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邢楚之叫来的破汽车兴冲冲地赶到何公馆,何总长偏不在家。何家五太太说,何总长一大早就被一家五金交易所的人接去了,一直没回来。于婉真和朱明安调转车头,又到“大舞台”去找白牡丹,不曾想,竟也扑了空:白牡丹被人伙着炒股票去了,只留个老妈子看家。于婉真一时间真失望,俏丽的脸上现出了不快。
朱明安试探着说:“要不,咱就到股票交易所找找?”
于婉真眼皮一翻:“哪那么容易找?股票交易所那么多,谁知道她在哪一家?”
重新坐到车里,吩咐车夫往回开时,于婉真拍着朱明安的膝头,若有所失地说:“看看,如今大家都成忙人了,里外只咱们还闲着。”
朱明安道:“咱们也没闲着——咱们的新远东不是已在筹备了么?”
于婉真叹了口气,两眼瞅着窗外说:“终是晚了些。我只怕等咱们的新远东筹备起来,已没咱的世界了。明安,你看看,这租界里都有多少家交易所呀,快变得让人不敢认了……”
汽车正在租界行驶。租界还是往日的租界,街面还是往日的街面,大致的模样没变,招牌却变了许多。一时间,也不知从哪儿就冒出了那么多交易所,实是让人眼花缭乱。
于婉真和朱明安坐在车里,看着道路两旁繁华且喧闹的景象,心头都在打鼓,都觉着就是抓得再紧些,他们的“新远东”还是比人家晚了。光看街上这些已开张的交易所的名号就知道,如今什么行业都有交易所了。不说纱布、面粉这些老行当了,就连烛皂、麻袋也有了两个交易所,一个叫“南洋烛皂交易所”,一个叫“大中华麻袋交易所”,两个交易所就隔了一条百十步的小巷,招牌于婉真先看到的,马上就指给朱明安看了。
朱明安心里也急,脸面上却尽量的镇静着,还安慰于婉真说:“小姨,你不懂,办交易所不同于办别的实业,不在乎早一天晚一天,关键还是要看实力的。”
于婉真问:“以你看,咱这实力行么?”
朱明安说:“咋不行?咱们只要拉住何总长、白牡丹这帮名人撑前台,再有镇国军做后盾,就不愁不红火,这我不担心。我担心的倒是,何总长、白牡丹会不会跟咱干?”
于婉真道:“这你放心,他们会跟咱干的。”
朱明安问:“你咋这么有把握?”
于婉真道:“你不知道,何总长和白牡丹与我的关系都不一般哩!郑督军在世时,我就认了何总长个干爹,还和白牡丹拜过干姊妹……”
也是巧了,正说到这里,于婉真透过车玻璃看见了白牡丹。白牡丹穿一件红旗袍,正急急地往一家挂着“东亚证券交易所”牌子的街面房里走,已快进门里时,向街面这边回了下头。
于婉真隔着车门喊:“白姐!白姐……”
白牡丹显然没听见,身影消失在交易所门内不见了。
于婉真这才想起要车夫停车。
车停了,于婉真拖着朱明安钻出汽车门,向交易所房厅里的交易市场奔。
交易市场里乱哄哄的,以房厅中央围着木栅的拍板台为中心,四处拥满了人,人人都在伸臂叫嚷,喧闹的声浪有如雷震,几乎要掀掉屋顶。于婉真注意到,拍板台上正开拍“东亚”本所股票,满屋子只有买进之声,绝少卖出的叫唤,股票便疯涨,于婉真和朱明安在里面站了不过十几分钟,东亚的本所股票每股竟涨了三元三角,莫说于婉真,就连朱明安都大觉惊诧。二人原是想找白牡丹的,现在也顾不得找了,都盯着板牌看。
板牌上仍是涨,买进之声益发热烈,如万马奔腾,许多在外围观望的小户也加入了进来,高叫买进,成交量越来越大。于是,东亚股涨势逼人,到将停板时,已从开盘时的十元一股,涨为十八元一股。
待得第二轮开拍,形势突变,一开盘便只有卖出之声,再无买进之气。众人便慌了,纷纷开始往外抛。抛的人越多,股价泻得便越快,从十八元而十六元,而十二元,至停板时,已跌破十元,在七元打住。这一涨一落的前后差价竟是十一元之巨。
不少获利者喜笑颜开,在房厅里四处走动着,准备寻找下一次机会。也有许多人眼睛发红,汗如雨下——更有不少人抹着额上脸上的汗,悄然退场。
于婉真在退场的人群中看到了白牡丹,脆脆地唤了一声,挤了过去。
白牡丹看见于婉真颇感意外,先是一愣,后又以为于婉真也在做东亚本所股,便扯住于婉真的手急急问:“婉真,你咋也来了?哦,你是做空头还是做多头?”
于婉真笑道:“我啥也没做,是来找你。我看你进了这里,一进门却找不见你了。”
白牡丹颓丧地说:“你早找见我偏就好了,我的账上也就不会亏这五百多块。我原以为今日多头势好——我是得了信的,不曾想多头一方猛吸了几下便无了底气,空头狂抛,就把我抛惨了……”
朱明安插上来道:“现在还不能算惨,你若把这多头做下去,或许还能扳些本回来。”
白牡丹看了朱明安一眼,眼睛一亮,嘴角现出两只酒窝很好看地笑了笑,扭头去问于婉真:“婉真,这位先生是——”
于婉真介绍说:“哦,这是我外甥,刚从日本学了经济回来,我们来找你,就是想和你商量办咱自己的交易所。走吧,出去谈吧,这里闷死人了!”
