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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五月二十四日 星期四

上次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在埃莉诺·威什的卧室,博斯太过自信且缺乏练习而显得动作笨拙。就像与其他人第一次上床的经验一样,感觉不算愉快。她用双手和耳语引导他,之后他想道歉又作罢。他们互拥着浅浅入眠,她的发香扑鼻。是苹果香,和他昨晚在厨房闻到的香味一样。博斯深深为之着迷,真想时时刻刻沉浸在她的发香中。片刻后,他吻醒她,他们再次做爱,这次他不需要引导,她也不需要使用双手。事毕,埃莉诺柔声说:“你认为你在这世界上可以一个人过,却不觉得孤单吗?”

他没有立即回答,她又说:“哈里·博斯,你一个人会觉得孤单吗?”

他思索时,她的手指轻柔地抚过他胳膊上的文身。

“我不知道,”最后他柔声说,“或许久了就习惯了吧。我老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或许有时的确觉得孤单,但现在我不孤单了。”

他们在黑暗中微笑着亲吻,不久,他听见她入睡后的深沉呼吸。又过了好久,博斯下床穿上裤子,到外面阳台抽烟。海洋公园大道上不见车流,能听见附近传来的海浪声。隔壁公寓熄灯了,家家户户都已熄灯,唯独街灯兀自照耀。人行道上,黄檀落花缤纷,花瓣片片如紫雪般飘落在地面及沿路边停放的车辆上。博斯倚着栏杆,在冰凉的晚风中吞云吐雾。

他抽第二根烟时听见后方的门被拉开,然后感觉她双手环上他的腰际,从背后拥抱他。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些事情。你最好小心哟,致癌警告。你没听过二手烟风险评价吗?”

“是评估,不是评价。你在想些什么?你平常也像今晚这样睡不着吗?”

博斯在她怀抱中转身,亲吻她的额头。她穿着粉红色丝质短睡袍,他的拇指上下轻揉她颈背。“其他夜晚怎能与今晚相提并论?我只是睡不着,可能在想一大堆事情吧。”

“想我们的事吗?”她吻了一下他的下巴。

“我猜是吧。”

“然后呢?”

他收回手,用手指抚过她下巴的边缘。

“我在想你这块小疤是怎么来的。”

“哦……小时候弄伤的。有一次我和哥哥一起骑自行车,我坐在前面的横梁上。我们骑在一条下坡路上——当时我们住宾夕法尼亚——忽然他失去控制。自行车开始摇摇晃晃,我好怕,因为我知道我们就要撞上了。正当车完全失去控制而加速往下冲时,他大喊:‘埃莉,你不会有事的!’正因为他那么一喊,后来我真的没事,只是下巴被划了这么一道伤口,而且我甚至没哭。我总觉得,当时那种情况他不替自己担心却只顾着我,这让我很感动,我哥就是那样的人。”

博斯放下抚着她脸庞的手。他说:“我刚才还想着,我们这样很好。”

“我也有同感,我们两个夜游者这样很好。嗯,回床上睡觉吧。”

他们回到卧室。博斯先到洗手间用手指刷了刷牙,然后钻进被单躺在她身边。床头柜上的电子时钟蓝光屏幕显示“2:26”,博斯闭上眼。

他再度睁开眼睛时,时钟显示“3:46”,屋内某处响起恼人的哔声。他回过神来,明白此处并非自己的卧室,然后他想起自己在埃莉诺·威什的房间。等他终于搞清了地方,他在黑暗中看见她在床边,弯腰在他的一堆衣物中翻找。

“在哪里?”她说,“我找不到。”

博斯伸手去拿他的裤子,双手沿皮带摸索,找到呼叫器后立刻动作利落地将它关闭,他在黑暗中关闭呼叫器的经验丰富。

“天哪,”她说,“真没礼貌。”

博斯把腿伸到床边,拿起被单围在腰间,打了个哈欠,然后告诉埃莉诺他要开灯了。她说请便,结果灯一亮,照得他眼冒金星。他视力恢复正常后,只见赤身裸体的她站在他面前,低头看他手中呼叫器上显示的数字。博斯过了一会儿才低头看传呼机,但他不认识这个号码,他用一只手抹了抹脸,又抓了几下头发。他把床头柜上的电话拿到腿上,拨了号码后在一堆衣物中摸索着找到一根烟,他叼着烟,但没点着。

埃莉诺发现自己一丝不挂,走到躺椅边拿起睡袍穿上,走进洗手间并关上门。博斯听见水声,电话另一端,对方在第一响还没完时就接起来了。杰里·埃德加劈头盖脸、连招呼都没打就问:“博斯,你在哪儿?”

“我不在家,什么事?”

“打电话报案那个少年,你找到他了,对吧?”

“没错,但是我们又开始找他了。”

“‘我们’是谁?你和联邦调查局的那个女人吗?”

埃莉诺走出洗手间,在他身边的床沿坐下。

博斯问:“杰里,你找我什么事?”他心一沉,开始有不祥之感。

“那少年的名字是?”

博斯昏昏沉沉的,他几个月来头一次睡得这么熟,却硬生生被吵醒。他记不得阿鲨的真名了,又不想问埃莉诺——如此一来埃德加可能隔着话筒听见,就知道他们在一起。哈里·博斯看着埃莉诺,她正准备开口,他将食指放在她唇上并摇头。

“是爱德华·涅斯吗?”埃德加对着电话沉默的另一端说,“那个少年的名字?”

博斯心一沉,仿佛有隐形的拳头在肋骨下方挤压着内脏。

“没错,”他说,“那是他的名字。”

“你给了他名片吗?”

“没错。”

“博斯,你不用再找他了。”

“告诉我怎么回事。”

“你自己过来瞧瞧吧,我在好莱坞圆形剧场这儿。阿鲨在卡胡恩哥大道下方的行人隧道内,来的时候把车停在东边,你就会看到这儿有一大堆警车了。”

好莱坞圆形剧场的东区停车场凌晨四点半照理说应该空无一人,但是当博斯与埃莉诺开上高地大道来到卡胡恩哥隘口时,却见停车场北边停满案发现场常见的警务车和厢型车,这意味着有某个生命被残忍地结束或意外地戛然而止了。犯罪现场专用的黄色胶带绕成方形,圈住通往行人地道的楼梯井入口处。博斯亮了警徽并向正在笔记板上记录到场警官名单的警员报上姓名,他和埃莉诺低身从胶带下方穿过,迎面而来的是隧道口处发动机的轰鸣声。博斯通过声响知道,那是在犯罪现场提供照明电力的发电机。在他们开始步下阶梯进入隧道之前,他转身对埃莉诺说:“你想在这儿等吗?我们不必两人都进去。”

“妈的我可是警察,你以为我没见过尸体吗?”她说,“博斯,我不需要你保护。干脆这样吧,我自己下去,你在这儿等,怎么样?”

哈里·博斯见她心情突然逆转有些惊愕,并未说话,他困惑地凝视她,然后走在她前头,步下几级台阶后见埃德加庞大的身躯从隧道出来正往台阶上走,于是他停下脚步。埃德加看着博斯,博斯见他目光越过自己的肩膀,发现了在后方的埃莉诺·威什。

“嘿,博斯,”他说,“这是你的新搭档吗?你们肯定已经很默契了吧。”

博斯瞪着他,没说话。埃莉诺仍在后方,几级台阶远的地方,可能没听到他的话。

“博斯,抱歉,”埃德加稍微提高音量,以免声音被隧道内隆隆的声响盖过,“我失言了。唉,今晚真够糟的,你真该看看庞兹塞了什么没用的废物和我搭档。”

“我以为你的新搭档会是——”

“才怪。你猜庞兹派了谁给我?汽车窃盗组的波特!那家伙是个酒鬼,一点用处也没有。”

“我知道,我很惊讶你竟有办法将他拉下床,带到这儿。”

“他根本不在床上,我在好莱坞北区的鹦鹉酒吧找到了他,那是一家私人俱乐部。我们头一回正式见面时,波特给了我酒吧的电话号码,表示他晚上通常在那儿。他说他有任务在身,要在酒吧处理一些安全事宜。但是我打电话到总局帕克中心的局外任务办公室查询,他们却表示没有记录,我知道他在那儿的唯一任务是喝酒。我联络他时,他肯定喝多了,酒保说他皮带上的呼叫器响了,但他根本没听见。博斯,我猜如果我们现在给那家伙做酒驾呼气测试,肯定超标!”

