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十日 星期二
我睁开眼伸懒腰的时候,若槻直人已经在玩PSP了,似乎是从哪里借来了插座,他两只手肘撑在角落的一小张桌面上,手指按着操作键。天井的窗户中照进来清晨的白光。到厕所洗过脸后,又在屋子里闲待了好一阵。我不断地叹气,惹得若槻直人心惊胆战地看过来,但我们却没再说过什么。
接近正午的时候,我们做好了出发的准备。看到被掸去灰尘的沙发,这间房子的主人也许会发现有人进来过了。收拾好后,我们背起旅行包,里面已经塞满了两人的脏衣服。想到应该去找个地方洗一下时,又觉得可能没这个必要了,如果若槻直人去自首,而我又没能阻止他的话,逃亡生活在今天就会结束了。
离开中野百老汇,走进一家小餐馆,我们点了当日的炸鱼套餐。店里摆着一台小小的显像管电视机,正在播放午间新闻节目。
“是山羊!”
喝着味噌汤的若槻直人看着电视叫起来。播放的画面好像是从直升机上拍到的,一个雪白的小点从高楼之间的细窄夹道中横穿过去。画面一转,出现的是市内动物园的入口。
“报纸上面怎么写的?”若槻直人问。
“挂在阳台上那张?”
“嗯。”
那张报纸的碎片就叠着放在我的口袋中。我把它拿出来,抹平褶皱。若槻直人伸头朝我手里看过来。
电视里还在继续播放着山羊的新闻。过街天桥上站满了举着手机拍照的人,明明已经绿灯了却没有一辆车开动,周围的人吓得不断后退。还有穿着制服、拿着巨大的捕虫网似的东西上蹿下跳的人,应该是动物园的饲养员吧。摄像机在混乱的人群中出没,捕捉着奔跑于都市中的那一身雪白皮毛。
而那家伙,蹄子踏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走在柏油路上,又用前脚踩着停了的出租车的发动机盖跳上了顶棚,在惊得呆住了的司机头顶上走来走去,伴随着嗒嗒的脚步声在车顶留下一处处凹陷,然后轻松一跃,跳去了后面一辆车上。车身微微摇晃,而它则像立于岩崖之顶一般,转动着长角的脑袋悠然地巡视四周。道路两旁看热闹的人群,大楼窗户里探头张望的脑袋,山羊带着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看着这些。直升机带着轰鸣声从空中穿过,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慢慢靠近意图将其捕获。然而山羊却腾空而起,如同飞翔一般越过了巨大的捕虫网,在根本没料到会朝自己而来的惊慌逃跑的人群中闪转腾挪,转眼便逃进楼宇之间,消失得无踪无影。根据播音员的讲解,山羊是今天早上趁着饲养员一时不备逃出来的。
标有后天日期的报纸上,刊载着一篇标题为《山羊的去向》的报道,里面写着,山羊从动物园逃出来后,最终误入驹入站,在登上十六时十七分发车的山手线外环电车后,被成功捕捉。
“报道成真了!这张报纸真的是从未来飞来的!太超现实了!我知道了,这种事就叫作超现实!”
