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热的夏天,即使房间里有充足的空调,但是看见一个肤色雪白、海藻样头发、海蓝色装扮的女孩,任谁的眼睛都会清爽如吃冰。再说难得见于士杰领非夫人的女子出席,一时包厢里所有的人都眼睛齐刷刷地看向这刚进来的两人。连旁边的于士杰都不由得看了看于扬,究竟有什么好处。好处自然是显而易见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但是在于士杰眼里又有不同,以前的于扬正是合了名字中这个“扬”字,眼波如流,神采飞扬,叫人见之忘俗,今天的目光疲倦散漫,弱不禁风,怎么说呢,又是一种冷漠隔阂的感觉,桌上的其他女子起码在气质上无法与于扬相比。
想到在座男子历史无一清白,于士杰心中隐隐起了保护之念,但随即自己失笑,于扬不是刚从温室中移出来的小花,每常出入奸商群中,长袖善舞,精明强干远胜同龄人,自保绰绰有余。
大家似乎都相互熟悉,也都依着潜规则,不问于士杰带来的女子叫什么。于扬落座,旁边却递上一张名片,于扬还没看清,顺手摸向自己的晚装包,忽然想起,自己的名片还哪里拿得出来,上面起码有几项内容得拿笔划去。心中郁郁,接过名片低声说了句:“对不起,我没名片,我姓于。”接过的名片上赫然只印着“韩志军”三字,其他就是一个手机号。于扬知道这种名片的含义,但是懒得纠缠,放进包里当不知道。
原来韩志军就是这么个人,长得雪白粉嫩,胖得非常可爱,笑起来如无锡泥娃娃。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让于家大嫂害怕?总有他的厉害处在的吧。
他们讲些他们圈子里的事,于扬听不懂,认真吃菜,饿了一天一夜,再差的心情下面也会有好胃口。这一家的鸭片鱼头一向做得好,他们既然觥筹交错地顾不上吃它,于扬就不客气自己包圆。好的烹饪远胜燕翅,仅仅就人道出发,于扬就拒绝吃燕翅,所以自觉把小姐分派到她面前的份例放上转盘。这一手别人没注意到,韩志军好好地看了她两眼,觉得奇怪,这个姓于的女孩似乎微笑着,但是热度只限于脸皮,未到眼睛,一脸的敷衍。他还真没怎么见过一个女孩子看见他韩某人不感兴趣,对燕翅也不感兴趣的。都说于士杰眼光高,果然带出来的女人也不一样,韩志军心中暗自摩拳擦掌起来。
忽然包厢门被打开,一个黑色西服年轻男子走了进来。这人剃了个板寸,身板挺拔,非常帅气,叫人想起中央领导身边时隐时现的保镖,但是一说话却叫于扬大跌眼镜:“各位老总,小弟迟到,包涵包涵。”动作语调绝似电影里的黑帮兄弟,而且他说话时候一边脸会动,一边脸不会动,看上去笑不像笑,皮笑肉不笑,倒是有几分吓人。
韩志军笑道:“迟到,哪里一句话就放过你的,打一圈再坐下。小姐,给他酒杯和五粮液。”
果然那人就不敢坐下,端着酒从韩志军开始敬起,一点没有含糊,全都满杯下去,和他干杯的人反而随意有之,全下有之。于扬注意到,那些带来的女孩没一个不喝光的。最后到于扬面前,这人笑嘻嘻,真的是像皮笑肉不笑地道:“于大嫂喝果汁不大好吧,小弟给你倒上?”
于扬见他叫于大嫂,懒得与他分辩,场面上谁不知道越描越黑这句话。她现在已经看出这个人底子有点黑,不欲与之有任何过节,接过他倒来的白酒爽快地干杯喝下。但是也知道酒桌上不能开喝酒的先例,有第一口便有第二口,第三口,所以喝完就闷声不响,免得招人瞩目。于士杰非常适时地说了一句:“不会喝就别充好汉。”把别人欲起哄叫于扬喝酒的念头打压下去。酒桌上人的劣根性之一就是喜欢拿酒灌女孩子,一灌一推之间,自有妙语连珠出现,但到得后面,几分醉意上来,话语就不堪了。
新来的这个大家都叫他阿毛,其实这人身板长相都很帅气端正,但不知怎的一开口说话,就让人觉得有股邪气自然流出。尤其是他笑起来更是别有味道,倒有另类的魅力。于扬听见韩志军对他说:“阿毛你越来越狠了啊,我请客你都敢迟到,哪天是不是连面子都不给了?”
