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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迫离家

那拖曳送货车的懒马终于把我们送到了布伦德斯通的家。我十分记得这是一个寒冷的灰色午后,天色阴沉,大雨好像迫在眉睫了!

门开了,快乐激动着的我,半哭半笑地望着门内,以为可以看到我的母亲了。开门的却不是她,而是一个不相识的仆人。

“嗯,裴果提啊!”我哀愁地说,“她还没有回家吗?”

“回来了,回来了,大卫少爷,”裴果提说,“她已经回来了。等一下,大卫少爷,我要——我要告诉你几句话。”

“裴果提!”我十分惊骇地说,“出了什么事啦?”

“没有出什么事,上天保佑你,亲爱的大卫少爷!”她装着轻快的神气回答。

“我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妈妈在哪里呢?”

“妈妈在哪里呢,大卫少爷?”裴果提复述道。

“是呀。她为什么没有到门口来呢?我们到这里来干吗呢?哦,裴果提!”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觉得似乎要跌倒在地上了。

“上天保佑这宝贝孩子!”裴果提拉住了我喊道,“这是为什么呢?说吧,乖乖!”

“不是也死了吧!哦,她没有死吧,裴果提?”

“你知道,亲爱的,我早就应当告诉你的,”裴果提说,“但是我一直没有机会。或许我应该制造一个机会,但是我有点不忍心这样做。”

“说下去吧,裴果提。”我比以前更惊骇地说。

“大卫少爷,”裴果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同时用颤抖的手解着她帽子上的绳子,“你以为怎么样?你已有了一个新爸!”

我战栗起来,脸色泛白。不知怎的,似乎有什么跟那坟场中的坟墓以及死者的复活相关连的思想好像一阵恶风似的吹打着我。

“一个新的爸。”裴果提说。

“一个新的爸?”我复述道。

裴果提咽了一口气,好像把一件非常难吃的东西吞了下去似的,随即伸出手来,说道:“让我们去见他吧。”

“我不要见他。”

“还有你的妈妈呢。”裴果提说。

我不再向后缩退,我们就一直向那最好的一间客厅走去,她到了门口就独自回去了。

我走进去一看:我的母亲正坐在火炉的旁边;在另一边则坐着摩德斯通先生。我母亲丢下了她的工作,匆遽地——而且怯生生地,我觉得——站了起来。

“喂,克拉拉,亲爱的,”摩德斯通先生说,“记着!约束你自己,随时约束你自己,大卫,你好吗!”

我把我的手伸给他。惴惴不安地过了一会儿以后,我走过去吻了一下我的母亲,她也吻了我一下,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随即又坐下去做她的工作了。我不能望着她,也不能望着他;我完全知道他正在望着我们两人——我就转向窗口去望着窗外,望着几棵在寒风中垂着头的矮树。

我们3个人一起吃晚饭,没有旁人在场。摩德斯通先生似乎很喜欢我母亲——我恐怕并没有因此而对他产生好感——我母亲也很喜欢他。我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出,他有个姐姐,要来和他们同住,当天晚上就要到。

吃过晚饭,我们在壁炉前面坐着。我没有勇气溜,因为怕冒犯那一家之主,所以正在琢磨怎样躲到裴果提那里去。就在这时,一辆马车在大门外停下,摩德斯通先生马上出去迎接这位来客。母亲跟在他后面。我战战兢兢地跟在母亲后面。

母亲走到客厅门口,突然转过身来,在昏暗的暮色中像往常一样把我搂在怀里,小声嘱咐我要爱我这个新爸爸,要听他的话。她显得很慌张,而且怕人看见,好像在做一件不该做的事,但她也很温柔。

