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面有两扇拱形大窗,透过大窗,躺在床上能看到月亮。是一轮满月,镜面般亮,于遥远的天际挂着,一动不动。如水光泻入房内,泻到床上,静默无声,却煞是撩人,让人动情。于婉真把双手垫在脑后,依在床头上痴痴地看着月儿,禁不住眼里便汪上了泪。
郑督军四个月前总算死掉了,朱明安也从日本回来了,现在,作为一个幸运女人该有的一切,她都有了。她既有了自由,又分得了郑督军撇下的钱财、公馆,一切都可重新开始了。她原就不是那种只能靠男人养着的百无聊赖的女人,就是做着郑督军八姨太时,也保持着相当的独立性。她背着郑老头子用私房钱买了不少股票,还在外面放债,竟从未亏过。如今她想做的事情还真多,既想把手头的钱拿出去做股票,又想干脆自己办交易所——这阵子租界内外各种交易所办得正热烈。
一见到朱明安,于婉真就想把自己的打算和他谈的,可话到嘴边终是没说,怕这往日今天都讨她欢心的小男孩真学坏了,也会向她伸手要钱。她愿为这小男孩做一切,甚或拿出所有钱来成全他,却不愿让他伤她的心。朱明安问起分家情况时,她的心一下子吊得紧紧的,真怕朱明安不能免俗。好在朱明安不错,话里的意思是替她着想,她一颗心才放定了。
郑督军死后,打她主意的人真不少,家里的亲朋都看中了她的钱财家产,一个个写信来要这要那,都把她当肥肉啃。最说不过去的便是土头土脑的老爹,这老人家竟想把郑公馆卖了,在乡下老家置地!老爹根本就忘了当初她是咋做的这八姨太!还有两个哥哥也不好,老是不怀好意地给她做媒,想把她再卖上一次。就连私下里来往了三年的督军府副官邢楚之也不是东西,总想拿她的钱去搞丝绸交易所。
没打她的主意的只有大姐。当初最不主张她做这八姨太的也是大姐。大姐让她在自己家里躲了两个星期,她后来正是从大姐家里被郑督军派来的兵拖进花车去的。也正因为如此,她才在做着八姨太的七年中和大姐保持着来往,还把大姐的儿子朱明安接到城里来上学,给她做伴。因而,也才有了今天和朱明安的这不同一般的情分。
于婉真最早是想把朱明安当儿子养的——打从意国那个洋医生诊出她不能生养之后,她就在心里把朱明安当作了自己的儿子。可这小男孩却从一开始就不愿做她儿子,竟想做她的相好情人。这真让她害怕,既怕被当时还活着的郑督军知道,也怕自己大姐知道。因着这份怕,她才在郑督军省派留日的名额中,为朱明安讨了个金融经济专科留学生的资格,让朱明安去了日本。
现在,朱明安又回来了——再不是当年的那个小男孩,已是一副大男人的样子,让她又惊又喜。变成了大男人的朱明安对她仍是一往情深,也就益发让她动心了。朱明安跪在她面前时她就想,这个男人倘或不是她的外甥多好,她和他相亲相爱,日后的一切将会多么美满!
然而,朱明安偏是她的外甥,她和他今生今世怕是没这个缘分了,尽管郑督军已经死了,她还是不能放纵自己,她得对得起自己的大姐。
只是如此一来,事情就难办了:她既怕这坏孩子乱来,也怕自己迟早有一天会陷进去……
想得心烦,后来也就索性不想了,自己安慰自己道:朱明安这时回来总还是好的,他没有打她家产的主意,且又是学的经济专科,正可帮她办交易所——有了朱明安这么个外甥,交易所便非办不可了,自己起办交易所发股票总比做人家的股票好,赚头也大得多。交易所办起来,既是她的,也是朱明安的,她得让朱明安成个像模像样的大男人。朱明安把一份心用在生意上,也就不会老盯着她打那多情的主意了。
渐渐竟无了睡意,精神像是比白天还要好,于婉真便鬼使神差下了床,去了楼下朱明安的睡房。想和朱明安把自己的主张好好谈谈,具体筹划一番。
朱明安房间的门没关,灯也没灭。于婉真以为朱明安还没睡,便用指节在门上轻轻敲了下,唤了声:“哎,明安!”房里没人应。于婉真迟迟疑疑走进门才发现,朱明安已和衣倒在床上睡着了。
朱明安熟睡的面容真英俊,当年那个小男孩的痕迹全销匿了,棱角分明的脸上少了轻浮顽皮,多了刚毅沉稳,且生了满脸络腮胡子。于婉真怦然心动,真想俯上前去,在朱明安脸鬓上吻一下。
终于没敢。
轻手轻脚地拉灭了灯,正准备离去,却不料,朱明安竟醒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又是什么时候下的床。他从身后抱住了她,甜甜地叫着:“小姨,小姨……”
于婉真一惊:“快松手,你……你这个坏孩子!”
朱明安搂得更紧,把于婉真娇小的身子都搂离了地,嘴里还喘着粗气:“小姨……我……我知道你会来……”
于婉真真是怕了,一时间悔得不行:该死,她咋这时到朱明安房里来呢?这不是自找麻烦么?于是,便用水葱也似的指甲去掐朱明安的手背。
朱明安被掐得很痛,咧着嘴叫:“哎哟,小姨心真狠!”