博斯点点头并皱眉,然后就把杰里·埃德加的私人问题搁在一旁了。他察觉埃莉诺走下台阶来到一旁,于是向埃德加介绍她。他们微笑着握手,博斯说:“嗯,现场状况如何?”

“呃……我们在尸体上找到了这些东西。”埃德加说着举起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有几张拍立得照片,是阿鲨的裸照,看来他重新补货的速度蛮快的。埃德加翻过塑料袋,博斯的名片就在里面。

“看来这位少年在同志村寻找买主,”埃德加说,“不过如果你们逮到过他,肯定已经知道了。反正我看到名片之后,心想他可能是那个打电话报案的少年。如果你们想下去瞧瞧,请便。我们已经处理完现场,所以想碰什么尽管碰,别担心留下指纹。不过你们可能会觉得很吵,有人一路破坏了隧道内所有照明设施,我们不清楚究竟是作案者干的好事还是灯之前就坏了。无论如何,我们得自己架起照明设备。偏偏缆线不够长,无法将发电机放在上面,这会儿它在里面吵得很。”

他转身准备走回隧道内,博斯及时伸手碰了下他的肩膀。

“杰里,谁打电话报的案?”

“匿名电话,打的不是911,因此没有录音记录,也无从追踪。对方直接打电话到好莱坞分局,在柜台值班接了电话的胖小子只知道对方是男性,此外一问三不知。”

埃德加转身回隧道内,博斯和埃莉诺跟在后头,长长的通道往右弯,里面是肮脏的水泥地面,白色灰泥墙上满是涂鸦。博斯心想:从圆形剧场听完交响音乐会之后,没有什么比城市的另一面更具震撼力的了。隧道里很昏暗,只有中段的犯罪现场被白光照亮。博斯看见一个人四肢摊开,平躺在地上——阿鲨。灯光下,众人忙碌着。他一边向前走,一边用右手手指拂过灰泥墙,借此稳住重心。隧道内有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此刻混杂着发电机的汽油味和废气。博斯感觉额头和衬衫下的身体开始冒汗,呼吸短暂而急促。他们进入距隧道口十米的地方,经过发电机,又往前走了大约十米,阿鲨就躺在隧道地板上,任由照明设备的强光照射。

少年的头部以不自然的角度靠着隧道墙面,他的样子似乎比博斯印象中更小、年纪更轻,双眼半睁。身上的黑色T恤上印着“Guns N'Roses(枪炮与玫瑰乐队)”,沾满了血迹;褪色牛仔裤的口袋被翻出且空无一物,身旁有一罐喷漆被装在塑料证物袋内。他头部上方的墙面上有一行涂鸦写着:宰了阿鲨。对方经验不足,用量太多,多余的黑漆沿墙面往下流淌,有些甚至滴入阿鲨头发里。

埃德加在发电机的轰鸣中大喊:“你想看看吗?”博斯知道他指的是伤口。阿鲨头部向前倾,因此看不见喉咙处的伤口,只见血迹。博斯摇摇头。

博斯注意到血溅在墙面及距离尸体约一米的地面上。酒鬼波特正拿着一串血滴喷溅形状卡与现场的血迹进行比对,犯罪现场勘查人员罗贝格也忙着拍摄斑斑血迹。地面上血滴呈圆点状,飞溅于墙面的血迹则为椭圆状,不必参照血滴喷溅形状卡也知道少年在隧道内遇害。

“看来啊,”波特大声径自说着,“有人偷偷来到他身后,在此处划开他的喉咙,然后将他推倒在墙边那儿。”

“波特,你只说对了一半,”埃德加说,“在这种隧道里,谁有办法偷偷摸摸走在别人后面却不被发现?他肯定和对方在一起,然后才遇害。波特,对方可不是来暗的。”

波特将血滴喷溅形状卡放入口袋,喃喃地说着:“好吧,抱歉。”

波特没再说话,他身材肥胖且神情黯然、毫无斗志,就像许多当差太久该退不退的警察一样。他可能仍系三十四号的腰带,但皮带上方凸出的肚子简直像个遮雨篷。他身穿斜纹软呢休闲西装外套,袖子的手肘处已磨损,面容憔悴,脸色苍白得像墨西哥薄饼,酒糟鼻又大又丑,红得叫人尴尬。

博斯点了一根烟并将用过的火柴放回口袋内。他屈膝蹲在尸体旁边,拿起装着喷漆罐的袋子掂掂重量。几乎全满,这确认了他的疑虑,看来他担忧的事已成真。是他害死了阿鲨,至少就某方面而言是这样。博斯追踪到阿鲨,他因此和案子扯上关系,而且可能对于破案有所帮助,对方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博斯蹲在那儿,手肘搁在膝盖上,将烟拿到嘴边吸了一口,细看少年的惨状,要自己牢记这一幕。

梅多斯至少和案子有关联——各个事件环环相扣,到头来导致他被杀——但是阿鲨不一样,他是街头混混,今日在此断送性命或许会让未来某个人捡回一条小命,然而他不该惨死,在这起连环事件中他是无辜者,这表示事情已经失控,规则也变了——对双方都一样。博斯指着阿鲨的颈部,法医室一位调查员将尸体从墙边拉开。博斯一手撑在地上保持平衡,然后久久凝视那被无情划开的颈部,他不想忘记任何细节。阿鲨的头顺势往后仰,露出裂开的颈部伤口。博斯的眼神未曾动摇。

等他的目光终于从尸体移开往上看时,他发现埃莉诺已不在隧道里。他起身并示意埃德加到外面谈谈,博斯不想在发电机声的干扰下大喊。他们出了隧道之后,他见埃莉诺独自坐在最上面一层台阶上,他们往上走过她身边,博斯与她擦身而过时将手放在她肩上;他碰到她时,感觉她身体瞬间僵硬了。

博斯和老搭档走到离噪声远些的地方,开口道:“现场勘查人员有何发现?”

“妈的什么都没有,”埃德加说,“假如这是帮派争斗的结果,那么这可能是我见过的手法最干净利落的街头血案了,没留下一个指纹或任何痕迹,喷漆罐上没有指纹,现场没找到武器,也没有目击证人。”

“阿鲨有个小圈子,之前他们通常待在大道附近的某汽车旅馆,但是他不混黑帮,”博斯说,“档案上有记录。他只是骗吃骗喝,兜售拍立得裸照,打劫同性恋者什么的。”

“你的意思是,他的信息在黑帮档案里,但他其实不混黑帮?”

“没错。”

埃德加点点头说:“或许对方以为他是帮派分子,要做掉他,这不无可能。”

此时,埃莉诺走上前来,但未开口。

博斯说:“杰里,你知道这不是帮派争斗。”

“我知道?真的吗?”

“嗯,真的。假如是,那些帮派小毛头不会留下几乎全满的喷漆罐不带走。此外,在隧道内墙上喷漆的人技巧欠佳,用量太多了。不管对方是谁,那人根本不懂如何在墙上涂鸦。”

埃德加说:“你过来一下。”

博斯看了一眼埃莉诺并点头表示没关系。

他和埃德加走到一旁,站在犯罪现场胶带附近。

埃德加问:“这小子到底透露了什么消息给你?假如他真和案件调查有关,为什么你会任由他在外头游荡?”