随后她就把手伸到身后,拉着我的手往外走,来到花园以后,快到他站的地方了,母亲就松开我的手,挽起了他的胳膊。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摩德斯通小姐。这是一个面色阴郁的女人,和她弟弟一样,皮肤黝黑,脸膛和声音也很像她弟弟,她还长着两道浓眉,几乎在她那大鼻子上方连在一起,仿佛因为性别出了差错,她不能长胡子,只好代之以眉毛了。她带来了两只黑箱子,硬邦邦的,一点儿弹性也没有,箱子盖上写着她的姓名的缩写字母,是用很硬的铜钉子组成的。

关于让我到寄宿学校去念书的事,已经谈起好几次了。这都是摩德斯通先生和他姐姐的主意,我母亲当然也是同意的。

不过,对于这件事还没有作出最后决定。在到学校去之前,我就先在家里学习功课。

现在我来回忆一下当时是怎样学习的,把某一天早上的情况说一说。

吃过早饭,我来到小客厅,手里拿着课本、练习本和石板。我母亲坐在书桌旁,已经做好准备,但她远没有窗户旁边坐在安乐椅里的摩德斯通先生准备得充分,也远没有坐在我母亲身边穿钢珠子的摩德斯通小姐准备得充分。我一见这两个人就受到很大的影响,觉得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记在脑子里的东西,都溜走了,不知溜到哪里去了。说真的,我还真想知道它们都溜到哪里去了。

我先递给母亲一本书,可能是一本语法,也许是历史,或者地理。我像就要淹死似的最后看了那一页,才把书放到母亲手里,接着我就高声背诵起来,我趁着印象新,背得很快。忽然有一个字想不起来,卡住了。

摩德斯通先生抬起头来看我。忽然又有一个字想不起来,卡住了,摩德斯通小姐抬起头看我。我脸红了,接着有五六个字打奔儿,我停下了。我想我母亲要是有勇气,就会把书给我看看,但她不敢,只轻轻地说:“大卫,大卫!”

“我说,克拉拉,”摩德斯通先生说道,“对这孩子要坚定。不要说‘大卫,大卫!’太孩子气。他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

“他不会,”摩德斯通小姐以吓人的语气插进来说道。

“我也的确觉得他不会,”母亲说。

“你看,克拉拉,”摩德斯通小姐接着说,“那你就该把书还给他,让他学会。”

“是的,应该这样,”我母亲说,“我正打算这样做呢,亲爱的简。——来,大卫,再试一次,不要犯傻。”

我遵照第一条要求,又试了一次。至于第二条要求,我就没怎么做到,因为我傻得厉害。还没到上次卡住的地方,就在上次顺利通过的一个地方卡住了,我就停下来想一想。但是我无法集中精神想功课。我想的是摩德斯通小姐的帽子用了几码花边,摩德斯通先生的睡衣值多少钱,以及诸如此类和我完全不相干,而且我也不想过问的事儿。

摩德斯通先生动了一下,显出不耐烦的样子,我早就料到他会这样。摩德斯通小姐也做了同样的动作。我母亲忍气吞声地看了他们一眼,把书合上,放在一旁,等我做完了其他该做的事情,再回来了结。

这样的待遇,大概延续了半年或半年多,结果我自然就变得孤僻、迟钝、固执。我感到我和母亲越来越隔绝,越来越疏远,这也使得上述情况有增无减。我想只是由于一个特殊的原因,我才没有完全变傻。

当时看书是我唯一的乐趣,而且什么时候看,什么时候得到这种乐趣。回想起来,脑子里总是浮现出这样一幅图画:一个夏日的黄昏,孩子们在教堂墓地里玩耍,我坐在床上看书,好像不看就活不下去。

附近的每一座谷仓,教堂的每一块石头,墓地里每一寸土地,都在我脑子里和我看过的书有一定联系,都能代表书里某个有名的地方。我曾看着汤姆·派普斯爬上教堂的尖塔,我曾看着斯特拉普背着背包,倚在小栅栏门上歇着,我还知道舰队司令特鲁宁和皮克尔先生在我们村那个小酒店的交际室里谈话的情况。

