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找了家附近的咖啡馆坐下。她跟高中时期一点儿变化都没有。听说她一边上大学一边在出版社打工做些编辑工作,同时还保持着写手身份。她递上了自己设计的名片,一段寒暄之后,终于开口说道:“说起来,你听说了吗?西园寺前辈的事。”
“前辈怎么了?”
“她出道了哟,还得了奖,现在她的漫画正在杂志上连载呢。画得非常棒,好到让人不敢相信。画面完全是专业级别的。”
“专业级别?!好厉害!西园寺前辈很有天赋呢!”
“光靠天赋也是不行的,还要个人努力。她说不想输给如月露卡哟。”
我看着齐藤罗宾逊的脸。
“你的小说,从某个时期开始就越写越好了吧?西园寺前辈毕业之后还经常来找我,就是为了看你在《千之扉》上的连载呢。是你让我们领悟到,人只要肯努力,就能有所提升。你最近都在写什么呢?”
见我沉默不语,她叹了口气说:“我就猜该不会是这样吧。真是太可惜了……”
“我写不下去了,因为根本没什么可写的。同人小说已经不写了。我现在对幻想世界完全没爱了,毕竟现实生活已经足够幸福了。”
“这种事我可不能答应。你明明那么有写小说的天赋。对了,我有个提议。我现在打工的这个编辑部,正准备开始搞轻小说,但稿子还是不够。你也来写点儿什么吧?”
“写点儿?写什么?”
她表情坚定地说:“你的原创作品啊。这还用说吗?正好你也不写同人了。我可是迫不及待想看你写的原创呢!”
我们离开咖啡厅的时候,天空已经被染成了暗红色。
“你遇到我真的是偶然吗?”
“这个嘛,谁知道呢。”
她这样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我盯着她那个渐渐远去的鸟窝脑袋,看了很久很久。
我没有马上决定是否接受齐藤罗宾逊的请求。说是原创小说,但我完全没有头绪。以往我都是爱着其他作品中的世界,为了沉浸其中才写的小说,更不要说还有停笔数年的空窗期。对于现在还能不能创作,我已经完全没有自信了。
都是齐藤罗宾逊自作主张。我根本也没有成为作家的打算,只是个十几岁时写过一阵同人小说的普通人而已。确实,我为了把同人小说写得更好而做出了很多努力,包括减肥。
粗笨如同大福馒头一样的我,对任何事都没有自信,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关注。所以,我才会创作出毫无道理地受欢迎的角色,为此破坏了作品的平衡性。
玛丽苏。
时隔很久再次想起这个名字,集合了作者愿望的少女,拥有傲人的容貌与超人的能力,受众人所爱,脸上永远带着笑容,即使身陷绝境也能机缘巧合地救出伙伴,集尊敬与爱于一身的存在。
我正打算写邮件回绝齐藤罗宾逊的时候,她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喂喂,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不用急着答复我啦。比起这个,下次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活动室露个脸?那些后辈啊,个个都吵着想见你呢。”
“什么后辈?ACG部的?”
“当然啦!你完全不露面所以不知道,如月露卡的作品在后辈们当中可是大受欢迎呢!大家为了传看你的作品,都快把《千之扉》翻烂了!”
我跟齐藤罗宾逊约好了在车站见面。我们并排走在上学的路上,快到校门时我心中满是怀念之情。因为是周六,学校里空荡荡的。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鞋柜周围的气味,能传出回声的长廊,每一件都让我感动。我和齐藤罗宾逊换上了访客用的拖鞋,朝着活动室走去。
“我跟你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相遇的呢。”
站在活动室门前,她这样说道。我点了点头。那一天,我犹犹豫豫、反反复复,怎么都不敢走进这扇门,要不是她叫住我,大概我的人生中就没有加入ACG部这一段了。
敲了敲门,不等里面回答,齐藤罗宾逊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你好—”
然而活动室内空无一人,本应该有几个为了见我不惜周末跑来学校的后辈待在里面才对。
活动室跟以前毫无二致,六张面对面拼在一起的桌面上,粘着一些裁切过的网点纸边角料。看来现在也还是有人在这里创作漫画。
“抱歉,我好像搞错时间了……”
齐藤罗宾逊确认过手机中的邮件后,才发现我们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一小时。
“怎么办?要不我们去喝个咖啡?”
