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我是说老师梅尔先生跟我——只走了一小段路,就到了萨伦学堂。学校的四周围着砖砌的高墙,看上去非常沉闷。正面的墙上开有一个门,门上有一块牌子,牌上有“萨伦学堂”的字样。我们拉了拉门铃,门上的格栅后面露出一张阴沉的脸,朝我们看了看;门开了,我发现刚才露脸的人,身材粗壮,脖子粗短,太阳穴突出,头发剃得光光的,装着一只木头假腿。
“这是个新生。”老师说。
装木头假腿的人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用花多大的工夫,因为我没有多少可看的——我们一进去,他就锁上门,拔出了钥匙。
萨伦学堂是一座砖砌的方形建筑,两边带有厢房,外表看上去光秃秃的,没有什么装饰。屋子里到处静悄悄的,于是我就问梅尔先生,是不是学生都出去了。可是,他听了似乎觉得很奇怪,我竟会不知道现在正是假期,所有的学生全都放假回家了,校长克里克尔先生也带着太太、小姐,到海滨度假去了,我所以在假期被送来,是因为我犯了错,以此作为对我的惩罚。
我看了看他领我进来的教室,这儿可算是我所见过的最冷清、最荒凉的地方了。
我蹑手蹑脚地走向教室的另一头。我边走边看着这一切。突然,我发现课桌上放着一块纸板做的告示牌,上面整整齐齐地写着下面几个字:“当心,他咬人。”
我连忙爬到桌子上,害怕桌子底下至少有一条大狗。可是,我虽然焦虑地四处察看,却哪儿也没有看到狗。我还在到处张望时,梅尔先生回来了,他问我为什么爬到桌子上。
“请您原谅,老师,”我说,“对不起,我在找那条狗。”
“狗”他说,“什么狗?”
“那不是狗吗,老师?”
“什么不是狗?”
“那要人当心的;那咬人的。”
“不,科波菲尔,”他心情沉重地说,“那不是狗,是个学生。我奉命把这个牌子挂在你的背上,科波菲尔。一开始就这样来对待你,我很难过。可是我不能不这样做。”
说完这话,他把我从桌子上扶了下来,然后把牌子像个背包似的系在我的肩上。那牌子是特意为我做的,做得还真平整服帖,此后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得背着这个牌子。
我一方面感到生活单调,但又时时刻刻害怕开学,这份苦恼真让人受不了!我每天得花很长时间跟着梅尔先生做很多功课,不过我都一一完成了,而且由于没有摩德斯通先生和摩德斯通小姐在场,各门功课都得以通过,没有让我丢脸。在做功课前后,我可以到处走走——不过,像我前面说过的那样,那个装木头假腿的人总是监视着我。
一点钟时,梅尔先生和我两人,在一间空荡荡的长餐厅的尽头吃饭,屋子里摆满松木桌子,发出一股油腥气味。吃完饭,又做功课,一直做到吃茶点的时候。喝茶时,梅尔先生用的是一只蓝茶杯,我用的是一个锡盅。
一整天,直到晚上七八点钟,梅尔先生都伏在教室里自己那张独立的书桌上,辛勤工作,一刻不停地跟笔、墨水、尺、账簿、书写纸打交道,把上半年的账目一笔一笔地结算出来。晚上做完工作,收拾好东西后梅尔先生从不跟我多说话,不过他从来没有对我凶过。
我认为,我们俩是相对无言的伴侣。有一件事,我忘了说了,他有时会自言自语,咧嘴大笑,还会握起拳头,咬牙切齿,扯自己的头发,让人莫名其妙。不过他确实有这类怪样子。开始时,我看到很害怕,不过很快我也就习惯了。
我约莫过了一个月这种生活以后,那个装着一条木腿的人开始带着一柄扫帚和一桶水蹒跚地在各处走来走去了:我由此推想他们正在准备迎接克里克尔先生和那些学生。
一天,梅尔先生告诉我,克里克尔先生将于今晚回来。到了晚上,吃过晚膳以后,我听说他已经来到了。在就寝之前,我被那个装着木腿的人带到了他的面前。
当我一路战栗着走向克里克尔先生面前去的时候,这事使我觉得非常不好意思,以致我被引导进去时,我几乎没有看到坐在那里的克里克尔师母或克里克尔小姐,或客室里的任何事物,我只看到了克里克尔先生——一位粗壮的绅士,身上挂着一大串表链和图章,坐在一把靠背椅里,旁边放着一只大的酒杯和一个酒瓶。
“噢!”克里克尔先生说道,“这就是那位应将牙齿锉掉的小绅士!把他转过来。”
那木腿的人把我转了回来,以显示那块招牌;等它充分地被审视过后,他又把我转了过来,使我面对着克里克尔先生,而他自己则走过去站在克里克尔先生的旁边。
“嗯,”克里克尔先生说道,“关于这学生有什么报告?”