现在不光我清楚,读者也清楚,我小的时候是怎么样一个人。关于当时的情况,已经说了一些,现在接着说下去。

一天早上,我拿着书来到客厅,发现母亲焦躁不安,摩德斯通小姐沉着坚定,摩德斯通先生正往藤子棍儿的一头儿绑什么东西,那是一根很柔软很有弹性的藤子棍儿,看我进来,他就不绑了,他攥了攥那藤子棍儿,又甩了甩。

“你听我说,克拉拉,”摩德斯通先生说道,“我自己过去也常挨打。”

“一点儿也不错,当然是那样,”摩德斯通小姐说道。

“你说得对,亲爱的简,”母亲吞吞吐吐顺从地说道。“不过……不过你觉得那对爱德华有好处吗?”

“这才说到点子上了。”他姐姐说道。

母亲一看这情形,说了声“你说得对,亲爱的简”,便没有再说什么。

我害怕了,因为我觉得这段谈话与我本人有关,于是抬头朝摩德斯通先生望去,正好他也朝我回过头来。

“我说,大卫,”他说,——我看见这时候他的眼又斜了“你今天可要多加小心。”他又攥了攥那根藤子棍儿,又甩了甩,这样准备停当之后,面带意味深长的表情,把那棍儿放在身边,又拿起了他的书本儿。

这倒是一服很好的清凉剂,从一开始就使我那镇静的头脑变了样。我觉得功课里的话都溜走了,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溜,也不是一行一行地溜,而是整页整页地溜。我想拦住它们,但是如果我能打个比方的话,它们好像穿上了溜冰鞋,滑得可顺溜呢,怎么拦也拦不住。

我们一开始就不妙,随后就越来越糟。我进来的时候,心想这回可要露脸了,因为我觉得自己准备得不错,但结果我完全失算了。没有学会的课本一本接一本,堆了一大堆,因为摩德斯通小姐一直在以坚定的态度注视着我们。最后我们该算那5000块干酪了,我记得那天他把干酪换成了藤子棍儿,这时我母亲克制不住,哭了起来。

“克拉拉!”摩德斯通小姐以她那警告的语气说道。

“我觉得不太舒服,亲爱的简,”我母亲说道。

我看见摩德斯通先生板着面孔向他姐姐挤了挤眼,随着就拿起藤子棍儿,站起来说道:“哎呀,简,今天大卫他母亲造成了这么大的忧虑和痛苦,我们怎么能指望她以十分坚定的态度来忍受呢。那得有多大的耐性啊。虽然克拉拉比过去坚强多了,有了很大的进步,但是我们也不能对她要求那么高啊。——大卫,跟我到楼上去,走。”

他拉着我走到门口,我母亲朝着我们跑了过来。摩德斯通小姐出来干涉她说:“克拉拉,你就这么没脑子吗?”

随后我看见她捂起耳朵,还听见她哭了。

他拉着我一本正经地慢步朝我的屋子走去,我敢说他这样郑重其事地表演如何执法是感到愉快的,到了我屋里以后,他就突然把我的脑袋夹在他的胳臂底下。

“摩德斯通先生!啊,先生!”我对他说,“别这样!我求求你,别打我!我是努力学来着,先生,可是只要你和摩德斯通小姐在场,我就学不好。我真学不好呀!”

“你真的学不好,大卫?”他说。“我们来试试看。”

他像老虎钳一样把我的头夹住,不过我想法缠在他身上,所以有一会儿的工夫他拿我没办法,我就求他不要打我。也就只有一会儿的工夫他拿我没办法,因为他紧跟着就使劲抽起我来;就在他抽我的当口儿,我咬住了他卡我的那只手,我上下牙一使劲儿,狠狠地咬了他一口。现在回想起来,我的牙还痒痒呢!