“别再‘超现实’‘超现实’地喊了,求你了。”
我将报纸收回了口袋。若槻直人如此兴奋,我却只感到一阵恶寒。报纸在这一步变成了现实,那么下一步,若槻直人自杀的未来,也将确实无误地到来。
我们决定十六时前往驹入站,在此之前就在市内漫无目的地逛逛。首先在新宿站下车,去参观都厅。西新宿的高层建筑上端高耸入云,如同神殿般威严耸立。明明就在眼前的景色却让人感觉如此不真实,如果说是计算机动画反而更容易让人相信。走在笔直笔直仿佛永无止境的道路旁,我们抬头仰望着连绵的超高层建筑。这时我对若槻直人说:“班上的人,其实都很想帮你。大家私下都这么想。”
楼间强风呼啸而过,他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大家心里都觉得很愧疚,为视而不见而感到抱歉。”
之后我们再次从新宿车站出发,自动售票机前排着长队,其实一个人买两张车票明显要快一些,但本着AA制的原则,还是选择各买各的,结果就出了事故。排到若槻直人的时候,他刚要把钱放进机器,一个身着西装的大叔就一把推开他插队进来。若槻直人战战兢兢地低声说:“那个……”
大叔完全无视了他,自顾自地操作着售票机的触屏。若槻直人又重复了一遍,而大叔只是飞快地买好了车票,转身要往检票闸机的方向走。不凑巧的是,他一回身撞到了若槻直人的肩膀,若槻直人拿在手上的钱包掉在地上,里面的零钱撒了一地。加塞的大叔有那么一瞬间停住脚步,脸上露出抱歉的神色,但还是马上就逃掉了。若槻直人将硬币一枚一枚捡起来,我也走过去帮他。而售票机前的其他人,只是避开我们重新把队排好,一个接一个地买车票。可能是听到骚动,站务员往我们这边走来,捡到一半的我连忙拉起若槻直人逃离现场,在别的售票区买到车票后进了车站。往山手线月台走的时候,若槻直人突然在台阶上停下了脚步。
“总是这样。”背贴着墙壁站的若槻直人说。我站在他上面几级台阶,为了不妨碍其他乘客通行,一样是背贴着墙。
“感觉每次出了家门都会发生坏事。在邮局也遇到过同样的情况。我排队的时候,总有人插进来,即使提醒了,也装作没听见。”
“人活一辈子,这种事谁都会碰上的。我也一样。今天只是偶然而已。”
大量的人从面前穿行而过,像避开障碍物一样绕开了我们。站内广播声、人们的交谈声以及杂乱的脚步声都混在一起。
“他们只是觉得欺负这个人没关系,刚才那个插队的也是。看到我以后感觉这么弱的家伙可以欺负一下。被金城君盯上也是这样……”
不知是不是有电车进站了,从月台走下来的人突然变多,楼梯上挤得一点儿缝隙都没有。我继续听若槻直人说话。
“我想着杀了金城君,就不会有人在教室里脱我的裤子了,也不会有人再抢我的钱了。可是,什么变化都没有。”
“说是你杀了他,可是……”
“用菜刀捅了他。”
“但是,用刀捅之前,他已经被球棒打死了。菜刀是在金城君已经倒在地上以后才扎进去的。人不是你杀的,对吧?”
楼梯上汹涌的人流之中,若槻直人看着我的脸,他的眉头间浮起细小的褶皱,表情仿佛要哭出来一般。
“你知道阿萨谢尔的山羊吗?”若槻直人问。
“阿萨谢尔?”
车窗外,都市的风景缓缓流动。
“是一个神话传说。阿萨谢尔既是堕天使,也是荒野的恶灵。在古犹太人的诸多习俗中,有一种就叫作阿萨谢尔的山羊。因为我是山羊座的,所以对山羊相关的事都比较了解。这是一种真实存在过的仪式。”
仪式每年举行一次,由祭司选出两匹山羊,一匹献给神,一匹献给阿萨谢尔。献给神的山羊会被杀掉,然后用它的血来赎罪。而献给阿萨谢尔的山羊,则要在祭司宣读过全体民众的罪孽之后,背负着那些罪孽被放逐荒野。
“背负着人们所有的罪恶,被活着弃于山野。那就是阿萨谢尔的山羊,也被叫作赎罪山羊。”
由新宿站乘坐的山手线外环电车非常拥挤,我们站在门边,透过玻璃眺望车外。车门上边安装的液晶屏上显示着电子时钟,计划到达驹入站的时间是十六点。那只问题山羊依旧在市内到处逃亡,目前还在楼宇间穿梭。一群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围着能收看电视节目的手机,兴奋地喊着:“山羊快跑!”各家电视台的摄像机也追随着山羊到处乱窜。
“找山羊来顶罪,人的罪孽就能消除吗?”
“嗯,因为山羊会驮着这些,全部带到荒野中去。不然的话,人类会承受不住沉重的罪恶。”
窗外匆匆后退而去的楼群,有着神话世界一般的威严,但更多的却是荒凉之感。随着车身的摇摆,我们仿佛彷徨其中,不知所往。
我试着向他问起案件的事:“二十五日深夜,在矢鸭桥,除了你和金城晃以外,应该还有其他人在。你见到那个人了吗?”
