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些后,我本以为这个话题到此就结束了。但最后才发现这竟不过是个开场罢了。格劳孔一向好斗,他不满特拉西马库斯的退让。他想让这次辩论有个了断,便说道:
格:苏格拉底,你之前说正义比不正义好,你是希望彻底说服我们呢,还是假装想要说服我们呢?
苏: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是希望彻底说服你们。
格:显然你失败了。我问你:你是怎样分类看待“好的事物”的?有些“好的事物”之所以备受喜爱是因为它们自身的原因,与它们的后果无关,是吗?比如无害的快乐和享受,它们没什么后果,但本身能使我们快乐。
苏:我认同有这种“好的事物”。
格:难道没有另一种“好的事物”,就像知识、视力、健康,不仅因自身而受人喜爱,还因它们的后果吗?
苏:当然有。
格:那你认可第三种“好的事物”吗?如体育锻炼、照顾病人、医术以及赚钱之道等,它们对我们有好处,却不受人待见,我们不会因为它们本身而喜爱它们,选择它们也不过是为了它们所带来的报酬和好处。
苏:是的,也有第三种。但你为什么这样问呢?
格:我想知道你把正义归为哪一类?
苏:最好的那种。人们不仅喜欢它们自身,也喜欢它所带来的结果。
格:大多数人可不这么想,他们认为正义是件麻烦事。人们追求正义不过是为了伴随正义而来的名誉和报酬,正义本身不受人待见,人们往往避而远之。
苏:我知道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也正是特拉西马库斯刚刚一直持有的观点——谴责正义,颂扬不正义。但我似乎太愚笨了,竟然听不进他的道理。
格:我希望你也能认真听我说几句,看你同不同意。依我之见,特拉西马库斯是被你的话给绕晕了,就像是一条被魔法迷住的蛇一样,向你屈服得过早了,但你还没阐明正义和不正义的本质。暂且不提它们的报酬和后果,我想知道正义和不正义的本质是什么?它们是怎样在人的心灵深处起作用的?要是你同意的话,我就重述特拉西马库斯的论证。第一,我先谈谈一般人眼中正义的本质和起源;第二,我会阐明所有施行正义的人都不是自愿的,是不得已而为之,而不是因为它自身受人喜爱;第三,大家所言也有一定的道理,毕竟不正义者活得比正义者要好多了,万一他们说的是对的呢?苏格拉底,正因为我和他们的看法不一样,我理应为他们辩护。但我得承认当我听特拉西马库斯和其他人在我耳边众口一词时,我迷惘了。相反,我却从未听见有人能够令我满意地夸赞正义比不正义要好。我希望听到人们赞美正义本身,那我就心满意足了;而你苏格拉底是最有可能这么说的人。因此我将不遗余力地赞扬不正义的生活,我希望你能照我赞美不正义的方式去颂扬正义、谴责不正义。你支持我这个想法吗?
苏:我当然支持了。我再也想不到比这更能让一个理智的人想谈论的话题了。
格:非常好。按刚刚的提议,我就先谈谈正义的本质和起源。人们说施行不正义是利,遭受不正义是害,但其害大于其利。因此,当人们既尝过不正义的甜头,又吃过不正义的苦头,无法只享受好处而避免苦头时,他们就彼此约定:既不获不正义之利,又不受不正义之害;于是就有了法律和契约。遵守法律就是合法的、正义的。这就是正义的本质和起源。正义的本质就是一种折中——最好就是做了不正义之事而没受惩罚,最坏是受不正义之害却无力报复。正义,乃是这两者的折中点,不是因为其利为人们所接受,而是因为少害,所以才受无力行不正义之事的人所推崇。任何有能力反抗的人都不愿意服从这一契约,除非他疯了。苏格拉底,这就是正义的本质和起源公认的说法。
第二,那些行正义之事的人并不是自愿的,而是因为他们无力行不正义之事。只要我这样假设,就可以更好地看清这一点:两者都被给予权力,可以自由地做正义或不正义之事,让我们瞧瞧欲望会将他们引向何方。我们当场就会看到正义者和不正义者将走上同一条道路——追求自己的利益。这才是人的天性,正义者之所以走上正义之路也不过是受法律逼迫而已。他们被给予的自由就像是吕底亚的克里萨斯王的祖先古阿斯曾经拥有的自由一样。据说,古阿斯曾是吕底亚国王统治下的一个牧羊人。在一次暴风雨之后,地震将他放羊的地方震裂开了一条缝隙。他对眼前这一幕感到诧异,便从裂缝处走了下去。在那儿他看到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东西,还看到了一匹空心的铜马。马身上有几个小口子,他弯腰朝里看去,看到了一具比人还要高大的尸体,全身上下除了手上戴着一个金戒指外什么也没有了。他取下金戒指就上去了。按照当地习俗,牧羊人每个月都会聚集起来将羊群的情况汇报给国王。他戴着金戒指参加了集会。坐在人群中时,他无意中将戒指上的宝石转向了自己的手心。顿时,其他人就看不见他了,他们议论起他来就好像他压根儿不在现场一样。他吃了一惊,又转动戒指使宝石朝外,他就现身了。他试了几次,结果都一样——当他将宝石朝里转时他就能隐身,朝外时就现身了。于是,他设法成为去往朝廷的使者。然而一到王宫,他就引诱王后,还与王后一起背叛国王并谋害了他,夺取了王位。假设有两只这样的魔戒,正义者和不正义者各戴一只。可以想象得到,当他能安全地从市场上拿走他想要的任何东西,能任意走进别人家对他人行不轨之事,能随意杀掉或释放囚犯,就好像万能的神一般时,没人会坚定不移地坚守正义,也没有人会不去碰别人的财产。那么正义者的行为就和不正义者的一模一样了,最终都只会利己。我们可以确信这是一个强有力的证据,足以证明一个人做正义之事并不是出于自愿,也不是因为他认为正义对自身有好处,而是不得不做。但凡一个人能做不正义之事而不用承担任何后果,他就一定会做。因为人们内心深处都认为不正义远比正义更有益。每个有这样想法的人都会坚称自己是对的。想象一下,要是有个人能够隐形,却从不干坏事,也不拿别人的财产,那旁人一定会把他当作可悲的傻子,哪怕他们当面会假意夸赞他——不过是因为害怕受害而装模作样而已。这点就先说到这儿了。
