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依然记得很清楚。
那是升入高中后不久的事情。
当时是春天,四月。
我在闹钟响起之前便由梦中醒来,全是因为阳台传来的狗叫声。
打开窗户,在阳台堆积的樱花花瓣之上,一条小狗正在打滚。
看来是乘着风,不知被从哪里吹来的。
浅棕色的毛非常柔软,脸长得也很可爱。
我伸过去一根食指,它立刻用小小的舌头舔起来,还挺痒的。
然而我家禁止养宠物。
我在学校的电脑教室里做着领养小狗的告示。
告示难做极了。
偶尔休息一会儿,我从电脑教室的窗户眺望出去,正看到了开满花的樱花树。
我放上了小狗的照片,正在调整布局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要写清楚是公狗还是母狗才行。”
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子站在我后面。
是同班的本庄望。
“你是在哪儿捡到这个小东西的?”
我跟她说是风刮到我家阳台上的。
她最初也是不信的。
“风的通路?”
放学后,我带她走到了我家附近。
在小丘下的公园里,我用手指向天空。
似乎是感到刺眼,她的眼睛在镜片后面眯成了一条缝。
小镇的上空有一条浅浅的粉色的线。
仿佛用汲满了水的笔蘸着淡淡的水彩颜料在天空中画了一道。那是大量的樱花花瓣乘着这条风的通路在飞行。
风掠过了小丘,掠过我的家,向着永无止境的天际而去。
在教室跟本庄望交谈过后,我被老师带到了警察局,在那边见到了我的父母和姐姐。姐姐一见到我的面,就下狠手打了我一巴掌。
虽然大人们问了各种问题,但我也只讲了自己跟若槻直人在一起的这几天,关于本庄望与佐佐木和树的事全都没说。
我向他们问起了若槻直人的事,可是现在案件还在调查中,所以不能让我们见面。
虽然帮犯人逃跑有违法纪,但因为我并没有直接参与犯罪,再加上还是未成年人,最终决定让父母带我回家,只是被给了个严重警告,然后短时间内还要无数次重返警察局协助调查。
我回到小丘上的家时,小镇已经拉下了火红夕阳的大幕。几日没有打扫,阳台上堆积了大量的落叶,看来风并没有因为我不在而缺席。
当天十七点,本庄望走到学校旁边的派出所自首。
据说她在午休即将结束的时候,突然离开了教室,从此再也没有回学校。
这件事我是从深夜姐姐打来的电话中得知的。根据她从姐夫那里听到的消息,本庄望已经自首招供了。
姐姐说,还有另一个悲伤的消息。
她的开篇是:你冷静下来听我说。
“我觉得自己能理解,本庄同学为什么总是喜欢打听漂流物的事。毕竟,一觉醒来,自己房间的阳台上就挂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简直太神奇了。”
再见到若槻直人的时候,我正好要过生日。秋天已经过去,街上的行人都换上了御寒的外套。
“原来超现实的事物也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上的。跟松田君在一起时,我就这么想,感觉好像被拯救了。每次听到松田君说那些风的故事,哪怕只是一瞬间,也会让我忘记所有的痛苦,就像看小说或者漫画一样。所以,本庄同学才喜欢跟松田君聊漂流物的话题吧。”
一开始,我们两个都是一脸尴尬地坐在快餐店二层的禁烟区,喝着廉价的热咖啡。相对而坐,却都不敢看对方的脸。我只能一味地想着他大发雷霆要跟我绝交的情景,不过也并没有成真。我们一点儿一点儿、磕磕绊绊地互相报告了近况,然后说到了本庄望。
若槻直人那张女孩子似的面容依然没变,只是比九月底那次逃亡时更加消瘦了。他偶尔会垂下眼,沉默不语,只盯着盛咖啡的容器,长长的睫毛在脸上铺下影子,咖啡的热气因他的叹息而打着旋。这种时候,我就总觉得他是想起了本庄望。
“说起来,这个给你……”
我取出佐佐木和树的信给他看。被警察看押的佐佐木和树与我有过一次书信往来。我无法想象若槻直人读到这封信时的心情。
佐佐木和树在信中所写的是关于本庄望的事情。
那些与金城晃有关的可怕传闻,关于来实习的女大学生和自杀的女中学生的事,都不是传闻,而是事实。被害的两名女性,分别叫佐佐木纱耶香和本庄胜美。她们的人生全被金城晃毁了。虽然案件本身没有公开,但她们的家里人都知道是金城晃干的。
根据信上所写,本庄望和佐佐木和树从初中开始就为了同一个目的接触和来往。他们两人之所以选了我们的高中,也是为了接近金城晃。明明可以上更好学校的本庄望,原来就是为了这个理由考来了这里。比她跟我成为朋友还要早很多很多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金城晃了。
若槻直人沉默了好长时间之后,将信纸叠了起来。我们又回到无言的状态,一起望着窗外。地铁口前有个巴士车站,并非我们去往东京时乘坐的高速巴士车站,而是每天早上都会乘坐的日常线路公交站。一大群放学途中的学生正从那边路过,勾肩搭背,嬉笑打闹,看起来真是开心。他们穿的正是我不久前上的那所高中的校服。
我和若槻直人从各自的书包中拿出了函授高中的申请书与文具。
首先写上名字和年龄。
松田祐也,十六岁。
“原来不是在交往啊,那两个人……”若槻直人坐在我对面,边写边说道。
“嗯。好像不是。”
佐佐木和树的信上也写了差不多的话。
“那本庄同学果然还是喜欢松田君的吧。”
“怎么可能。”
“她跟松田君聊天的时候,看起来很开心。”
“那一定是因为那个啦。我家那个阳台,就是个喜剧制造器,肯定不是你说的那样。我第一次听说这种事。”
车站来车了,高中生们纷纷坐上去走了。
之后所剩的也就只有宁静的站前风景而已。
若槻直人停下来,伸手拿起咖啡喝了一口。
我把脸贴到志愿书上,埋头于那些空栏项目中,然后吸了吸鼻子。
那是我在教室与本庄望交谈后的翌日。
十月二日 星期四。
在天亮之前,我骑着自行车驶过坡道,到达平时光顾的便利店,买下了所有的报纸,坐在停车场上寻找那条报道。排版与记忆中一模一样,所以我很快就找到了,与挂在阳台上的报纸碎片别无二致。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朝着学校走去。东方的天空渐渐亮起来,这段时间的校舍沉浸在一派清冷的空气中。
穿过走廊,上了楼梯,进入教室,窗边的座位上还放着那个小小的、孤零零的盒装牛奶。
那是昨天午休时她喝的牛奶。
下午上课的时候,谁也没有拿去扔掉,就那么放着了。
没有人知道她去警察局的事,老师和学生们都照旧上着下午的课程。
牛奶的纸盒被吹进了气,胀得鼓鼓的。
像帮助若槻直人那样,拉着她的手逃离老师和警察不就好了吗?
她既没有回学校,也没有回自己家。
审讯结束后,她去了警察局的厕所,然后就没再出来。
眼前的这个小纸盒里,现在也还充满着她吹进的气息。
活着的最后一天,死去的几小时前,她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