若槻直人沉默数秒,终于点了点头:“其实我真的是下定了决心动手的,可那时金城君已经死了,所以我拜托他们两个,至少让我来认罪。”
“他们两个?”
“本庄同学和佐佐木君。”
听到他亲口报出名字,果然还是很受打击。虽然已经预料到会有本庄望,可没想到还有跟她交往的佐佐木和树。
“我从佐佐木君手里接过了球棒,让他们两个先逃走。分别的时候,佐佐木君说,如果没被警察抓到就发邮件给他,邮件地址写在他的博客上。”
本庄望与佐佐木和树离开了现场之后,若槻直人用带来的菜刀刺进了金城晃的身体,然后拖着球棒走回街上,最后在商店街入口处碰到了我。
“打了多少回,都打在哪里,这些佐佐木君都通过邮件告诉我了。被警察问起的时候,我可以说得尽量真实些。”
看来没有马上自首,而是躲起来数日,就是为了交换情报。这样若槻直人的证词才不会跟现场证据有出入。因为在二十五日深夜的台阶上,他们并没有串供的机会。若槻直人的邮件,原来是发给佐佐木和树的。
“不过为什么你会知道不是我干的呢……”
在昨天之前,我还真以为是他杀的,毕竟动机十分充分,连刺进胸口的菜刀都是他自己买的。
“之前在新闻节目里看到本庄同学的时候,你一下就认出她了呢。”
那是我们在网吧的时候,电视上放了一段记者在校门口采访学生的画面,本庄望正好从背景中横穿过去。那是走在放学路上的她。
“你居然能认出那是本庄同学。毕竟那天是她第一次把眼镜换成隐形眼镜,整个人的形象都为之一变,然而你却认出她了。你应该是在哪里见过不戴眼镜的本庄同学吧?那么也只有二十五日深夜了。因为,二十六日一整天你都待在我房间的壁橱里不是吗?”
若槻直人的脸上先是露出了钦佩的表情,但随即又叹着气摇了摇头。
“确实,那天晚上本庄同学没有戴眼镜。”
“为什么?”
“好像是金城君发起狂来,在反抗的时候被打掉了。”
虽然“发狂”这个词,若槻直人说得一脸轻松,却让我胸中郁闷难平。
“是那时候被踩坏的?”
“嗯。”
二十六日在学校时,本庄望好像说过昨晚眼镜被踩坏了。原来那不是借口,而是真的。
“不过你想多了。就算之前没见过,我也能认出不戴眼镜的本庄同学……”
“欸?真的?我都是靠眼镜来认她的。”
“能认出来的。”
若槻直人自信满满地回答。或许是因为他的视线一直都在本庄望身上,才不会受有无眼镜的影响,所以才会毫不犹豫地替她顶罪。
我想起在壁橱中,以及在网吧的单间里,偷偷啜泣的若槻直人。他并不是个特别强势的人,如今却抱着宁死也不说出实情的决心。我非常肯定这一点。因为它就写在后天的报纸上。供认罪行后上吊自杀的话,就算他的供词与事实有所矛盾,也无法追查下去了。如此一来,本庄望与佐佐木和树也就不用担心自己的罪行曝光。
若槻直人将他们的罪全部抹消了。接过金属球棒的时候,他一定觉得那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为了向教室中唯一肯跟自己说话的同学报恩。
电车终于到达了驹入站。
从山羊迷路走进车站月台,到它被抓住总共是三分钟的时间。但我们却觉得时间缓缓流淌,一切都在静谧之中慢慢进行着。
十六时十六分。
去往东京站方向的山手线外环电车驶进了月台。
直升机的声音在车站上空盘旋。
同时传来了一阵惊叫。
周围的人都回过头去看出了什么事。
通过东检票口准备上台阶的人都慌忙紧贴住墙壁。
随着台阶下面传来啪嗒啪嗒的蹄声,顶着一对“V”字形羊角的脑袋出现了。身上的羊毛比想象中的还要白,仿佛刚刚落下的雪一般。肩部看上去很瘦,体形却比镇上常见的狗都要大得多。看起来并不觉得强壮,但女性化的面容和身形却令人无法不感到一种油然而生的神圣。在人们的屏息凝视中,山羊静静地、漫无目的地移动着。