第三,要想正确评判正义者和不正义者的生活,我们需要将两者分开,单独评判,否则没有其他的办法可行。那么怎么区分它们呢?我们得假设不正义者是彻头彻尾的不正义,正义者是十足的正义,不减弱他们的特性,且两者都做了充分的准备以过好各自的生活。首先,我们要让不正义者像技艺精湛的领航员或医生等杰出的专业技术人员一样清楚自己的能力,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并且如果他哪里做错了,也能补救。其次,如果想要成为极端的不正义者,那他要干好不正义之事,还能不露出马脚。要是被抓住了把柄就是无名之辈了,因为不正义的最高境界是看似正义实则不是。因此,我才说我们得假定极端的不正义者是彻头彻尾的不正义,一点儿折扣也打不得。我们还要让他在干最不正义的事时获得最正义的名声。要是他踏错了一步,也要让他能够自救。他还得是个巧舌如簧的人,即使行迹败露,也有的是勇气和力量助他前行,当然还得有金钱和朋友的支撑。和极端不正义者相对,我们要有一个极端正义者:一个高尚、简单、满怀希望的人,一个如埃斯库罗斯所说的“不是看上去好,而是真正好”的人。绝不能是表面像好人,因为如果他是看上去正义,他将会受人尊敬,还能从中获得回报,那我们就不知道他到底是真正的正义者,还是仅仅为了名利而表现得正义。因此,他只能是正义的,不能有其他的表象。他的生活必须和极端不正义者的相反。他得是最好的人,但却被人们当作最坏的人,那样他才能受到考验,我们才能知道他是否会由于害怕声名狼藉及其相应的后果而受到影响。而且他要一直坚持直至死亡的那一刻:做正义之人却获不正义之名。当正义者和不正义者都做到极致时,就可以评判谁更幸福了。
苏:天啊!我亲爱的格劳孔,你是费了多大的劲儿才塑造出他们呀,先是不正义者,再是正义者,他们被你雕琢得简直就像是一对雕塑了。
格:我尽力了。既然我们已经清楚了他们的本性,那么要探寻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在等待着他们也就不难了。我会继续说下去,但接下来的话在你们听来可能有些粗俗,苏格拉底,请你记住那不是我说的,我只是说出那些颂扬不正义的人的心声。他们将会告诉你被人当作不正义的正义者的下场:被捆绑住,遭鞭笞、拷打,双目受灼烧之刑,受尽折磨,最后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直至那时,他才会明白他该只做个表面假装正义的人。埃斯库罗斯的话可能更适用于不正义者——不是看上去不正义,是真的不正义。因为不正义者更务实,他不在乎虚名,想做真正的不正义者——不正义者心思深沉,想法甚多,才生出来百般谋虑。
因他享有正义之名,故此他在城里拥有一定的地位;能娶他看中的人,能让子女与他满意的人联姻;还能随心所欲地和他人交易,从中获利。因为他无需顾虑别人指责他不正义。在任何一场斗争中,无论是公开的还是私下的,他总是能胜过他的对手,损敌利己,变得越来越富裕,还能让朋友也跟着获利。此外,他还能以丰盛的祭品敬奉诸神,不论是祭祀神抑或是祭奠人,他总能弄得比正义者好得多。显然,诸神会更加照顾他们。苏格拉底啊,所以人们才说不论是诸神还是众人,都在促使不正义者生活得比正义者更好呀。
我正要接格劳孔的话,这时他的兄弟阿得曼托斯插话道:
阿:苏格拉底,你不会以为到这儿就说完了吧?
苏:怎么了,还有什么要讲的吗?
阿:最关键的点压根儿没提及呀。
苏:那好,俗话说“兄弟连心”,他要是漏了什么没讲,你就帮他讲完吧。但我必须得承认,格劳孔已经说得很精彩,我就算想替正义说话也完全无力反击了。
阿:废话少说,还是听我说几句吧。关于正义和不正义,还有其他与格劳孔不同的观点,这些观点同样有助于揭示出格劳孔的意思。父母总是叫孩子做正义的人,老师也教导学生为人须正义。这又是为什么呢?父母老师们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正义本身,而是为了正义所带来的好名声;希望这名声能让他加官晋爵,通婚世族,享受到格劳孔提到的正义的名声带给不正义之人的种种好处。赞扬不正义的人们还讲了更多关于好名声的话。他们借助诸神之名,美其名曰:神会赐福于虔诚者。这正好与贵族诗人赫西俄德和荷马说的话相同。赫西俄德曾说诸神为正义者创造了橡树:
树梢生橡子,树间绕蜜蜂;
羊儿树旁戏,体肥多羊毛。
诸如此类的话他还说过许多。荷马也一样,他曾说:
伟大的君王施行正义,就犹如神一般;
黄土地予以回馈,粮食丰收,硕果累累;
羊群繁殖,鱼类不断。
在默塞俄斯和他儿子的诗歌中,诸神赐给正义者的礼物更多。他们说诸神让正义者来到冥界,设宴款待,让他们头戴花环,长倚不起,长醉不醒。他们似乎都认为饮酒作乐是对美德的最高奖赏。还有些人说诸神对正义者的庇佑延及其子孙后代,使他们多福多寿,子嗣绵延。人们如此歌颂正义,但对坏人他们可不是这么说的。他们说要把坏人埋入地狱的泥坑里,叫他们用竹篮打水,让他们活着的时候声名狼藉,让他们承受格劳孔所说的正义者被当作不正义者时的悲惨遭遇。关于不正义者,诗人只讲了这么多。对正义者和不正义者的颂扬和谴责就说到这儿了。苏格拉底,你再想想其他关于正义和不正义的说法,不必局限于诗人之言。人们异口同声地说正义和美德固然是值得尊敬的,但却艰辛;罪恶和不正义能轻易使人愉悦,只不过受法律和流言谴责而已。他们还说诚实远不如欺诈有利可图。他们乐于为不正义者喝彩,无论是在公众场合还是私下,在不正义者有权或有势时对他们毕恭毕敬。然而,他们却看不起贫弱者,哪怕他们心里清楚贫弱者比不正义者更好。
