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来到了城里。住在一栋白色的二层楼房里,这楼房很像一口大棺材,可以装许多死人。尽管是新房子,却感觉有点像一个人因患有恶性病而浮肿的样子,也像一个因发横财而短期内吃胖的乞丐。每层楼有八扇窗户,正面每层有四扇,这房子侧面临街。一层的窗户对着一条通向院子的狭窄的走道,二层的窗户比围墙高,可以看见住着洗衣妇工的小房和一块肮脏的洼地。
这里的街道和我想的不一样。房子中间夹着两道细窄的土堤,前方有一块坑坑洼洼的泥地,泥地的另一端是罪犯劳改场。泥底的臭水呈深绿色,泥地里堆满了垃圾,都是附近人家院子里的垃圾。一股恶臭从泥地右端散发出来,那是一个积满淤泥的泥塘。我们的房子正对着洼地中心,垃圾堆占了半边泥地,上面长满了荨麻、野牛蒡、蜜酸模,泥地的另半边,是多里梅东特·波克罗夫斯基教父的花园。园里有一座漆着绿漆的亭子,是用薄木板制成的。那木板很薄,扔过去一块石头肯定破裂。
这地方脏得不得了,还很无聊。由于秋天的原因,这块堆满垃圾的、坑坑洼洼的泥地更令人恶心了,泥地表面油乎乎的,似乎脚踩上去就会被黏住。我已经习惯了干净的森林和田野,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小块洼地竟能堆那么多垃圾,于是我更加厌恶这个小城市了。
一堵灰色的破围墙矗立在泥地不远处,从围墙中间位置远远望去,能看见一栋褐色的小房子。那房子正是去年冬天我在鞋铺里做学徒时居住的地方。看见那栋房子,我心里很难过,它离我那么近,我怎么又要居住在这条街上了呢?
这家的主人以前经常带着他的弟弟到我母亲那里拜访,所以我认识他。他那位兄弟的嗓音非常尖,经常喊着:“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
他们都没有什么变化,哥哥还是一副和善的面容,钩钩的鼻子,留着长头发,很讨人喜欢。他弟弟叫维克托,那张长脸上依旧长满了雀斑。他们的母亲是我外祖母的妹妹,她脾气不好,经常对人大嚷大叫。哥哥已经结婚了,媳妇长得挺漂亮,皮肤像白面包一样,白白净净的,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
在到这儿来的头几天,她就对我说了两次话:“我送过你妈一件镶珠边的绸斗篷……”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感觉她不是那种送人东西的人,也不相信我母亲会接受她的馈赠。当她第二次对我提起这件斗篷时,我便打断她:“既然你已经送出去了,就不要老是夸耀啦。”
她很吃惊,往后退了一步说:“你说什么,你在和谁说话?”
她瞪着眼珠子,脸上显出很多红斑,叫她的男人。
男人跑进厨房,耳朵上夹着一支铅笔,手里拿着圆规。听完了妻子的控诉,便对我说:“你和别人说话时,必须用‘您’。要懂礼貌!”
说完后,他厌烦地对妻子说:“就这点儿小事你还来打扰我!”
“你说什么?小事?要是你的亲戚……”
“哪门子鬼亲戚呀!”男主人大嚷一声就跑了。
我也很讨厌外祖母的这种亲戚。我看亲戚之间相处得还不如外人。对彼此的任何糗事,他们比外人知道得更详细,说的坏话也更难听,拌嘴打架更是常有的事。
我很喜欢这儿的男主人。他经常把头发撩到耳朵后,很漂亮,一看见他,我就想起了以前的那位“好事情” 。他总是露出一脸得意的微笑,灰色的眼睛看起来很和善,几条皱纹出现在鹰钩鼻的两侧,很有趣。
他对他妻子和母亲说:“别吵了,你们这些老母鸡!”脸上还堆着善意的笑容,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
婆婆和媳妇每天都拌嘴。我真纳闷儿,她们怎么能那么轻易就吵起来,而且是瞬间就吵了起来。早晨起来,她们连头发也不梳,衣服也不打理,就在屋子里来回跑,像失了火似的,她们就这样整天忙个不停,只有午餐、午茶和晚餐的时间,才坐下来休息一小会儿。每次她们都吃很多,喝很多,直到喝得不省人事,或累得喝不动了才结束。吃午餐时也谈论饭菜,慵懒地拌着嘴,准备等一会儿大吵一架。不管婆婆做什么菜,儿媳妇总会说:“我母亲可不是这样做菜的。”
“不这样做,那肯定没有这样做的香!”
“可比这个香多了!”
“那你到你母亲那里去吧。”
“我是这家的女主人啊!”
“那我是什么呢?”
这时,男主人便打断说:“行啦,你们这两只老母鸡!够啦,你们都疯了吗?”
这个家里的一切都让人觉得奇怪,觉得可笑:这栋房子里唯一的一间又窄又小的厕所,是厨房到餐室的必经之路,因此端着茶炊或食物到餐室去必须得经过这儿。因而厕所这个地方就发生了很多滑稽有趣的故事,还常常闹出可笑的误会。我负责往厕所水槽里添水。我在厨房里睡觉,那个地方紧挨着正门门廊的门口,正对着厕所门。我睡在灶旁边,头被烤得发烫,风从门口灌进来,吹得脚发冷,于是我睡觉时,就把擦鞋底用的粗地毯都拿来盖在两条腿上。
大厅的墙上挂着两面镜子,镜框里是几张画,上面的文字显示出这几张画是由《田野》杂志赠送的;一对牌桌,十二把弯曲的椅子,这间屋子空荡荡的。一间小会客室里,摆放着琳琅满目的细软家具,几个玻璃橱里放着一些银器和茶具,那是“陪嫁”用的,还有三盏大小不一的装饰灯。寝室里黑洞洞的,没有一扇窗子,只有一张大床,边上放着衣柜和衣箱,从中散发出烟叶和红花除虫菊的香气。这三间屋子一直没有住人,一家人都挤在小餐室里,转身都困难。早上八点钟喝过茶后,主人兄弟俩便立刻搬来桌子,铺上白纸,放上仪器匣、铅笔、砚台,面对面坐下开始工作。桌子很大,几乎占满了整个屋子,还不停地晃动,主妇跟奶妈从婴儿室里走出来,身子就碰在桌角上。
“你们别老在这儿走来走去呀!”维克托喊道。
主妇觉得委屈,就央求丈夫:“瓦夏 ,你叫他别冲我大喊大叫的!”
“只要你不碰桌子。”男主人语气平和地说。
“我怀了孩子呢,这地方这么挤……”
“好吧,那我们到大厅忙活去。”
可是,主妇生气地喊道:“天哪——你见有谁在大厅工作的?”
马特廖娜·伊凡洛芙娜从厕所门口探出头,被炉火烤红的脸上带着凶相,她大声说:“你瞧瞧,瓦夏,你在干活儿,她占了四间屋子都产不下一个牛犊子来,真是山脊区 的贵妇人,只有一点儿小聪明……”
维克托面带坏意地笑了,主人大声叫道:“行啦!”
