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作品有一个固定模式——故事中的玛丽苏都是靠超能力来解决事情的。就以露卡来说,无论身陷怎样的危机,结果都是露卡发挥体内潜在的超能力将敌人一网打尽。设定上,露卡的体内流淌着传说中的魔法师的血液。然而这都是随心所欲的展开,要想与玛丽苏诀别,就不能再来这一手了。
高二的夏天,我迷上了少年漫杂志上连载的热血料理漫画,内容是关于主角们参加一个淘汰制厨艺比赛的故事。身为料理漫画,却包含了所有热血竞技的要素。我给作者写过信,也给出版社写过要求动画化的信,并且毫无意外地开始创作同人小说。
我首先做的就是报名去上烹饪课。这是我自创的对付玛丽苏的手段。只要提高了小说世界的真实性,那么自然而然地,作者在创作时也就会更加脚踏实地,从而使角色更具有真实感。只要我的一己私欲没有了,那么玛丽苏自然也就无用武之地了。所以,当时的我开始为了创作同人小说而进行严谨的取材。
在此之前几乎没有做过饭的我,为了让描写的文字感觉真实,既要熟悉菜刀切菜时的触感,又要了解备菜的种种常识,还要掌握各类香料的名称和使用方法。并且在与烹饪课老师的交谈中,我逐渐构思出了小说的脉络。老师的话不仅为我提供了很多灵感,还保证了故事能够在不使用玛丽苏超能力的前提下圆满收尾。
怕生的我变得非常有行动力,这是对原作漫画高涨的爱以及对玛丽苏再次潜伏进来的恐惧使然。在恢复了人际交流的同时,也练成了能给全家做一桌宴席的厨艺。即使同人小说已经完成,我也没有怠慢烹饪课程,毕竟是好不容易掌握的技术,荒废掉就太可惜了。
“好棒啊!感觉非常好!我都感动了!”
齐藤罗宾逊看过打印出来的原稿后对我说。我却不知该不该相信她如此兴奋的反应,也许她夸奖我只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呢。
“不过,看得我肚子都饿了,回家前我们去吃点儿什么吧?”
“不了,我在减肥呢。”
“还在坚持啊?为什么?你已经很瘦了啊?”
“哪有啊?这才哪儿到哪儿?”
为了写出更好的同人小说,我什么都肯干。如果原作是部游戏,我就会反复地玩,反复地看设定资料,学习作为背景舞台的那个国家的文化、历史、建筑、时尚以及风俗习惯等。如果作为敌人的怪兽,其名称或造型是来源于神话世界,那么我也会查阅相关神话故事,甚至调查铠甲与武器的素材,了解它们的硬度与构造。所有这些知识并非都要反映在作品当中,其实真正用到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但会给作品增加不少真实度。一旦机会主义的玛丽苏入侵,立刻就会因为与周围的现实主义世界观格格不入而现形,然后我就能马上以删除键迎击之。
我也不会再描写主角少女毫无理由地受人欢迎了。这是非常典型的一己私欲。不过我并没有从作品中完全排除掉恋爱情节,只是会注意让谁喜欢上谁这种展开都有一个合乎情理的理由。我会注意同时丰富外貌描写和心理描写,让恋爱的发生更具说服力。在描写外貌时,我会努力让读者能够在头脑中浮现出角色的形象,让他们仿佛能够看到角色的服装与发型,甚至佩戴的首饰。为此就必须学习服装与饰品的相关知识。我特意买了角色的衣服和包,穿戴起来切身感受一下。我还调查了原作作者喜欢的品牌,在此期间逐渐了解了时尚圈。肚子上的赘肉完全消失后,以前的衣服就全部变大了,正好买新的。我发动储备的所有服装知识,为自己选择衣服,进行搭配组合。
一般的衣服都是爸妈出钱给我买的,但是那些作为同人小说创作资料买来的魔法师的长袍、项链之类,就要自己花零用钱了。看着空空荡荡的钱包,我只能无可奈何地去打工。
小说中的角色戴了隐形眼镜,兼做一种研究,我自己也戴了隐形眼镜。作品中的人物有着一头柔顺的秀发,我就学习了各种护发手段,全用在自己身上。不知不觉,我在外观上的自卑感越来越少,每天的生活也被各种事情充实起来。创作小说的时候,我再也不会欲望难平,终于可以理智地控制故事走向了。
到了高三,考试和学习占去了大部分时间,同人小说的创作也就逐渐停滞了。齐藤罗宾逊当上了ACG部的部长,小册子《千之扉》的供稿交给了一、二年级的学生,我连在活动室露脸的机会都变得少了。那段时间,班上来跟我说话的人不可思议地多起来。取材时苦于人际交流的心情也消失殆尽,现在的我既敢在说话时直视对方的脸,也能随时报以爽朗的笑容了。来往的朋友变多了,而跟不同班的齐藤罗宾逊则自然疏远了。
在车站前的快餐店打工,回家时顺便去趟图书馆,解决一下困扰自己的数学难题,或者为同人小说收集资料,这样的夏天结束了。虽然在打工的时候要跟很多人打交道,但没有一个人能跟我聊聊动画、漫画、游戏之类的话题。店长大叔问起过我的兴趣爱好,我也如实相告,他却一脸“欸?真让人意外啊”的表情。
“为什么啊?”