令人惊讶的是他们对美德和诸神的言论。他们说诸神让许多好人遭受灾难和痛苦,让坏人得到好处和快乐。又有托钵僧和算命先生,奔走富人之家,使富人们相信上天赋予他们一种力量,使他们可以在欢宴上用祭物或符咒替人或其先祖赎罪,还说只需花一点钱,就可以伤害敌人,不管对方是正义者还是不正义者;稍稍作法,再念几道咒语,就能驱使上天为他们行事。他们还借助诗歌,利用赫西俄德的话来为自己作恶找借口:
作恶多,无烦恼,前路平;
行善事,多艰苦,前路难。
他们还引用荷马的诗来证明人也能诱惑神明,因为荷马曾说过:
众人犯罪莫慌,勤祭祀诚祈祷;
以酒肉献诸神,诸神难再发怒。
他们还编造了许多默塞俄斯和俄耳甫斯的故事。据传,俄耳甫斯是月神与缪斯女神的后裔。他们按照书中所述的仪式祭祀,不仅游说富人,还让整个国家都相信,献祭和欢宴可以为生者和亡人赎罪,他们将后者称为秘密。他们自称能将我们从痛苦中解救出来,还说如果我们不听信他们的话,后果将无法估量。
亲爱的苏格拉底啊,当年轻人听到这些关于美德和罪恶的说法以及诸神和众人对此的看法时,他们的想法会受到什么影响呢?我指的是那些聪明的年轻人,他们能够从这些言论中得出结论,知道该成为什么样的人,该走什么样的路才能过最好的生活吗?也许这些年轻人会用品达的话来问自己:“该靠正义还是凭欺诈来向上攀登呢?哪一条路才是我人生的坦途呢?”人们都是这么说的:如果我是被冠以不正义之名的正义者,我得不到任何好处,只有痛苦和损失;但如果我是享有正义之名的不正义者,那等着我的就是天堂般的美妙生活。既然哲学家们已经证明了“表象”凌驾于“真相”之上,主宰着幸福,那我何不致力于追求表象?我将披着美德的外衣,内心隐藏着狐狸般的精明狡猾,就像伟大的圣人阿尔齐洛科斯建议的那样。但有人说隐瞒罪恶很难,那我只能说做大事哪那么容易呢?毕竟一切论证结果都表明,想要幸福我们就应该沿着这条路一直前进。为了隐瞒罪恶,我们拉帮结派,结党营私,请辩论大师教我们说话的技巧,在法庭上掩护自己,软硬兼施,这样我就能获取非法利益,还能逃之夭夭。又有人说没人能骗得了神明,也不可能逼迫神明。但要是神明根本就不存在呢?或是诸神根本就不在乎人间的事情呢?既然这样我们还有必要瞒骗神明吗?就算有神,且神明又关心我们,但我们知道的关于神的一切都是从传说和诗人们所述的神谱中得知的;而也正是他们说丰盛的祭品和虔诚的祷告可以收买神明。诗人所言,我们要么都信,要么就都不信。如果诗人所言属实,我们何不做不正义者,坐享不义之财呢?因为如果我们做正义者,尽管不用受上天的惩罚,却也无法享不义之财;但如果我们做不正义者,就可以保住所获利益,犯罪后祈求诸神怜悯,一样可以逃脱惩罚。有人会说:“但在另一个世界,我们或我们的子孙后代还是会因做过的坏事遭到报应。”是的,的确有报应,但也有灵验的宗教仪式和救赎之神,强大的城邦就是这么宣称的。诸神之子,也就是这些强国的诗人和先知,也是这么说的。
那基于何种原则,我们才会选择正义,舍弃极端不正义呢?如果我们只表面装作正义,就可以生前死后在人和神前都左右逢源,就像大多数人和最有权威的人说的那样。苏格拉底,知道这些后,一个聪明人或拥有地位、财富的人,怎么可能尊重正义呢?当他听到正义受到赞扬时,真的能忍住不嘲笑吗?就算有人能推翻我的言论,坚称正义是最好的,他也不会对不正义者愤懑不满,反而愿意原谅他们,因为他心里明白,正义者之所以正义也不是发自内心的,除非是生性正直、疾恶如仇的侠士,或是那些通晓万物真理的圣人,但这样的人少之又少。相反,他只会责怪那些年老体衰、胆小懦弱、没能力做不义之事的不正义者。事实表明,一旦那些人有了能力,会立刻做尽可能多的不正义之事。
苏格拉底,我们一开头就讲过导致这种情况的起因,当时我兄弟和我都十分惊讶于那些有关正义的言辞——从远古时期载入史册的英雄起一直到当代人——没有人曾谴责不正义、颂扬正义;哪怕曾这样做过,也仅仅是为了其后的名誉和利益罢了。正义和不正义藏在人的心灵中,任何肉眼或神明都看不见,没有人曾详细地用诗歌或文章描述过正义和不正义的本质,也没有人指明正义是人心中最大的美德,不正义是人心中最大的丑恶。如果这是普遍的说法,又如果你从我们年轻时就这样说服我们,我们现在就不用提防着彼此以免做错事了,我们会自我监督,因为害怕一旦干坏事就会沾上最大的罪恶。我敢说特拉西马库斯和其他人会十分赞同我刚刚所说的话,甚至还会说得更激进。在我看来,这些话已经完全颠倒了正义和不正义的本质。但我必须承认,之所以用这种激烈的方式来说,是因为我想听你从反面来辩驳。我不光想请你讲清楚正义胜过不正义,还想请你说清楚正义和不正义本身对其所有者会产生什么影响,使得前者变成善,后者变成恶。还有,请你按格劳孔的请求,不考虑二者的名声,因为如果你不把它们的名声排除在外,而是加入了虚假的名声,那我们就会认为你称赞的不是真正的正义而是表面上的正义;我们还会认为你只是在劝不正义者不安被人发现,而实际上,你却赞同特拉西马库斯说的正义是他人的利益以及强者的利益,不正义是自身的利益以及对弱者的损害。现在你已经承认了正义是最高境界的善,不仅仅因其结果,更是因其本身而被人需要,就像视力、听力、知识、健康或任何其他真正好、本质好的东西一样,而不仅仅是虚名好。在你赞扬正义时,请注意这一点——我指的是正义本身带给其所有者的好处,不正义本身带给其所有者的坏处。就让其他人用夸大名利的方式去赞扬正义、谴责不正义吧,他们这样说我能接受;但如果你这个毕生都在研究此问题的人也这样说,我就难以接受了。除非我听到你说出完全相反的话,我期待你能说得更好。因此,请你不仅向我们证明正义比不正义好,还请讲清楚正义和不正义对其所有者产生什么影响,使得前者变成善,后者变成恶,无论诸神和众人是否看得到他们的行为。
