是《山羊的去向》,似乎是九月三十日东京都内动物园发生了山羊出逃事件,一只逃跑的山羊误入驹入车站后迷了路。山羊在搭乘十六时十七分发车的山手线外环电车时才被保护起来。目前那只山羊已被安全送回动物园。

如果当真是今年十月二日发行的报纸,那么这上面写的就是即将发生的事情。姐姐还住在家里的时候也说过,在阳台捡到的信件上带着几个月后甚至几年后的邮戳。怎么会有这种事呢?难道这条风道在天空中异常高远的某处,连接着另一个世界吗?

残余的报纸上,还有一条同样让我很在意的新闻。内容是关于某个杀人案的。然而出现在如此超现实的报纸上,杀人案也显得不那么真实了。

“松田君,京都和雪山你喜欢哪一个?”

“京都吧。”

“明年要是去京都就好了。”

午间休息的时候,我跟本庄望在教室里聊天。我们的座位在教室后排的窗边。我在前面,她坐我后面。如果我们的身子靠在窗边脸朝外坐,就正好是隔着桌子并列一排,就是这样的位置关系。

“我猜明年是滑雪啦。”

今年是京都的话,明年去滑雪的可能性就很高。根据过去的统计数据推测的话就是这样。

“有的学校还可以去澳大利亚呢。”

“从领队老师的角度来说,滑雪当然轻松了。周围都是雪山,不用担心学生偷跑出去。而且滑雪那么累,也就没有体力干坏事了。”

“就因为有人偷跑出去干坏事,所以选雪山?”

“谁都希望省点儿事嘛。”

“为了那些人而让我们这些老实的学生背锅吗?”

本庄望对着喝光的盒装牛奶吹气,把盒子吹得圆滚滚的。从昨天起,二年级学生已经陆续开始去修学旅行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楼道里来往的人明显少了很多。

“最近怎么样?又捡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吗?”

“我家阳台?”我稍微想了下,摇了摇头。

“你刚刚犹豫了一下吧?”本庄望推着银框的眼镜问我。

“错觉。”

其实刚刚有一个瞬间,我的大脑里蹦出了八月捡到的那张报纸。不过,那并不是最近的事,所以也不算骗她。

“遇到麻烦事的话要跟我说噢。”

我家建在风道上的事她也知道。说到底,我跟她熟识起来,也是因为高中入学那天挂在阳台上的奇妙漂流物。就在我为如何寄管漂流物而无所适从的时候,她主动过来跟我搭话。顺带一提,那件漂流物,是一条狗。从那件事起,我们就经常一起聊天,在教室碰到了打个招呼,休息时间聊一些日常话题。如果发现了什么珍奇的漂流物,我总会告诉她,然后一起琢磨这是怎么回事。大概是闲得没事做吧。她总是一副对漂流物的话题兴致勃勃的样子,看起来是把我家阳台当作喜剧制造器了。

顺便说一句,我们两个并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她平时在校外都做些什么,我根本不知道。而且她过剩的正义感经常让我有窒息的感觉,她对一切不正当行为都异常敏感,无论是翻录音乐CD或者电影DVD,还是用模拟器玩SFC的游戏,在她看来都是不可原谅的行为。这样的人确实很适合做班长,跟我那个嫁给了警察的姐姐一模一样。而且本庄望的成绩也不是一般地好,按说她应该能考上更好的学校,不知为何会来我们这边。

“本庄同学不戴隐形眼镜吗?”我吃着从小卖部买来的饭团问道。

“怎么了?”

“没什么,就问问。”

本庄望托着腮看向我:“松田君,你喜欢不戴眼镜的吗?”

“啥?”

“问你是隐形眼镜派还是镜框眼镜派啦。”

我把嘴里的饭团使劲儿嚼了几口咽下去:“为什么会问起我的兴趣?”

“说的也是哈。”

她又开始向盒装牛奶里吹气。

我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晴空:“今天晚上好像会下雨,听说是雷雨。天气预报说的。”

“真的?”

“今晚不打算出门了。”

“便利店也不去了?”