可媳妇却不停地骂着婆婆,说的都是最狠毒的话。
然后把身子往椅子上一倒,哼道:“我走,我去死!”
“别在这儿没事找事!活见鬼!”主人气得脸色发青,吼叫道,“这都快成疯人院啦,我这样累死累活,不都是为了养活你们啊,哎,老母鸡……”
一开始,这样的争吵令我感到害怕,尤其是当主妇拿了一把餐刀,跑进厕所,把两边的门插上,在里边尖声大叫时,我更加害怕得不得了。突然,屋里没声了,后来,主人把两只手托在门上,弯着腰对我说:“来,爬上去,把上边的玻璃砸碎,把门打开!”
我赶紧跳上他的后背,砸碎了门上的玻璃。正当我弯下身去开门时,主妇过来了,她用刀柄使劲敲我的头——但最终我打开了门。主人连拖带打地把妻子弄到了餐室里,从她手中夺过了餐刀。我坐在厨房里揉着被打的脑袋,很快就明白过来,我是白费劲:那把餐刀钝得连面包都切不断,更别提人的皮肤了,而且,也不用爬上主人的脊梁,站在椅子上就能砸碎玻璃;还有,应该让大人摘门插关儿,他们的胳膊那么长,会方便许多。打这件事之后,我就再也不害怕这家人的吵闹了。
他们兄弟两个都加入了教堂合唱队,有时他们一边工作一边轻声哼哼。哥哥唱男中音,一开头唱:
心爱的姑娘送我指环/我把它掉进了海里……
他弟弟用男高音应和:
跟随着这指环/我失去了人生的幸福。
主妇低沉的声音从婴儿室里传来:“你们疯啦?宝宝在睡觉……”
有时是说:“瓦夏,你已经有老婆了,不用再唱姑娘、姑娘的,这是干什么呀?晚祷的钟声快要响了……”
“那我们就唱教堂里的歌……”
但主妇又训斥道:“教堂里的歌能随便乱唱吗?何况是在……”她用手指着小门,像在演讲似的。
“我们不能在这儿了,要不——真是活见鬼!”主人说。他常常说必须换一张桌子了。可这句话,他已经连续说了三年。
主人们对别人的谈论使我想起了鞋店,那里谈论的也是这些内容。我明白了,主人们也认为他们自己是这城里最好的人,除了他们,其他人都不懂为人处世的规则。他们就按照这些我不懂的规则,无情地审判所有人。正是因为这种审判,我恨透了他们的规矩。打破这种规矩,在我看来,已成为一桩大快人心的事了。
我每天要干许多活儿,我身兼女仆的职务。每到星期三,要擦洗厨房的地板,擦茶具和其他器皿;每到星期六,要擦洗整栋住宅楼的地板和两边的楼梯;还要准备好烧炉子的木柴,刷碗,洗菜,提着菜篮子,跟在主妇后面,一起去市场买菜。此外,还负责到铺子里、药房去买东西。
我的直接上级是外祖母的妹妹,这位爱唠叨的、性格暴躁的老太太,每天早上六点钟左右就起来了,草草地洗一把脸,只穿一件内衣,就跪在圣像面前,向上帝抱怨自己的生活、孩子和媳妇。
“上帝!”她把手指撮在一起按在额头上,抽泣起来,“上帝呀!我不图什么,我什么也不要,只求您让我休息休息吧!挥动您无边的法力,赐予我安宁吧!”
她的哭声吵醒了我。我钻在被子里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听她的激动的祷告。秋天淡淡的晨光,穿过被雨水打湿的玻璃,从厨房的窗子照进来。又冷又暗的地板上有一个灰色的人影,用一只手画着十字,看起来很不安。她的头巾滑下来,小脑袋上灰白的头发一直披到脖颈儿和两肩。每次头巾从头上滑下来,她都用左手猛地把它拽正,嘴里喃喃地骂道:“咳,真讨厌!”
她用力地拍脑门,拍肚子,拍双肩,然后又祈祷起来:“上帝啊!请求您替我惩罚我的儿媳妇吧,把我所经受的一切侮辱,都加到她的身上。还有我的儿子,请您让他睁开眼睛,看清楚她,看看维克托鲁什卡 !上帝,赐予维克托鲁什卡恩惠吧,保佑他吧……”
维克托也睡在厨房里的高板床上,他被母亲的念叨吵醒了。于是他便用沙哑的声音喊道:“妈,大早上你又唠唠叨叨啦,真烦人!”
“好吧,好吧,你睡觉好了!”老太太服软地说。她默不作声地晃着身子,过了一两分钟,她突然又愤怒地喊道:“用子弹打烂他们的骨头,让他们不得好死,上帝……”
就连我外祖父也从来没有做过这么狠毒的祷告。祷告完了,她把我叫起来:“快起来,别睡了,你不是来睡觉的!把茶炊烧好,把木柴搬来!昨晚上没有准备好松明吧?哼!”
为了不让老太太唠叨,我尽快地干好一切,但她是不可能满意的。她就像冬天的风雪,在厨房里刮来刮去,嘴里说着这里不顺眼,那里也不满意。
“小点声,小鬼!把维克托吵醒了,我可不放过你的,快到铺子里去一趟……”
平日早茶,要买两磅小麦面包和两戈比给小主妇的小白面包。每次我把面包拿回去,她们总要满怀疑心地看个仔细,然后又托在手里掂一掂分量,最后问:“难道没有甜头?没有?张开嘴来!”然后,得意地嚷起来。
“你把甜头吃了,看,牙缝里还有碎渣呢!”
……我很愿意干活儿,喜欢打扫屋里的脏东西,擦洗地板,擦器皿、通风窗和门把手。有几次,我听到那些和好的女人议论我:“干活儿很勤快。”
“又爱干净。”
“就是有个倔脾气。”
“嗬,妈呀,是谁把他教养大的呀!”
她们两个想培养我对她们的尊敬,我只把她们当作傻鸟,不喜欢她们,不肯听她们的话,和她们谈话时也决不让步。显然,小主妇觉出有些话对我不起作用,因此她更加频繁地说:“你给我记住,是我们收留了你,把你从穷人家里救来的!我送过你妈一件绸斗篷,还镶了珠子边呢!”
有一次,我回了她一句:“难道要剥了我身上这张皮来还您的那件斗篷吗?”
“天哪,这孩子会放火的!”主妇听后很吃惊,疯狂地叫喊着。
杀人放火?——为什么?我呆住了。
她们两个常常向男主人告我的状,主人就严厉地对我说:“小伙子,小心点!”
可是有一天,他漫不经心地对他母亲和妻子说:“你们也太过分了,你们像使唤一匹骟马一样地使唤他,要是换了别的孩子,不是早已逃跑,就是被这种活儿给累死了……”
听到这句话,她们愤怒得哭了起来,媳妇跺着脚大声地嚷:
“你怎么在这个孩子面前说这样的话?你这个长毛傻瓜!你这样说了,我以后怎么再去使唤这孩子呢?我还怀着孕呢!”