我一直都很仰慕格劳孔和阿得曼托斯的才华。听完他们的话后,我十分欣喜。
苏:真是虎父无犬子,格劳孔的倾慕者曾经写下诗篇,歌颂你们在麦加拉战役中的杰出战绩:
阿里斯顿之子,英雄之后,满门荣耀。
你们不相信不正义胜过正义,却又能为不正义辩护得头头是道,这才是真正的了不起。我认为你们不信自己说的那一套“不正义胜过正义的说辞”——这我能从你们的品性中推断出来。要是只靠听你们的说辞,我就会怀疑你们。但现在我越是相信你们,就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左右为难。一方面,我觉得自己无法胜任这个任务,因为我自认为之前对特拉西马库斯所讲的话足以证明正义胜过不正义,但你们并不满意我的回答;另一方面,只要我还有一息尚存,就无法拒绝这一请求。如果正义被人诽谤,我却袖手旁观不为正义辩护,这对我而言是奇耻大辱。所以,我最好还是尽我所能为正义辩护。
格劳孔和其他人都恳求我千万不要就此打住,要我继续探讨下去。他们想要知道正义和不正义的本质是什么,还想知道它们各自有哪些优势。我就把真正的想法告诉了他们:
苏:正在探讨的这个问题十分严肃,需要有敏锐的目光才行。既然我们都不是智者,最好举例来说明这个问题——假定有人要一个近视的人读出远处的字,这时他发现另一处以更大的字写着同样的内容,那他可算行大运了,他可以先读大字,后读小字。
阿:没错,但是这个例子和我们探讨的问题有什么关联吗?
苏:我来告诉你,正义,也就是我们探讨的主题,有时是个人的正义,有时是整个城邦的正义,这你是知道的吧?
阿:知道。
苏:那城邦是不是要大于个人?
阿:是。
苏:相对而言,城邦的正义很可能要大于个人的正义,并且更容易辨别。因此我建议先探讨城邦间的正义,然后再探讨个人的正义,由大到小,最后进行比较。
阿:这个提议非常好。
苏:如果我们想象一个城邦的创建过程,就也能看到这个城邦的正义和不正义的创建过程,是吗?
阿:也许吧。
苏:城邦建成时,我们就有可能更易达到我们探索的目的。
阿:没错,要容易得多。
苏:但是,我们应该试着建立一个城邦吗?我认为这是十分艰巨的任务,可要考虑清楚。
阿:考虑好了,你就快继续吧。
苏:我认为,一个城邦的建立是为了满足人的需求。没有人能自给自足,但我们又都有很多需求。你们还能想到其他建立城邦的理由吗?
阿:没有其他理由了。
苏:我们有很多需求,如果一个人能帮别人满足一个需求,那么就需要很多人来满足这些需求。当这些伙伴、帮手聚集在一个地方时,这个居住地整体就被称为城邦。
阿:没错。
苏:他们彼此交换物品,有人给出,有人得到,大家都觉得这种以物易物的方式对他们有好处。
阿:是的。
苏:那我们就开始在脑海中建立一个城邦吧。记住人的需求才是真正的城邦缔造者,这是我们创建城邦的基础。
阿:当然。
苏:首要需求是食物,这是生存的必备品。
阿:的确。
苏:第二需求是住房,再次是衣物等。
阿:没错。
苏:现在我们来看看城邦是如何满足这些需求的。我们假设现在有一个农夫,一个建筑工,一个织布工,是不是还要加上一个鞋匠或是其他补给我们各种基本需求的人?
阿:说得对。
苏:最小的城邦也至少得有四五个人吧?
阿:肯定要。
苏:接下来他们该做什么呢?是不是每个人要把自己的劳动成果与大家共享呢?比方说,农夫是花四倍的时间精力为四人所需的粮食劳作呢,还是不管其他人,只需花这时间精力的四分之一来耕种自己所需的粮食,然后把剩下的四分之三的时间用来建房子、裁衣、制鞋,完全不和他人合作,只求自给自足呢?
阿得曼托斯认为农夫应该只耕种粮食,不生产其他东西。
阿:也许第一种方式更好。
苏:我一听你这么说,就想到人与人不尽相同,每个人天性不同,适合的职业也不同。
阿:没错。
苏:你认为一项工作是一个通晓多门手艺的人干得更好呢?还是专攻这门手艺的人干得更好呢?
阿:术业专攻者干得好些。
苏:那如果错过了恰当的时间,再去做一项工作就一定会前功尽弃喽?
阿:毫无疑问。
苏:因为生意不会等到商人有空才找上门,相反,干活的人必须跟进他手头上的事,把这个事情当成他的首要任务。
阿:这是必须的。
苏:既然如此,我们就可以推断,当一个人在恰当的时间从事一种适合他的工作而不管其他事情时,每件东西就会生产得又好又多,还省事。
阿:的确。
苏:那么光有四个城民就不够了。因为农夫自己造不出好的犁、锄头或是其他干农活用的工具。建筑工也造不出各种建筑工具,织布工和鞋匠也一样。
阿:没错。
苏:那么木匠、铁匠和其他手工匠人将加入我们这个小城邦,小城邦就会开始扩大了。
阿:是的。
苏:然而,就算我们再加上牧牛人、牧羊人和其他的放牧人,让农夫可以有牛耕田,建筑工和农夫有牛车,纺织工们有羊毛和兽皮可用,我们的城邦仍然不够大。
阿:没错。但有了这些人之后,城邦也不算小。
苏:还有一个问题,要找到一个完全不需要进口货物的地方建立城邦几乎是不可能的。
阿:是不可能。
苏:那就还得有一批城民到另一个城邦去运来需要的物品吧?
