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像君是小学五年级时转来我们学校的,从那时起就一直没有朋友。大家嫌弃他的理由非常明显,因为一靠近他,就会有股臭味扑面而来,好像很多天没洗澡的样子,头发上全都是油,指甲缝里也满是黑泥,衣服明显泛黄,一看就是几天甚至有可能几周都没洗过了。换位子的时候,有女生一听要跟他坐同桌,都忍不住哭起来了,但他还是一脸困惑。
“你这家伙,臭死了!快去洗个澡吧!”班上有男生这么跟他说。
“我家……很穷,屋子里没有浴室……”他回答的时候挠了挠头,立刻有白色的头皮屑飘下来,周围的同学哇的一声四散而逃。
我第一次跟宗像君说话,是在小学五年级的冬天。瑟瑟的寒风中,我去便利店的路上,遇到了在地上趴着的宗像君,开始还以为他是摔倒了,细看之下才发现他手上拿着一根棍子,伸进自动贩卖机下面的缝隙里,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的样子。他注意到我后立刻跳起来,非常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长长的发帘把整张脸都遮住了。
“你在干什么?”
“找、找找看有没有钱,说不定会有人不小心掉进去点儿。”
他的身体不停地发抖,上衣虽然还算能御寒,但也就是往年那件破了洞的运动服。该不会他只有这一件衣服吧。那袖口都磨得发亮了。
“那个,山本同学,”宗像君纠结地扭着两只手的手指说,“突然提这种请求,真是不好意思,不过,能不能借我十日元……”
“……行啊。”
“欸?真的吗?!”
“嗯,反正也就十日元……”
我当场从钱包里拿了十日元给他。
“我绝对不会忘记你的恩情,刚好就差这十日元啦。”
他从口袋中又掏出几枚硬币,都是些脏兮兮的五日元和十日元硬币,宗像君满脸洋溢着笑容地数了数这些钱。我心想他大概要买些热饮或者点心之类吧。然而,宗像君跟我一起走到便利店之后,买的却是一张邮票。出了店门,他从口袋里掏出个棕色信封,舔了舔邮票粘到上面。
“那是啥?”
“信。寄给我姐姐的。我爸特别小气,不给我钱买邮票。”
他说自己的姐姐独自住在其他城市,偶尔会寄钱回来。宗像君想写信谢谢姐姐,但怎么都凑不齐邮费。我偷瞄了一眼那个信封,背面写着他家的地址,是个离我家有点儿远的地方。便利店前就有邮筒,宗像君用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把写着姐姐住址的信封投了进去。
“这十日元我总有一天会还给你的。”他反复谢过我后就回家了。
要说我们的友情从此开始逐渐加深,那当然是绝不可能的。虽然他后来在教室里跟我搭过话,说“之前谢谢你了”,但我当时正跟好友聊得起劲儿,而且被班上其他人误会我跟他关系很好的话,说不定我也会被大家讨厌,因为害怕这点,我很冷淡地装作没听见,理都没理他。从那之后就再没跟他有过交谈,过了春天,又到了夏天,然后就发生了钢笔事件。
我蹲在上学路上,而宗像君盯着我的脸。
“上课要迟到了哟。”
我被孤立的事,宗像君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种地方,再也不想去了。”
“这、这样啊……明白了。”
他朝学校的方向走去。
然而突然,他又掉头回到我旁边。
“我也翘课算了,只要赶在发午间餐前过去就行啦。”
每天的午间餐他总是吃得风卷残云,还要尽可能多盛几次,应该是经常在家里挨饿的缘故吧。后来我才听说,由于迟迟不交饭费,又次次都要多吃,国分寺老师很嫌弃他。
“在这里闲逛会被车撞到的哟。”
他招招手把我带到了河边。细长蜿蜒的河流仿佛是把几块住宅区拼接起来的缝合线。我们顺着混凝土楼梯下到河岸边,眺望了一会儿水面后,宗像君开口问我:“我有点儿事想问一下,高山君的钢笔,是山本同学拿的吗?”
“才不是呢。”
“真的?你说实话吧,我不告诉别人。”
“我没拿!我、绝对、没有拿!”
“明白了,我相信你。我还欠着你十日元,所以就给你十日元份的相信吧。”
“太少了!”