“本庄同学最好也不要出去了。”

就在此时,嘈杂的教室突然安静了下来,大概是金城晃走进来了,他的登场令教室内的温度骤降。

对我们这些平凡的学生来说,金城晃就是怪物。

金色的头发听说是高中入校之前刚染的。他总是跟一个叫高木洋介的二年级学生混在一起,好像两人初中时就有来往。后者外貌上倒很普通,初见之下还看不出是不良少年,大概除了彼此也不会有其他人跟他们亲近了。

金城晃一进来,我立刻觉得呼吸困难,紧张得腋下都要渗出汗来了。没有人看他,因为绝对不能跟他的视线接触。听着他的脚步声在教室里移动,所有人都暗暗祈祷他不要走向自己,同时又要密切留意他的动向,以免自己的身体挡了他的路。这是这间教室中的生存法则。

我以前被金城晃撞到过。当时我正隔着桌子跟朋友说话,我站在两列桌子中间的狭窄通道上,金城晃直接用肩膀撞开我走了过去。那种撞开障碍物的用力方式,好像他是一只没有感情的恐龙。身体碰撞的时候,能透过衣服感受到的坚实肌肉,还有男用染发剂夹杂汗臭的恶心气味,这些都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据小道消息说,金城晃在初一时也遇到过霸凌事件。往身上扔学校配餐的食物,用记号笔在课桌上写字,等等,不过那时他是受害的一方。而到了第二学期期末,他爸爸因交通事故去世了。直到那个学期结束,他都没有再来学校。寒假结束,进入第三学期,他才又在教室里露了面,只是他的样子跟以前完全不同,把同班同学都吓了一跳。他的眉毛全部剃光了。一个曾经用食物扔他的男生那时马上跳出来嘲笑他。结果金城晃面无表情地走到男生近前,掏出了藏着的小刀。

围绕金城晃有着很多令人不舒服的传闻,比如来当实习老师的女大学生,某天开始突然就不来了,还有邻镇的女初中生轻生,据说都是因为他。不过由于家属没有报警,传闻的真假也就无法判断了。

升入高中后,他盯上了一个叫若槻直人的男生,将那男生当成自己打发无聊时间的工具。金城晃管他叫“男女”。只能说若槻直人的运气实在太差了,迄今为止一直过着老实本分的日子,高中入学没多久就被强迫喝下兑了金城晃尿液的橘汁。金城晃和二年级的高木洋介把他夹在中间,若槻直人只能铁青着脸屈辱地服从他们的命令。而我和大多数人就仿佛没看见他们一样,装作天下太平,刻意强调这间教室内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似的,继续聊着闲天。绝对不可以扯上关系,我们都害怕稍微反抗一下就会刺激到那头金发怪物的神经。如果被他当成下一个目标就死定了。为了避免进入他的视线、避免被他注意,只有藏头缩尾、小心谨慎地生活。我们只是渺小无力的凡人,没有那种能够帮助被欺负的同学的超能力或者神秘道具。就算若槻直人被强按住脱掉了内裤,为了自保,我们也只能拼命忍住不闻不问。

同时又为此而痛苦着。

为了那有过的对绚烂多彩而愉快的高中生活的幻想而痛苦着。

我是在深夜过了零点以后遇到若槻直人的。虽然白天还在本庄望面前装出一副为要不要外出而为难的样子,但深夜的便利店是非去不可的。一来晚上下雨这事本就是我编的,二来要赶着买新上架的《周刊少年》漫画杂志。不在杂志发售的第一时间看到最新漫画连载的话,我会纠结得整晚都睡不着觉。为此,我骑着自行车在夜路上飞驰。亮着灯的便利店仿佛一个发光的方块体,我买了漫画杂志和罐装热咖啡后再次走到外面,蹬上自行车往家赶。抄近路穿过商店街时,排在两边的店铺都落下卷帘门。夜风令人心旷神怡。

就在那个不经意间,寂静的街道某处响起了警车鸣笛的声音。我刹住闸,把车停在商店街的入口处,循声张望。警笛声似乎是从河岸那边传来的,两三千米的距离。这时,有人喊我的名字。

“……松田君?”

是个少年的声音,仿佛被冻得奄奄一息般微弱。在我和自行车的旁边是商店街牌坊,严重褪色,遍布铁锈与污迹,相当破旧的样子。牌坊与建筑物的缝隙间,有一块街灯照不到的黑影,单凭人类的肉眼很难穿透那样的黑暗。而声音也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那个,是松田君吧?”

“谁啊?”