山手线的电车驶进站台,打开了车门。最先从电车上下来的人都因为眼前这个纯白色的生物而停住了脚步,后面的人紧跟着撞上来,一边抱怨一边也看到了那只山羊,于是同样一脸呆滞地站在原地。
山羊转动着长角的脑袋,盯着眼前打开的车门看了一会儿,接着后腿轻轻一弹,纵身跃进了车厢。车内的乘客都吓得向后退去,谨慎地与山羊保持着距离,而我们则隔着车窗玻璃看着这一切。
驾驶员和列车长似乎也发现了异常,既没有关闭车门,也没有开车。大家都停止交谈,默默看着,拿着手机发邮件的人也僵住了手指。听不到车内广播,平时纷纷扰扰的站台内此时一片死寂。
直升机的声音再次从头顶响过。
我和若槻直人交换一下眼神,紧跟着山羊进了同一节车厢。
山羊在车内闲庭信步,每走一步都伴随着蹄子敲打地板的声音。车内大概有二十位乘客,有些站起身警惕地戒备着山羊,也有些僵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山羊往前迈步,人们就更退向两边,将通道让出来给它。
一个穿西装的大叔两手举着正在看的报纸,盯着山羊不敢动。一个小孩子伸手指向山羊,立刻就被妈妈制止了。被白色羊毛覆盖的身体从一个中年大妈巨大的臀部蹭了过去,大妈紧闭双眼,发出细小的惊叫。有个大学生模样的男人在座位上睡着了,完全没有察觉到车厢里走进了人类以外的生物。直到山羊闻着他手指的气味,伸出紫色的舌头舔了一下。那人终于醒过来,先是环视了一圈盯着自己的人,然后视线才对上眼前的山羊。
若槻直人走在仿佛被停止了时间的车厢内。我紧跟在他后面。此时山羊则沉迷于女高中生手机上的挂饰不能自拔。
若槻直人站到了距离山羊仅一步之遥的地方。他伸出右手,用如同少女般纤细的手指接近那只生物头部的长角。横切面为扁平三角形的角,画出两道舒缓的曲线。若槻直人的指甲碰到羊角的瞬间,发出了咚的一声,听起来如同洞穴中落下了一滴水般清澈。
山羊转过头来,与若槻直人鼻尖相对。
一对横长的异样瞳孔。
若槻直人与山羊四目相望。“呀啊……”他打了个招呼,“外面的世界,好玩吗?”
山羊没有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少年。
下一个瞬间,一大拨穿着工作服的大人从车厢入口拥进来。等我们注意到的时候,站台上已经挤满了站务员、警察和饲养员模样的人。山羊被劈头蒙上了巨大的捕虫网。它只是略微慌张了一下,很快就不再抵抗。我们沉默不语地看着山羊被大人们带走。
电车进行安全检查的时候,站内又逐渐恢复了以往的嘈杂。被舔了手的大学生正用一块手绢仔细地擦着手。发车的广播响起,电车关闭了车门。我们就这样乘着山手线的电车出发了。
“那只山羊也是知道的,它其实无处可去。”若槻直人说道。兴奋之情尚且洋溢在车厢内每个人的脸上。
“这样反而更好。”
“你真的……打算去自首吗?”
“你不要跟警察说,就让我来当那个犯人吧。”
“那天晚上,叫你出去的那封邮件其实……”
“我知道。那也没关系。”
电车行进的过程中,我偷偷从口袋中拿出那张报纸碎片瞥了几眼。看着背面印的那篇报道,我想再跟他谈谈,哪怕把自首的时间拖后两天也好。
电车到了秋叶原站。车门打开,人流上上下下,就在车门即将再次关闭的时候,若槻直人突然起身跳上了月台,而我因为看着报纸的碎片出神,反应慢了半拍,虽然立刻起身追上去,但车门还是在我眼前关上了。
电车启动了,月台在慢慢地远离。我把手指插进车门的缝隙中用尽全力想要打开它,然而却敌不过电车行进的速度。越来越小的月台上,伫立着他凝望电车的身影。
“笨蛋!傻瓜!”
