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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了

我出生在萨福克郡布伦德斯通镇,我是个遗腹子。在我睁开眼睛看到世上的光明之前6个月,我父亲就闭上了眼睛,我父亲的姨妈,也就是我的姨奶奶,是我们家的一位重要人物。

这位特洛乌德小姐,我母亲总是称她贝西小姐,一度很宠爱我的父亲,但是他的婚事刺伤了她的心,因为她认为我母亲是个“蜡娃娃”。姨奶奶从来没见过我母亲,不过她知道她不满20岁。从那以后,我父亲和贝西小姐再没有见过面。结婚的时候,我父亲的年龄比我母亲大一倍,身体也很虚弱。一年以后他就去世了。这是在我出生以前6个月发生的事。

我的母亲满头秀发、体态仍如少女,而女仆裴果提则毫无体态可言。裴果提的眼睛黑极了,黑得几乎把整个眼睛四周的脸都映黑了。她的双颊和两臂则那么结实、红润,因而使我感到奇怪,为什么鸟儿不来啄她,而偏爱去啄苹果呢?

一天晚上,剩下裴果提和我两人坐在小客厅的壁炉前。我给她念了一篇有关鳄鱼的故事。我一定是念得过于清楚了,要不就是这可怜的人听得过于认真了,因为我记得,待我念完以后,她竟然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认为鳄鱼是一种蔬菜。

我当时简直困极了。

“裴果提,”我突然问道,“你结过婚吗?”

“天啊!大卫少爷,”裴果提回答说,“你怎么会想到问起结婚的事来呢?”

“你到底结过婚没有呀,裴果提?”我说,“你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是不是?”

“说我漂亮,大卫!”裴果提说,“啊哟,没有的事,我的宝贝!可你怎么会想到问起结婚的事来呢?”

“我不知道!——一个人一定不能同时嫁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是吗,裴果提?”

“当然不能!”裴果提立即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可要是你嫁给一个人,而那个人死了,那你就可以再嫁另一个人了,这可以吗,裴果提?”

“可以那样,”裴果提说,“要是你想那样做,亲爱的。这是一个看法问题。”

“那么你的看法怎么样呢,裴果提?”我问道。

“我的看法是,”裴果提犹豫了一下,从我身上移开了目光,重又做起针线活来,然后接着说,“我自己从来没有结过婚,大卫少爷,我也不想结婚。有关这件事,我只知道这一点。”

“我想,你没生气吧,裴果提?是吗?”我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后,问道。

我真以为她生气了,看上去她对我很冷淡,可是我大错特错了,因为接着她便把针线活放到一边,张开双臂把我满是鬈发的头使劲抱了一下。我们讲完了鳄鱼的故事,就开始讲起鼍龙来,这时前院的门铃响了。我们急忙跑到门口,是我母亲回来了;我觉得,她看上去比往常更漂亮了,跟她在一起的还有一位长有好看的黑头发和黑胡子的男人。上个星期天,他曾陪我们一起从教堂回来。

当我母亲在门旁弯下身来搂着我亲我时,那个男人说,我是一个比国王更有特权的小家伙。后来我渐渐懂事了,才领悟他这句话的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呀?”我隔着母亲的肩头问他道。

他拍拍我的头;可是,不知怎么的,我不喜欢他和他那低沉的声音,我忌妒他的手摸我时碰到我母亲的手——他的手确实已碰到。我尽力把它推开。

“哎,大卫!”我母亲阻止说。

“是个乖孩子!”那个男人说,“他这样爱自己的母亲,我不会感到奇怪的!”

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我母亲脸上有这样美丽的颜色。她只是温和地责备我有失礼貌。她把我搂着,紧贴在自己的披肩上,一面转过身去感谢那个男人不怕麻烦送她回家,她一面说着一面朝他伸出手去,他也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这时,我觉得她朝我看了一眼。

“让我说‘再见’吧,我的好孩子。”那男子把头俯到我母亲的小手套上时,对我说。

“再见!”我说。

“好!让我们成为世上最好的朋友吧!”那男人笑着说,“握握手!”