博斯向他讲了大致经过,并表示他们不确定阿鲨在整个案件调查中的重要性,但是对方显然认为他很重要,或者不想冒险等我们查出任何结果。博斯边说边抬头眺望山丘,见清晨第一道曙光越过山峰,高大的棕榈树轮廓逐渐分明。埃德加跨出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头也朝山丘方向微仰,但他并未凝视天空。他闭着双眼,最后又回头面向哈里·博斯。

“博斯,你知道这周末是什么节日吗?”他说,“是阵亡将士纪念日!这连续三天的假期可是房屋中介每年最忙碌的时候,也是夏季的开始,很多客户要看房。去年这个周末我售出四栋房子,赚的钱几乎和当一年警察的薪水差不多。”

埃德加突然转移话题,令博斯觉得莫名其妙:“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可不想为这案子忙得焦头烂额。我不希望这案子坏了我的周末,就像上周末那样。因此我想说的是,假如你愿意,我可以转告庞兹,你和联邦调查局想接手此案,因为这和你们正在调查的案子有关。不然呢,我只会在正常上班时间处理此案。”

“杰里,你想怎么向庞兹交代随你便,不关我的事。”

博斯开始转身,朝埃莉诺的方向走去,埃德加说:“我只问最后一件事,有谁知道你找到这小子了?”

博斯停下脚步并看着埃莉诺:“我们在街头找到他,将他带回威尔克斯大道的警局谈话,之后送交联邦调查局。杰里,你要我说什么?”

“没什么,”埃德加说,“只不过你和旁边那位联邦调查局代表应该好好看住你们的目击证人,那样我可能就不必在此浪费时间,那小子这会儿也能活得好好的。”

博斯和埃莉诺沉默地走回停车的地方,博斯上车后立即问:“有谁知道?”

她说:“什么意思?”

“就是他刚才问的问题,都有谁知道阿鲨的事?”

她沉思片刻,然后说:“我这边的话,鲁克有每日总结报告,他也拿到我询问催眠一事的字条,之后总结报告整理成记录并把副本交给主任。你给我的讯问录音带锁在我办公桌的抽屉里,没有人听过录音带,其内容也尚未誊写成文字记录。所以呢,我猜任何人都可能看过总结报告,但是你别胡思乱想了,没有人……不可能的。”

“是吗?毕竟他们知道我们找到了那小子而且他可能很重要。你认为这代表什么?对方肯定在内部有人。”

“博斯,这只是猜测,事实上有许多可能。就像你刚才对他说的,我们在街上带走少年,当时任何人都可能在一旁观望。而且少年的同伙、那女孩或者任何人都可能放出风,表示我们在找他。”

博斯想到刘易斯和克拉克,他们肯定看到了博斯和埃莉诺带走少年。他们在整件事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他越想越觉得这一切根本说不通。

“阿鲨那小杂种精明得很,”他说,“你以为他会随便和陌生人进入隧道吗?我猜他没有选择,这表示对方可能是执法人员。”

“或者是身上有钱的人。你也知道只要有钱,他哪儿都肯去。”

她没有立刻发动汽车,两人坐在车里思考。最后博斯说:“阿鲨是个信号。”

“什么?”

“对方给我们的信号。他们故意将我的名片留在他身边,故意用无法追踪的号码打电话,而且故意在隧道里解决他。他们要我们知道是他们干的好事,他们要我们知道他们有内线,他们在嘲笑我们。”

她发动汽车。“去哪儿?”

“联邦调查局。”

“博斯,关于内线人士的说法,最好小心点。如果你试图说服其他人,但事实并非如此,恐怕你的敌人会趁此机会铲除你。”

敌人,博斯心想,这次我的敌人是谁?

“是我害那小子被杀的,”他说,“最起码我得替他找出凶手。”

博斯隔着候客室的棉质窗帘眺望下方的退伍军人公墓,埃莉诺·威什则打开通往联邦调查局办公室的门锁。晨雾仍笼罩在墓园,尚未散去,从上方看有如千缕幽魂同时自棺木中升起。墓园北端山丘顶部挖了一个又长又深的洞,但博斯不知道用途。只见山丘上凿出一道狭长而巨大的洞,像是大墓冢,挖出的泥土被黑色塑料布盖住。

埃莉诺站在他身后问:“你要咖啡吗?”

他说:“当然。”他从窗帘边离开,随她走进去,联邦调查局里空无一人。他们进入办公室的厨房,他看她将一小包研磨咖啡放入咖啡机滤槽内并启动。他们静看咖啡缓缓滴入保温垫上的圆形玻璃壶内。博斯点了根烟,试图专心想着快煮好的咖啡。她用一只手挥去烟雾,但并未要求他熄灭。

咖啡煮好时,博斯喝了不加糖和奶精的黑咖啡,很快精神起来。他又倒了第二杯,将两杯咖啡一起端入小组办公室。他走到自己的临时办公桌前,用快抽完的第一根烟的残火点了第二根。

他见她鄙夷地看着他,于是说:“最后一根了。”

埃莉诺拉开抽屉,拿出一瓶水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问:“你那玩意儿怎么好像倒不完呢?”

她没理会他的问题。“博斯,阿鲨之死,我们不能怪自己。假如要怪罪我们,那么干脆给所有讯问过的人都提供人身保护算了。难道我们得将他老妈找来,让她进入证人保护项目吗?还有汽车旅馆里那个认识他的女孩又该如何处理?你瞧,这样一来就没完没了了。阿鲨就是阿鲨,在街头混的人,就得有亡命街头的准备。”

博斯先是沉默,然后说:“让我看名单吧。”

埃莉诺取出西部银行一案的档案,开始翻阅,然后抽出一份几页长且折成手风琴状的打印文件,丢到他前方的桌上。

“那是原版资料,”她说,“租用保险柜的所有人的名单。有些姓名后面加了标注,但可能无关紧要,是我们用来表示对方是否想诈领保险金用的。”

博斯摊开文件,发现上面有一份长名单以及五份较短的名单,分别用字母A至E标示。他询问其用意,她绕过办公桌、越过他肩膀探头看。他闻到她的苹果发香。

“嗯,长名单正如我刚才说的,是所有租用保险箱的人,那是完整名单。接着我们细分成五组,分别是A至E。第一组——也就是A组——是案发前三个月内租用保险箱的人。B组列出了案发后完全没有财物损失的保险箱租用者。C组是无结果名单,可能是保险箱租用者已不在人世,或者由于对方住址变更或在租用时提供了不实联络信息,导致我们找不到人。第四组和第五组则是在前三组中互有关联的名单:D组是于前三个月内租用保险箱且表示没有财物损失的人。E组是于前三个月内租用保险箱且出现在无结果名单上的人。明白吗?”

他明白。联邦调查局的想法是,盗贼在作案前肯定进入金库勘查过,而进入金库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到银行租保险箱;如此一来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入金库,租用保险箱者可于银行营业时间随时进入金库观察。因此名单上列出的在案发之前三个月内租用保险箱的人中,极有可能藏着作案前混入银行的勘查者。

另外,案发后这个勘查者可能不希望引起注意,因此表示保险箱内没有财物损失,这样一来此人会出现在D名单上,但是假如此人在案发后没有任何表示,或在保险箱租用者卡片上提供了无法追踪的联络信息,则其姓名会出现在E名单上。

D名单上有七个名字,E名单上则有五个。E名单上的一个名字被圈起来,是住在拉布雷亚公园附近的艾斯里(Frederic B. Isley),正是在塔斯廷购买三辆本田全地形越野车的人。其他姓名旁边都打了钩。

“记得吗?”埃莉诺说,“我说过那名字之后还会出现。”

博斯点点头。

“艾斯里,”她说,“我们认为他就是勘查者,在盗窃案发生九个星期前租了保险箱,银行记录显示他在接下来七个星期内总共进入金库四次。不管此人是谁,他在案发后再未踏入银行一步,也未提出任何报失。我们试过与他联系,但发现住址是假的。”

“有他的长相描述吗?”