发现一切都迟了,我懊恼地不停踢打车门。
他已经计划好要去警察局了吧。从一开始就是,那是他唯一的目的。为了帮本庄望和佐佐木和树顶罪,最终只有被捕这一条路。拖延这几天不过是他为了通过邮件与佐佐木和树串供,是他向那些大人隐瞒事实真相的准备时间。
最终,我在东京站下了车。因为一时也想不出之后该怎么办,只好在站内闲逛。是不是应该跟若槻直人一样,去找警察寻求保护。警察们也在寻找我的下落吧。我用剩下的钱买了新干线的车票,以便回到小镇——那个有我和若槻直人一起上的高中、天空中还有一条风通路的、故乡的小镇。在那里我会见到本庄望。
十月一日 星期三
从东京坐新干线再换成私营铁路回到镇上时,已经是深夜了。为了避人耳目,我还是在网吧住了一宿。扔在停车场的自行车可能被拖走了,怎么都找不到。我用单间里装的电视看起新闻节目。驹入站被抓的山羊要远比我那向警察自首的山羊座朋友受关注得多。我换了频道,用电脑在网上浏览一番,收集各种关于若槻直人的消息。我还在网上查了下金城晃的手机,通过搜索厂家和型号,拿到了各种信息。准备睡觉的时候,才发现天已经亮了。
中午之前,我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一走到外面,天高云淡,沉重的旅行包已经寄存在车站的储物箱里,朝着学校走的我可谓一身轻松。街上还是一如既往,熟悉的建筑物、招牌和过街天桥,却又有种说不出的生疏。大概是因为周围人都在盯着我看吧,看惯了东京的街景,难免为这开阔的晴空与茂密的绿植而感动。
已经可以看到高中的校门了。若槻直人向警察自首的新闻已经播出,校门口却不见媒体的车辆云集。世人的兴趣已经转移到其他事上去了。学生们喧闹的声音从操场的方向传来。我躲在那后面的灌木丛里等待午休时间结束,然后进入了学校的领域。
我在教学楼中朝自己班级所在的教室走去。擦肩而过的几个学生都忍不住回头看穿着便服的我。这样确实太显眼了,本来我也想过回家换了制服再来,但为了不被人发现还是放弃了。至于能够逃过老师的耳目、一路顺利地走到教室,除了幸运也没有其他解释了。
教室里有十几个人,其他同学可能在食堂或者别的地方吃午饭。我一走进去,班上的人就全部停止了交谈,变得鸦雀无声,一瞬间所有的视线都集中过来。他们一定从早上就开始热议若槻直人被捕的新闻,其间说不定还夹杂着关于我至今没有被逮到、依然下落不明的消息。
“松田,你这是……”平时关系相当不错的一个男生靠过来跟我搭话。
“好久不见。”应付一句,我就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那后面就紧挨着本庄望的座位。今天她也还是在自己位子上吃着小卖部买来的蔬菜面包与牛奶。面包已经不见踪影,不过插着吸管的牛奶纸盒还摆在桌上。额头的剪影显得她异常认真,坐姿也挺拔笔直。戴的不是有框眼镜,而是隐形眼镜。
一看到我,本庄望惊讶得微微张开了嘴。
横坐在椅子上,背靠着窗边,还是那么舒适,而且也方便跟后面的本庄望说话。其他同学都远远地看着我们,说不定已经有人跑出教室去叫老师了。
“松田君,大家都在找你呢。”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一样,“听说,若槻君在东京被抓到了……”
“只有我回来了。”由于太紧张,几乎都发不出声音了。
“你之前一直在帮他逃跑吗?”
“差不多吧。”
“为什么不来找我商量呢?”
“因为班长你太一本正经了。”
我深吸一口气,让肺部充满了空气。
四下巡视一圈教室,竟然有种非常怀念的感觉。这些直到不久之前还是理所当然的景物。我的出现是如此不合时宜。
“没有时间了,直接进入正题吧。我有话想跟你说,关于若槻君做的事。”
本庄望歪了歪头。
“在二十五日深夜,他的手机上收到了金城君发来的邮件。那封邮件把他叫去了矢鸭桥。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偷偷带上了买好的菜刀,似乎是准备用这个杀死金城君。不过,叫他出来的却并非金城君本人。”
“什么意思?”