阿:是的。
苏:但是如果我们派的人空手前去,不带那儿的城民所需要的货物,那他将空手而归。
阿:当然。
苏:因此,他们在城里生产的东西不仅要够自己使用,还要生产出足够多、足够好的东西来供给其他城邦的人。
阿:没错。
苏:那就需要更多的农夫和工匠了?
阿:需要。
苏:那肯定也需要人专门做进出口工作,这些就是商人吧?
阿:是的。
苏:那我们的城邦也得要有商人吧?
阿:需要。
苏:如果要运送货物过海,就需要不少专业水手吧?
阿:是得不少。
苏:那么城邦内的城民们是如何交换商品的呢?你应该还记得,确保城民们交换货物是我们创立城邦的主要目的之一。
阿:显然,他们可以通过买卖来交换。
苏:那他们就需要市场和用以交易的货币了?
阿:当然。
苏:假设一个农夫或是其他匠人拿着他的货物去市场上卖,他去的时候却正好没人想和他换,难道他要放弃他的本职工作,无所事事地坐在那里等吗?
阿:当然不,他可以在那儿找找看有没有人愿意承担替他售卖的任务。在一个井然有序的城邦里,有一些身体孱弱、无法从事其他工作的人,通常他们的职责就是拿钱换取卖家的货,再拿这些货物去和买家换钱。
苏:这种需求就为城邦创造了一批零售商。这些在市场里做买卖的人叫“零售商”,而那些在城邦之间往来的人叫“商人”吧?
阿:是的。
苏:还有一类人是提供服务的人,他们不够聪明,当不了合伙人,但是他们有足够的体力,能卖力干活。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他们就是雇佣工,靠替人干活拿工资。
阿:没错。
苏:那么雇佣工们也是城邦的城民吧?
阿:是。
苏:阿得曼托斯,现在我们的城邦是不是已经成熟健全了?
阿:我想是的。
苏:那么,正义和不正义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呢?
阿:可能是在这些城民交易时发生的。我想象不出还会在何处发生。
苏:我敢说你说得十分正确,我们最好把这个问题想清楚,不能退缩。既然已经建立了城邦,那我们首先得想想他们将怎样生活。他们肯定要生产谷物、酒、衣物鞋子,还会为自己建房子。当有了住宅之后,他们得工作,通常夏天光膀子赤脚干活,冬天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他们以大麦、小麦为食,烤成面包,烙成糕饼;他们把食物铺在芦苇垫子或干净的叶子上,自己就斜躺在铺有紫杉和桃金娘叶子的床上,和子女一起享欢宴,饮美酒,头戴花环,感恩诸神,谈笑风生,其乐融融。他们还会量入为出,避免受穷困之苦和战争之苦。
格(插话道):但你好像忘了给他们的宴会加上调味品了吧?
苏:这我倒是真忘了。当然需要调味品——盐、橄榄、奶酪等,还要有乡下人常煮的野菜,甜点就用无花果、豌豆、鹰嘴豆好了。他们还可以在炉火旁烤桃木浆果和橡子吃,喝点小酒。有了这样的伙食,他们应该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到老了,他们的后代也一样能过上这种生活。
格:苏格拉底,没错,是这样。这与建立一座猪的城邦有什么区别呢?
苏:格劳孔,你觉得还需要什么呢?
格:你还应该给他们提供日常生活上的便利。要有舒适的椅榻让他们躺在上面休息,有餐桌以便用餐,还应该有现代风格的酱汁和糖果。
苏:哦,现在我明白了,你让我考虑的问题不仅仅是如何建立一个城邦,而是如何建立一个奢华的城邦。这倒没什么坏处,因为在这种城邦里,我们更容易观察正义和不正义的发生。依我看,真正健全的城邦就是我刚刚所讲的这种城邦。但如果你希望观察一个发高烧、不正常的城邦,我也不反对。我想可能有很多人并不满足于这种较简单的生活方式吧。他们希望添置椅榻、餐桌以及其他家具,还希望有美味佳肴、糕饼、香料、熏香和其他各式各样的东西;我们不能只考虑到起初所讲的住房、衣物、鞋子这样的基本需求了,画家和刺绣工也得上场发挥他们的作用了,还得有黄金、珠宝和其他各种各样的原料。
格:没错。
苏:那我们就必须扩张城邦的边界,原来的城邦已经不够大了。现在城市必须要补充许多满足其他非基本需求的臣民了。例如,一群猎人、大量搞形体的演员;一群搞音乐的词曲家、狂想曲家、演奏家、舞者以及管理人员;还要有一群制作各种物品的人,包括为女性制作衣物的人。同时,我们还需要更多的仆人。我们难道不需要教师、奶妈、侍女、理发师和厨师吗?不需要养猪的人吗?之前用不着他们,故而他们不是城邦的一分子,但是现在我们需要他们吧?他们不能被遗忘。如果人们吃肉的话,那我们还需要许多其他动物。
格:当然。
苏:如果人们过着这种生活,那我们就比以前更需要医生吧?
格:确实。
苏:原有的土地只够养活之前的城民,现在却太小,供应不过来了,是吗?
格:没错。
苏:于是我们就想要邻居的一块地来放牧、耕种。假如他们不满足于自己所得,放任自己,沉湎于累积财富,他们势必也会觊觎我们的土地?
格:苏格拉底,定然如此。
苏:格劳孔,那就会引发战争了,不是吗?
格:极有可能。
苏:暂且不提战争是好是坏,能确定的是,我们已经发现了战争的起因,而这也正是城邦内一切罪恶的起因,无论公私。
格:毫无疑问。
苏:我们必须再次扩张城邦,而且这一次至少要扩充一整支军队,才可以抵御抢夺我们财物的侵略者,保卫城民。
格:为什么?他们难道不能保护自己吗?