他母亲抽噎着说:“瓦西里,我请求上帝宽恕你,但你要记住——你会把孩子惯坏的!”
她们气呼呼地走开后,男主人严肃地对我说:“你这个小鬼,看见了吗?为你闹出多大的口舌呀?要是再把你送回你外祖父那儿,你又得去捡破烂儿!”
我再也忍不住了,就对他说:“捡破烂儿也好过待在这儿!叫我来当学徒,可你什么都没教过我,每天就是倒脏水……”
主人吃惊极了,他揪住我的头发,但并不疼,盯着我的眼睛,惊讶地说:
“脾气倒挺大,小鬼,这可不行,不行……”
我猜想他肯定会赶我走了,可是,过了一天,他拿了一卷厚纸,还有铅笔、三角板、仪器,跑到厨房里来:“把刀擦好,看着这画,你画一画!”
一张纸上画有一座两层楼的正面图,楼上有许多窗子和泥塑装饰。
“给你圆规!你把每一根线量好,在线的两头,各打上一个点子,然后用尺照两点放正,再用铅笔画线,先横着画——这叫作水平线,再竖着画——这叫作垂直线。行,画画试试!”让我干这种干净的活儿,开始学艺,我心里非常开心,但我只是怀着虔诚的敬畏看着纸和工具,却不知道该怎样做。
我立刻洗了手,坐下来学习。先在纸上画好一条一条的水平线,检查了一下——很好,只是多画了三条。后来又画好了垂直线,可是仔细一看,我惊呆了,房子的正面不像房子,窗子歪歪扭扭,其中一扇悬在墙壁外边的空中,跟房子并起来了;门廊有两层楼那么高,墙檐画到屋顶中间,天窗开在烟囱上。
我欲哭无泪,盯着这无法挽救的不明物看了好久。纳闷儿怎么会画成这样。但没想明白,便决定凭想象力来修改。在房子正面所有的墙檐和屋脊上画了乌鸦、鸽子和麻雀;窗前的地面上,画了一些罗圈儿腿的人,张着伞,但这也不能完全掩饰图不成比例的样子。我又在整个画面上画上一些斜线。就这样把画好了的图样送到师傅那里去。
他的眉头皱得老高,抓抓头皮,表情严肃地问:“你画的这是什么呀?”
“这是下雨天。”我向他解释,“下雨的时候,房子看起来都是歪的,因为雨是歪的。还有,这些鸟儿,天一下雨它们就会躲在墙檐里。还有这些人,正往家里跑;其中有一个女人跌倒了;这边一个是卖柠檬的……”
“真是谢谢你了!”说完主人便大笑起来,他笑得趴在了桌上,头发在纸上蹭来蹭去。随后他大声嚷道:“啊呀,你这个小鬼,真该打烂你的屁股!”
主妇挺着大木桶一样的大肚子,左摇右晃地跑来,看了看我的作品,对丈夫说:“你该狠狠地揍他一顿。”
主人却很和善地说:“没关系,我开始学画的时候,比这个也强不到哪儿去……”他在歪倒的房子正面上用红铅笔做出记号,又把几张纸给我:“接着去画,直到画好为止……”
第二次画得比第一次好些了,只有一扇窗子画到门廊上去了。可我不喜欢空空的房子。于是,我就往里面画了一些人物。几个手拿扇子的太太和抽香烟的绅士在窗口坐着。其中一个绅士没有抽烟,他在逗其他人乐,只见他伸开手上的五个指头,用大拇指按在鼻子上,其余四个指头在不停地扇动着。一个马车夫在大门口站着,地上躺着一条狗。
“怎么又画了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主人生气地说。
我向他解释说没人的话太寂寞,却挨了他的骂:“别瞎画!如果你想学习——就乖乖地学!你这是调皮捣蛋……”
终于,我画好一张和原图很像的正面图,他非常高兴:“你看,还是能画好的嘛,照这样下去,不久就可以当我的助手了……”
于是,他给我出了题目:“现在,我要你画一张房屋平面图,屋子如何布置,门窗在什么位置,什么东西在哪里,我不告诉你——你自己去想吧!”
我跑到厨房里,闷着头想,从哪里开始呢?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我的绘图艺术研究,就停在了这里。
老主妇跑到我面前来,恶狠狠地说:“你要学画图?”
说着,她一把抓起我的头发,把我的脸冲着桌面撞去,我的鼻子、嘴唇都被撞破了。她暴跳如雷,把图纸撕得粉碎,把桌上的绘画工具都扔了,然后双手叉腰,得意扬扬地嚷道:“哼,我叫你画,撵走唯一的骨肉兄弟,把本领传给外人?办不到!”
主人听见便跑来了,他的女人也慢慢悠悠地跟过来。于是,又是一场争吵。三个人嚷着、骂着、吐口水、号哭。结束之后,等妇人们离开,主人对我说了这样的话,就算做了了结:“当下,你暂时不要学这些东西了——你已经亲眼瞧见,这闹成什么样子了!”
他总应付不了女人们的哭闹,他那窝窝囊囊的样子,让人可怜。
我早已知道老太太不想让我学习,她故意扰乱我。每次我打算坐下来画图,就先问她:“还有活儿要做吗?”
她就皱着眉头回答道:“有事我会叫你的,去桌子旁边胡闹去吧……”
没一会儿,就让我到某个地方跑一趟,要么就说:“大门外边阶梯上都扫干净了没有?你去把屋子角落里打扫干净,那儿满是灰尘……”
我跑去瞧,根本没有灰尘。
“你敢顶撞我?”她冲我嚷着。
有一次,她把格瓦斯泼在我所有的图上,又有一次把圣像前的灯油倒在图上面。她像个爱淘气捣乱的小女孩;还用幼稚、低级的手段来掩饰自己的阴谋。她是我见过的最容易生气、生气速度最快、抱怨最多的人,她抱怨所有人、所有事物。一般人们都喜欢抱怨,可是她抱怨起来特别来劲儿,像唱歌儿似的。
她对儿子的爱几近疯狂,这种力量使我感到既好笑又可怕,我只能把这种力量叫作狂热的力量。她经常早晨做完祷告之后,站在炉炕前的踏板上,两个胳膊肘靠在床边,语速很快地念道:“我的好儿子,你是上帝给我带来的意外恩宠啊,我亲爱的宝贝呀,天使的轻柔的翅膀啊。他睡着呢,好好睡吧,孩子,你做一个快乐的梦吧,梦见你的新娘吧。她是天下第一美人;她是公主,是商人的小姐,是有钱的姑娘啊!愿你的仇人死在娘胎里,愿你的好朋友长命百岁,愿你的身边围着大群的姑娘,她们追你,就像一大群母鸭追一只公鸭那样。”
听了这话我禁不住要笑。这维克托长得粗笨,为人懒散,满脸都是斑点,简直像一只啄木鸟,大鼻子、脾气倔、又呆又傻。
老太太的嘟囔声有时会吵醒他,他就迷迷糊糊地埋怨道:“滚开,妈,你还叫不叫人活了,老在我脸边叨叨……”有时她会唯唯诺诺地走下炉阶,笑着说:“好,你睡吧,睡吧……真是没大没小!”