“对我们没什么用,金库管理员仅记得对方是个小个子,肤色较黑,长得不赖。其实我们在找到越野车的线索之前,就觉得他是勘查员。银行的规定是,保险箱租用者想看保险箱时,管理员会领客户前往金库,打开保险箱小门,然后陪客户进入查看室。客户看完之后,管理员带着箱子回到金库,然后客户在保险箱卡片上签下姓名缩写,就像在图书馆借书一样。后来我们在查看此人的卡片时发现,姓名缩写正好是FBI。博斯,你这人不喜欢巧合,我们也一样,我们认为他在跟我们开玩笑。之后我们在塔斯廷追踪到越野车销售记录,证明我们的猜测正确。”

博斯喝了一口咖啡。

“但是到头来也没什么用,”她说,“我们一直没找到他。案发后,我们在被凿得残缺不全的金库中找到他的保险箱,我们在保险箱和小门上采集指纹,然而毫无结果。我们让金库管理员看了几张嫌犯照片——梅多斯也在其中——但他们无法指认任何人。”

“现在我们可以拿富兰克林和德尔加多的照片再回头问他们,看看其中一人是否为艾斯里。”

“嗯,肯定要去,等我一下,马上回来。”

她起身离开,博斯继续喝着咖啡并仔细研究名单。他一一看过名单上的姓名和住址;除了几位在银行租用保险箱的名流政客特别引人注目外,他对其他名字并无印象。博斯回头重新查看名单时,埃莉诺回来了。她拿着一张纸,放在他桌上。

“我去鲁克的办公室看了一下,他已将我给他的大部分文件交给档案室整理。不过我询问催眠是否可行的便条纸仍在他待处理的文件篮里,因此他肯定还没看过。我拿回来了,反正现在也没有催眠的必要了,而且或许他没看到这张纸也好。”

博斯瞥了一眼那张便条纸,然后将它折起,放入口袋。

“坦白说,”她说,“我并不认为有其他人看过那些文件……我的意思是,我不认为有这种可能。至于鲁克……他是个技术专家,不是什么杀手。就像联邦调查局行为科学研究室对你的分析一样,他这人不会为了金钱利益跨越那道界线。”

博斯看着她,真想说些话取悦她,让她重新站在他这边。但是他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也不明白为何她的态度突然变得冷淡。

“算了。”他说,然后低头看名单,接着又说,“对了,针对这些表示无财物损失者,你们是否做了深入调查?”

她低头看打印文件,博斯在B名单上画了个圈,名单上有十九个名字。

“我们一一查了这些人是否有犯罪记录,”她开始说,“我们进行电话访谈,之后是面对面询问。如果探员觉得不对劲或者对方的说辞有漏洞,会有其他探员在未通知对方的情况下到其住处进行后续追踪询问以深入了解。我并不负责该项工作,我们的第二小组处理大部分的实地访谈。如果你想特别了解某人的资料,我可以调出询问记录。”

“名单上的越南人呢?我数了一下,保险箱客户名单上共有三十四个越南人,其中四个在无财物损失名单上,一个在无结果名单上。”

“越南人又怎样?假如你要找,当然能再分出中国人、韩国人、白人、黑人和拉丁裔等族群,但是谁都有可能是作案者。”

“没错,但是在梅多斯的案子上,你们找到了与越南的关联,这会儿我们又找到可能涉案的富兰克林和德尔加多,他们三人都在越南当过宪兵;另外还有查理连,我们仍不确定该机构是否与此案有关。我想知道的是,在梅多斯成了嫌疑犯而你们开始调阅‘地鼠’的服役记录后,你们是否进一步调查了这份名单上的越南人?”

“没有——呃,有。我们将外国人的姓名输入移民局电脑查询系统,以了解他们在美国的居留时间以及是否为合法移民,不过也就查到这一步。”她停顿片刻又说,“我明白你的意思,看来我们在处理程序上有些遗漏。重点是案发几星期后我们才锁定梅多斯为嫌疑犯,那时我们已讯问过这些名单上大部分的人。开始调查梅多斯之后,我没有想到再回到名单上查看是否有人与他有关联。你觉得名单上某个越南人可能涉案吗?”

“我不确定,只是希望找出关联,看似巧合的关联。”

博斯从外套口袋里拿出笔记本,开始逐行记下越南籍保险箱租用者的姓名、出生日期和住址。在他自己整理的名单上,他把无财物损失的那四个人及无结果名单上的几个名字列在最上方。他刚写完名单、合上笔记本时,鲁克正好走进小组办公室,看来他早晨刚洗过澡,头发还没有干。他手拿咖啡杯,杯上印着“Boss”,看到博斯和埃莉诺后,他看了一眼手表。

“这么早上班?”

“我们的目击证人遇害了。”埃莉诺面无表情地说。

“天哪!在哪儿?警方逮到嫌疑犯了吗?”

埃莉诺摇头并看着博斯,暗示他别冲动。鲁克也看着他。

他问:“有任何证据显示和此案有关吗?”

博斯说:“我们认为应该有。”

“天哪!”

“这你已经说过了。”博斯说。

“我们要不要从洛杉矶警局那儿接手此案,将它并入梅多斯案件的调查?”鲁克目光直视埃莉诺。在联邦调查局的地盘,博斯可不是决策小组的一部分。她没有回答,于是鲁克又说:“我们当初是否应该保护他?”

“保护他免遭谁的毒手啊?”博斯克制不住地说。

鲁克闻言神情激动,满脸涨红,一绺湿发乱了,垂在额头上。

“他妈的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怎么知道这是洛杉矶警局负责的案子?”

“什么?”

“你刚才问我们要不要从洛杉矶警局那儿接手此案。你怎么知道这个案子由他们负责?我们并没有提过。”

“我只是假设而已。博斯,我不喜欢你话中有话,妈的我一点也不喜欢你。难道你在暗示我或某个人——如果你认为有执法人员在泄露此案消息,那么我今天就要求进行内部调查。但是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就算真有人泄露消息,也不是联邦调查局的人。”

“妈的假如不是你们,会是谁?我们交给你的报告呢?有哪些人看过?”

鲁克摇摇头。

“博斯,你这话太可笑了。我明白你的感受,但是让我们先静下来想想。你们在街头带走证人到好莱坞分局进行讯问,然后又将他留在公立青少年收容中心。不仅如此,大警探,你还沿途被自家警局的人跟踪。真尴尬,连自家人都信不过你啊。”

博斯脸一沉,他感受到了背叛。鲁克知道他们被跟踪的唯一消息来源是埃莉诺,她发现了刘易斯和克拉克,为什么她没有告诉他,却向鲁克报告了此事?博斯转头看她,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办公桌。他回头看鲁克,鲁克点头如捣蒜,仿佛脖子上装了弹簧似的。

“没错,她第一天就发现你被跟踪了。”鲁克环视空荡荡的小组办公室,显然希望有更多人在场目睹这一幕。这会儿他将身体重心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上,有如拳击手站在场内一角,等不及下一回合开始,就想一拳击倒已摇摇欲坠的对手。埃莉诺继续沉默地坐在办公桌前,那一刻,博斯觉得他们两人在她床上相拥仿佛已是八百年前的事。鲁克说:“或许你应该先检讨自己和自家警局,而不是到处胡乱指控别人。”

博斯没说话,他起身径自朝门口走去。

“博斯,你去哪儿?”埃莉诺从办公桌旁喊他。

他回头凝视她片刻,然后继续往前走。

博斯的卡普里斯一驶出联邦大楼停车场,刘易斯和克拉克立刻跟上。克拉克开车,刘易斯尽职地在监视记录本上写下时间。

他说:“他火烧屁股似的也不知道急着赶去哪儿,最好跟紧点。”

博斯向西拐上了威尔榭大道,朝四〇五号州际公路方向前进。克拉克加快车速,以免在早高峰时刻的车阵中跟丢了。

“要是我失去了唯一的证人,也会觉得像是火烧屁股啊,”克拉克说,“假如是我害证人被杀的话。”

“此话怎讲?”

“你也看见啦,他将那小子塞到收容中心,然后就自个儿快活去啦。不知道那小子看见或者向他们透露了什么消息,但显然足够重要,因此对方不得不除掉他。博斯当初应该更小心,将他关起来才是。”

他们在四〇五号州际公路上向南行驶。博斯在前方相隔十辆车那么远的地方,此刻行驶在慢速道上,高速公路上尽是排放污染臭气的移动铁壳。

“我猜他准备拐入十号州际公路,”克拉克说,“他打算前往圣莫尼卡,或许回她的住处,可能忘了拿牙刷。又或许她准备回来与他碰头,来个午间床上运动。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依我看干脆放他走,咱们回去和欧文谈谈。我认为证人这事有搞头,或许算得上失职,足以召开内部听证,他至少会被踢出命案组。哈里·博斯当不了命案组警探会自己卷铺盖走人,到时咱们的功劳簿上又多了一笔!”