“就留在这里吧。说不定很快就有人来了。”
我找了把椅子坐下来,看着屋内发呆。
“好怀念啊。”
“你当然怀念啦。我可是经常来,所以完全无感。”
我从她口里听到了很多熟悉的前辈与后辈的近况,还有ACG部最近的活动、顾问老师的八卦等。终于,齐藤罗宾逊的手机响了,她瞥了眼屏幕,咂了下嘴。
“是编辑部打来的。稍微等我一下。”
说着她就到走廊里接工作电话去了。我一个人留在活动室,开始看架子上码放的《千之扉》打发时间。看着最新一期的封面插图,我已经连上面画的角色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了。我按照刊号拿了几本出来,上面都登着如月露卡的文章。
久久不见齐藤罗宾逊回来,我坐在椅子上看着书,渐渐就开始感觉困倦,还打起了哈欠。外面传来了阵阵鸟鸣,明明已经是即将进入冬天的季节了,今天却有格外温暖的阳光照进来。我趴在桌上,准备小睡一会儿,然后做起了梦。
书页啪啦啪啦地翻动着,许许多多的文字从视野中滑过,继而消失无踪,犹如旋转木马,又像是老电影的胶片。在梦中,我看的正是《千之扉》。
不知何时起,一个女生坐到了我对面。那是位美到令人瞠目的少女,长长的黑发,皮肤没有一点儿瑕疵。她身上穿着数年前我也穿过的制服。一看到我,少女的眼睛就眯了起来。
“呀,好久不见了。”
她用纤长的手指撩起脸颊旁边的头发,别到耳朵后面,然后无比爱惜地轻轻拿起了桌上的《千之扉》。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我问道。紧接着我才注意到,少女的两只眼睛有着不同的颜色,右眼的虹膜是黑色的,左眼的虹膜是红色的。虹膜异色症。
“你已经不记得了吗?我可是被你杀死的啊。”
少女的脸上浮出笑容,红唇微启,露出一点儿雪白的牙齿。就凭这魅力十足的表情,任谁都会忍不住无条件地爱上她。令人震惊的告白,我却没有丝毫动摇,仿佛这是非常自然而然的事情,仅仅一句“哦,是吗”就应付了。我们相对而坐,翻看着《千之扉》。
“现在还在写吗?”
她这样问道。声音好听得像音乐一般。这是我十几岁时的愿望,我的梦,我孩子气的妄想,受众人所爱的万能的存在,也是令我忌惮的、导致作品世界崩坏的所在。这就是她。
“没在写啦。”
少女放下《千之扉》,叉起腰看着我,带着一种傲慢的态度。
“因为你现在是大人了,可以自如地应付周遭世界了嘛。”
“因为已经没有写的必要了。”
“如果是为了你自己,可能确实如此。”
“什么意思?”
“除了你以外,还有人在等着看你的文章啊。这可是很幸福的事。而且,其实你自己也是这么希望的。只是,你很害怕,不是吗?”
美少女站起身准备离开活动室。她的手脚纤细,动作优雅,仿佛在跳芭蕾舞一般。我从背后叫住了她。
“等等,玛丽苏,我们还会见面吗?”
“你明明是那样抗拒我的呀?”
“确实……”
但是,我发现自己无法忘记这名少女。她的存在伴随着我十几岁时那些痛苦的记忆,那些孤单的、惶恐的仿佛要被碾碎的记忆,那些毫无乐趣可言的日子,那段不知自己为何而活的时光。如果忘掉这些,我也就不再是我,这样的不安萦绕在我心头。
“任何时候都可以见到的。你已经是大人了嘛。只要你召唤我,我就还会像以前一样,把你的作品全部破坏。”
少女这么说着走出了房间。
而我也醒了过来。
我还在回味着梦的余韵,齐藤罗宾逊就已经回来了。之后不久,后辈们也纷纷赶到。那些后辈近乎狂热地欢迎了我。有人把我的小说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还有人就是因为我的小说才对原作产生了兴趣,甚至让我对自己还不是真正的作家这件事有了一丝丝抱歉的感觉。时间转瞬即逝,他们一直送我走出了教学楼。出了校门,没走两步,齐藤罗宾逊突然停下来,一脸“怎样,我说得没错吧”的表情看着我。
“你看到他们刚一见到你时两眼发光的样子了吗?大家都是超喜欢你的文啊!”她挠着鸟窝似的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而且,我比他们任何人都更想看到你的小说呢。忍不住就会想:要是能给你出一本书就好了。”
我想起了梦中玛丽苏对我说过的话。
等待着我的文章的人,或许就是她。
或许也是那些后辈。
或许是那些像十几岁的我一样,希望在创造出的作品世界中生活的孩子。
我真的要写原创小说吗?
“我可是一点儿经验都没有啊,要写自己的故事等于完全从零开始。”
听到我这么说,齐藤罗宾逊的眼睛一下亮起来。
“包在我身上!我来帮你!随时都可以!太好了,一定会很有趣的!”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变得忙碌起来。
大学朋友找我约饭都被我拒绝了。我向交往的恋人坦白了如月露卡这个笔名,以及我写过小说的事情。
连上课时,我都会一边在笔记本上写下大量的构思一边整理故事情节。其他时间则经常与齐藤罗宾逊相约在小餐厅,点杯饮料然后开始连续几小时地讨论故事设定。最初还只是一些抽象的画面片段,然后将这些用语言系统地串联起来。此外,我还要在图书馆翻阅资料,为了让作品更加真实而不断学习,简直就像鸟妈妈小心翼翼孵化着自己的蛋一样,我也在逐步孕育着自己的故事,等待着它自己开始呼吸,从内侧打破壳壁来到这个世上。
当我感觉可以开始动笔的那一天,我怀抱决心坐到了电脑前。
可是,我的手指一下都没动。
这不是同人,而是在自己的世界中旅行,什么都可以写的自由感反而令我害怕。我在心中呼唤起她的名字。
玛丽苏!请借给我力量!
借用其他人的世界写小说时,我从没有想过这种事,但偏偏就是那一天,没有她的帮助,我就无法踏出第一步。我需要自恋,需要放下写作的包袱,需要以往那种忘乎所以、勇往直前的热情。
我在内心祈祷着,希望这个我要从现在开始编织的世界,这个还未见其形的故事,能够丰富多彩。希望主人公的冒险不要半途而废,并且,希望创作的过程充满愉悦。
我慢慢地深吸一口气,让内心平静下来。
然后开始敲打键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