但有时她会两腿一弯,撞在炉炕边,好像舌头被烫了似的,张着嘴,喘着粗气,恶狠狠地说:“狗崽子,你竟敢叫老娘滚开?唉!你真是我半夜里造的孽啊,魔鬼把你塞进了我的灵魂里,你为什么要出来呀,怎么不在出生前就死掉呀!”
她说的话只有最下流的、大街上的醉鬼才能说出来,简直难以入耳。
她觉不多,就是睡着也不安稳。有时候一晚上从炉炕上跳起来好几次,扑到我睡觉的长椅子上,把我叫醒。
“你怎么啦?”
“别出声。”她低声地说,两只眼睛盯着黑暗中的什么东西,指头画着十字,“主啊……伊利亚先知啊……女殉教者瓦尔瓦拉……保佑我,别让我突然就这么死了啊 ……”
她哆嗦着手,点亮了蜡烛。她的长着大鼻子的圆脸,紧张得发肿,不停地眨着灰色的眼睛,眼神里充满了恐慌,她注视着在黑暗中变了样的东西。厨房很大,满是立柜和箱子,夜里厨房显得很窄。月光静静地洒进厨房,圣像前长明灯的火苗颤动着,插在墙上的切菜刀闪着冰柱般凄冷的光,还有架子上黑色的煎锅,看上去就像一张丢失了眼睛和鼻子的脸。
老太太小心翼翼地从炉炕上下来,好像从岸上爬进水里似的,她光着脚走到屋角去了。在那里,洗手槽上边有一只带耳朵的洗手器,像一颗被砍下来的脑袋。旁边有一只水桶。她一边喘气,一边咕咚咕咚地喝水。然后透过窗子玻璃上的一层薄薄的冰花,向外望去。
“饶恕我吧,上帝,宽恕我吧!”她轻声地祷告。
有时,她把蜡灭了,黑暗中在地上跪着,委屈地小声说:“上帝啊,有人爱我吗?有人需要我吗?”
她爬上炉炕去,对着烟囱的小门画一个十字,用手摸一摸,看风门是否关紧了。手沾上黑煤,就使劲儿地咒骂。不知为什么,没一会儿她就睡着了,似乎一种无形的力量镇住了她。我每次受她虐待的时候,就想:幸亏外祖父没有娶她这样的妻子——要不然,少不了挨她骂!她也肯定会受他的苦。她虽然经常虐待我,但我能看出,她那张肿胖的脸上常常显出忧伤的表情,眼里也常常含泪,那时她说的话颇有道理:“你当我容易吗?生下孩子,把他们养大成人,难道是为了给他们当老妈子吗?我这是享福吗?儿子娶了媳妇,就不管自己的母亲啦,你说,这好吗?啊?”
“不好。”我如实地回答。
“是吧?本来就是不对的嘛……”
接着,她就厚脸皮地说起儿媳妇的坏话来:“我跟儿媳妇一起去洗澡,瞅见她那丑陋的身子,就纳闷儿他看中她什么了,还把她当美人儿。”
谈到男女之事,她说的脏话简直难以入耳。一开始我听了很反感,可后来,就不讨厌了,渐渐地有兴趣了。还觉得在这些话里蕴含着沉痛的道理。
“女人有一种连上帝都能被她骗过的魔力 ,你瞧!”她拍着桌子骂道,“因为夏娃,世人就都要遭受下地狱的苦难,你瞧瞧!”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女人的魔力。我猜测她要用这种话来吓唬别人,尤其是“夏娃欺骗了上帝”这句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我们院子里,有一些厢房大小和正房差不多。两座房共住着八户人家,其中有四家住着军官,第五家是团队的神父。整个院子里都是勤务兵、通信兵。洗衣妇、老妈子、厨娘,隔三差五就上他们那儿去。在每个灶房里,经常上演争风吃醋的丑剧,经常听到哭骂、打闹声。那些兵常跟自己的同事、跟房东家的土木工人打架,他们还打女人,院子里到处可见淫乱行为——年轻力壮的青年人忍不住兽性的饥渴。这种生活充满强烈而狂暴的肉欲,强者肮脏的夸耀,乏味透了。我的主人们在每次午餐、晚茶、夜餐的时候,总是对这些事进行一番详细的、无耻的议论。老太太知晓院子里所有的事,总是兴致勃勃地、幸灾乐祸地谈论着。
年轻的主妇厚厚的嘴唇上挂着微笑,一声不响地听着她的话。维克托哈哈大笑。主人皱着眉头说:“妈,别说了……”
“天哪,话也不让我说啦!”老太太发起了牢骚。
维克托鼓动她说:
“讲吧,怕什么?又没有别人……”
大儿子既厌恶母亲又怜悯她,尽量不和她单独在一块儿,如果碰巧单独在一起,当娘的就肯定会说儿媳妇的坏话,还要向儿子要钱。他慌慌张张地拿出一或三卢布,有时是几个银币塞到她手里。
“母亲,不是我舍不得,只是您拿着钱也没处用。”
“谁说的,我会施舍给乞丐,还要买蜡上教堂……”
“算了吧,你哪里是要施舍给乞丐呀!你会把维克托宠坏的。”
“你不喜欢你弟弟吗?真是罪过啊!”
他站起来甩手走开了。
维克托老是嘲笑他的母亲。他嘴很馋,总是嚷嚷着肚子饿。每到星期日,他母亲烧油煎饼,总是另外留几个放在罐子里,偷偷藏在我睡觉的那张床下,等维克托做礼拜回来,就拿出罐子,嘴里嘟囔着说:“怎么不多留点,老东西……”
“你快吃吧,别让别人看见……”
“你这么糊涂,我偏要说出来,说你如何把油煎饼偷偷藏起来给我,榆木疙瘩!”
有一回,我从罐子里偷吃了两个油煎饼——维克托就揍了我一顿。他很讨厌我,我也很讨厌他。他老是捉弄我,一天让我给他擦三次皮鞋。晚上他睡在搁板床上的时候,把床板推开,从板缝里往我头上吐唾沫。
维克托学着他哥哥说“母鸡畜生”的样儿说一些土话。可是他们说得都很荒唐,很无趣。
“妈,向后转!我的袜子在哪儿?”
为了刁难我,他常常问一些愚蠢的问题:“阿廖什卡,你说:为什么写成‘发蓝’,却读作‘发懒’?为什么说‘排钟’ ,不说‘钢管’?为什么说‘树木’,不说‘坟墓’呢?”
我讨厌他们说的话,从小外祖父母就教导我说文明话,开始我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什么“好笑得可怕”“高兴得吓人”“想吃到死为止”这种不合逻辑的话。我想好笑的事怎么会觉得可怕呢,高兴的事怎么会吓人呢,而且所有的人都是要吃到他们死的那天为止的。
我向他们询问:“还能这样说啊?”