随后他就把我往死里打。就在我们吵闹的当儿,我听见有人喊着跑上楼来。我听见了母亲喊叫的声音,还听见了裴果提的声音。后来他就走了,门也反锁上了,气得我在地上打滚儿,浑身发烧,无处不疼。

我记得很清楚,等我平静下来的时候,我觉得整所房子是多么出奇地安静啊!我记得很清楚,等我疼的地方不那么疼了,气也开始消了,我就觉得我是多么坏的一个人哪!

我坐起来,听了好半天,什么也没听见。我从地板上爬起来,照了照镜子,脸肿得那么厉害,那么红,那么难看,连我自己都几乎吓了一跳。身上挨了打的地方,又肿又疼,一挪动,就忍不住又哭起来。但是这和我心里的痛苦相比就差远了。我敢说,即便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也不会有这么大的痛苦压在我心上。

天渐渐黑了,我也把窗户关起来了。在此以前,我大部分的时间是趴在床上,把头搁在窗台上,哭一阵,困一阵,又无精打采地向外看一阵,这时,钥匙一转,摩德斯通小姐进来,给我送来了面包、肉和牛奶。她把这些东西放在桌子上,什么也没说,一直用坚定的目光盯着我,以示警告,然后她就走了,而且顺手把门又锁上了。

天黑了很久,我还在那里坐着,不知道是不是还会有人来。后来我觉得当晚不会有人来了,就脱衣服睡觉了。这时候我心里直打鼓,不知他们会怎么处置我:我是不是犯了刑事罪?会不会把我抓起来,关进监狱?有没有被绞死的危险?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刚醒来的时候,觉得又快活,又精神,接着想起前一天发生的事,就觉得烦闷、压抑,心情沉重。我还没有起床,摩德斯通小姐就又来了,对我说,我可以出去到花园里散步,不能超过半小时,她就是这么说的,说完就走了,门也没关,以便我遵命出去散步。

就在我被关禁闭的最后一天晚上,我听见有人小声叫我,把我惊醒了。我从床上坐起来,摸着黑儿伸出胳膊,说道:“是你吗,裴果提?”

我没有马上听见回答,可是紧跟着我又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那语调又神秘又可怕,我觉得几乎要吓得昏过去了,幸亏我突然想到这声音一定是从钥匙眼儿里传过来的。

我摸索着来到门口,把嘴唇凑到钥匙眼儿上,低声说道:“是你吗,亲爱的裴果提?”

“是我,大卫,我的宝贝儿,”她回答道。“轻点儿,得像小耗子一样,要不就让老猫听见了。”

我明白这是指摩德斯通小姐,我也意识到情况是很严重的,因为她的屋子靠得很近。

“我妈好吗,亲爱的裴果提?她很生我气吗?”

我能听见裴果提在钥匙眼儿那一边低声哭泣,我在这边儿也哭,随后我听见她回答说,“不,她没怎么生气。”

“他们要把我怎么样,亲爱的裴果提?你知道吗?”

“学校——在伦敦附近。”裴果提回答道。

“什么时候,裴果提?”

“明天。”

“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摩德斯通小姐把我的衣裳从柜子里拿走了吗?”——她拿衣服这件事儿,我忘了说了。

“是啊,”裴果提说。“还有箱子呢。”

“我还能见到我妈吗?”

“能,”裴果提说。“明天早上。”

随后裴果提把嘴靠近钥匙眼儿说了一段话,我在这里可以武断地说,自从钥匙眼儿用作传话工具以来,从未传递过这样激动这样真诚的话,句子是支离破碎的,然而每个短句都伴随着一声特有的抽泣。

她是这么说的:“大卫,乖孩子。要是说这几天,我不像以前那样,对你那么亲。我可不是不疼你呀,不但疼你,还更疼你哩,我心爱的小乖乖。我是为你好哇,也是为另一个人好哇。大卫,我的宝贝,你听见了吗?你听得见吗?”