“现在还没有什么坏事可以报告。”那装着木腿的人答道,“他还没有干这些的机会哪。”
“过来点儿,你!”克里克尔先生对我招着手说。
“站近点儿!”那装着木腿的人做着同样的手势复述道。
“我有幸认识你的继父,”克里克尔先生拉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他是一个很有价值的人,而且是一个性格坚强的人。他认识我,我也认识他。你可认识我!呃?”克里克尔先生凶猛地,开玩笑地捏着我的耳朵说。
“还不了解,先生。”我痛不可耐地退缩着说。
“还不了解!呃?”克里克尔先生应声说,“但你很快就会了解的。呃?”
“你很快就会了解的!”那装着木腿的人应声说。
我当时吓得魂不附体,就说我希望如此,如果他喜欢的话。我觉得我的耳朵仍在火辣辣地发烧,他把它捏得如此用劲。
“我要告诉你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克里克尔先生悄悄地说,同时又把我的耳朵扭了一下,才放松它——那一扭使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我是一个鞑靼人。”
“一个鞑靼人。”那木腿的人复述道。
“当我说要做一桩事的时候,我就做它,”克里克尔先生说道,“当我要别人做一桩事的时候,我就要他做成。”
“要别人做一桩事的时候,我要他做成。”那木腿的人复述道。
“我这个人铁石心肠,”克里克尔先生说,“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尽着我的责任。这就是我所做的事。我自己的骨肉起来跟我作对——他说这话时望着克里克尔师母——就不是我的骨肉了。我就让他滚蛋。那家伙又到此地来过没有?”他问那装着木腿的人。
“没有。”是他所得到的回答。
“没有,”克里克尔先生说,“他认识得比较清楚了。他认识了我。让他走开吧。我说让他走开吧,”克里克尔先生用手拍着桌子说,同时望着克里克尔师母,“因为他了解我了。现在你也开始了解我了吧,我的年轻的朋友;你可以去了。带他走吧!”
第二天上午,夏普先生也回来了。夏普先生是主任教师,位居梅尔先生之上。梅尔先生跟学生们一道进餐,但夏普先生却跟克里克尔先生同桌进午膳和晚膳。
在斯蒂福到校之前,我并没有被认为正式加入这学校中。斯蒂福是一个生得非常好看的学生,比我至少年长6岁,据说学问也很好——我被带到了这个人的面前去,好像他是一个审判官似的。他在运动场上的一个棚下询问我受罚的详细情形,最后表示他的意见说,这是一种“可喜的耻辱”——因此我就永远对他具有了极好的感情。
他在这样判定了我的事件以后,就跟我并肩走着,问我道,“你带着多少钱,科波菲尔?”
我告诉他有7个先令。
“你最好把它们交给我保管,”他说道,“至少你可以这么做,如果你喜欢的话。如果你不喜欢,当然可以不必。”
我连忙遵从他这善意的建议,打开了裴果提的钱囊来,把其中所有的钱统统倒在他的手里。
“现在你要用什么钱吗?”他问我。
“不,谢谢你。”我答道。
“如果你想用,你是可以用的,你知道,”斯蒂福说,“尽可以说出来。”
“不,谢谢你,先生。”我又说。
“也许你想花一两个先令来买一瓶加仑子酒,过一会在寝室里喝吧?”斯蒂福说,“你跟我同一寝室,我知道。”
当然,我本来绝没有想到那样的事,但是我说道,好的,我同意。
“很好,”斯蒂福说,“你也想另花一先令左右来买杏仁饼吧,我敢说?”
我说,是的,我也喜欢这么做。
“再买一先令左右饼干和一先令水果,是不是?”斯蒂福说,“喂,小科波菲尔啊,你就有得吃喝呢!”