他们就骂我:“你看看,好一位先生啊!得把你的耳朵给摘下来……”
可是我又觉得“摘下耳朵”这话很奇怪,只有花、草、核桃才能够摘下来。
于是他们为了能够证明耳朵可以摘下来,就用力揪着我的耳朵。但我还是不服,十分得意地说:“最后还是不能把耳朵摘下呀!”
我的身边,充斥着许许多多凶狠的恶作剧和下流无耻的勾当。它们比起库纳维诺街上那不计其数的“青楼”和“游女”还要多得多。在库纳维诺龌龊勾当的背后,还可以觉出有一种原因说明这种行为是情有可原的:比如饥一顿饱一顿的贫苦生活、艰辛的劳动等。可是这里的人都吃得很饱,过得很舒坦。与其说他们在工作,还不如说他们在空忙些无谓的事儿,让人百思不解。并且在这地方发生的一切事,都碰触着人的神经,压得人无法呼吸。
本来我的生活就过得特别糟糕,外祖母一来看我,我心里更不是滋味了。她每次都从后门进来,路过厨房对圣像画一个十字,然后对妹子大大地鞠上一躬,这鞠躬无比沉重,压得我不能呼吸。
“哎哟,阿库林娜,是你呀。”主人毫不在意地、极其冷淡地接待着外祖母。
我没认出这人就是外祖母:她的双唇紧紧闭上,别别扭扭的样子和脸上的表情与平时完全两个样儿,她轻轻坐在了门口污水桶边的长凳上,好像犯了错似的,一声不吭,恭恭敬敬地轻声回答妹子的提问。
这让我很伤心,我就气愤地说:“你干吗要坐在这种地方?”
她温柔地眨眨眼睛,用责备的口气说:“你不是这儿的主人,还轮不到你多嘴!”
老婆子开始抱怨起来:“他就是什么闲事都爱掺和,任你怎么打骂都不改。”
她常常落井下石地问外祖母:“阿库林娜,怎么样,依然像乞丐似的生活吗?”
“这有啥的……”
“只要脸上挂得住,当然也没啥。”
“据说基督从前也是凭借乞讨过活的……”
“这种话是邪教徒说的,是糊涂人说的,你这个老傻瓜竟信以为真了。基督并不是乞丐,他是上帝之子,经上写着,他来到这个世界,是要荣耀地审判活人和死人的……就连死人也是要受到审判的 ,我的老姐姐,记着吧,就是把骨头烧成了灰,也难逃他的审判……基督要惩戒你和瓦西里 的傲慢,从前你们富有的时候,有时,我去托你们帮忙……”
外祖母静静地说:“那时候我可是全力帮助过你,可是你看看,上帝却给了我们惩罚……”
“这么一点惩罚怎么够啊,远不够啊……”
她用她那永远精神头十足的舌头,把外祖母大说特说了一番。我听着她的狠毒的话,又难过,又诧异,外祖母如何能忍住不还口的呀。每当这时候,她就变得有些讨人厌了。
年轻的儿媳妇从屋子里出来,对外祖母客气地点了点头:“请您到餐室里来,没关系的,请进来吧!”
老太婆望着外祖母喊道:“把鞋底弄弄干净,乡巴佬儿就是脏兮兮的!”
主人十分愉悦地接待外祖母:“啊,智慧的阿库林娜,日子过得如何?卡希林他老人家怎么样?”
外祖母嘴角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你依然是在辛勤地干活儿吗?”
“对,老样子,跟在牢笼里关着没两样!”
外祖母和他聊得很亲热很投机,同时还保持着长辈的风范。谈话中,他也提到了我的母亲:“的确,瓦尔瓦拉·瓦西里耶芙娜……是个特别好的女人——勇敢果断的个性很有男子气概!”
他的妻子就跟外祖母打岔:“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送过她一件黑绸子镶珠边的斗篷?”
“怎么不记得……”
“那件斗篷完完全全是新的……”
主人嘟囔着:“对啊,斗篷、短衬衫,生活啊——可真让人头大!”
“你说什么?”她犯疑地问他。
“我吗?没说什么……舒坦生活容易过,好人容易死……”
主妇不耐烦了,问他:“我就不懂了,你说这话是为什么?”
然后,她领着外祖母去瞧刚出生的宝宝。我把桌上用过的茶具收拾下去。主人沉思着小声地对我说:“你的外祖母真是顶呱呱的人物啊!……”
我十分感激他这么说。但等我和外祖母独处的时候,我非常难过地对她说:“你上这儿来干吗,为什么来呀?你明明清楚他们是些什么玩意儿……”
她那十分美丽的脸上显出亲切的笑容,瞅着我答道:“哎,阿廖沙,我都知道。”如此一来,我倒觉得害臊了。当然一切事儿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什么都知道,甚至连我现在的心思都能猜得到。
她十分小心地回头望了一眼,确认没有人过来,然后抱住了我,和蔼地说:
“你如果不在,我是不会来这儿的,我找他们做什么?再说,你外公病了,我照顾他,干不了活儿,家里一分钱都没了……还有,我儿子米哈伊尔把萨沙撵了出来,要管他的饭。这儿答应每年给你六卢布,所以我合计着,你在他家已经干了半年,至少也能给一卢布的工钱吧?……”她凑到我耳边轻声说,“他们叫我好好训你一顿,他们说没人能管得了你。我的心头肉啊,你要再忍两年,在这儿干着,直到你能站稳脚跟,你要忍耐,好吗?”
我答应她忍耐,这确实是非常不容易的;为了填饱肚子,我没日没夜地干活儿,这种乞丐似的毫无趣味的日子折磨着我,一切都像是在梦里。
我有时会想:逃跑吧!可是那时正值严冬。每天夜里,暴风雪狂吼,寒风在阁楼上来回刮着,房梁被冻得硬邦邦的,发出吱吱的声响——能逃去哪里呀?
他们禁止我出去闲逛,我也没有闲逛的时间。冬季里短短的白天,迅速地、不知不觉地在繁忙的家务活儿中过完。
可是教堂是一定要去的地方,我每逢周六要去做一整晚弥撒,遇到节日要去行晚祷。
我很喜欢去教堂。我爱站在一个宽敞的黑暗墙角里,望着远处的圣像壁。它在烛光的照耀下变得斑斑驳驳,汇成一条金色的小河,流向灰色的石坛。圣像的影子缓缓地晃动着,圣幛中门的金黄色的花边快乐地抖动着,烛光就如金色的小蜜蜂一般,轻轻摇摆,妇女们和姑娘们的脑袋,像一朵朵的花。
周围的全部事物都与唱诗班的歌声很协调,这里的一切都像童话似的神奇,整个教堂跟婴儿床一般,在漆黑的夜里摇摇晃晃。
有时我感到整个教堂好像沉到幽深的湖底里去了,消失不见了,为了去过一种不同以往的、任何东西都无法超越的生活。我的这种体会,可能是从外祖母讲的基捷日城 的故事中来的。我时常同周遭的人一起迷迷糊糊地摇摆着,唱诗班的歌声、祷告声和人们的叹息声将我们引入梦境,吟诵着一首基调感伤的故事歌:
当复活节晨祷之时,一队可诅咒的鞑靼人,如一大群凶恶的狗闯进了基捷日城里……
啊,上帝,啊,我的主,最为慈悲的圣母啊!赐福您的奴隶吧,让我们听完这早晨的圣书,让我们安安全全做完祷告!