那个阿毛连忙陪笑道:“韩哥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空着肚子被你罚酒,说喝就喝,一点不敢抗命的,你就别提这事了好不?还不是老五得罪了人,我请对方来喝茶帮他们摆平。”
于扬心里又是好奇又是觉得好玩,喝茶?难道就是电影上说的喝讲茶之类的事?可是虽然竖起耳朵不动声色地听着,但是韩志军不再提起,阿毛也就不再说了。于扬心里颇为失望。看来这个韩志军是个复杂的人,三教九流都有一手。
那边有两个人在讨论房地产开发的事,于扬也有兴趣,听了会儿悄悄对于士杰道:“他们说小区面积扩大一倍,进水管也要加大一倍直径,但是流量是与面积成正比,是直径的平方啊。加一倍直径的话开户费不是要多交很多了吗?”
于士杰听着于扬在耳边轻声软语,心里不由酥酥的,于扬这种不张扬不冲动的低调理智态度是他最赞赏的,也是他生活中求之不得的,他听得出自己回答的时候声音也很温和体己:“不用管他们,他们最多定一个大方向,回头他们手下大帮技术员会给出正确数字。”
于扬点头,却见韩志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显然他听见了他们的说话。于扬微微冲他笑笑,便低头吃一块抛饼。这家的抛饼看来是用黄油煎出来的,味道很香醇,与一般小店拿花生油菜油什么的做出来的不同。
吃饭只是夜生活的开始,趁众人齐齐上楼去歌厅的当儿,于扬拖后一步,对于士杰道:“我可以单独请韩志军喝咖啡吗?有些话想请教他。”
于士杰闻言明显地不敢置信,心里也满不是滋味,犹豫了一下才道:“他今天喝酒了,他不是善类。”
于扬知道于士杰话里有话,意思是这会儿两人见面有危险,便道:“过了今天韩志军便不会认识我,想请他不是件容易事。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他大落时候是什么心态。”
于士杰明白了,刚才就见韩志军对于扬异常注目,想必于扬也心里清楚,她更清楚怎么利用她的魅力达到她的目的。于士杰不知怎的有点心寒,于扬太了解自己要做什么,下手也非常果决,不是那么容易掌控的女人,柔和只是她的表面。他只能答应,还大度地亲自拨通已经走到很前面的韩志军的手机,果然韩志军一口答应,欢欢喜喜下来。
于士杰铁青着一张脸看着他们离开,与众人敷衍着两人离开的原因,心里很是失落。但是没过一会儿便借口走了出来,找个僻静处给韩志军去电,“小韩,于扬是我堂妹,年轻不懂事,你照应着点。”
果然韩志军虽然喝了点酒,还是听得出于士杰话中有话,笑道:“于总你放心,我有分寸。”
于扬没听见电话里说了什么,但是听见韩志军这么一说,心里舒了口气,刚才很想叫于士杰打个招呼,但是又说不出口,因为自己中途和韩志军离开,够不给他面子,怎好再麻烦他做事?没想到于士杰真是好人,有心人,自发自觉地打这个电话,叫于扬一下子放下心来,于扬心里感激非常。韩志军如于士杰所说不是善类,是个背景复杂心思也一定复杂的人,在暗夜之下,于扬还真有点担心。但是现在她放下一半担心,怎么说于士杰也是个说话有分量的人,韩志军有这话衬着,必得不看僧面看佛面。
韩志军车开得很快,什么抢道压线之类的事都做,于扬在旁边坐着胆战心惊。不知道他驾照被扣光分怎么办,不过这人路数那么广,不会连驾照都搞不掂吧?相比之下于士杰开车就稳妥好多,基本不会抢道,车速也是不紧不慢。很快,车子便到了于扬说的咖啡店,那是个光线明亮装修雅致店堂开阔的咖啡店,于扬觉得与韩志军这种人说话要是找个暧昧地方,无疑等于提示他点什么。
韩志军看见这样子,自然也是心中了然,要不是前面于士杰与他打过招呼,他此刻心中一定会有点失望。于扬当作不知,给自己点了金汤力,韩志军只要红酒,两人一磋商,决定一起喝红酒谈天。等酒过来的当儿,韩志军看着于扬,不知道她约他出来要干什么,而于扬勉强对视,觉得这人的目光咄咄逼人,给人很大压迫感。既然是自己约他出来,自然得自己先开口,微笑找话道:“韩总开车很强势。”
韩志军道:“你不如直接说我开车很霸道,屡屡犯规。”红酒上来,“咱们干了这杯?”