于婉真绷着脸:“你不放手,我……我要喊刘妈了……”
朱明安这才小心地把于婉真松开,垂着脑袋,怪丧气地讷讷着:“小姨,我……我一直没睡,还……还到楼上去看过你……”
于婉真扯了扯被朱明安弄皱的软缎睡衣,惊魂未定地说:“明安,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是你小姨,不是你表姐,你怎么还是这样?你说说,我们真要是……真要是做出那种事来,还像什么话?我还有何脸面去见你妈!”
朱明安神色黯然地道:“那我不管,我……我就是要和你好……”
于婉真摇摇头,说:“明安,世上的女人多的是,并不只有一个小姨。你这个孽种咋就盯着小姨不放了呢?!”
朱明安搂着于婉真的腿跪下了:“小姨,世上没有啥女人能和你比!我……我今生今世心中只有你。在日本四年,我做梦也只梦着你!”
于婉真问:“当真?”
朱明安点点头,顺势把脸贴在于婉真的腿上。
于婉真觉得腿和身子都很软,有点站不住了,便向后退了退,坐到了铜架床上,抚摸着朱明安的脸庞说:“明安,别……别这样,小姨过去对你好,日后还会对你好。小姨……小姨要让你成为真正的男子汉!”
心肠硬了起来,于婉真一把把朱明安推开,走到沙发上坐下了,说起了办交易所的主张。朱明安先还痴痴地跪着,后来听到于婉真说起办交易所,印股票,这才从恍惚中醒转过来,盯着于婉真问:“小姨,你说什么?”
于婉真道:“办交易所呀?你还不知道呀?眼下都办疯了呢!咱这租界地上办不下,就办到了中国地界上。镇国军督军府的邢副官长也拖着我筹办什么江南丝绸交易所,我怕上当,一直没应,这你回来了,咱们可以自己办上一个嘛!叫啥字号,交易啥,你都帮我想想。”
朱明安眼睛一亮,从地上爬了起来,扑到于婉真面前叫道:“嘿,小姨,咱真是想到一块去了!明天我和孙亚先、许建生他们要商量的就是办交易所啊!在日本时我就听说了,咱这儿的证券交易正红火,我就动了心,没等拿到学业文书就回来了。我这次回来,一半是冲着小姨你,一半正是冲着交易所哩!”
于婉真笑道:“原来只有一半是冲着小姨的呀?”这话刚说完,却又后悔了,怕朱明安又要缠上来,便紧接着问:“你办交易所,哪来的本钱?”
朱明安抓住于婉真的手摸捏着:“小姨,这你别愁,我在日本就听孙亚先说了,咱这儿证券公司法乱得很,大有空子可钻,竟然可以发本所股票!这一来,就有意思了——只要本所股票发得好,交易本钱也就有了。”
于婉真把手抽了回来,又问:“你们都想交易些啥?”
朱明安皱皱眉头说:“这倒要看了,不能一下子就说死的。首要问题是,要把交易所办起来,把本所股票发出去,到那时,啥赚钱咱就交易啥。”
于婉真拍了拍朱明安的肩头:“那好,咱就一起把这交易所办起来吧!小姨可以拉些有名望的朋友来给你帮忙。小姨虽道没学过经济商业,却也知道,做这种钻空子的事一定要有些场面上的人物撑着台面。”
朱明安赞叹说:“小姨,你真是聪明!就算不钻空子,办交易所也非得有风光的朋友捧场不可。”把肘支在于婉真的膝头上,又问:“小姨,你都能拉到谁呀?”
于婉真想了一下,说:“像下了野的何总长啦,像大舞台正走红的白牡丹啦,还有腾达日夜银行的总理,财神爷胡全珍,和小姨都有大交情,都能拉来……”
朱明安高兴了,一跃而起,坐到于婉真面前的沙发扶手上,抚着于婉真的秀发道:“嘿,小姨,你要真能把这些名流拉来,咱这事就成了一大半!本所股票就不愁发不出去了!”
于婉真仰靠在沙发上,疼爱地看着朱明安说:“明安,你好好干吧!男子汉大丈夫总得有点出息。你呢,又是学经济的,办交易所正是本行,小姨会可着你的心意来帮你的,小姨存在腾达日夜银行的十来万款子就做你的本钱!”
朱明安很动情,搂着于婉真的肩头道:“小姨,你……你对我真好,可……可你的钱我不要。我都是大男人了,哪能用你这分家的钱,我要去赚钱,赚许多的钱来孝敬小姨……”
于婉真说:“就不孝敬你妈啦?”
朱明安道:“我心里只有小姨你!”
于婉真抬起绵软的手,轻轻在朱明安脸上打了一下,佯怒说:“真是混账东西!我要是你妈,从小就掐死你,免得今日听了这话被你活活气死!”
朱明安笑着,脑袋凑近地想去亲于婉真,于婉真却心慌意乱地把朱明安推开,起身上了楼。在楼梯口,又对站在门口的朱明安说了句:“明天到‘大东亚’吃饭,把你那两个朋友都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