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苏。
回家之后,我试着在网上搜索了这个名字,浏览了无数个网页后,明白了这确实是个从很久以前便存在的词。所谓玛丽苏,是同人界的一个专有名词,指的是单纯为反映作者意愿、完全不顾他人感受甚至到了引人不快地步的原创角色。
这个词的诞生,似乎与外国老牌科幻电视剧《星际迷航》有着很深的渊源。我当然也听过《星际迷航》这个名字,还知道该作品拥有众多狂热粉丝。
在《星际迷航》放映之初,对作品中的世界抱有无限憧憬的人们创作了大量的同人小说。当时,他们安排了代入自身愿望的原创角色在作品中登场,比如,舰队中最年轻、最优秀,拥有特殊的能力,坐享原作人物们的爱与尊敬,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拯救所有人……这样的角色,无一例外是超现实的,是青春期少男少女们欲望的具现化,是个人主义的集合体。而这样的原创人物,却成为广受批评的对象,在当时甚至出现过专门揶揄这种角色的女主角。
一九七三年,在同人杂志 Menagerie 第二期上,刊载了《星际迷航》的同人小说 A Trekkie's Tale 。此篇小说中登场了一位原创女主角,即舰队最年轻的大尉——年仅十五岁半的玛丽苏大尉。这个角色集当时粉丝们所创作的各种原创角色要素于大成。自那以后,凡是写手们自我意识过剩、过于理想化的角色,统统都会被称为玛丽苏。
确实,我的文中一直都有玛丽苏存在,比如那名叫露卡的少女,我就是有意将自己代入到这个角色身上,并且特意安排她跟我喜欢的少年角色一起冒险的。与现实中我那个笨重馒头的形象完全相反,露卡的设定是完美无缺的美少女,柔亮顺滑的黑色长发,几乎透明的皮肤,可爱的长相,任谁都会无条件地喜欢上她。她右眼的虹膜是黑色,左眼的虹膜是红色,也就是所谓的虹膜异色症属性。没错,换言之就是中二病。玛丽苏这个词之所以推广不开,也是因为在日本早已有中二病这个词,所以没必要重复了吧。
我重看了一遍自己正在写的文章,里面也有玛丽苏存在。这是篇某校园科幻漫画的同人小说,原计划登在下一期《千之扉》上,里面登场的原创少女角色,完全符合玛丽苏的定义。
设定上,那名少女同时拥有超能力、天才的头脑和毫不做作的性格,广受众人喜爱,也是原作少年主人公的前世恋人,再加上虹膜异色症。我是有多爱这个属性啊!我在写作的过程中完全将自己代入到了少女身上。写她跟少年那些夫妻吵架似的台词时,我是最幸福的,感觉就像我自己进到了作品中与少年如此亲近一样,不过问题在于这些对话于剧情发展没有任何帮助……
在此前的作品中,我完全没有考虑过完成度的问题,然而在知道玛丽苏的存在以后,我就开始为这样继续下去到底好不好而感到不安。我就只有写同人小说这一个爱好而已,如今连这唯一的爱好都要被否定了,仿佛我写的并不是小说,而是一种凝聚了所有欲望的妄想洪流。
我不要!我想写更好的小说!
对我来说,同人小说制造了我跟别人的联系,无论是齐藤罗宾逊、西园寺前辈,还是新堂前辈等,我们共享着为《千之扉》供稿的话题,这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所。所以,我必须赶走玛丽苏,从我的文章中,从我的小说中。不将那名叫玛丽苏的少女、那个概念的存在彻底抹杀,我就无法成长。
开始动手,首先就是从还在写的同人小说中删除原创人物,无论是少女的名字,还是与她相关的情节全部一键删除,然后逐一修改由此产生的偏差与矛盾点。文中跟少年进行夫妻吵架式拌嘴的,不再是我原创的角色,而是原作中登过场的女孩子。但问题没有就此解决。
这回轮到接棒的原作少女开始玛丽苏了。我发现在她与少年对话的时候,仍然带着我自身的投影。那些我想对少年主角说的话,这次借由她的口说了出来。渐渐地,少女角色的轴心就开始偏移,她的口中不断吐露出在原作里绝对不会说的台词,维基百科上管这个叫“原作改编型玛丽苏”,同样是玛丽苏的一种。这么下去可不行。
一段时间后,我开始写其他作品,然而不知不觉,玛丽苏还是再次溜进了作品中。最初的症状是原作角色严谨的言行开始崩坏,我想说的、想听的,都会从他们口中冒出来。随着故事顺利展开,只有我喜欢的角色不合理地大放异彩,原作人物的内里不知何时已经被玛丽苏占领了。她独揽了小说创作的大权,带着整个故事朝满足我一己私欲的方向发展而去。
看来,严格自律是防止玛丽苏驾驭作品的关键。最糟糕的莫过于写作的我其实是心甘情愿受她控制的。能够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写作,是何等快乐。这样的创作没有任何痛苦,只剩幸福感。
喝着咖啡,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以前的作品,同时考虑对策。说到底,为什么我的小说中会出现玛丽苏呢?一定是因为现实中我这迟钝巨大的大福馒头体形,不但肚子上能抓起满满一把赘肉,脸也像气吹的一样鼓,头发乱糟糟的,根本就是个戴着土气眼镜、穿着土气衣服的土气女人。做什么都没自信,总是一惊一乍的,愿意跟我说话的也就只有ACG内部的同好而已。我跟齐藤罗宾逊不同班,所以每天在教室中也是独来独往。为了逃避现实中的寂寞,我才会特别沉迷于小说世界,至少在小说里,我可以幸福地与心仪角色共处于妄想的故事中。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让角色朝着能够满足我愿望的方向发展,这是我的快乐在为小说掌舵。小说中的玛丽苏之所以会诞生,全是我枯燥的人生所致。
那么,该怎么办呢?仅仅将玛丽苏化的角色删除,还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样只会造成其他角色的玛丽苏化而已。想要杀死她,就必须改变我自己的内在。经过一个月的痛苦思索,我终于想到了办法。
高二的春天,我下定决心,开始实行我的计划。早上被闹钟的铃声叫醒,在天亮之前我就跳下了床,换上运动装,在玄关处穿好运动鞋。妈妈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你要去哪儿啊?便利店?要吃包子的话,冰箱里就有,我给你热一下吧?”
“不是啦,今天不吃了。我去跑步。”
“跑步?”
“没错。我走了。”
打开屋门走到外面,早晨清冷的空气浸透了全身。说是春天,但天气依然很冷,街灯照出了一团团白色的哈气。我在妈妈的目送下跑了起来,每一次踩踏地面,都可以感到腹部的赘肉在摇晃。
玛丽苏是为了满足我的愿望才出现于作品世界中的,所以,我必须让自己变得无欲无求,不能因为对现实世界不满就沉湎于写作,要同样认真地对待真实生活。要是能够成功,我应该就可以更加纯粹地写作了。这就是从根本上抹消玛丽苏,将其杀死的办法。它同样也能将粗笨如大福馒头的我从这个世上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