不要让那些鞑靼人污染神圣的宫殿,对我们的妻子和闺女施暴,蹂躏我们年幼的孩童,残害我们年迈的公公!
我的主!您请听啊!圣母啊!您请听啊!听我们的祈祷,听我们的诉求。
万王之王发了命令,召米哈伊尔,神的信差:“去,米哈伊尔,到地上去,到基捷日附近去制造地震,让整个城池沉入湖底;于是,既不歇息,也不觉累,从晨祷到彻夜祈祷,教堂的神圣礼拜仪式每样都做到永垂不朽,世世长存!”
在那些岁月,我满脑子装的都是外祖母的故事歌,就好比蜂巢装满了蜜。好像我连想事也遵循她的故事歌似的。
我从没有在教堂里做过祷告——面对着外祖母的上帝,对于学外祖父念那种气哄哄的祷词和哭哭啼啼的圣诗,我很害臊去学那些。我认为外祖母的上帝会不待见这种形式,就像我自己不待见它一样。何况,这些东西都是书本上出现的,这就是说,上帝也跟一切认字的人一样早已把它铭记于心了。
所以我在教堂里,当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感伤,或是前一天的一点半点的屈辱打击我、搅乱我的时候,我就潜心构思自己的祷告词。一旦记起自己糟糕的命运,不用下多大功夫,就能让那些埋怨的言语,顺其自然地变成一首诗歌:
天哪天哪,我再也坚持不了,快快,让我长大成人!否则的话,我确实难受,这样活着不如死去——主,你宽恕吧!
想学是什么也学不到。那个鬼老太婆马特廖娜,如狼似虎地对我咆哮,继续活着也了无趣味!
到如今,我脑子里依然记着这些自己编的“祈祷诗”,孩童时期用自己脑子思考出来的东西,变成一道道深刻心间的疤痕,这一生都会铭记。
待在教堂里非常不错,我在那里也得到休息,跟身处森林和旷野一样。已经尝过太多悲哀、被狠毒和残暴的生活所污染了的这颗小小的心,被这模糊的强烈的梦想洗涤了。
但是,在严寒的天气,或是风雪在街头呼啸,似乎整个天空都结成了冰,被风一并带进雪云里,大地也在厚重的积雪下冻结,好像永远没可能再次焕发生机的时候,我才去教堂。
我最爱静谧的夜晚,在城里从一条街跑到另一条街,或是走进一处寂静的小地方待着。有时候一边跑着,一边感觉好像自己背上长了翅膀,整个人都飞起来一样。只有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跟夜空中的月亮没两样。我的影子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移动着,滑稽地撞到了柱石和栅栏,把雪的白光挡住了。更夫在街道中央走着,手拿打板,身上裹着厚厚长长的衣裳,身边还有一条瑟瑟发抖的狗。
这个傻乎乎的人像一座狗窝。这狗窝从院子里出来,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狗颇感无奈地跟在它身后。
有时候会碰到心情愉快的小姐和少爷,我想他们可能是从做夜弥撒的教堂里逃出来的。
有时,从明亮的窗户上的通风口,散发出一种奇特的香味,散到外边清新的空气里来。这是一种特别好闻的却陌生的味道,使我想起我所没听过的那种另类的生活。我便在窗底下驻足,鼻子边闻着,边竖着耳朵进行各种猜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何种人在这房子里住着呢?教堂里在做夜弥撒,他们还玩儿得那么厉害,弹着一种不寻常的吉他。低沉的铜弦声从通风口流出来。
无人问津的吉洪诺夫街跟马尔丁诺夫街的拐角处那座又矮又小的平房让我十分感兴趣。我初次看见它是在谢肉节 周之前的一个冰雪消融、月光皎洁的夜里,从窗户上方形的气窗中向街头发出一阵热乎乎的蒸汽和一种特别的响声,正如有一个威猛和善的人正紧闭双唇哼小曲儿,虽然歌词模模糊糊,调子却好像挺熟悉挺易懂的。但是再仔细一听,却被烦人的弦声遮盖掉了,再也听不清楚了。我坐在石板阶沿,心里想这绝对是一种迷人的提琴声,因为听起来心里特别难受,不是滋味。这乐器有时发出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使整间房子都撼动起来,玻璃也吱吱作响。房檐上滴下冰水,我的眼泪也夺眶而出了。
更夫默不作声地走到我的身旁,把我从阶沿上推下,问道:“为什么在这儿待着?”
我说道:“听音乐呀。”
“不管你干吗,赶紧滚开……”
我匆匆忙忙围着这段街跑了一个圈儿,又回到原处,可是奏乐已经结束了,从气窗传出来阵阵欢声笑语。这声音和伤感的乐声根本没办法比,使我以为刚才身处梦境。
几乎每周六夜里我都到那座房子前面听听,但仅有一次,那是在春天,我才再次听到大提琴的声音。那一回,差不多一直奏到半夜,我回去时遭了一顿打。
头顶冬日的星夜,在寂静的街头走着,让我长了许多的见识。我特意选择了离中心区稍远的市梢,中心区街上太亮了,我担心遇到主人的朋友,让主人逮住我没有去做夜弥撒,而是在街头闲逛。最麻烦的是酒鬼、警察和妓女们。但在市梢头,只要下层屋子的窗户没有结上冰花,并且没有放下窗帘,就可以往屋里瞧一瞧。
通过窗户,我看到了色彩斑斓的场景。我瞧见有些人在祈祷,一些人在亲嘴,一些人在玩儿牌,还有一些人在打架或是在心神不宁地、悄然无声地交谈着。这沉默的,鱼一般的生活,像西洋镜一般呈现在我的眼前。
在一个地下室的桌子边,我瞧见有两个女人,一个非常年轻,另一个比较年长一点。一个长头发的中学生坐在她们面前,一边挥舞着一只手,一边给她们念着一本书。年轻的那个,靠在椅子背上听着,严肃地紧蹙着眉;那个年长些的,消瘦的、头发蓬乱的女人,忽然双手遮面,肩头抽搐。中学生把书扔开了。很快,年轻的那个站起身来向外面跑去,他就跪在头发蓬乱的那个女人的跟前,开始亲吻她的双手。
再向另外一扇窗户张望,瞧见一个留着大胡子的高大男人,将一个红衣的女子放在膝上,像哄孩子似的把她晃着。他双眼睁大,嘴巴张开,样子好像是在唱着什么。那女的笑得浑身颤动,向后仰着背,双脚胡乱踢着。然后,他又把女的身子摆正,重新再唱,女的又大笑了。我瞅了他们好久,直到晓得他们预备彻夜这么玩儿,我才离开。
这种场景,有很多留在我的头脑里无法抹去。我经常由于看得入了迷,回家晚了,主人们就会感到疑惑,盘问我:“你去了哪个教堂?是哪位神父主持的?”