我跨在自行车上,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黑影仿佛活物一般动了动,一个身形瘦小的少年露出脸来。街灯的光亮斜照过去,肤色雪白的少年有着会被误认为是女孩子的面容,下颌尖细,眼睛很大。

“若槻君?”

“嗯。”

说起来,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说话。在此之前,我连一声招呼都没跟他打过。能够不对他的状况视而不见,甚至敢跟他说话的,在我们班上也只有本庄望而已。

“这么晚了,还能遇到同学,好巧啊……”

若槻直人一边说着,一边从商店街的牌坊旁走了出来。街灯只能照亮他的右半边身子,左侧的手脚还都在漆黑的阴影中。他的头发也是纤细而柔软的,那样的发帘现在却紧贴在额头上,细看之下才发现,汗滴一直从他的太阳穴流到了脖子,呼吸也像发高烧一样紊乱。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我问道。

“散步……吧。松田君呢?”

“去便利店买点儿东西。”

商店街前的马路上有车驶过,车灯照过来,揭开了盖在若槻直人身上的影子,露出从他左手中垂下的东西。

警车的鸣笛声不知何时停止了。马路上的车开走之后,四周再次陷入黑暗。

“啊,你在看这个啊,这个很好看的。”

长睫毛下那双比谁都大的眼睛望向我的自行车筐。他大概是在说那本《周刊少年》漫画杂志。

“若槻同学也看这个吗?”

“嗯。”

他答应着往我这边走了两步,左手拎着的金属球棒擦过路面,发出嚓嚓的响声。球棒上遍布凹痕,看起来已经不能用了,而且布满了黑红色的液体,甚至有一些看似毛发的东西粘在上面。

“这个,看的人挺少的呢。”

“毕竟不是《JUMP》和《Magazine》那种热门杂志嘛。”

“对吧。”

“不过,我以后可能看不成了。”

他遗憾地感叹后,便低头盯着球棒。如果没有刹住自行车就好了,如果不理会警笛声径直离去就好了。我这样暗自后悔,对方却一点儿都没注意到,反而将球棒举了起来。被血凝成块状的毛发掉在地上,发出湿答答的声音。

“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问……”

“如果你想问这个,是金城君的血没错。”

毛发上没有沾到血的部分是金色的。

“是若槻君做的,原来是这样吗……”我自言自语道。

他歪了歪头。

“没什么,是我在自说自话。说起来,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嚓嚓,他拖着金属球棒走了几步,朝向道路的前方。

“大概往那边逃吧。”

“看来是不打算自首了啊。”

“我是准备,过阵子,再说吧。”

警笛再次响起,应该是搜查再次开始了。站在我眼前的若槻直人和带血的金属球棒,以及这警笛声之间,必然是有所关联的。

“那,我也要走了。毕竟,不能给松田君添麻烦啊。”

“啊,嗯,加油啊。”

到底是加的什么油,我自己也说不清。

“再见。”他说。

“再见。”我说。

他迈开了步子。球棒有气无力地拖在身后发出令人烦躁的响声。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被发现了吧。说不定到了早上,就已经被哪辆警车逮到了,或者会被人发现然后报警。不过这都与我无关。放任他不管就行了,就像迄今为止一直做的那样。

我做了个深呼吸,将空气吸入,再吐出,然后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蹬起了自行车踏板。速度加快后,夜晚冰凉的空气就变成了风,将车筐中的漫画杂志一页页翻卷起来。

才骑几下,我又捏住了车闸。

这是对他日积月累的亏欠使然。

不仅是我,班上其他的同学也是,大家应该都心知肚明,正是由于他的牺牲,自己才得以平安无事。

不是自己被盯上真是太好了,每天都带着这种想法度日。

就一眼,就回头再看若槻直人一眼吧。

回头看看,如果已经不见人影,就可以安心回家了。并不是为他忧心,毕竟他用那根金属球棒干了什么,不用想也知道。这么干被警察逮捕自然无可厚非。

不过,如果回头的时候,漆黑夜空下那个垂着肩膀的消瘦背影还在那里,就再一次叫住他吧。

即使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说不定也还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好,就现在,回头看一眼。

一边如此对自己说着,一边保持跨在自行车上的姿势,我越过肩膀扭头向后方望去。 XrXxuawhODe0MfnVbgTvyJaTJGrnxcivijdD0J9uQFRO1ycTXFSqMtH8OloJyxY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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