这时,我的右手正握在母亲的左手中,我便朝他伸出左手。

“哦,伸错手了,大卫!”那男人笑了起来。

我母亲把我的右手拉到前面,可是由于前面所说的原因,我打定主意不把右手伸给他。我还是朝他伸出了左手,他也就带着亲热的样子握了握这只手,还说我是个勇敢的小家伙,接着便走了。

这时,我看见他在庭园里转过身来,用他那双不吉利的黑眼睛朝我们最后看了一眼,随后关上了门。

一句话没说、一个指头也没动的裴果提,这时立即上去锁了门,然后我们都进了小客厅。我母亲一反平常的习惯,没有走向壁炉的扶手椅,而是留在房间的另一头,在那儿坐下,顾自唱起歌来。

“你今天晚上很快活吧,太太。”裴果提说,她手里拿着烛台,像只圆桶似的直挺挺地立在屋子的正中间。

“多谢你,裴果提,”我母亲用一种满意高兴的声音回答说,“我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夜晚。”

“有个生人什么的,换换胃口,总能让人开心的。”裴果提暗示说。

“是啊!换换胃口,真让人开心。”我母亲回答说。

我再次见到那个男人,是在接下去的一个星期天,还是过了很久,我已经记不清了。我从来不敢自夸自己擅长于记日子。不过我又看到他来到教堂里,然后跟我们一起步行回家。这一次,他还进了我们家,看了摆在我们家小客厅窗口上一盆极好的天竺葵。

我觉得他并不怎么在意那盆花。可是在临走之前,他要求我母亲送他一朵花,她请他自己选摘一朵,但他不肯那么做——我不懂这是为什么——所以我母亲便采了一朵,交到他的手中。他说他要跟这朵花永远、永远不再分离。我当时想,他一定是个十足的傻瓜,连这花儿一两天就会凋谢都不知道。

晚上的时候,裴果提不像先前那样常和我们在一起了。我母亲事事对她言听计从——我觉得比以前更听了——我们3人本是很要好的朋友;不过跟以前相比,还是有了不同,我们之间不再像先前那样融洽愉快了。有时候我猜想,也许裴果提反对我母亲穿衣柜里那些漂亮衣服,或者是反对她老往那个邻居家跑。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找不出能使自己满意的答案。

渐渐地,我对那个长有黑胡子的男人也看惯了,不过我并没有比刚见到他时喜欢他,对他仍抱有同样不安的妒忌心。我对他的憎恶,完全出于一种儿童的本能,而且总认为,我母亲有裴果提和我就已经足够了,不再需要别人的任何帮助,除此之外,即使我还有什么理由的话,也决不会是我年纪大一点时所能发现的那种理由。当时我根本就没有那种想法,类似的想法也没有。

一个秋天的早晨,我和母亲正在前面的花园中,这时摩德斯通先生——现在我已知道他叫这名字——骑着马来了。他见了我母亲便勒住马,向她问了好,并说他要去洛斯托夫特看几个朋友,他们那儿有一只游艇。他满面春风地向我母亲提议,说要是我想要骑马的话,可以坐在他前面的马鞍子上,把我带去。

那天天气非常晴朗舒适,就连那匹马,自己也像很喜欢让人骑似的,它站在花园的门口,又是喷鼻,又是刨蹄,引得我也非常想去了。于是我母亲便打发我上楼去,让裴果提把我打扮一番。这时摩德斯通先生便翻身下马,把马缰拢在胳臂上,在蔷薇围篱外慢步来回走着,我母亲则在围篱里边陪着他走来走去。我记得,裴果提和我从小窗子里往外偷偷看着他们。还记得,他们俩一边溜达,一边仿佛非常仔细地在察看他们之间的那些蔷薇。

摩德斯通先生和我不久就出发了,沿着大路旁的青草地,骑马一路小跑前去。摩德斯通先生毫不费劲地用一只胳臂搂着我;我认为,我往常并不是一个好动的孩子,可是那一天,我没能定下心来乖乖地坐在他的前面,而是不时地转过头去朝上看他的脸。他有着那种浅浅的黑眼睛——当它出神的时候,似乎由于某种光线特殊的关系,变成了斜眼,有时看上去仿佛像整个五官都不端正似的。

我偷着朝他看了好几次,一看到他的这种样子,就产生一种畏怯的心情,而且心里纳闷,他想得这么出神,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的头发和胡子,现在从近处看,比我原先认为的更黑更浓。他的脸的下部成方形,他那每天都刮得光光的浓黑胡子的碴儿,使我想起大约半年前来我们附近展览的蜡像,以及他那两道整齐的眉毛,还有他那白色、黑色、棕色的肤色一一使我觉得,虽说我对他存有疑虑,他还是个很英俊的人。我相信,我那可怜可爱的母亲,也是这样想的。

我们来到海滨的一家旅馆,那儿有两位先生正在一个房间里抽雪茄烟。他们两人都躺在椅子上,每人至少占了4张椅子;他们都穿着宽大的粗呢短大衣。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堆外套和海员斗篷,还有一面旗子,全都捆在一起。

看到我们进去,他们两人都懒洋洋地翻身站了起来,并且说道:“哦,摩德斯通!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呢!”

“还没有哩!”摩德斯通先生回答说。

“这小家伙是谁呀?”两人中有一个拉住我问道。

“这是大卫。”摩德斯通先生回答说。

“姓什么?”那人问,“是大卫·琼斯?”