苏:不能,只要我们之前说的话是对的。你应该还记得,之前在构建城邦时我们一致同意一个人不能同时精通多项技艺吧?
格:没错。
苏:打仗难道不是一项技艺吗?
格:当然是。
苏:打仗是一门和制鞋一样重要的技艺吧?
格:是的。
苏:我们之所以不让鞋匠去当农夫、纺织工或建筑工,就是为了让他们制好我们的鞋子。我们按照每个人的天赋,让他们从事适合自己的职业,并且让他们毕生都专注于这一项工作,把握住每一个机会,成为行业精英。现在没有什么事情比打好仗更重要的了。但仗是那么好打的吗?农夫、鞋匠或是其他匠人能同时当一个好战士吗?要知道,如果只把掷骰子下象棋当消遣,不从小就专注于此的话,这世上没人可以成为好骰手、好棋手。没有任何工具可以让人成为擅长这项工艺的人,也不能让人懂得防御。要是一个人之前没学过如何使用这些工具,也从来不重视的话,工具对他就没有任何用处。那么,无论是在重武装战争还是其他类型的战争中,一个人又如何能在一天之内一拿起盾牌或其他兵器就成为一名好战士呢?
格:说得对,不然这种能教人一用就精通这门技艺的工具可就是无价之宝。
苏:护卫兵的职责越大,他就要花越多的时间练习,拥有更好的技艺。
格:当然。
苏:难道这一行不需要天赋吗?
格:需要。
苏:那尽可能挑选出有天赋的人来守卫城邦就是我们的职责了?
格:是的。
苏:这可不容易啊,但我们必须全力以赴,不能退缩。
格:必须尽力。
苏:在护卫和看守这方面,一个好护卫就和一条养得好的狗一样?
格: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我是指两者都得观察敏锐,一旦发现敌人就能迅速打倒敌人;还得身强体壮,一旦被敌人抓住要能与之抗衡。
格:对他们而言,这些品质确实必不可少。
苏:要想打好仗,护卫必须得勇敢吧?
格:当然。
苏:无论是马、狗,还是其他动物,没了精气神还能勇敢吗?你是否注意到,斗志昂扬的精气神是何等的不可战胜、坚不可摧?任何拥有它的灵魂都无所畏惧、所向披靡。
格:我注意到了。
苏:那我们现在就十分清楚护卫必须要有什么样的身体素质了。
格:是的。
苏:我们也清楚就心理素质而言,护卫应该斗志昂扬、意气风发。
格:没错。
苏:但是这些斗志昂扬的护卫很容易相互或是和其他城民发生冲突吧?
格:是啊,但这个问题可不好解决。
苏:然而他们应该对敌人凶狠,对自己人温和;否则,敌人还没把他们消灭他们就先自取灭亡了。
格:说得对。
苏:那应该怎么做呢?我们如何才能找到一个性情温和又斗志昂扬的人呢?这两种品性相互矛盾呀。
格:确实矛盾。
苏:如果两者缺一,他就不是一个好护卫;然而,两者又似乎不可兼得。这么看来好护卫是不存在的。
格:恐怕你说准了。
讲到这儿,我感到很困惑,反思后说道:
苏:难怪我们陷入了困境,我们竟然把之前树立好的形象都忽视了。
格:什么意思?
苏:我是说兼具这两种品性的人是存在的。
格:在哪儿呢?
苏:许多两者兼具的动物就是很好的例子。人类的好朋友——狗,就是最好的例子。要知道养得好的狗对熟人十分温和,但对陌生人却恰好相反。
格:的确。
苏:那么我们就找得到同样兼具两种品性的护卫了,也不会违反自然规律吧?
格:当然不会。
苏:一个好护卫,除了要斗志昂扬之外,需不需要具备智者的品质呢?
格:我不懂你的意思。
苏:我说的这点在狗的身上就有体现,并且十分显著。
格:哪一点?
苏:为什么狗看到陌生人会狂吠,哪怕这人从来没伤害过它;而看到熟人会摇尾迎接,就算这人从来没给过它好处?
格:我之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你说的的确是事实。
苏:狗的这种天性十分迷人,狗是真正的智者。
格:为什么这么说?
苏:因为它能凭是否认识来区分敌友。一种能凭知与不知来决定自己喜好的动物能不热爱学习吗?
格:好像是的。
苏:热爱学习不就是追求智慧吗?难道这不是智者所为吗?
格:是。
苏:那我们岂不是也可以坦然无惧地说,一个对熟人温和以待的人一定生来就喜欢追求智慧?
格:可以这么说。
苏:那么一个人要想成为一位好的城邦护卫的话,就要拥有智慧、刚烈、敏捷、强健的特质吧?
格:当然。
苏:既然已经弄清了好护卫的必备品性,那我们该怎样培养教育他们呢?这个问题是否有助于我们解决终极问题呢——在城邦里,正义和不正义是如何产生的?因为我们既不想遗漏什么要点,又不想把讨论拖得太过冗长。
阿得曼托斯认为这个问题十分有助于我们的探讨。
苏:我亲爱的朋友,那我们就不能放弃这个任务了,即使要花更长的时间来探讨。
阿:绝不能放弃。
苏:那么接下来我们就放松地谈谈怎么教育这些护卫者吧?
阿:没问题。
苏:他们应该接受什么教育呢?我们很难找到一种优于传统教育的教育方式吧?传统教育分为两部分,训练身体的体育教育和陶冶心灵的音乐教育。
阿:没错。
苏:那先从音乐学起,再进行体育教育怎么样?
阿:行。
苏:你觉得音乐教育包括文学作品吗?
阿:包括。
苏:文学作品有纪实的,也有虚构的吧?
阿:对。
苏:孩子们两种形式的文学都要学,先学虚构的,对吗?