刘易斯认真考虑搭档提出的点子,听起来还不赖,有可能奏效,但他不希望在未经欧文批准的情况下自行取消监视行动。

“咱们继续跟着他,”他说,“等他停车时,我再打公用电话问欧文的意见。他今早打电话通知我那小子的事时,似乎心情大好,像是事情很顺利似的。所以我不想未经他同意就擅自取消行动。”

“随便你。对了,欧文怎么那么快就知道那小子被做掉了?”

“不知道。注意看,他准备转入十号公路了。”

他们跟着那辆灰色卡普里斯上了圣莫尼卡高速公路。此时他们逐渐远离繁忙的市区,行进方向与大部分上班的车辆相反,因此路上的车少多了。但博斯不再疾速飞驰。他经过路上可通往埃莉诺家的克洛弗·菲尔德机场出口和林肯大道出口,继续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最后拐入隧道。从海滨峭壁下开出隧道后就是太平洋高速公路,他沿海岸线北行,晴空万里,阳光灿烂,远方马里布的山峦在薄雾中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影子。

克拉克说:“现在怎么办?”

“不知道,稍微拉开距离。”

太平洋高速公路上车辆不多,他们很难保持与博斯至少隔着一辆车的距离。虽然刘易斯仍相信大部分警察懒得注意自己是否被人跟踪,今天他却认为就博斯的情况而言,必须给这理论开个特例:他的证人遭到谋杀,或许他出于本能会想到有人曾跟踪过他,或者仍在跟踪他。

“没错,和他保持距离,反正我们有一整天和他耗。”博斯接下来六七公里匀速行驶,最后进入艾丽斯餐厅和马里布码头旁的停车场内。刘易斯和克拉克则继续缓缓地向前行驶,在行进了大约一公里后克拉克违规掉头往回开,他们开入停车场时,博斯的车仍在原地但不见人影。

“又是那家餐厅?”克拉克说,“他可真喜欢那地方。”

“这么早,餐厅肯定还没开门。”

他们两人开始左右张望,停车场尽头停着四辆车,车顶的行李架表明车属于那群正在码头南面海域冲浪的人。最后刘易斯发现了博斯的踪影并指向他。博斯正低头朝码头尾部走去,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刘易斯在车上寻找相机但没找着,看来相机被扔在后备厢里了。他拿出望远镜,对准博斯渐行渐远的身影。他观察博斯,直到博斯走到木栈道尽头,然后把胳膊肘撑在栏杆上。

“他在做什么?”克拉克问,“让我瞧瞧。”

“你开车,我观察,反正他也没做什么,只是靠在那儿。”

“他肯定在做些什么。”

“他在思考。行了吧……唉,他正在点烟,开心了吗?他正在……等等……”

“什么?”

“该死,我们应该早点准备好相机的。”

“什么‘我们’?这是你的工作,今天我只负责开车。他到底在做什么?”

“他把某个东西丢到水里了。”

刘易斯透过双筒望远镜见博斯无精打采地倚在栏杆上,低头凝望下方的海水。就刘易斯视线所及,码头上并无其他人。

“他扔了什么东西?你看得见吗?”

“妈的我怎么知道他扔了什么东西?我从这儿根本看不见水面。你要我找个冲浪者划船过去替我们瞧瞧吗?谁知道他丢了什么鬼东西。”

“冷静点,我只是问问。嗯,你记得那个东西的颜色吗?”

“看起来是白色的,像颗球,但是浮在水面上。”

“你不是说你看不见水面吗?”

“我的意思是那东西浮到一旁,我猜应该是纸巾或其他什么纸。”

“他这会儿在做什么?”

“站在栏杆前,低头看着海水。”

“良知出现危机的时刻呀,说不定他打算跳海呢,那样咱们就可以忘了这整件该死的事了。”

克拉克说完蹩脚的笑话自个儿呵呵笑了,刘易斯没笑。

“是啊,肯定如此。”刘易斯没好气地说。

“望远镜给我,你去打电话,看看欧文决定怎么做。”

刘易斯递过望远镜并下车,他先到后备厢拿出尼康相机,装上长镜头后拿到驾驶座的车窗边,交给克拉克。

“给他拍张照片,咱们好向欧文交代。”

然后刘易斯小跑着前往餐厅找公用电话,不到三分钟后回来了,博斯仍倚在码头尾部的栏杆上。

“长官表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取消监视行动,”刘易斯说,“他还说我们的报告烂透了,他希望取得更详尽的报告以及更多照片。你拍好了没?”

克拉克正忙着透过相机镜头观察,无暇回应。刘易斯拿起望远镜观看,博斯依旧伫立在原地。刘易斯不禁纳闷:他究竟在做什么?思考吗?为什么大老远跑来这儿思考?

“去他妈的欧文。”克拉克突然开口,将相机扔到大腿上并转头看他的搭档。

“当然拍好了,我拍了几张,够让欧文开心的了。但是博斯什么都没做,光倚在那儿。”

“有动静了,”刘易斯透过望远镜看着说,“快发动汽车,好戏上演了。”

博斯将那张揉皱的关于催眠的便条纸丢入水中后从码头往回走,纸团如掷于水上的花朵般,漂浮片刻,然后缓缓没入水中。他想找出杀害梅多斯凶手的决心此时更加坚定了,因为他也想替阿鲨讨回公道。他走在码头木栈道上,见那辆一路跟踪他的车正驶出餐厅停车场。他心想,是他们。

但是没关系,他不在乎他们看见了什么,或者自以为看见了什么。现在旧的游戏规则已不适用,而且他对刘易斯和克拉克另有打算。

他在十号州际公路上向东行驶,前往市区,懒得从后视镜里看那辆黑色轿车是否尾随在后,因为他知道它会,他就是要它跟着。

他来到洛杉矶街,在美国行政大楼前方禁止停车区停车。博斯来到了三楼,穿过移民局其中一间挤满人的等候室。那里的气味有如监狱——汗臭、恐惧与绝望混在一起,一个无聊的女子坐在玻璃拉窗后,正在和《洛杉矶时报》上的填字游戏奋战。窗户紧闭,窗台上有一台塑料票号机,就像肉铺柜台使用的那种。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慢条斯理地抬头看着博斯,他举起警徽。

“你知道哪个词代表持续感到悲伤与孤寂的人吗?”她拉开玻璃窗后问,并检查指甲是否碰伤了。

“哈里·博斯。”

“什么?”

“哈里·博斯警探,让我进去,我要见赫克特·乌伊拉波纳。”

她撇起嘴,不悦地说:“我得先问问。”她对着话筒低声说话,然后把手伸到博斯的警徽套内并将手指放在身份证的名字上,然后她挂上电话。

“他要你直接进去。”她按了开关,窗户旁那扇门应声开启,“他说你知道方向。”

博斯进入一间狭窄的小组办公室,与赫克特握手,那地方比博斯的警局小组办公室小得多。

“我需要你帮忙,我必须使用你们的电脑。”

“没问题。”

博斯就喜欢赫克特这一点,他会立刻做决定而不是先问东问西。他是个行动派,直来直往,不会满嘴屁话摆官腔。在博斯看来,他的同行无一不是那副嘴脸。赫克特坐在有滑轮的椅子上,来到靠墙办公桌上的那台IBM电脑前,并输入自己的密码。“你想输入姓名查询,对吧?几个人?”

博斯也打算和他直来直往,他将那张列了三十四个姓名的名单给赫克特看。赫克特低声吹了个口哨,说:“好,我们会输入所有姓名查询,不过这些是越南人的名字。假如当初并非在这儿建档,那么他们的档案不会在我们的系统内。我只能搜索我们电脑系统内储存的数据,包括其国籍、进入美国的日期、文件记录等。博斯,你应该很清楚状况。”

博斯的确很清楚,但他也知道南加州是大多数越南难民背井离乡抵达美国之后的落脚处。赫克特开始用两只手指输入姓名,二十分钟后,博斯看着电脑打印出的文件。

赫克特与博斯一同研究名单,他问:“博斯,咱们在找什么?”