我微笑着,因为他在微笑,虽然我心中稍稍有点不安。
“好!”斯蒂福说道,“我们必须尽可能地享用它,只要这样就好了。我当为你竭尽所能。我随时可以出去,偷运这些食品来的。”这样说完,他就把这些钱放在他的衣袋里,又和善地吩咐我不要担忧,他会小心,不出什么差错的。
当我们上楼去就寝时,他拿出了那7先令买得的全部东西来,摆在我那浸在月光中的床上,说道:“你看哪,小科波菲尔,你这简直是开皇家宴会啊!”
以我那样的年纪,且当着他的面,我实在不能作请客的东道主;一想到这个,我的手就抖起来了。我恳求他代我做主席,寝室里的其他学生也赞成我的请求,他就接受了它,坐在我的枕头上,分发着那些食品——我不能不说,分得十分公平——他把那些加仑子酒斟在一只无脚的小玻璃杯里轮流喝着,这杯子乃是他自己的财产。我坐在他的左首,而其余的人则环绕着我们坐在最近的那些床铺上和地板上。
我把当时的情形记得多么清楚呀:我们坐在那儿,悄悄地谈着天——或是应说,他们谈天,我则恭敬地倾听着——我听到了关于这学校以及校里的一切人物的种种故事。我听说,克里克尔先生情愿自称为鞑靼人,并不是没有理由的。他是世界上最最苛酷、最最严厉的教师。他生平天天在那些学生中间反复猛击,好像一个骑兵毫无慈悲地乱打。
又听说,他除了乱打以外,什么学术都不知道,实在比校里程度最低的学生还要愚昧无知;他们又说,他在好多年以前,本是外省的一个贩卖啤酒花的小商人,生意破产后,才拿了克里克尔师母的钱逃出来,从事办学校的生意。此外还讲了不少这一类的话,我很奇怪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听到说,那个装着木腿的人名叫滕盖,他是一个执拗的蛮子,他以前曾帮着克里克尔先生做啤酒花生意,后来就随着克里克尔先生转入了教育界,那些学生相信,他的那条腿是在他为克里克尔先生出力时折断的,而且曾经代他做过不少不光彩的事,所以是知道他的隐私的。
我听到说,除了克里克尔先生一个人以外,滕盖把全校的师生都当做天然的敌人;他生平的唯一乐事是做一个乖戾的、恶毒的人。
我听到说,克里克尔先生有一个儿子,跟滕盖不相友善,他本来也在校里帮忙,但有一次在克里克尔先生非常残酷地执行校规时,他对父亲表示了反对;并且据说,曾抗议其父亲待遇他母亲的手段。因此克里克尔先生把他赶了出去,而自此以后,克里克尔师母和克里克尔小姐就一直很悲伤。
我听到说,夏普先生和梅尔先生两人的薪水都少得可怜;又说,每逢克里克尔先生的餐桌上既有热菜,又有冷菜,夏普先生老是不得不说他喜欢吃冷的——我所听到的这一切话和许多其他的话,一直讲到了宴会完了以后好些时候。多数的宾客都已在吃喝完了时立刻去就寝了。我们几个穿着一半衣服、继续低语着倾听着的人,终于也预备就寝了。
“晚安,小科波菲尔,”斯蒂福说道,“我会照顾你的。”
“你真是仁善极了,”我感激地回答,“我非常感激你,真的。”
“你没有姐妹吧?”斯蒂福打着呵欠说。
“没有。”我答道。
“这很可惜,”斯蒂福说道,“假如你有一个姐妹,我想她应当是一个美丽的、怯生生的、娇小的、眼睛明媚的姑娘。我当乐于跟她相识吧。晚安,小科波菲尔。”
“晚安,先生。”我答道。
第二天,学堂正式开学。我记得,教室里本来是一片喧嚣,忽然变得鸦雀无声,因为克里克尔先生吃过早饭,来到教室,他站在门廊里扫了我们一眼,就像故事书里说的巨人审察俘虏一样。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滕盖站在克里克尔先生身边。我觉得他没有必要那样声嘶力竭地大喊“安静”,因为学生们都吓得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了。
学生们看着克里克尔先生说话,听见的却是滕盖的声音,主要内容是:“同学们,新学期开始了。在这个新学期里,你们一举一动都要小心。我劝你们要以充沛的精力好好学习,要不我就以充沛的精力来处罚你们。我不会手软。你们搓啊,揉啊,都无济于事,我给你们留下的痕迹是搓不去,揉不掉的。现在,都快学习去吧!”