“在吉祥寺的井之头公园,若槻君给我看了他的手机。我也详细问了他当时的情况。”
“吉祥寺?你们还去了那种地方吗?”
“嗯。然后,我发现有件事很奇怪。金城君发来的邮件上写的是‘琴叶桥’,不是‘矢鸭桥’,他用了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人用的正式名称。因为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我特意查了一下,原来金城君手机的数字键‘8’上,沾着一小点儿血沫。似乎是在被打时,他的手机掉在了地上,而一滴血刚好溅在了上面。”
“然后呢?”
“由这些细节,可以做出两点推测。第一,金城君本来就不用‘矢鸭桥’这种叫法,至今也坚持称‘琴叶桥’的可能性。这样一来就全说得通了。金城君写了那封叫他出来的邮件,并在之后被其杀害也是顺理成章。”
“那另一个推测呢?”
“写邮件的人不愿意使用数字键‘8’的可能性。”
“写邮件的人?”
“此人不愿按数字键‘8’的理由,当然是因为那上面沾着血迹。也就是说,邮件是在金城君被打之后写的。毕竟被打得浑身是血的状态下也没可能写出那样的邮件。所以,在当时,发邮件的并不是金城君,当然也不可能是若槻君。”
“为什么?”
“若槻君没有必要给自己发邮件。与此相比,把这封邮件理解成叫若槻君出来而发会更加合理。也就是说,一个既不是金城君,也不是若槻君的人,当晚,出现在桥下。写邮件的人不愿意留下自己存在的证据。这是最重要的。所以才不能按下数字键‘8’。如果按下沾血的按键,血迹就会被破坏,那样一来就会暴露邮件是在行凶之后写的。但是擦掉血迹同样有风险,按键与机身的缝隙中可能会残留血迹,而且本来应该出现的金城君的指纹也会被一并擦掉。最终结论就是,不去碰它最为安全。那个人使用了不会留下指纹的方法,比如用戴着笔帽的圆珠笔之类,避开数字键‘8’来写邮件。不过要输入‘矢鸭桥’的话怎么都要按到‘8’,所以才用了正式名称‘琴叶桥’。”
她想了想,然后说:“还有其他输入方式可以打出‘矢鸭桥’吧?比如用方向键操作。”
由于手机的机种不同,输入法也有多种方式可选,有一种就是用方向键上下左右移动来选字的输入法。
“金城君的手机没有配备这种输入法。”
“那么,就是说除了金城君与若槻君以外,还有其他人在场了?”
“如果第二点推测正确的话,至少我认为是这样的,从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若槻君赶到的时候,金城君已经被真正的犯人们杀死了。”
“犯人们?”
“就是你和佐佐木和树。”
和煦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洒在课桌上。操场那边有人在打排球,可以听到球体在地上弹跳的声音。教室里的其他人还在远处往我们这边偷瞄,却没有任何人上前。只希望他们听不到我们的对话。本庄望慢慢垂下了眼,发帘给她知性的额头打上了细碎的阴影。
“你们的计划其实更为单纯吧?把若槻君叫出来,然后躲在别的地方报警。等警察赶来的时候,桥下就只剩金城君的尸体,还有若槻君,而他又有杀人动机。他会被当作犯人逮捕,没有任何人会怀疑到你头上。但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比如,眼镜掉下来被踩坏了,必须把破碎的镜片全捡起来。这在一片黑暗之中是非常耗时的工作,于是你们逃跑的时间被延后了。然后,若槻君又比邮件所写的时间提前了三十分钟到达。而决定性的一点就在于,他跟你们选择了同一天杀死金城君,所以提前到达现场,准备进行伏击。得益于此,在你们撤离之前他就出现了,两边碰了面。”
本庄望摇了摇头:“那什么,实在是可吐的槽太多了。别的先不说,首先,为什么一定是我跟佐佐木君啊。还有,选了同一天杀死金城君?也太巧合了吧?这可是杀人啊。”
“确实如此。巧到不可思议呢。不过也还是有一点道理的。恐怕,你与佐佐木君会选择二十五日晚上动手,跟若槻直人在那一天下决心杀人而带着菜刀出门,是出于同一个念头。只有那一天晚上,金城君必然是单独一人。究其原因,就是平时跟他一起行动的高木君去修学旅行了。对你们来说,这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一夜。换作其他日子,就算单独叫金城君出来,他也未必真的就一个人来,那时候可能就要面对两个对手了。”
“可是这些全都是你的想象吧?万一呢,万一金城君就是一直管‘矢鸭桥’叫‘琴叶桥’呢。”
“这个警察一查就知道了,问问高木君也可能知道,总之很容易查清的。”
“我说,我跟佐佐木君什么关系都没有啊。不仅如此,我还一直帮着被欺负的若槻君呢。我们会嫁祸给若槻君?根本不可能的!”