“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几分钟过去了,博斯以为赫克特会表示看不出任何异常,这条线索或许是死胡同,但他错了。

“好,我想你可能会发现这个人有关系。”

此人名叫吴文平。博斯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只知道他被列在B名单上——吴文平没有损失保险箱财物。

“关系?”

“他掌握了某种优势,”赫克特说,“我猜你可能会称之为政治关联。你看,他的档案编号前面加了GL,这表示此案当初是由华盛顿特区的特别办事处经手的。特别办事处通常不处理普通百姓的案件,很政治的。处理对象可能是伊朗君王、马科斯家族以及俄罗斯叛逃的科学家或芭蕾舞女演员,等等,我从未见过那类案件。”

他点头并指着打印文件。

“好,接下来你可以看到日期太接近了,案件处理速度太快,我认为这表示此人买通了相关人员。我不知道这家伙是何许人也,但他肯定有人脉关系。你看他进入美国的日期是一九七五年五月四日,表示他离开越南后只用了四天时间就抵达了。第一天肯定是到马尼拉,最后一天进入美国,这表示他在马尼拉只有两天时间取得许可证并买票登机、前往美国。但是当时越南难民一批批搭船抵达马尼拉,他不可能在两天内办完事情,除非通过金钱打点。这表示这位吴先生早已拿到许可证,他有特殊关系。不过这并不奇怪,当时许多人都是如此。越南出事后,我们带了不少人逃出来,其中有许多都是精英人士,也有许多人靠金钱享受着精英级待遇。”

博斯看了看吴文平离开越南的日期:一九七五年四月三十日,和梅多斯最后一次离开越南时的日期一样。那一天,西贡沦陷,落入北越正规军之手。

“还有签发日期,”赫克特说,“他在极短的时间内收到文件,五月十四日。看来这家伙抵达美国仅十天就拿到了签证,一般的外国难民不可能这么快取得文件。”

“所以依你看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很难说,他可能是搞情报的,也可能刚好身上有钱搭上了直升机。关于那段时期仍有许多谣言满天飞,像是某人突然发了财,或者军方运输机上的座位要价一万美元,毫无疑问,签证价格飙得更高。但一切只是谣言,无从考证。”

“你可以调出这家伙的档案吗?”

“可以,假如我在华盛顿的话。”

博斯直直地盯着赫克特,没说话,最后赫克特说:“博斯,所有GL档案都在华盛顿,有特殊关系者的档案都在那儿。你懂了吧?”

博斯仍旧一言不发。

“博斯,别生气,我想想办法,打几通电话问问。到时我怎么找你?”

博斯给了他一个电话号码,但并未表明那是联邦调查局的号码。他们再度握手,然后博斯告辞。到了一楼大厅,他透过浅灰玻璃门观望,寻找刘易斯和克拉克的踪影。最后那辆黑色的车从街角拐过来,映入眼帘,看来两位督察室警探又绕了这街区一圈。博斯穿过大门走下台阶,去取车,他瞥见那辆督察室公务车放慢车速并停靠在路边,等待他上车开走。

博斯如他们所愿,因为那正是他的用意。

伍德·威尔森路环好莱坞山北侧以逆时针方向蜿蜒,柏油路面龟裂,处处可见修补的痕迹,整条路的宽度仅容得下两辆车缓行交会。继续上行,左侧的住宅沿山坡垂直攀爬,为富贵世家所有,一派坚实稳固的景象;山坡右侧,年代较新的建筑无惧地将木框结构的屋子凌空伸出山壁,下面就是枯枝丛生的小溪与雏菊点点的山谷。这些房屋由钢柱与希望支撑起来,薄弱地攫住山坡边缘,正如它们的主人在山下的电影公司也要紧紧攥住自己的位置。博斯的家在右侧,从尽头数的第四幢房子。

他绕过最后一个弯,家就在前方。他望着那深色木质结构和鞋盒式造型,想看看自己的家是否有什么变化——仿佛房屋外观可以透露内部是否出了状况似的。然后他瞥了眼后视镜,见那辆黑色的车正从曲折的弯道冒出头来。博斯将车驶入屋旁的车棚,停放之后下车,直接进屋,并未回头看那辆尾随的车。

他去码头是为了仔细琢磨鲁克的话,思考过后,他想起答录机上那个刚接通就挂断了的电话。这会儿他回到家,立刻走到厨房播放答录机的留言。首先是那通星期二打来的挂断的电话,然后是杰里·埃德加今天凌晨打电话找博斯未果,留言通知他前往好莱坞圆形剧场的消息。博斯倒回去重听那通没说话的电话,一边默默斥责自己没在第一次听到时就立刻察觉到它的严重性。某人打来电话,听完他在答录机里录下的信息,等留言提示音一响就挂断了。答录机录下了对方挂断的声音,如果不想留言,人们通常会在听到答录机传来博斯预录的声音表示自己不在家时就立即挂断,或者呢,如果他们认为博斯明明在家却不接电话,肯定会在哔声后大喊他的名字。但是这个人打电话来却听完了预录信息并在提示音响起之后才挂断。原因是什么?博斯刚开始没想到,但他现在觉得可能是有人在测试窃听设备的发射器。

他走到门边柜子旁,从里面拿出一副望远镜,然后来到客厅窗户旁,透过窗帘缝找寻那辆黑色的车,它停在山坡上方半个路口远的地方。刘易斯和克拉克开过博斯家,掉头后停在路边。车面朝下坡方向,以便在博斯再次出门时继续跟踪。博斯透过望远镜见刘易斯坐在驾驶座观察他的房子,克拉克坐在副驾驶,头往后靠,闭着双眼,两人似乎都没戴耳机。不过博斯并未因此宽心,他想确认清楚。他一边继续透过望远镜观察,一边伸手至前门,稍微拉开几厘米又关上。督察室公务车内的男子没有任何动静,也并未因此提高警觉,克拉克依旧双眼紧闭,刘易斯继续拿名片剔牙。

博斯判断,如果他们在他家里装了窃听器,那么肯定会传送到某个遥控接收器上,这样比较安全,那可能是个声控迷你录音机,藏在屋外某处。他们会在屋外守候,等他驾车离去之后,其中一人跳下车迅速取出磁带并换上一盘新的,然后他们在他下山到高速公路之前追上并继续跟踪。他从窗边走开,迅速搜索客厅和厨房。他查看桌面以及家用电器下方,但正如他所料,并未发现窃听器。他知道安装窃听器的最佳地点是电话机,因此他将电话留到最后检查。电话机可提供现成的电源,此外,窃听器装在那儿不仅能将屋内主要区域纳入收音范围,电话的交谈内容也能录得一清二楚。

博斯拿起电话机,用钥匙圈上的小刀撬开话筒盖,里面并无异物。然后他取下听筒盖,找到了。他用刀子小心翼翼地取出扩音器,它的后方有一小块磁铁,吸附着一个扁圆状小发送器,约莫二十五美分硬币大小,两条电线附在发送器装置上,他知道该装置是声控的,名叫T-9。其中一条电线环绕着电话听筒的一条电线,搭便车接入窃听器的电源,另一条电线绕入听筒内部。博斯小心翼翼地拉动电线,那备用电源被拉了出来,一颗三号电池被装在小巧的电池座内。窃听器使用电话电源,但假如电话线从墙上被拔下来,这块电池可以继续提供大约八小时的电力。博斯切断窃听器的电话电源,将它放在桌上,此时窃听器以电池供电。他瞪着它,思索着该如何处理。那是标准警用窃听器,有五六米的收音范围,可录下房内所有谈话内容,发送范围较小,顶多二十米,距离远近由房屋建筑材料的金属含量决定。