我觉得任何人都不会比克里克尔先生更喜欢自己那份职业了。他抽打学生取乐,就像贪得无厌的人得到满足一样。我认为胖乎乎的学生对他的吸引力特别大,这样的学生能使他着迷,使他焦躁不安,非在放学之前收拾收拾他们不可。我自己就胖乎乎的,所以我很清楚。
特拉德很讲义气,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他认为同学之间互相支持是一项严肃的义务。他这种看法使他吃过好几次苦头。特别是有一次,斯蒂福在教堂里发笑,教区事务员以为是特拉德干的,就把他揪了出去。我现在仿佛还看见他被押解出去的情景,在场的教友都对他投以鄙视的眼光。
第二天,他可受了大罪,还被关了好几个钟头的禁闭,等他出来的时候,他那本拉丁文字典里画满了骷髅,整个教堂墓地里的骷髅都画在里面了,但他始终没有说出真正的肇事者。不过他也得到了报酬。斯蒂福说特拉德不是那号专打小报告的人,我们都觉得这样的评语是最高的赞扬。至于我,虽然我远没有特拉德那么勇敢,年纪也没有他那么大,却会经受很大的痛苦来争取这样的奖励。
斯蒂福继续保护着我,这帮了我很大的忙,因为有幸得到他支持的人,谁也不敢得罪。不过他无法帮助我,或者说他反正没有帮助我来对付克里克尔先生,而克里克尔先生对我是非常严厉的。但是如果我受的罪出了格儿,斯蒂福总说我缺少他那股子劲,要是换了他,他是不会忍受的。
我认为这是他对我的鼓励,觉得他待我真好。克里克尔先生对我严加处置,也有一项好处,就我所知,也只有这一项好处。他在我坐的长凳后面走来走去,想顺便给我一棍子,这时候他就发现我那块牌子碍事。由于这个原因,牌子不久就摘掉了,从这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块牌子。
一件偶然发生的事使我和斯蒂福的关系更为密切了,使我感到很光荣,很得意,虽然有时也带来一些不便。有一次我很荣幸,他在游戏场上和我说话,我无意中说起某件事也许是某个人——现在记不清究竟是什么了——很像《佩里格林·皮克尔》一书中的某件事或某个人。当时他什么也没说,可到了晚上,我正要上床睡觉的时候,他问我身边有没有那本书。
我说没有,我还告诉他我是在什么情况下读了这本书,读了我在前面提到的那些书的。
“那你还记得吗?”斯蒂福说道。
我说,当然记得。我记性好,我相信记得很清楚。
“我看,咱们这样吧,小科波菲尔,”斯蒂福说,“你把这些书的内容讲给我听。晚上,早了我也睡不着,早晨,我又常常醒得很早。咱们一本一本地来。这就赶上《天方夜谭》了。”
这个计划使我受宠若惊,当天晚上就付诸实施了。在讲述过程中,我对我所喜爱的那些作家造成了多大的损害,我说不出来,也根本不想知道,但是我对他们都很有信心,而且很有把握,我讲的东西都是以朴实认真的态度讲述的,这两方面都产生了很好的效果。
斯蒂福对我也是很体贴的,在这一方面,有一次他表现得特别坚决,我估计特拉德和别的同学都会有点儿眼馋了。裴果提答应给我写的信——这封信对我是多大的安慰呀!——开学后没过几个星期就寄到了,随信还有个蛋糕,周围摆了很多橘子,另外还有两瓶樱草酒。这些好东西,我都规规矩矩地放在斯蒂福面前,请他处理。
“我看,咱们这样吧,小科波菲尔,”他说,“这酒就留着等你讲故事的时候润嗓子吧!”