“听……听……听得见,裴果提!”我哭着说。

“我的心肝儿!”裴果提非常激动地说。“我要说的是:你可别忘了我。我也不会忘了你。我还要照样照顾你妈,大卫,就像照顾你一样。我也不会离开她。会有一天她乐意把她那可怜的脑瓜子再放到这又笨又爱发火的老裴果提的胳膊上。我要给你写信,乖孩子。虽然我没有文化。我要……我要……”她亲不着我,就亲起钥匙眼儿来。

“谢谢你,亲爱的裴果提!”我说道。“谢谢你!谢谢你!你愿意不愿意答应我一件事,裴果提?你写封信好不好?请你告诉裴果提先生和小艾米丽,告诉古米治太太和哈姆,不要把我想象得那么坏,还请代我问候他们每一个人,特别是小艾米丽,你肯替我做这件事吗,裴果提?”

那个好心人答应了我的要求。我们俩都极其亲切地亲起钥匙眼儿来,随后她就走了。自从那天晚上,我心里对裴果提产生了一种感情,这种感情连我也难以说得清楚。她并没有取代我母亲的位置,这是谁也办不到的。但是她填补了我心里的一块真空,我的心把她紧紧包在里面,我对她还产生了一种对别人从未产生过的感情。

第二天早上,摩德斯通小姐和平时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她告诉我,我要到学校去上学了,这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使我感到意外。她还告诉我,让我穿好衣服就下楼去,到客厅里吃早饭。我在客厅里见到我母亲,她面色非常苍白,两眼通红,我跑过去扑到她怀里,求她原谅我,当时我心里非常难受。

“大卫!”她说,“你怎么能伤害我爱的人!你可要学好啊,要祷告上帝决心学好啊!我可以原谅你,但是,大卫,你竟然有那样的坏心眼儿,真叫我难过。”

他们改变了她的看法,她也认为我是个坏蛋了,这件事比我离去更使她难过。为此,我感到很痛苦。我勉强地吃我临行前这顿早饭,可是眼泪滴在抹着黄油的面包上,流在茶杯里。我看见母亲有时看看我,又瞟一眼监视我们的摩德斯通小姐,然后低下头,或扭头往别处看。

摩德斯通小姐心眼儿好,她送我出去上车,一边走还一边说,她希望我能悔改,否则是要倒霉的。随后我就上了车,那匹懒马也就拉着车走了起来。

我们慢吞吞地走了不大一会儿工夫后,我问赶车的,他是否送我走完全程。

“全程到哪儿?”赶车的问道。

“到那儿啊!”我说。

“那儿是哪儿呀?”赶车的问。

“伦敦附近呀。”我说。

“嗨,这匹马,”赶车的抖了抖缰绳,指着那匹马说,“没走上一半路,它就会变得比一摊猪肉还不会动了。”

“那么你只到亚茅斯?”我问道。

“差不多,”赶车的说,“到了亚茅斯,我把你送到公共马车上,公共马车再把你送到——不管什么地方。”

对这位赶车的来说,他说的话可算是够多了,他的名字叫巴吉斯。他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一点也不喜欢多说话——为了对他表示客气,我给了他一块点心。他接过去一口就吞下去了,完全像一头象,他那张大脸也跟象脸一样,吃饼时毫无表情。

“这是她做的?”巴吉斯先生问道,他总是无精打采地踩在车踏板上,向前弯着腰,两只胳膊分别放在两只膝盖上。

“你说的是裴果提吗,先生?”

“哦!”巴吉斯先生说,“是她。”

“是的。我们的点心都是她做的,我们的饭也是她烧的。”

“真的?”巴吉斯先生说。

“没有情人吧,我想?”

“你是说杏仁的吗,巴吉斯先生?”因为我以为他想吃点别的,于是点名要杏仁糖,杏仁饼什么的。

“是情人,”巴吉斯先生说,“情人,还没有人跟她相好吧?”

“跟裴果提?”

“嗯!”他说,“跟她。”

“哦,没有。她从来不曾有过情人。”

“是吗?”巴吉斯先生说。

“这么说,”巴吉斯先生想了老半天后才说,“所有的苹果饼,所有的饭菜,全是她做的?”

