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就西方思想系统言之,因其有灵魂与肉体之对立,遂相因而有感官与理性之对立,由此遂生唯心、唯物之争,科学、哲学皆由此起。东方思想无此对立之形势,因此在东方思想界乃既无所谓科学,亦无所谓哲学。东方人对工艺、制造、医药、天算诸项实用科学方面,亦未尝无贡献,然因东方思想中并不认有一个纯粹分别独立之物界 (或物质界) 超然于人生之外,因此对之虽可有种种独特专门之研究,但不认其在外有此独特分别之存在。所谓正德、利用、厚生,一切仍在同一本源上。因此纯粹科学的观念,在东方不能尽量发展。至西方哲学,其先本与科学同源,欲为严格分辨,其事殊难。东方思想中既无纯粹科学,遂亦无纯粹哲学。盖西方以精神界与物质界对立,又以经验与理性对立。其纯从物质界与经验界思入者,则渐由哲学而成为科学。其纯从精神界与理性界思入者,则长为彼中之正统哲学,而颇与宗教相会通。东方思想系统中,更无理性与经验之严格分别,故纯思辨、纯经验之理论,为西方科学、哲学之本源者,在东方不能大盛。
东方思想既主心性,既重人生现实,故东方思想常与人生实际体验相辅而前。东方人主觉与明,所谓“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又曰“虽愚必明”。觉之与明,既非纯自感官经验,亦非纯自理性思辨,既非纯属物质界,亦非纯属精神界,乃自属于东方思想下之一种人生境界,亦即东方人所体会而得之一种人心功能。故西方科学、哲学之分道而驰,宗教与科学之极端冲突,在东方人观之,殊为奇事。即专就西方宗教与哲学言之,一专主思辨,一专尚信仰,在东方人视之,亦皆嫌其意境单薄,难成定谳。因东方思想乃就人生实际证会而来,较之纯信仰纯思辨者为更可靠。若西方人之伦理观念,既与宗教分立,率主现世个人之乐利,更为东方人所卑视,以为陈义浅俗,了无深趣。至西方人之纯科学理论,亦有在东方人眼中觉其穿凿太甚,割裂太碎,距离人生实际太远者。然以西方人目光回视东方人,则常见东方思想既无甚坚定之宗教信仰,又无甚深刻之纯科学、纯哲学之理论与思辨,遂若东方人一切平铺浮露,从未透入世界之深处。实则是东西两方各有系统,各有偏重,即亦各有短长;一时正无所用其轩轾。若双方能各自舍短求长,则西方科学思想物质驾驭方面之成绩,就其最近成绩言,已为东方之所未逮;而东方人之伦理观念、人生教训,亦为西方所不及。此后若能将东方人之人生教训与西方之科学训练融和配合,庶于人生福利前途有一更为光明之造就。草此文者殊于此不胜寄其人类文化前途深切之期望焉。
(此文作于 民国 三十四年。因抗 日 战争结束,出版社停顿,于三十六年一月复刊,载于是年二月《思想与时代》第四十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