博斯再次走到客厅窗边,查看街道情况,刘易斯与克拉克仍未提高警觉或察觉到窃听器已被发现,此刻刘易斯终于剔完牙了。

博斯打开音响并放入一片韦恩·萧特的CD,然后他从厨房侧门走出,进入车棚,从督察室公务车停放的角度无法观察到他的行踪。他在第一处寻找地点——车棚后墙上水电局电表下方的接线盒——找到录音机,两英寸宽的磁带正转动录下萧特的萨克斯管。这台纳格拉牌录音机与T-9装置一样,也接在房子的电线上,但另有备用电池。博斯切断电源,将录音机带回屋内,放在桌上的窃听器旁。

萧特即将演奏完《502 布鲁斯》,博斯坐在值班椅上点了根烟,边看监听装置边思考对策。他伸手将录音带倒带,按下播放键。他首先听到自己的声音,表示自己不在家,然后是杰里·埃德加的留言,通知他到好莱坞圆形剧场。接着传来门开启又关上两次的声音,然后是韦恩·萧特的萨克斯管。由此看来,对方在拨打那通测试电话之后,至少更换过一次磁带。然后他想到埃莉诺·威什的来访也被录下了,他思索着,不知道窃听器是否也录下了他们在屋外后廊上的谈话内容,当时他提到自己与梅多斯的往事。博斯想到黑色车上那两人侵犯了他的隐私,偷走他与埃莉诺私下共处的珍贵片刻,不禁火冒三丈。

他刮了胡子,淋浴后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浅棕色夏季西装内搭粉红色衬衫并打上蓝色领带。然后他走到客厅,将窃听器与录音机放入外衣口袋。他拿起双筒望远镜,再次透过窗帘缝观察,督察室公务车内依旧毫无动静。他再度从侧门出来,小心地爬下围堤来到第一根支撑柱底部——那是一根工字钢梁,接着他小心谨慎地穿过房屋下方的斜坡,一路上发现枯树丛上有片片金箔点缀,那是他上回与埃莉诺共处时,从后廊上剥去的啤酒瓶标签随风飘散的碎屑。

他绕到房屋另一侧并穿过山丘来到对面,然后又穿过其他三栋屋舍的下方。他经过第三栋房子后爬上山坡,从马路第一个转弯处探头观望街道。此时他的位置就在那辆黑色车子后面。他挑去沾在裤脚上的芒刺,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上马路。

博斯无声无息地来到副驾驶座一侧的车门旁,摇下车窗,在他猛地拉开车门之前,似乎听见车内传来打呼噜的声音。

博斯由敞开的车门倾身进入前座,当他揪住两人的丝质领带时,克拉克的嘴巴大张但眼睛仍闭着。博斯将右脚踩在车门框上当着力点,使劲将两人拉向他。虽然对方有两人,但博斯占了优势。克拉克一时之间搞不清楚方向,刘易斯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拉住他们的领带,若他们稍有挣扎或抵抗,脖子就会被勒得越来越紧,导致呼吸困难。他们不得不乖乖下车,踉跄得像被项圈拴住的狗,接着二人跌落在距人行道一米远处的一棵棕榈树旁。他们满脸涨红,气急败坏,语无伦次,双手抓着领带结想恢复正常呼吸。博斯松开领带,伸手至他们腰间猛地抽走手铐。正当两位督察室警探忙着大口吸气时,博斯将刘易斯的左手与克拉克的右手铐在一起,然后他绕到棕榈树后方,用另一副手铐铐住刘易斯的右手。此时克拉克发现了博斯的意图,想起身躲开。博斯再度抓住他的领带并用力往下扯,克拉克的头往前冲,脸啪的一声笔直撞上棕榈树,顿时眼冒金星,博斯抓住机会铐住他的左手腕。两位督察室警探中间隔着棕榈树被铐在一起,在地上扭动挣扎;博斯卸下他们的武器,退后并缓和呼吸,将他们的枪丢入公务车前座。

“你死定了。”克拉克喉头肿胀,好不容易用沙哑的声音挤出这句话。

他们奋力合作向上站起,中间仍隔着棕榈树。他们的模样有如两个大男人玩绕圈圈游戏被当场逮住似的。

“袭警,而且是两个人,”刘易斯说,“加上行为不检。博斯,现在我们可有五六条罪状起诉你。”他用力咳嗽,飞沫喷到克拉克的西装外套上。“放开我们,说不定我们可以忘了此事,就当没发生过。”

“不行,他妈的我们绝对不会忘,”克拉克对搭档说,“我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博斯从口袋里拿出监听装置,放在手掌上让他们看清楚。他问:“谁吃不了兜着走啊?”

刘易斯认出那是窃听器后,说:“我们和那东西一点关系也没有。”

“当然。”博斯说。他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录音机,再次伸出手让他们看。“声控的纳格拉录音机,这是你们这行在工作时——不管合不合法——常用的设备,不是吗?在我电话里找到的;同时我发现你们两个笨蛋跟踪我跑遍全市,你们不会正好也在我家装了窃听器,以便在监视我时顺便进行窃听吧?”

刘易斯和克拉克都保持沉默没有回应,博斯也不指望他们回答。他注意到有一小滴血悬在克拉克一侧的鼻孔边缘。伍德·威尔森路上一辆车放慢了车速观望,博斯向对方亮出警徽,于是那辆车继续往前驶去。两位督察室警探并未呼救求援,这让博斯吃了定心丸,看来情况由他主导了。过去警局曾因非法监听警官、民权领袖甚至电影明星搞得风评很差,由此可以理解为什么眼前两位警探不想把事情闹大,自保可比修理博斯重要多了。

“你们取得了许可令,可以大摇大摆进入我家装窃听器吗?”

“博斯,听我说,”刘易斯说,“我说过了,我们——”

“我相信应该没有,必须有犯罪证据才能取得许可令,据我了解规定是这样的。但贵督察室通常不屑理会这类小细节,对吧?克拉克,你知道你们对我提出袭警指控的后果吗?你们可以把我告到纪律委员会,让我丢掉饭碗,因为将你们拖出车外、让你们磨得发亮的西装裤屁股那儿沾了污渍;我也准备把你们、你们的上司欧文、督察室、警察局以及他妈的整个城市拉上联邦法庭,用第四条修正案起诉你们非法搜查、扣押物品,我还准备扯上市长。你们觉得如何?”

克拉克朝博斯脚边的草上吐了口唾沫,一滴鼻血滴到他自己的白衬衫上。他说:“你无法证明那东西是我们装的,因为根本不是。”

“博斯,你到底想怎样?”刘易斯发飙了,怒气使他脸色变深,比方才脖子被领带勒住时更深。博斯开始慢慢绕着他们走,使他们不得不持续转头或绕过棕榈树干看他。

“我想怎样?嗯,尽管我很厌恶你们,但我并不想拉你们两个饭桶上法庭,拉两个饭桶过行人道就够累人的了。我想——”

“博斯,你他妈的该去检查一下脑袋。”克拉克脱口而出。

“克拉克,闭嘴。”刘易斯说。

“你闭嘴。”克拉克回嘴。

“事实上,我已经检查过了,”博斯说,“而且我宁可保留自己的脑袋,也不想和你换。你恐怕得请肛肠科医生看看脑子了。”

博斯说这话时绕到克拉克身后并靠近他,然后又退后几步,继续绕圈。“你们听清楚,此事我愿意既往不咎,你们只需要回答我几个问题,咱们就算扯平了,我会放开你们。毕竟咱们都是一家人,你们说是不是啊?”

“什么问题?”刘易斯说,“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

刘易斯说:“星期二早上,就在你出了联邦调查局大楼之后。”

“别一五一十告诉他啊。”克拉克对搭档说。

“他早就知道了。”

克拉克看着刘易斯,不可置信地猛摇头。

“你们什么时候在我电话内装了窃听器?”

刘易斯说:“我们没有。”

“放屁,不过没关系,你们看到我在同志村讯问那小子了。”这是一句陈述,不是问题。博斯希望他们认为他已掌握大部分信息,只是需要填补几个小细节。

“没错,”刘易斯说,“那是我们第一天行动,看来你发现我们了。他妈的,那又怎样?”

此时刘易斯试图伸手碰触外套口袋,博斯见状抢先一步将手伸进他的口袋。他拿出串着手铐钥匙的钥匙圈,将钥匙丢入车内。他站在刘易斯背后说:“你们告诉谁了?”