我回答说,事实是这样。

“呃,我有事要对你说,”巴吉斯先生说,“你兴许要给她写信吧?”

“我当然要给她写信。”我回答说。

“嗯!”他慢慢地把眼睛转向我说,“呃!要是你给她写信,大概你不会忘了说,巴吉斯愿意,行吗?”

“巴吉斯愿意,”我天真地重复了一句,“就这么一句吗?”

“是——的,”他琢磨着说,“是——的。巴吉斯愿意。”

“不过,你明天又要去布伦德斯通了,巴吉斯先生,”我想到当时我已经离那儿很远,就略微迟疑了一下,说,“你可以亲口跟她讲呀,那不更好吗?”

可是,他摇了摇头,反对我的这一建议,同时非常郑重其事地说,“巴吉斯愿意。就是这句话”,以此来重申他先前的要求。这样一来,我也就立即答应代他转达这一口信了。

我们大约走了半英里路,我的小手帕全湿透了,赶车的突然停住了车。我朝窗外张望,想弄清为什么停车。使我吃惊的是,我看到裴果提突然从一道树篱中奔了出来,爬到车上。她用双手抱住我,使劲把我搂向自己胸口,直压得我鼻子都疼得厉害,不过当时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点,直到后来我才发现我的鼻子疼极了。裴果提一句话也没有说。她松开一只胳臂,一直伸进衣服口袋,从里面掏出几纸袋点心,塞进我的口袋,又掏出一个钱包,放到我手里,但是她没说一句话。最后又伸出双臂紧紧搂了我一下,便下了车,跑开了。

我已答应为巴吉斯先生转达这个信息,他就一言不发了。我呢,由于被近来发生的一切事弄得疲惫不堪,就躺在车里的一个口袋上睡着了。我睡得很熟,一直到我们到达亚茅斯才醒来。我们的车子径直驶进一家旅店的院子,我发现这地方完全陌生,因而原本暗暗希望能跟裴果提先生家的一些人,甚至跟小艾米丽见面的念头,现在只好放弃了。

公共马车已经停在院子里,通体光可照人,但是马还没有套上,看情况,一点也不像要去伦敦的样子。我正在考虑这事,这时巴吉斯把我的箱子放在院子里灯柱旁的人行道上,于是,我又想到我的箱子最后该怎么安顿呢;还有我本人,最后该怎么安顿呢。正在这时,有个女人从一个挂着一些家禽和猪肉的凸肚窗里探出头来,问道:“那位就是从布伦德斯通来的小少爷吗?”

“是的,太太。”我回答说。

“你贵姓?”那个女人问道。

“科波菲尔,太太。”我说。

“那不成,”那女人回答说,“没人为这个名字的客人预付过饭钱。”

“那么是摩德斯通吧,太太?”

“如果你是摩德斯通少爷,”女人说,“那你开始时干吗说另一个姓呀?”

我对那女人解释了其中的原因,她这才摇了摇铃,大声叫道:“威廉!领客人上咖啡室!”

立即就有一个侍者,从院子对面的厨房里奔出来接待我。他发现要接待的只有我时,似乎显得大为惊奇。

这是一个长形的大房间,里面挂着几张大地图。侍者给我来一些排骨和蔬菜。他揭开盖子时这般趾高气扬的样子,我真怕把他给得罪了。不过他后来的举止使我大为放心,他为我在桌旁放了一张椅子,并且很客气地说:“请,6英尺的高个儿,来吧!”

我谢了他,在餐桌旁就了座。可是,我发现自己用起刀叉来极不顺手,一点也不灵活,免不了把肉汁也溅到了身上,这都是因为他一直站在我的对面,瞪眼看着我,弄得我每次遇上他的目光,脸就红得要命。

“这饼怎么样?”他如梦方醒似地问道。

“这是布丁。”我回答说。

“布丁!”他叫了起来,“哎呀,我的天,真是布丁!嗨!”他往前走近,看着布丁说,“你说的不会是蛋奶布丁吧?”