阿: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苏:你知道的,我们给孩子们讲故事时,刚开始讲的都是虽然有些道理但主要是虚构的故事。这些虚构的故事都是在他们还小、不到学体育的年纪时讲的。
阿:说得对。
苏:所以我才说我们应该先教音乐,再教体育。
阿:对,是该这样。
苏:你应该也知道凡事开头是最为重要的,尤其是在幼小稚嫩的阶段,因为这是性格形成的时期,更容易被塑造成理想中的模样。
阿:没错。
苏:我们该放任孩子们听不相干的人讲无关紧要的故事,去接受那些与我们希望他们长大之后持有的观念完全相反的思想吗?
阿:当然不能。
苏:那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审查作家,留下写得好的故事,拒绝写得坏的故事;我们还可以让母亲和奶妈们只给孩子讲已过审的故事,让他们用这些故事去陶冶孩子的心灵,比用双手塑造他们的身体更细心。现在孩子们所听到的故事中绝大多数都应被弃用。
阿:你说的是哪种故事?
苏:故事也能由大及小,因为故事无非都是一个类型的,其中蕴含的精神都是一样的。
阿:是,但我不理解你所说的“大”是指什么?
苏:我是指荷马、赫西俄德等人所讲的那些故事,他们是最会讲故事的人。
阿:但你是指什么故事呢?你从他们的故事中发现了什么错误吗?
苏:最严重的错误就是撒谎,更糟糕的是撒了一个丑恶的谎。
阿:但这错是什么时候犯下的呢?
苏:每当人们错误地描述诸神和英雄时。这就好比画家画的肖像画没有一点模特本人的影子。
阿:这的确应受谴责。但你说的是哪些故事呢?
苏:首先,最大的谎言就是诗人讲的关于天神乌拉诺斯的故事,这是个丑恶的谎言。我说的是赫西俄德讲的关于乌拉诺斯的所作所为,以及克洛诺斯如何报复他的故事,还有克洛诺斯的所作所为及遭到自己儿子报复的这类故事。就算这些事是真实的,也不应该随意讲给心思单纯的年轻人听。如果有可能的话,这些事最好不要公之于众。如果非讲不可的话,也只能私下选出少数几人,并且他们还应献上难以弄到的庞然大物做祭品,而不能只献上一头伊洛西斯城的普普通通的猪。这样一来,能听到这些事的人就少之又少了。
阿:这些故事的确令人极其反感。
苏:是啊,阿得曼托斯,这些故事确实不应该在我们的城邦中讲述。一个年轻人不应该习得这种观念,犯下大罪还以为自己的行为微不足道,更有甚者,哪怕他不择手段严惩自己做了错事的父亲,也以为自己只不过是效仿了最伟大的神的所作所为而已。
阿: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我也觉得这些故事是不适合讲的。
苏:绝对不能。如果我们想让未来的护卫们把内部斗争当成最下作的事,我们就不能告诉他们诸神之间的你争我斗。我们也不能告诉他们巨人间的争斗,或是把这些故事绣在衣物上。我们应该对诸神和英雄们的纷争闭口不谈。要是他们相信我们,我们就应该让他们知道争斗是可憎的,告诉他们迄今为止城民们没有发生过任何争执。老人们也应该这样讲给孩子们听,直至孩子们长大也是如此;诗人们也必须照此创作。讲述赫淮斯托斯把他的母亲赫拉绑起来,或是他因为在母亲挨打时支援她就被父亲宙斯从天上摔了下去的故事,以及荷马所讲的所有诸神之间的争斗,都不能出现在我们的城邦里,无论这些故事是否是寓言。因为年轻人分不清什么是寓言,什么不是,而他年轻时接受的任何观念都有可能是不可磨灭、无法更改的。因此,年轻人最初听到的故事应该是传递美德的典型故事。
阿:说得对。但如果有人问起在哪儿找得到这样的故事,我们又该如何作答呢?
苏:阿得曼托斯,此时此刻,你我的身份不是诗人,而是城邦的缔造者。一个城邦的缔造者应当知道诗人应按什么形式写诗,知道如何限制诗人,但编写故事可不是他们的分内之事。
阿:很好,但你说的描写诸神的正确形式是什么样的呢?
苏:是这一类的:神应该以真实的样子被呈现出来,无论是在田园诗、史诗、抒情诗或是悲剧诗里,都应该这样呈现。
阿:是应该这样。
苏:难道神不是本性善良吗?难道不应该呈现出诸神的善吗?
阿:当然是。
苏:百善无一害吧?
阿:无害。
苏:本性不坏的事物不会造成什么危害吧?
阿:不会。
苏:无害的事物也不会作恶吧?
阿:不会。
苏:不会作恶的事物会成为罪恶的起因吗?
阿:绝不可能。
苏:善的事物是有益的吗?
阿:是的。
苏:那么善就是幸福的起因了?
阿:没错。
苏:也就是说,善仅是好的事物的起因,而不是一切事物的起因?
阿:当然。
苏:那么神如果是善良的,他就不是大多数人口中的一切事物的创造者。他只是少数事物的起因,而不是发生在人类身上的许多事物的起因。因为人类生活中只有少数事物是好的,大多数都是坏的;好事物的起因是神,但坏事物的起因就必须去别处寻找了,而不是在神身上寻找。
阿:似乎说得有道理。
苏:那我们就不能听信荷马或其他诗人的愚蠢话了:“宙斯的门前有两个阄儿,一福一祸。他把福祸一起赐给谁,谁就时而遭难,时而走运。但只得到厄运的人,一生饥寒交迫,漂泊无定。”
还有:“宙斯是主宰我们福祸的神。”
如果有人说,潘达洛斯违背条约、背信弃义的行为是雅典娜和宙斯造成的,或是说诸神之间的冲突和战争是受西弥斯女神和宙斯唆使,我可不同意。我们也不容许年轻人听到埃斯库罗斯的话:“当神想彻底毁灭一个家时,他就会降祸于人间。”
如果有诗人用抑扬格诗句描写尼俄伯的悲惨遭遇,或珀罗普斯、特洛伊战争等类似的故事,我们不能让他们说这是神的作为;就算说成是神的旨意,也要说明这样做的理由。他必须说神是公平正义的,说他们受惩罚之后会变得更好,但绝对不许说那些被惩罚的人是不幸的,而诸神就是他们的不幸之源。诗人可以说恶人悲惨是由于他们该被惩罚,被神惩罚之后能从中获益;但要是他们说神虽良善却是祸因这种话,就必须极力否认。在一个管理有方的城邦里,是不能让任何人听到或在诗歌文章中看到这些的。说这种话是自取灭亡,是有害的、不虔诚的。
阿:我赞同你,也已经准备好投票赞成这条法律了。
苏:那就把这定为关于诸神的法律之一吧,诗人们必须遵守——神不是一切事物的起因,只是善的起因。
阿:很好。
苏:关于第二条法律,我问你,你觉得神是魔术师吗?他们能不能时而以一种形式出现,时而又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呢?他们能自己改换外貌,以此蒙骗我们吗?还是他只以恒定的本来面目示人?