话虽如此,但我还是有点儿惊讶他依然记得冬天那件事。宗像君从书包里掏出了短短的铅笔头和皱巴巴的笔记本。
“趁现在还记得清楚,我们把那天发生的事写下来吧。”
“干吗?”
“为了解开谜团啊。只要证明山本同学没有偷,问题就解决了。”
“但是,要怎么做呢?”
“这个嘛……”
我偷偷望向他盖在发帘下的眼睛,眼神中的认真让我不由得咽了下口水。
“从现在起,我们俩一起努力吧。”
宗像君开始问我那天发生的每一件事,而我则在不断的叹气中把所有想起来的都告诉了他。顺便我还问起了他在理科实验中舔了盐水和柠檬汁而被骂的事,他红着脸回答“是因为那些看起来挺好吃的”。
·12:15—13:00 午间餐(这时还在)
·13:00—13:45 午休
·13:45—14:00 大扫除
·14:00—15:50 实验(发现没有了)
·15:50— 回家(会被发现!)
宗像君在笔记本上潦草地写下了那天下午的日程,括号里注明的似乎是当时钢笔的状态。
“全是假名啊。”我在旁边感叹着。
“笔记这种东西嘛,当然是速度优先喽。”
“为什么唯独‘午间餐’写了汉字?”
“因为,我超喜欢这个词的。”
“可是,你怎么知道午间餐时钢笔还在呢?”
“那天国分寺老师是跟高山君他们组一起吃的午饭。”
我们学校在午间餐时,会让大家按组把桌子拼在一起吃饭。而班主任会挑一组坐下跟他们一起吃。老师搬一把自己坐的椅子过来,然后其他人把餐盘挪开点儿,腾出个空间好让老师把自己的餐盘放上来。
“吃饭的时候,老师问那个组的人‘大家的宝物都是什么啊’。我坐得离他们很近,听得一清二楚。高山君就把钢笔拿出来给老师看了。所以,吃饭的时候,钢笔还在高山君手上,那之后才消失的。”
“钢笔为什么会消失呢?是高山君自己弄丢了,还是被谁偷了呢?”
“如果是高山君自己弄丢的,那为什么会出现在山本同学的书包里呢?”
“应该是掉在哪里之后,被人捡起来,然后错放到了我的书包里吧?”
“如果真的有人并非出于恶意而这样做了的话,那么在山本同学被指认为犯人的时候,就该站出来说句话不是吗?没有这么做,说明他是故意的。不过我怎么都觉得是被偷的。你看,高山君那么宝贝这支钢笔,不应该轻易弄丢它才对啊。”
钢笔放在高山君的铅笔盒中,而铅笔盒放在他的课桌里,想偷钢笔的话,必须把手伸进桌斗里。那样一来肯定会被其他人注意到。我把这个问题说给宗像君听。
“做实验的时候已经不见了,也就是说在午休或者大扫除时被偷的。大扫除时肯定不行,周围人太多了。”
因为有两个组负责的区域是教室,所以屋子里有二十人左右。要想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偷走钢笔是不可能的。
“确实呢。只可能是在午休时偷走的钢笔。那天午休时,山本同学在干什么呢?”
“我记得是跟铃井同学、福田同学一起聊天。地点好像是教学楼后面那边。”我说出了好友的名字。
“如果铃井同学和福田同学肯在大家面前说出那天午休你们在一起,山本同学的嫌疑说不定就能解除了。”
“这个就……”
自从那件事以来,她们就再没跟我说过话,真的还能为了我在大家面前说出实情吗?如果被认为是我的同伙,可能反而会跟着一起被欺负。快到中午时,宗像君站了起来。
“午间餐要开始了,我得去学校了。因为今天是我等了好久的三色肉松盖饭!”
“你记得真清楚啊。”
“一个月的配餐表我都记在脑子里了。”
宗像君挠着头,在满天飘落的头皮屑中转身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下午的街道因空无一人而无比安静,只有我还在闲逛。实在没有地方去,我又沿着原路走回了家。傍晚妈妈回家后就问我:“今天没去上学吗?老师给我公司打来电话了。”我跟妈妈说走到学校附近突然觉得不舒服,然后就回来了。妈妈看起来比之前瘦了些,是因为担心我吧。我觉得很难过,就说了句“对不起”。妈妈像是快哭了一样摇了摇头。第二天,然后第二天的第二天,我还是没有去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