“是的,是蛋奶布丁。”

“嗨,是蛋奶布丁,”他拿起一把汤匙说,“是我最爱吃的布丁!瞧,运气多好!来,小家伙,让我们来比试一下,看谁吃得多。”

侍者当然比我吃得多。他不止一次要我加把劲赢他,可是他用的是汤匙,我用的是茶匙,他吃得快,我吃得慢,他胃口大,我胃口小,打从第一口起,我就远远落后,根本就没有可能赢他。我想,我从没见过,有人吃布丁吃得这么津津有味的。布丁全都吃完后,他还大笑起来,好像那吃布丁的乐趣,依然留在他心中一般。

我发现他这般友好、和气,于是便向他要笔、墨水和纸张,给裴果提写信。他不但立刻就拿来,在我写信的时候,还承他的好意看着我写。等我写完,他问我要去哪儿上学。

我说:“伦敦附近。”我只知道这一点。

“哦,我的天!”他露出一脸丧气的样子说,“我真为你担心。”

“为什么?”我问道。

“唉,天哪!”他摇着头说,“那是所弄断一个孩子肋骨的学校——弄断两根肋骨——他还是个孩子,我得说他还——我问你——你多大啦?大约几岁?”

我告诉他,我8岁多,还不到9岁。

“他就是你这个年纪,”他说,“他们弄断他第一根肋骨时,他才8岁零6个月;8岁零8个月时,他们又弄断了他第二根肋骨,就这样毁了他。”

这真是一个巧合,听了使我感到很不安,对自己、对侍者都无法掩饰这一点。于是我就问他是怎么弄断的。他的回答并没有让我宽心,因为他的答话只有两个让人胆战心惊的字:“打的。”

我们是下午3时从亚茅斯出发的,预定在第二天早上8时左右到达伦敦。那时正是仲夏季节,傍晚时气候宜人,非常适意。

夜里已不像傍晚时那么舒适,因为天气变冷了。为了防止我从马车上跌下去,我被安排在两位先生中间。他们都睡着了,把我完全夹住,挤得我几乎被他们闷死。

后来,太阳终于出来了。这时同车的人好像睡得舒服些了。

当我远远地望见伦敦时,觉得这是个多么令人惊奇的地方。

我们渐渐地驶近伦敦,按时抵达。我们预定的目的地白教堂区的这家旅店。我记不清它叫蓝牛还是蓝猪了,不过我记得它叫蓝什么的,公共马车的后背就绘有它的图像。

我又担心,又害怕,燥热如焚,头昏眼花。正当我焦急到极点时,突然进来一个人,跟当班的管事轻轻说了几句,管事立刻把我从磅秤上拉起来,推到那人面前,仿佛我已经过了磅,被买走,付过钱,当做货物交出一样。

“你是新来的学生吧?”他问。

“是的,先生。”我回答。我只是自认为是的,其实并不知道。

“我是萨伦学堂的教师。”他说。

“请问,先生,”当我们走到原先那么远时,我问道,“学校远吗?”

“在布莱克希斯附近。”他说。

“那地方远吗,先生?”我胆怯地问。

“有好些路呢,”他回答说,“我们得乘公共马车去。大约有6英里。”

我们发现公共马车就停在附近,于是我们上了车顶。可是,由于我实在困极了,所以当马车在途中停下来上客时,人们把我弄进了车厢,这儿没有乘客,我得以好好地在里面睡了一觉,直到发现马车在绿阴丛中缓缓地驶上陡峭的小山。不多一会,车停了下来,原来我们已经到达目的地了。 9oIcYT5yx/myRt7C0rInz7/qM+KNmmR9MWS1jY3PviyK+2lX8ruNWkqZYcmpJ1K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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