于扬笑道:“随意吧。”便自己拿起来喝了一口,韩志军见她这一口不算小,便也作罢,一男对一女,灌酒的话意图太明显,没意思:“韩总这么好的车在城里开还真是伤料。听说韩总以前大落大起过,大落时候开车还那么猛吗?”
韩志军不屑地道:“我自会摸方向盘开始就那么开车,以前开普桑是那么开,后来开捷达也是一样,现在这车看着好看,其实驾驶起来手感不如捷达。”
于扬道:“那你买自动挡的干什么,运动型车多的是手动的,开起来才有味道,红灯过去抢道也快人一拍。”
韩志军笑道:“我要不再去换一辆,这辆给你用吧。”
于扬听得出他话里的调侃,当作不知地笑道:“我要那么牛高马大的车干什么,即使是自动挡的,开起来也费劲得很。韩总最早开普桑?”
韩志军见于扬刀枪不入,也起了好胜心,道:“错,我最早开拉达,你没见过吧?”
于扬道:“韩总看来发迹很早,我读大学后才见到拉达,但是那时候拉达已经不起眼了。不过在普桑出来前,拉达开出来还是很拉风的吧?”
韩志军笑了,一大口酒下去,道:“我当时也以为很拉风的,但是一见普桑出来才知道有距离,再后来又被个台商打击了一下,说普桑是人家七几年淘汰下来的生产线拉到中国蒙人的,但是那时候买到一辆车都不容易,想换更是休想。哈哈。那个时候政府大院里停着的是上海车,我的普桑开出去还比他们噱头。”
于扬见气氛融洽起来,便转上正题:“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样,像我公司遇见困难时,首先把车抵掉,房子怎么也不让出去。韩总可能车子一定要留着,宁可睡在车上吧?”
韩志军只是扬眉“哦”了一声,但是于扬明白,他心里一定已经清楚她找他说话的原因了,但是又不明她的意图,不便贸然说话,所以一个“哦”字打发。于是便自顾自继续道:“韩总一定会觉得我说这个出来很没面子,但是我觉得没什么,不是我本事欠佳,是谁也料不到国家政策变动,我只是很不甘心啊。”说着便把事情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下。
韩志军听了道:“天有不测风云,你好歹还可以见好就收,我当年可是血本无归,还欠下一屁股债。当时万元户都可以在街上横着走,我和一个朋友一起拿着39万美元到中朝边境的图们收购废钢,结果朋友带钱进去朝鲜后多日不回,后来传来消息说他给吃了闷棍,性命丢在朝鲜,钱自然也没了踪影。我的钱里面有一大半是借来的,借银行的、借私人的、借公司的都有,当时都不敢回来,躲在东北朋友家里避祸,顺便帮人发发货,直到一年半后存下几个钱才敢回家,你瞧,我这一身肥肉就是那时候在东北每天喝酒吃肉长出来的。”
于扬见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知道事情发生时候他一定连跳图们江自尽的心都有,现在能若无其事地说出来,只是因为他现在比以前混得更好更出色,于是说道:“相比之下,我算是运气了。但是现在谁要是问我什么什么的,我可没勇气这么举重若轻地说出来,我还是不甘心。”
韩志军笑道:“那也是。我看见《商界》什么的杂志上面说某个成功人物失败后信心十足,说什么自己相信自己的能力,有朝一日一定会咸鱼翻身。说实话那时候两眼一抹黑,人穷气短,再加一屁股债,哪来的底气,当然现在我也会那样说,但是你相信吗?经历过的人都不会相信。”
于扬忍不住连连点头:“是,我这才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很敏感的人,现在人家说一句话做一个眼色,我都要扯到自己身上,可不就是没底气,以前可以随人家怎么说,爱谁谁。”忽然觉得不对,怎么和一个不相识的人掏心掏肺地说了出来。