他们知道全城的神父,并且他们也都知道哪天该念什么经,我说谎是能轻易被他们识破的。
婆媳俩所信仰的上帝,就是我外祖父的那位脾气极大的上帝,这位上帝,要众人在他的面前常怀敬畏之心。她们的嘴边,常念叨着这位上帝的名字,即使在争吵的时候,也吓唬彼此说:“看着吧,上帝会惩罚的,他会叫你成驼背,低贱玩意儿……”
大斋节第一周的周日,老太婆做煎油饼,都煎煳了,她那张被火烤红的脸,满含愤怒,厉声吼叫道:“啊,你们全给我去死吧……”
突然,她又闻了闻煎锅,脸色一沉,将锅把摔在了地上,流起了眼泪:“哎哟,煎锅有肉腥味儿,浑蛋,周一那天吃素的时候,我没有把它弄干净,哎哟,真主啊!”
她跪着,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祷告起来:“上帝,上帝,宽恕我这个混账老太婆,看在耶稣基督受难的分儿上宽恕我吧!上帝,不要施罪于我这个老东西吧……”
她把煎好的油饼都喂了狗,重新把煎锅弄干净,可是儿媳妇跟她争吵的时候,会用这事儿来指责她:“大斋节你还拿带肉腥儿的锅子做东西……”
她们把自己的上帝扯进一切家务纷争当中,把自己的微不足道的生活的各个方面拉进上帝。所以,枯燥乏味的生活,表面上看去也好像有了价值和存在意义,就像是时时刻刻在为权力的最高拥有者服务。这种把上帝拽进这鸡毛蒜皮的生活中的方式,使我觉得喘不过气来。好像有人暗中窥伺着我,我常会不自觉地向各角落张望。到了晚上,有一种如寒冷的云层一般的恐惧把我围绕起来。这份恐惧的源头,便是厨房里,点着长明灯供奉黑色圣像的一个角落。
橱架边有一扇大窗户,窗棂被正中的一条支柱分隔开来。一望无际的蔚蓝的天空,透过了窗户。我觉得房子、厨房、我——全部事物都好像挂在天际,如果发生一阵猛烈的晃动,一切东西都会向这个寒冷的、蔚蓝色的大洞中落去;擦过群星的边缘,悄悄地坠入死的寂静当中,如同一块石头缓缓沉入水里。我静静地躺着,连翻一个身也不敢,等待着骇人的世界终结的那天。
我已经忘记了是怎样治好这种恐惧的,但它很快被我克服了,当然是外祖母的慈悲的上帝保佑了我。我想,我那时已经感受到一种易懂的真理:我没有做过任何坏事,我没有犯过罪,我就不应该受罚,而我对于别人的罪孽,是毫无责任的。
我也在白天去做礼拜的时候溜出去晃悠,特别是春天,一种无法控制的力量坚决不允许我去教堂。要是他们给我两戈比买蜡,那就由不得我啦。我用钱买一副羊趾骨,做礼拜的时间在外头玩儿个痛快,回家总不能准时了。有一回,我输光了追悼亡灵和买圣饼用的十戈比,想不到法子了,就趁负责教堂的端着盘子走下祭坛之时,偷走了别人的圣饼。
我满脑子除了玩儿就没别的了,对玩儿简直是着了魔。我玩得很厉害,不久就成了这一带街上玩羊拐、玩球、玩扔棒子游戏的高手。
大斋节的时候,他们强迫我去邻居多里梅东特·波克罗夫斯基神父那儿去受忏悔礼。我认为他是一个很严肃的人,而且我对他犯过很多罪,我扔石头砸毁他家的亭子,我还经常跟他家的那些孩子打斗。总之,他也许会向我提起我干的许多让他生气的事来。因此我很惶恐,我走到那座破旧的教堂中,等候轮到我忏悔,我的心咚咚地狂跳。
可是迎接我的是多里梅东特神父发出的亲切的、假装怪罪似的叹声。
“啊,邻居,来,跪这儿!你有何罪呀?”
他在我的头上覆盖了一块厚丝绒布,蜜蜡和乳香的气味让我呼吸艰难,说话很费劲儿,虽然我也并不想说话。
“你听大人的话吗?”
“不听。”
“你说:我有罪!”
我一张嘴说出来:“我偷过圣饼。”
神父想了想,慢慢地说:“为什么这么做,在哪里偷的?”
“三圣教堂、圣母教堂、尼古拉教堂都偷过……”
“哎呀,全部的教堂都偷过,孩子,这可不对,这是犯罪呀,你明白吗?”
“明白。”
“你说:我有罪!这怎么可以。你是要吃才去偷的吗?”
“有时候吃,有时候赌羊拐输得没钱买圣饼回家,没法儿交代,所以我就偷……”
多里梅东特神父嘴里开始叽里咕噜念起来。接着又问了几个问题,然后,突然十分严肃地问:“你看过禁书没有?”
显然,我不明白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就反问:“什么?”
“你有没有看过不允许看的书?”
“没有,一本也没有看过……”
“宽恕你的罪……站起身来吧!”
我诧异地看着他的脸,那张脸好像是忧心忡忡却慈祥的。我难为情了,我觉得害臊:当我来做忏悔的时候,主人对我说,不管什么事都得诚实地、毫无保留地说出来,这使我特别害怕去忏悔。
我向神父坦白说:“我用石头砸过你家的亭子。”
神父抬起头来说:“这也是错的,走吧!”
“我还向狗扔过……”
“下一个!”多里梅东特神父根本不再看我,直接叫排在我身后的人。
我走出来,觉得被欺骗了,心里很难过:我以为忏悔有多么恐怖,我心里极其紧张,怎么晓得没有一点吓人的地方,而且很没意思!一件使我感到有趣的事,便是他问了我从未看过的书。我回忆起了在那家地下室给两位姑娘念书听的中学生,我也记起了那位“好事情”——他也有很多暗色书皮、极厚的、带着奇奇怪怪的插画的书。
次日,主人家给了我十五戈比,差我去领圣餐。今年的复活节很晚,冰雪早已消融,街面也都干干的了,飞着尘埃,这是一个晴朗、欢乐的日子。
教堂篱笆边,有一群工人正在激烈地玩羊拐,我想:还有些时候才能领圣餐,就对那些赌徒说:“让我参加吧!”
“加入费一戈比。”一个脸通红的长着麻子的汉子傲慢地说。
我也一样骄傲地说:“行,左边第二对上,押三戈比。”
“把钱押出来!”
于是,赌博开始了!
我把十五戈比换成零钱,拿三戈比押在一对羊趾骨下边,谁打下这对羊趾骨,谁就赢了钱。如果打不着,他就得赔我三戈比。我交上了好运:两个人瞅准了我的注打,没有一个打中,我赢了两个中年人六戈比,我的兴致来了……
可是有一个赌徒说:“小心这个毛孩子,别让他赢了钱就逃走……”
我很气愤,像敲鼓似的狠狠地说:“押九戈比在左首上那对!”