她的脸上满是恳切,简直就像寻求谅解一样。
为什么要如此逼问她呢?我们明明是朋友的。
“然而,我知道是你们。我已经知道了,也直接问过若槻君了。要装作不知情,继续如往常那样过日子,我觉得自己做不到。”
不只是班上的同学,连外班的人都聚集过来,一大堆学生的脸挤在教室入口处,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本庄望从头到脚都像泄了气一样。她的肩膀略微垮下来,仿佛卸下了什么东西。
她放弃抵抗似的叹了口气:“……那就是说,没办法了吗?”
“若槻君不打算告诉大人们实情,我也没打算报警。这是他的心愿。我希望,由你和佐佐木君去跟警察说。那样的话,说不定,他会原谅我的。而且,若槻君一直都知道那封邮件不是金城君,而是你们发给他的……”
是你们为了嫁祸给他而发的。
尽管如此,他却依然决定隐瞒实情毅然赴死。
“若槻君他一直都不肯对我说出真相。本庄同学在场的事,我是通过其他线索猜到的。”
“怎么猜到的?”
“那天晚上,在案发现场附近,有目击者看到一个拿着伞的女孩子。我想那应该是你。”
“那一天,并没有下雨呢。”
“我知道的。我看了那天早上的天气预报,知道不会下雨。”
二十五日那天的午休时间,我就像现在这样背靠着窗边跟她聊天。那时候,我骗她说今晚会下大雨,所以她出门时才会带上了雨伞。
“我预先知道了那天晚上这座镇上可能会发生杀人事件。”
“知道?怎么知道的?”
“我还知道犯人与受害者都是跟我同年级的人,所以才为了不让本庄同学出门而撒谎。我是想这样的话,本庄同学就不会成为受害者……只要一直待在家里,就一定不会被杀。然而,本庄同学却带着伞出门了。”
目击者正是因为对那把伞印象深刻,才会记住那个出现在犯罪现场附近的女孩子。而那个当晚会下大雨的谎话,我只跟她一个人说过。
“我明明是想救你的,很讽刺吧。我不希望本庄同学死,因为我非常尊敬你。我们是朋友,座位离得又近。那天晚上,如果不是找人顶罪,而是三个一起逃跑,让警察不知道谁才是凶手,难道不好吗?虽然金城君是个坏人。”
“因为我很害怕啊。”她细弱的声音像从身体里挤出来的一样。
“那天晚上,若槻君一来,计划就变得乱七八糟的,我想这下全完了。这时若槻君对我说,让我们逃走,就当事情是他做的。我没有那么厉害,你实在高估我了。”
“但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你们的动机是什么?”
本庄望与佐佐木和树有着怎样的过往,以至于非要杀死金城晃不可呢?
她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开,头也低了下去,眼睛和鼻子变得像大哭过一样红。正在此时,老师出现在教室门口,是一位身体健壮兼任生活指导的男体育老师。
“我必须走了……”
说完我站起身来。她的手跟着动了,像是要抓住我的手腕,但又在半空中停了下来,最终,她的手回到了自己的膝头。
“如果我早点儿注意到,跟你谈谈就好了。”
“真的呢,笨蛋。不过,瞒着你的我也有错。”
体育老师见我没有反抗的意思,也松了口气。在同班同学的注视下,我跟着老师走出了教室。到了走廊上,我回头去看本庄望。她手上拿着从小卖部买来的盒装牛奶,嘴唇夹着吸管,眼睛盯着窗外。外面依然是往常午休的光景,喧闹声从操场的方向传来。明亮的阳光照进教室,一张张的课桌显得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