白牡丹又扑闪着大眼睛去看朱明安,看了好半天,让朱明安都不好意思了,才点了点头说:“也好,咱出去吧。”
这时东亚本所股第三盘又开拍了,三人只走了几步都又停住了。
泻势仍未扭转,空头一方仍主宰大局,东亚股从开拍时的七元跌到六元,又跌到五元五角,在五元五角上站住了。
朱明安一把拉住白牡丹的手:“机会来了,快买进!”
白牡丹刚吃过苦头,不敢贸然买进,她紧紧拉着朱明安的胳膊,仰脸看着朱明安问:“还买进呀?”
朱明安说:“买呀,多头那边马上要吸了,再不买就晚了!”
于婉真也觉着靠不住,便问:“明安,你有把握么?”
朱明安果决地道:“买进!再赔算我的!”
白牡丹这才狠狠心买了二百股。
真就让朱明安说准了,白牡丹二百股刚买进,多头一方便动作了,八百股、一千股地大口吸入,股价狂跳着回升,一下子又窜到了每股十五元五角的高位。朱明安认定十五元五角的高位是长不了的,又让白牡丹抛掉。白牡丹抛掉后,股价仍在长,竟达到每股十九元。
白牡丹就觉着亏了,说:“要是晚一会儿抛,就又多赚四百。”
朱明安笑道:“这四百就不好赚了,想赚这四百就得冒赔老本的风险。”
白牡丹想了想,也笑了:“是哩,我就是这毛病,老是贪心不足,所以做股票总是赔得多!今日没有你这经济家帮着谋划,不说赚了,连赔掉的那五百也找不回来。”
于婉真觉着朱明安给自己争了脸面,很是高兴,扯着白牡丹的手说:“白姐,你看我这外甥主持办个交易所还行吧?”
白牡丹冲着朱明安飞了个极明显的媚眼,把手一拍道:“咋不行?行呀!交易所哪日开张,我就把姐妹们都拉来唱台戏庆贺!”
于婉真说:“唱不唱戏倒是小事,我是想伙你和何总长一起发起。”
白牡丹笑道:“那自然,你不伙我我还不依你呢!”
三人说说笑笑出了东亚股票交易所的大门,钻进了汽车。
一坐到汽车里,白牡丹便对车夫道:“先去万福公司买点东西。”
于婉真问:“去买啥?”
白牡丹道:“我不买啥,是想给明安买点啥,明安是你外甥,自然也算我外甥了,头回见面,又帮我赚了一千,我这做长辈的总得意思意思呀。”
于婉真说:“这就不必了,明安一来不缺钱花,二来他也不是孩子了。”
朱明安也说:“是哩,你们不能把我当孩子,让我难堪。”
白牡丹伸手在朱明安肩头上拍了一下:“难堪啥哟!有我们这样两个姨,总得让你打扮得体体面面才是,要不,也给我们丢脸呢!”
到了万福公司,白牡丹也不管朱明安愿意不愿意,硬给朱明安挑了身最新款式的法国米色西装,又挑了双三接头的白皮鞋,让朱明安穿起来。朱明安穿起后,一下子变得精神了,像换了个人一般。白牡丹、于婉真上上下下打量着朱明安,就像打量刚买回来的宠物,二人脸面上都是很满意的样子。
到付钱时,于婉真心里不知咋的就热了,突然觉得这崭新的外甥是自己的,和白牡丹并无多少关系,抢先把钱付了。白牡丹不依,先是把钱往于婉真手上塞,后又用那钱给朱明安买了块镀金的怀表,还亲手给朱明安系上,装进了朱明安西装上衣的口袋里。
回到郑公馆后,何总长的电话也来了。
何总长在电话里说,中午在五金公司开张的酒宴上多喝了两杯,头有些晕,便没回来,问于婉真可有啥要紧的事?于婉真握着话筒正要和何总长说,白牡丹却抢过话筒道:“何总长,我们这里有好事了,你快来吧,晚了可就没你的份啦!”
何总长在电话里嗬嗬笑着说:“别蒙我了,真有好事,你们会叫我?我只怕你们又要搬我这老钟馗来打鬼了吧?!”
白牡丹道:“才不是呢,我和婉真弄了些钱等你来赚!”
何总长说:“你的话我是不信的,你叫婉真接电话。”
白牡丹把电话交给了于婉真,还向于婉真扮了个鬼脸。
于婉真对着话筒,开门见山说:“干爹,我们商量着想办个交易所,推了你做筹备主任。”
何总长说:“哎呀,婉真,你咋不早说?我已在章大钧的交易所挂了个主任的名,再做你们的筹备主任行么?”
于婉真撒娇道:“你把章大钧那头推掉嘛!”
何总长说:“这么朝三暮四,恐怕不好吧?”
于婉真道:“那我们不管,这筹备主任反正就是你了,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我们马上登报纸……”
何总长无奈,只好说:“咱们晚上不是还要一起吃饭么?到时再商量吧!”
放下电话,于婉真对白牡丹道:“白姐,晚上咱们得多灌老头子几杯,把老头子拉下水……”
白牡丹吃吃笑着说:“对付何总长得靠你,你是他干闺女,我不是。”
于婉真道:“好,你就看我的,我得让老头子高高兴兴跟咱们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