韩志军一拍桌子,声震全咖啡馆,引来无数侧目,但是他不管,自管自道:“可不是,那时候常为谁谁谁一句难听话吸闷烟喝闷酒,谁问也不说。后来回家后女朋友一看我这样就不敢惹我,能离我多远就多远。我也和你一样,很不甘心,凭什么我的钱叫人吞了,别人都没事。现在想想那时候我还是运气的,要是换我进朝鲜的话,吃闷棍的是我,性命都没了,还谈什么东山再起。我很不服气,他妈的,老子那时候就是不服气。”
于扬喃喃道:“那看来我还是很运气的了,起码我没背债,还没破产,有自己房子住,有钱吃饭。”
韩志军笑道:“说起来有劲,呀,酒没了,原来你也会喝,再来一瓶。”招手就叫小二,“我那时候带钱回家,全部钞票就买了一辆普桑,吃饭钱都没剩一块,还好女朋友单位好,工资高,心甘情愿养着我,还帮我付油钱。所以外面看着我可还是很风光的。那时候有车的少,我钻在车里与债主商量还钱的事,人家总是多相信几分,愿意宽限。所以后来我赚来的钱也就不急着还债,先钱滚钱,实在躲不过,连阿毛也帮不了忙了,才还上一点,否则要是一五一十赚来全还债的话,没有自有资金,我要混到哪天才出头。”
于扬一边听,一边想象着简简单单的话后面的风起云涌,不由自主道:“韩总,你赌性十足。”
韩志军笑道:“你这话不错,说到赌性,最没有赌性的是你家于总,他底子那么好,做事情却还是一板一眼的,虽然稳当,但是发展不快。最好你不要学他,他有那条件,我们可没法一步一步来。你不要吃惊,这话我和于总也直说过,说起来他还是最提携我的人,但他的行事风格我不喜欢,合作不起来。”
于扬心想,这里面不知会有多少故事在里头呢?以后如果有机会,倒是要问问于士杰:“谢谢韩总,看得起我和我说那么多话。”
不想韩志军却道:“看得起你?这什么话,从没想过这个,除了看死谁。”
于扬立刻笑道:“对,哪有看得起看不起的,眼里不过是可利用的和无法利用的。”
韩志军笑道:“你们于家出来的人,说话都是一套一套的,这话一说就说到点上去了。好,等着看你咸鱼翻身。”
于扬不知怎的,心情爽快很多,可能与喝了酒有关吧。仗着与韩志军谈得好,直接道:“韩总现在要不要人。我有一个伙计,非常吃苦耐劳,复员军人,如果你能接受他,我感激不尽。”
韩志军吃惊,道:“为什么不是你自己?”
于扬坦然道:“我还放不下身段,叫我到认识的人手下打工,我一时脑子还转不过弯来。”
韩志军道:“好的,你叫他过来试试,人勤快脑子拎得清,从头学起也快。但是工资不会高,一千二开始,以后做出来再加。”
于扬知道这个不是好价钱,韩志军在商言商,不可能出再高的价钱。但是方志军自己找的礼品公司推销可能连这个工资都有困难,便道:“这个工资不高,我和他谈一下看,他比较听我。对了,他姓方,名字与韩总一样,可巧了。”
韩志军略犹豫了一下道:“其实我也不要你来我公司做的,女人要那么能干做什么。回家养孩子搓麻将等老公回家多好。本来吃饭时候看你还有点味道,现在倒贴我都不要你,放个精明女人在身边,以后怎么死都不知道。”
于扬扬眉一笑,知道这说的是真话,本来韩志军会来咖啡馆是因为有企图,后来是看于士杰的面子扯几句,再后来才可能是谈出点味道来了。这最好,省得麻烦,笑道:“我快三十,也不是那块料。不早了,这瓶酒喝完结束?”
韩志军拿起酒瓶把酒平均分光,道:“干了吧。”
于扬一口喝下,心想他可能也不是很喜欢和自己说话,巴不得结束掉,但是自己目的已经达到,问出这个大佬大起大落时候的心境,恐怕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了。
不想下去后韩志军一定要送她回家,到他车旁,他不急开车门,反而拉开车后备厢给于扬看,“你看,这里面有红酒,有白酒,以后再要找我说话不要到这种咖啡馆来,找个好点的大排档,菜吃他们的,酒喝自己的,说话才痛快。”
于扬这才知道,韩志军厌烦的是咖啡馆这个环境,而不是她这个人。想起他刚刚一会儿拍桌子、一会儿骂“他妈的”,确实只适合在大排档上演。想到韩志军可能是把她当朋友才说出这一些话,于扬心里有点难以置信,两人除了都落难过,还有啥话题投机了?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