我觉得好像我们讲《佩里格林》就讲了好几个月,别的故事也讲了好几个月。我敢说,我们这个机构决没有因为没故事可讲而显得无聊,那酒也差不多一直喝到最后。特拉德爱插科打诨,碰到可笑的情节,他就假装笑得前仰后合,碰到惊险情节,他就假装吓得胆战心惊。不过这也常常使我讲不下去。
如果说我本来就有点儿爱好幻想,喜欢传奇,由于老摸着黑儿讲故事,就更有所发展;在这一方面,讲故事这件事对我本不会有很大好处。可是我在寝室里受到大家的宠爱,我还意识到我会讲故事这件事很快就在同学中间传开了,虽然我年纪最小,却很受重视,因此我也特别卖力。如果一个学校全靠残暴手段来维持,那么无论主持人有知识还是没有知识,学生都不可能学到很多东西。
我认为,总的说来,我们这帮学生是世上所有学生之中最无知的一帮学生了;他们受到的干扰,受到的粗暴待遇太厉害了,没法学习。一个人要是老感到不幸,感到苦恼,感到忧虑,他做什么也做不好,这帮学生又怎么能学得好呢?不过我有点儿爱面子,再加上斯蒂福的帮助,还真促使我好好学;虽说未能使我少受许多惩罚,当然也不是一点儿作用都没有,却使我在校期间与众不同,因为我的确踏踏实实地学到了一星半点儿的知识。
在这方面,我得到梅尔先生许多帮助。他对我有好感,我很感激他,始终不能忘怀。
一天下午,我已经被搞得头昏脑涨了,克里克尔先生还在那里拼命抽打学生,这时滕盖走了进来,以他那惯用的大嗓门喊道:“科波菲尔,有人找!”
我遵照学堂的规矩,一听说有人找,就站起来了,而且非常惊讶,几乎晕了过去。这时他们告诉我从后面的楼梯上楼去,换上一套干净衣服,然后到饭厅去。这些要求我都照办了,我那幼小的心灵从来没有那样慌乱过。
等我来到客厅门口的时候,我忽然想到很有可能是我母亲来了——在这之前,我只想到只是可能是摩德斯通先生和他姐姐来了——我的手本来已经放在门把上,这时又缩了回来,我在门外抽搭了一阵,走了进去。
起初,我谁也没看见,只觉得门后有什么东西顶着,我往门后一看,没想到原来是裴果提先生和哈姆在那儿,他们拿着帽子,冲着我点头哈腰,两个人靠着墙,挤作一团。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不是笑他们那副模样,而是因为看到他们,非常高兴。我们极为热情地握了手,我笑啊,笑啊,最后笑得掏出手绢来擦眼泪。
裴果提先生看见我擦眼泪,显得非常关心,捅了捅哈姆,示意让他说点什么。
“别不高兴呀,大卫少爷!”哈姆说,一面发出了他那特有的憨笑。
“你看,你长得多快呀!”
“我长了吗?”我说着又擦了擦眼睛。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为什么而哭,反正一看见老朋友,我就哭起来了。
“长了,大卫少爷?他可不是长了吗?”哈姆说道。
“他可不是长了吗?”裴果提先生说道。
他们两个人对着笑,引得我也又笑起来。我们3个人一块儿笑,笑得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你知道我妈怎么样,裴果提先生?”我说,“我那最亲最亲的老朋友裴果提怎么样?”
“非常好,”裴果提先生说道。
“还有小艾米丽怎么样,古米治太太怎么样?”
“非常——好,”裴果提先生说道。
接着是一阵沉默。为了打破沉默,裴果提先生从他的布袋里拿出两只特大的龙虾,一只大螃蟹,一大帆布口袋小虾,都堆在哈姆胸前了。
我向他表示了衷心的感谢,虽然自知脸红,我仍然对他们说,我想自从我和小艾米丽在海边捡蚌壳、石子以来,她也变了样儿吧!
“她快成大姑娘了,她就是想当个大姑娘,”裴果提先生说,“你问问他吧!”
他是让我问哈姆,哈姆以喜悦的心情表示赞同,冲着胸前那口袋小虾直笑。
“她可俊啦!”裴果提先生说,他自己也显得容光焕发。
“她可有学问啦!”哈姆说。
“她的字写得可好啦!”裴果提先生说。“哎呀,那字写出来,又黑又亮,字又大,放在哪里都能看见。”
裴果提先生一想到他那小宠儿,顿时变得兴高采烈,看到这情形,我感到万分愉快。我敢说,要不是斯蒂福突然走了进来,使他们感到不好意思,关于小艾米丽的事他们还有很多话要说呢。
斯蒂福一看我在角落里和两个陌生人说话,唱着的歌也不唱了,说道:“我不知道你们在这儿,小科波菲尔!”