“不,是大卫·科波菲尔。”摩德斯通先生说。

“什么!是那个迷人的科波菲尔太太的小累赘?”有一位先生叫了起来,“那个标致的小寡妇的?”

“昆宁,”摩德斯通先生说,“请你说话留点神。有人的耳朵可尖哩!”

“谁呀?”那位先生笑着问道。

我赶快抬起头来看,急于想知道是谁。

“不过是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罢了。”

听说不过是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我也就放心了,因为开始时,我还真以为说的是我哩!

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这个人,似乎很有让人可笑的地方,因为当时一提到他,那两位先生就都纵声大笑起来,摩德斯通先生也非常开心。

笑过一阵之后,叫做昆宁的那位先生问道:“对正在进行的这桩买卖,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的意见怎么样?”

“哦,我想眼下布鲁克斯对这件事懂得还不多,”摩德斯通先生回答说,“不过,总的说来,我认为,他对这件事是不大赞成的。”

说到这里,大家又笑了起来。跟着昆宁先生说,他要按铃叫人送雪利酒来为布鲁克斯干杯。他这么做了,当酒送来后,他要我也就着饼干喝一点;在我喝酒之前,他还要我站起来说,“为布鲁克斯的失败干杯!”这一祝酒词引得大家一阵喝彩和纵声大笑,使得我也跟着笑了起来。我这一笑,他们笑得更加厉害了。总之,我们全都非常开心。

这以后,我们就到海滨的悬崖上散步,在草地上闲坐,以及用望远镜看远处的景物——可是当望远镜放到我的眼前时,我却什么也没看见,但我假装说看见了——后来我们就回到旅馆吃午饭。我们在外面的时候,那两位先生一刻不停地抽烟——我心里想,从他们那粗呢外套上的气味来看,打从这两件衣服从裁缝铺里拿回来穿上起,他们一定就不断地抽烟了。

我还不该忘记,那天我们还去乘了游艇。在游艇上,他们3人全都下到船舱,在那儿忙着摆弄一些文件。我从敞开的天窗往下看,只见他们一个个都很卖力地在工作。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把我交给一个很和蔼的人照顾。

据我一整天来的观察,摩德斯通先生要比另外两位先生严肃、稳重。那两位先生整天嘻嘻哈哈,无忧无虑的。他们两人相互之间经常随随便便地开玩笑,可是很少跟摩德斯通先生逗趣。我觉得他比起他们两人来似乎更精明、更冷漠。他们看待他,也有一点像我一样的味道。

我注意到,有一两次,在昆宁先生说话时,他一边说,一边斜眼看着摩德斯通先生,好像要弄清会不会惹得他不高兴似的。还有一次,当另一位先生帕斯尼吉先生高兴得得意忘形时,昆宁先生踢了踢他的脚,还用眼色暗暗警告他,要他留神正颜厉色地坐在那儿默不作声的摩德斯通先生。

那一天,除了那个谢菲尔德的笑话外,我不记得他另外还曾笑过——而那个笑话,顺便说一句,那是他说的。

我们晚上很早就回家了。那是个非常晴朗美好的夜晚。母亲打发我进屋去吃茶点后,她又和摩德斯通先生在蔷薇围篱旁散步。

他走了之后,我母亲就问我那一天的经过情况,他们说些什么。我提到了他们说她的话,她笑了起来,并对我说,他们真不要脸,净在胡说八道——不过我知道,他们的话让她高兴。

我们作了这番谈话后,我就上了床,这时她到我床前来道晚安,现在我写的就是她来我床前的情景。她淘气地跪在我的床边,双手托着下颏,笑着说:“他们说些什么,大卫?再给我说一遍,我不相信。”

“那个迷人的……”我开始说。

我母亲用双手捂住我的嘴,不让我说。

“他们说的决不是‘迷人的’,”她笑着说,“他们决不可能说‘迷人的’,大卫。这会儿我知道了,决不是这么说的。”

“不,是这么说的。‘迷人的科波菲尔太太’,”我理直气壮地说,“还有‘标致的’。”

“不,不,决不会是‘标致的’,不是‘标致的’。”我母亲又把手放到我的嘴唇上,插嘴说。

“是这么说的,‘那个标致的小寡妇’。”

“这些不要脸的傻瓜!”我母亲叫了起来,笑着用手捂住自己的脸,“这班可笑的男人!是不是?亲爱的大卫……”

“嗯!妈。”

“这话你可别告诉裴果提;她听了会对他们生气的,我自己听了就很生他们的气;我想还是别让裴果提知道的好。”

我当然答应了;接着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互相亲吻,然后我很快就睡熟了。 XEkGK3ZHTKygi8ZCcjAGcXSDBdE7sos6DlQCSIG/julxEoXmzS+yfPIncZasmaT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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