可是那些赌徒并没在意,只有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说:“当心啊!这家伙正交着运呢。我认识他,星街绘图师是他的师傅!”
一个又瘦又小的工匠,闻味儿是个毛皮匠,他讽刺地说:“小鬼 吗?好……”
他用注上铅的羊趾骨瞄准着,准确地把我的注打掉了,弯下腰来向我问道:“你哭吗?”
我回答说:“押三戈比在右首上!”
“我同样会打掉的。”毛皮匠吹着牛,但他却输了。
最多坐三次庄,现在轮到我来打人家的注了。我又赢了四戈比和好些羊趾骨。可是,我再次坐庄时,三次都没赢,把钱全部输没了。这时,白天的礼拜做完了,钟声奏响,人们走出了教堂。
“娶媳妇了吗?”毛皮匠这么问着,伸手来抓我的头发,可是,我把身子一缩就溜了。我追上一个衣着鲜亮的年轻小伙子,客气地问:“你领圣餐了吗?”
他带着怀疑的目光看看我,反问道:“领了又如何?”
我求他给我说说,如何领的圣餐,领圣餐的人该怎么做,神父又说了些什么。
那家伙表情严肃,用吓唬的声音向我喊道:“只顾着玩儿,不去领圣餐,是邪教徒吧?哈,我才不说嘞,叫你老子收拾你!”
我跑回家去,预备他们审问我,揭穿我没有去领圣餐的事儿。
可是老太婆却替我祈福了,然后,只问了一句:“你给了教堂主事的多少蜡烛钱?”
我随便回答:“五戈比。”
“给他三戈比就已经是莫大的人情了,傻瓜,留两戈比给自己呀!”
春天,每天都换着新衣,一天比一天美丽迷人,嫩草给白桦披上了新绿,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我特别想跑到旷野去,躺在温暖的土地上,听云雀的喳喳声。可是我忙于擦干净冬衣,再装进衣箱里去;切烟叶;拿拂尘打扫家具;一天到晚,尽在那些对自己全然无用的、不喜欢的东西前晃悠。
闲下来,也无所事事。我们这条街狭窄且潮湿,路人也没有一个。想到远点的地方去也是被禁止的。院子里住着一些脾气极坏的、劳累的土工与头发乱糟糟的厨娘和洗衣妇,每天夜里,他们像狗一样地举行婚礼。这真是让人厌恶,觉得不堪,简直想使自己变成一个瞎子,一切都看不见才不难受了。
我拿了剪刀和花纸,跑到顶楼剪了各种各样的纸花,做屋檐上的装饰,这到底也只是百无聊赖中用来打发时间的。我心里惴惴不安,想跑到一个什么地方去,那里,人们不这么好睡懒觉,不这么爱争吵打架,不这么爱对上帝倒苦水,不这么喜欢责怪他人、羞辱他人。
……复活节的周六,奥兰斯基修道院的弗拉基米尔圣母显圣的圣像被接到城里来。这圣像要在城里摆放到六月中旬,在各教区各家各户举行访问。
在一个并非星期天的早晨,圣像到了我主人家里。我在厨房里擦铜器,年轻的儿媳妇在屋子里紧紧张张地喊起来:“快去开外边的大门,奥兰斯基圣母驾临我们家了!”
我就这么浑身脏兮兮的,双手满是擦铜油和砖头粉,跑出去开了大门。年轻的修道士,一只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拿着香炉,看见我就小声地嘀咕着:“你还没睡醒吗?来,帮着扶一把……”
沉重的神龛被两个平常人扛着,他们抬着走上窄窄的楼梯。我在神龛的一侧,用我不干净的手和肩头,帮他们扶着。后边一群身子毫不轻盈的修道士,迈着步子跟了上来,一面用低沉的声音没精打采地唱着:“至圣的圣母啊,请替我们祈祷上帝……”
我满心忧伤地想:“我浑身脏兮兮的,去扛圣像,圣母一定会责怪我,我的双手肯定会萎缩掉的……”
圣像摆在屋子上首角落的两张铺着洁净被单的椅子上。神龛两边站着两个修道士,用手扶着神龛。这两个人都年轻英俊,像一对天使,眼睛忽闪忽闪的,披着蓬松的头发,满脸笑意。
祷告仪式开始了。
大个子神父大声唱着:“啊,至圣的圣母呀!”他用红红的指头一个劲儿地去摸被蓬松的头发遮着的大肥耳朵。
修道士懒洋洋地唱着:“至高无上的圣母大慈大悲。”
我特别喜欢圣母。听外祖母说,圣母在地上种了所有的花、欢乐以及慈悲美丽的东西,给那些可怜的人安慰。于是,当轮到我去吻她的手时,我没有注意大人们是如何吻的,只是小心翼翼地在圣像的脸上和嘴上亲了亲。
我不知被谁使劲地推了一把,被推到墙角门槛边。也忘记了是什么时候,修道士已扛着圣像走了。但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我坐在地上,主人们就在我身边,极其恐惧和担心,彼此议论着:怎么处理这小子呢?
“要去找神父谈一谈,他是无所不知的。”主人说着,然后恶狠狠地骂我:
“太不懂事了,不能亲嘴的,怎么这点都不明白?……还上过学呢……”
一连好几天,我除了等待别无他法,不知会有什么事发生,用脏手扶了神龛,不知轻重地亲了她,这可是不会被宽恕的,不会被宽恕的!
但圣母好像已经饶了我的出于真诚的,并非有意而为之的过错,可能是她的责罚很小,使我在那些好人对我的大量的训斥中,全然不觉。
有时我有意激怒老太婆,对她说:“圣母可能已经不记得怪罪我了……”
老婆子阴险地说:“你等着,等着瞧吧……”
……当我用桃红色茶叶包纸剪成的图样、锡纸、树叶之类的东西装饰顶楼房檐的时候,就借教堂赞美诗的调子编起歌来,想到什么就唱什么,像加尔梅克人 在路上边走边唱的似的:
手拿一把剪/在顶楼边坐/剪剪纸儿……/我心里烦怨,傻汉/要我是一条狗——/无论哪里都能走/悲哀枉为一个人/整天听骂声/老实点,别出声,你这小畜生/若是不安分,小心你小命
老太婆看看我做的剪纸,不停地摇头,一个劲儿地笑:“你如果是把厨房装扮成这样就好啦……”
有一天,主人跑上顶楼来,见了我的手工活儿,惊叹道:“彼什科夫,你这小伙子太有意思了,见鬼了……你想当魔术师吗?我可捉摸不透你……”
他给了我一个尼古拉一世时期的五戈比大银币。
我用细铁丝做了络子,把这个银币挂在花花绿绿的装饰品中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像一枚奖章。
可是一天过去,那银币跟铁丝络子都没了踪影。我坚信绝对是老太婆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