说完以后,就从我们面前走过,朝门口走去。
“请你不要走,斯蒂福。这是亚茅斯两个打鱼的,待人可好啦,是我奶妈的亲戚,从格雷夫森来看我。”
“哦,哦?”斯蒂福说着退了回来。“见到他们,我很高兴。你们俩好哇?”
他的举止很自然——轻松愉快,而不盛气凌人。我一眼就看出,他们两个人见到他有多么高兴,好像一下子就把心都掏出来给他了。
“你写信的时候,一定要告诉家里人,裴果提先生,”我说,“斯蒂福先生待我可好啦,要不是他在这里,我的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哩!”
“快别瞎说啦!”斯蒂福说着就笑了。“你们千万别跟他们说这个。”
“要是斯蒂福先生有空去诺福克,或是萨福克,裴果提先生,”我说,“只要我在,他也愿意,我一定带他上亚茅斯来看你们的房子,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斯蒂福,你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的房子,那是利用一条船建成的。”
“利用一条船,是吗?”斯蒂福说道。“这样一个地地道道的打鱼的,住这样的房子,再合适不过了。”
“是啊,先生;是啊,先生,”哈姆咧着嘴笑着说。“你说得对,少爷。大卫少爷,这位少爷说得对。地地道道的打鱼的!哈哈!一点儿不错!”
裴果提先生那个高兴劲儿,一点儿也不亚于他的侄子,不过他不好意思那么兴高采烈地接受人家对他个人的恭维。
“啊,先生,”他说,一面鞠躬,一面嘿嘿地笑,还把围巾的头儿往胸前衣服底下塞了塞。“我谢谢你,先生,我谢谢你!我干这一行,是兢兢业业的,先生。”
“最能干的人也不过如此了,裴果提先生。”斯蒂福说道。他连他的名字都知道了。
“我敢说你也一样,先生,”裴果提先生摇动着脑袋说道,“也干得很好,干得很好啊!我谢谢你,先生。你对我这样热情,先生,我很感激。我是个粗人,先生,不过你要明白,我也是个热心人——至少我希望我是个热心人。我家的房子没什么看头,先生,可是你要是什么时候想和大卫少爷一块儿来看看,我们是非常愿意接待的。我可真是个蜗牛,真的,”裴果提先生说道,他的意思是说蜗牛,这指的是他自己迟迟不走,他每说完一句话都打算走,可是不知怎的,又回来了;“不过我祝你们二位幸福,祝你们二位愉快!”
哈姆也表示了同样的祝愿,随后我们就非常热情地分别了。我们把那些海味,也就是谦逊的裴果提先生所说的“提味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到我们的宿舍里,来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除了这些事情,这个学期还有一些事,我就理不出个头绪了。
我记得生活里天天争斗;夏天过去,季节变换;下霜的早晨,我们听见铃声就得起床,寒冷的夜晚,听见铃声就得睡觉;晚上教室里灯光昏暗,炉火微弱,早上的教室简直就是一个叫人哆嗦的大机器;吃的不是煮牛肉,就是烤牛肉,不是煮羊肉,就是烤羊肉;一块块抹着黄油的面包,一本本卷了边儿的课本,裂了缝的石板,带着泪痕的习字本,挨棍子,挨戒尺,理发,星期天赶上下雨,羊油布丁,还有那到处洒了墨水的脏乱气氛。
不过我记得很清楚,假期在我们心里本来是很遥远的事,很长时间它就像一个固定不动的小点儿,后来渐渐向我们靠近,越来越大。起初我们盘算还有几个月,后来盘算还有几个星期,后来就盘算还有几天了。我还担心,怕家里不让我回去呢。后来听斯蒂福说,家里是让我回去的,我肯定是要回家的,这时我又模模糊糊地预感到,说不定家还没回,就把腿摔断了。
放假的日子终于越来越近了,很快就从下下星期变成下星期,变成本星期,变成后天,明天,今天,今天晚上——我终于上了去亚茅斯的邮车,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