“就是说像你这样的孩子啊,居然会有这种御宅族的爱好,让人觉得违和感好强。啊不,应该是我自己对御宅族偏见太深了吧。”
“违和感很强吗?”
如果换作以前,没法聊动画、漫画和游戏的话对我来说就什么话题都没了,只能进入自闭状态。但是现在,我还可以找到各种各样其他领域的话头来聊,烹饪啊,时尚啊,西方的街景啊,建筑物啊,还有历史故事和神话传说等,为写小说而储备的知识开始发挥作用。在打工的地方还跟其他学校的女生交换了手机号,约好了周末一起出去玩。
“请跟我交往吧!”
一起打工的大学生前辈这样对我说,我只觉得一头雾水。当时我们刚离开店里,一起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季节是冬天,凛冽的寒风冻得人指尖通红,还阵阵发疼。
我说容我考虑一下,然后就回了家,一边泡澡一边回想整件事。因为我太久没从浴室出来,妈妈都担心地跑过来看了看。等我离开浴缸,站在换衣间的镜子前,开始审视现在的自己是何模样时,我感觉自己的脸都红了。
被人爱要有理由。为了不让获得他人好意变成一种机会主义的展开,写作时我必定会给被爱这件事设定好一个理由。而不知不觉间,就连我本人,也于现实世界中通关了拥有这种理由的成就。午休时,前辈经常找我聊天,也会借音乐CD给我,还经常跟我互发短信。如果将前辈作为焦点人物,而这些日常的点点滴滴都是围绕他的零星描写,那么作为恋爱萌芽的动机,或者是一场恋爱事件的开端,似乎也非常合理了。
我开始跟前辈交往了,他帮我做考前辅导,我们互相交换圣诞礼物,然后我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开始一个人生活后,我就不再打工了,但跟前辈的感情发展还是很顺利。时间在我充实的人生中流淌而过,当我发现的时候,自己已经连齐藤罗宾逊的联络方式都没有了。
我已成人,到了能够饮酒的年纪,而且我终于不用跟海报聊天,不用脑补对话解闷了。之所以会那样深刻地、切实地、全身心地投入到喜欢的动漫游戏世界中,完全是因为我对自己无人问津的现实人生感到憎恶,为了从过于残酷的现实中得到喘息、保护内心,只能将自己藏进喜欢的作品世界中。杀死以前我所创作的同人小说中的玛丽苏,也都是为了让自己能更深地沉浸于我所喜爱的作品当中。
然而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需要逃避进幻想世界才能满足的欲望了。越是在现实世界中过得幸福,就越没有创作同人小说的动力。我已经在现实中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地,并打算在那里生活下去,也有自信能够获得幸福,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长大成人吧。
我再没有跟大学认识的朋友聊起过动漫、游戏的话题,不再关注新出的游戏,喜爱的作品出了续作也不会追下去。我还在继续上烹饪课,但也仅仅是作为新娘培训而已,曾经那么喜欢的热血料理漫画什么时候完结的我都不知道。笨重馒头一样的自己已经成为过去式。受人喜爱才是新的日常,拥有众多的朋友与熟人,随着生活越来越幸福,也就越来越想不起去写同人小说了。
大学三年级的秋天,一个晴朗的日子,我跟几个女孩子在常去的咖啡馆里喝茶聊天,说起了“初恋的对象是什么样的人”这个话题。异世界幻想RPG中登场的少年角色立刻出现在我眼前,然而我还是撒谎搪塞了一个比较普通的回答。她们也很快便转而去聊跟恋人分手或者希望能在圣诞节前找到男朋友的事了。
最后我们说笑着离开了咖啡馆。跟大家告别后,我心情愉悦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等红绿灯时,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露卡!如月露卡!好巧啊!”
我花了几秒钟才回忆起这个名字。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一个个子不高、戴着圆眼镜的女人朝我走来。她的头发乱蓬蓬的,好像鸟窝一样。
齐藤罗宾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