阿:我也回答不了。
苏:但如果我们假设一个事物发生变化,那这个变化要么是由自己本身引起的,要么就是受其他事物影响吧?
阿:当然。
苏:处于最佳状态的事物是最不可能被改变或分解的。比如,最健康强壮的人是最不可能受饮食影响的,最健壮的植株最不易受风吹雨打、日晒雨淋的影响的。
阿:没错。
苏:最勇敢、聪慧的心灵也最不容易受外界因素干扰、迷惑,是吗?
阿:是的。
苏:照此推测,这一原理也适用于所有的制成品——家具、房子、衣物等,如果做得好,它们就最不容易受时间和其他因素的影响。
阿:十分正确。
苏:那么一切事物都是这样了:只要处于最佳状态,无论是人造的还是天生的,或是两者兼具的,都最不容易被改变了?
阿:对。
苏:神和神的物品肯定是十全十美的吧?
阿:当然。
苏:那神就几乎不会受外界因素影响,不会有多种形貌了。
阿:不能。
苏:那他也不能自我改变吗?
阿:如果他能改变,一定是自己主动改变。
苏:那他是让自己变得更好更美,还是变得更坏更丑呢?
阿:如果他改变的话,一定是变得更坏,因为不管是在美德还是美貌方面,神已是十全十美的了。
苏:说得对,阿得曼托斯。但是,有任何一个神或人愿意让自己变坏吗?
阿:没有。
苏:照这么看,神永远都不会想要改变。每个神都会一直保持原本的最美最好的样子。
阿:在我看来,是应该这样。
苏:我亲爱的朋友,不要让任何诗人告诉我们:“诸神,乔装下界,变换形貌,于城邦间穿梭。”
不要让任何人诽谤普罗透斯和西蒂斯,也不能让任何人以悲剧或任何其他诗歌形式来讲述“赫拉伪装成相似的女祭司,为在阿哥斯城的伊纳科斯河的儿女们募捐”。
我们再也不要信这些谎言了。我们也不能让母亲们受诗人的影响,用这些不好的神话故事恐吓她们的孩子,说神“在晚上会化成多种模样四处游荡”。要她们当心,不要把自己的孩子变成懦夫,也不要亵渎神明。
阿:老天难容。
苏:尽管诸神自身不能改变,但他们还是可以靠巫术欺骗我们,使我们相信他们能变化多端吧?
阿:也许可以。
苏:但你能想象出爱撒谎的神吗,不论是在言行上骗人还是变换形貌骗人?
阿:我说不上来。
苏:你难道不知道吗?真正的谎言,如果这话成立的话,一定会人神共愤的。
阿: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苏:我是指没人愿意在自己最重要的事情上受骗,人最害怕被谎言控制住。
阿: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
苏:你不懂是因为你把我的话想深奥了,我只是说欺骗或受骗,或是自身最重要的部分——心灵上的无知和假象才是人最深恶痛绝的。
阿:没什么比这更令人痛恨的了。
苏:正如我刚刚所说,心灵上的无知才是真正的谎言,言语上的谎言只不过是心灵的一种映照,不是真正纯粹的谎言。我说得对吗?
阿:你说得很有道理。
苏:不仅神,连人也痛恨真正的谎言,是吗?
阿:是。
苏:在某些情况下言语上的谎言也是有用的,并不令人厌恶。比方说,和敌人打交道时,或当我们的朋友发疯了或产生幻觉要作恶时,谎言就如预防针和良药一样有用。我们刚刚所讲的神话故事也是如此。因为我们不了解远古时代的事实真相,所以要尽量把谎话说得像真话,才能发挥其教育价值。
阿:的确。
苏:那神也是这样的吗?我们能不能假设神也是因为对古代的事实一无所知,才编造故事?
阿:那就太荒谬了。
苏:在我们的印象中,没有撒谎的神吧?
阿:应该没有。
苏:还是说神也有可能因为畏惧敌人而撒谎?
阿:难以想象。
苏:但他也会有失去理智、发疯的朋友吧?
阿:神绝不会有这样的朋友。
苏:那神就没有撒谎的动机了?
阿:没有。
苏:神是绝对不会撒谎的吗?
阿:是的。
苏:那么神在言行上都是纯粹、真实的,不会改变,也不会在言行上撒谎,白日以幻觉骗人,夜间入梦骗人。
阿:你的想法和我的如出一辙。
苏:既然你也同意,我们就应该把这第二条与神有关的规则写下来:诸神不会变换形貌,也不会以任何方式行骗。
阿:我赞同。
苏:虽然我们都很欣赏荷马,但我们不欣赏他写的宙斯托梦给阿伽门农的故事;我们也不赞同埃斯库罗斯写的西蒂斯在婚礼上说的有关阿波罗的诗句:
阿波罗以歌祝福我子嗣绵延,无病无灾,福寿绵长。他祈求老天庇佑我,为我欢呼时,我激动不已。我本以为太阳神的预言神圣而又准确,定会成真。现在他说了这些话,结果就是他——就是这个在宴会上祝福我的神,杀死了我的儿子。
正是这类神的故事会激起我们的愤怒;讲述这些的人将不能公开朗诵诗歌,也不能让他们去教导年轻人。也就是说,我们的护卫者都应该敬畏诸神,尽可能地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
阿:我完全同意这两个原则,也保证会将此当作我的个人原则来遵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