“什么?”刘易斯说,“你指的是那小子吗?没有,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

“你们写了监视记录,对吧?而且也拍了照,不是吗?我敢打赌那辆车后座肯定有相机,除非你们把它留在后备厢里忘了拿。”

“没错,我们当然写了报告。”

博斯点了根烟后又开始走动。“报告都到哪儿去了?”

刘易斯并未立即回答。博斯见他先与克拉克交换了目光,然后说:“我们昨天交出第一份报告和底片,按老规矩放在副局长的待处理文件篮里。我们根本不知道他是否看过,到目前为止我们只写了那份报告。博斯,你先放开我们,这儿人来人往,盯得我们很尴尬,之后咱们可以继续谈啊。”

博斯走上前朝他们喷出烟雾,并表示在谈话结束前手铐会继续铐着。然后他倾身靠近克拉克的脸,说:“还有谁拿到了报告副本?”

“你指的是监视报告吗?博斯,谁都没有看,”刘易斯说,“这违反警局规定。”

博斯闻言大笑并摇头,他知道他们不会承认犯下任何违法或违反警局规定的行为。他转过身,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博斯,等一下,等一下,”刘易斯大喊,“我们将报告抄送给你的分局警督了,行了吧?你别走啊!”

博斯回头,刘易斯继续说:“他要我们随时通知他最新状况,我们不得不从。欧文准了,我们只好听命行事。”

“你们在报告上提到了那小子的哪些事?”

“什么都没提,就是个孩子呗……呃,‘当事人与一个少年交谈,少年被载往好莱坞分局进行正式讯问’之类的。”

“你们在报告上透露了他的身份吗?”

“没有,我们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博斯,真的,我们只是在一旁观察罢了。现在可以放开我们了吧?”

“街头之家收容中心呢?你们见我送他到那儿,报告上提到此事了吗?”

“嗯,提到了。”

博斯再度靠近。“那么问题来了,如果联邦调查局已不再对我提出申诉,为何督察室仍继续跟踪我?联邦调查局打电话通知庞兹并撤回申诉,然后你们假装取消行动,事实却不然。为什么?”

刘易斯要开口,但博斯打断了他:“我要克拉克告诉我。刘易斯,你脑筋转得太快了。”

克拉克没说话。

“克拉克,你们看到我和那小子在一起,现在他遇害了。有人知道他和我谈过所以做掉了他,但是知道他和我谈过的人只有你和旁边这位仁兄,谁都看得出来这事有蹊跷。假如我从二位身上得不到满意的答案,我打算公开一切,让所有人都知道,到时你们就等着成为督察室的调查对象吧。”

克拉克在这五分钟内的第一句话是:“×你妈的!”

刘易斯立即插话:“听我说,博斯,我坦白告诉你吧,调查局根本信不过你,问题就在这儿。他们表面上让你参与调查,私底下却向我们表示他们对你不够确定。他们说你用强迫手段挤进了调查小组,必须想办法看住你,以免你突然扯他们的后腿。而我们奉命继续暗中跟踪你,事情就是这样,真的,现在你可以放开我们了吧!我简直无法呼吸,而且手腕要疼死了,你铐得可真紧。”

博斯转身面对克拉克:“你的手铐钥匙在哪儿?”

他说:“在右边上面的口袋。”他语气冷静,拒绝看博斯的脸。博斯绕到他后方,伸出双手环上他腰间。他从克拉克的口袋里拉出一串钥匙,然后在他耳际说:“克拉克,你敢再踏入我家一步,我就宰了你。”

然后他冷不防地将两位警探的长裤和四角内裤扯到脚踝处,然后走远,并将那串钥匙丢入车内。

“你这王八蛋!”克拉克大叫,“博斯,我先宰了你!”

博斯知道只要手上还握有窃听器和纳格拉录音机,刘易斯和克拉克就不大可能对他提出内部申诉,毕竟他们占不了便宜。一旦此事进入司法程序且丑闻公之于世,他们的升官美梦也就泡汤了。博斯上车,驶回联邦大楼。

他试着评估状况,看来有太多人知道或者有机会知道阿鲨的存在,很难判断究竟谁是内线。刘易斯和克拉克见过那少年并将消息上报给欧文和庞兹,谁知道他们还通知了哪些人。鲁克和联邦调查局档案处办事员也知道他,这还不包括可能在大马路上见到阿鲨与博斯在一起或者听说博斯在找他的人。博斯知道这下只能静待事情进一步发展了。

在联邦大楼FBI那一层,前台玻璃窗后方的红发接待员请他等一下,她则打电话到第三组通知有访客。他再次透过薄纱窗帘观看下方的墓园,有几个人在山上挖出的大壕沟里干活。他们把一块块大石头排在洞口附近,石块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博斯终于猜到那工程的目的。此时后方的门锁应声开启,博斯走进第三组办公室。现在是十二点半,小组成员都出去吃饭了,只有埃莉诺·威什留在屋里。她坐在办公桌前吃着鸡蛋沙拉三明治——他拜访过的所有政府大楼餐厅都卖的那种装在三角形塑料盒里的三明治——桌上摆着瓶装水和纸杯。他们简短地打了招呼,博斯觉得两人关系变了,但不知变了多少。

他问:“你早上直接来上班?”

她表示没有,她说她拿了富兰克林和德尔加多的照片到西部国家银行让银行职员指认,其中一位女职员确认富兰克林正是艾斯里——事前在银行租用保险箱并进入勘查的探子。

“我们可以据此进行逮捕,但富兰克林不在,”她说,“鲁克派了一组人到车辆管理局登记的那两人的住址查看。不久前收到汇报,那两人可能已经搬走了,或者根本没在登记的住所居住过。看样子他们行踪不定。”

“接下来呢?”

“我不知道,鲁克有意暂停此案的调查,等抓到他们之后再说。你可能要先回警局工作,等我们逮到其中一人,我们会让你审讯他,以查明梅多斯命案。”

“还有阿鲨的案子,别忘了。”

“嗯,没错。”

博斯点头,结束了,联邦调查局准备暂时喊停。

“对了,你有留言,”她说,“有个叫赫克特的打电话找你,只留了名字。”

博斯坐在她旁边的办公桌旁,拨了赫克特·乌伊拉波纳的分机号码,对方在响了两声后接起。

“我是博斯。”

“嘿,你怎么在联邦调查局?”他问,“我打了你给的电话号码,对方说是联邦调查局。”

“没错,这事说来话长,我以后再告诉你。有好消息吗?”

“博斯,好消息目前不多,未来可能也一样。我无法取得档案,正如我们猜测的那样,这个吴文平有人脉关系——不论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的档案仍属于密件。我打电话找华盛顿的熟人帮忙,请对方送出档案,他回电表示办不到。”

“为什么档案仍然是密件?”

“博斯,谁知道啊?假如知道,还算密件吗?密件就是不希望别人知道内容嘛。”

“谢了,不过没关系,反正这似乎不太重要了。”

“如果你在国务院有门路,认识有取得数据权限的人,他们可能比我有办法,毕竟我只是负责普通移民案件的普通角色。不过呢,我认识的这个人在无意中说漏了嘴。”

“说漏了什么?”

“嗯,是这样的,我告诉他这位吴先生的姓名。他回电表示:‘抱歉,吴上尉的档案属于密件。’他就是那么说的,他称对方为上尉。因此这家伙肯定是军方人士,这可能正是他们以最快速度带他离开越南来到美国的原因。假如他是军方人士,他们当然会救他一命。”

“是啊。”博斯说,然后谢谢赫克特并挂断电话。

他转身面对埃莉诺,问她在国务院是否有熟人。她摇头表示没有。“军方情报人员或CIA中情局之类的呢?”博斯说,“有取得电脑数据权限的人。”

她思索片刻后,说:“呃,我在华盛顿时认识一个国务院办公室的人,不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可以打电话给他,请他帮个忙吗?”

“他不在电话上谈论公事,假如我们要找他,得亲自登门一趟。”

他起身。他们出了办公室等电梯时,博斯告诉她吴文平的事以及他和梅多斯在同一天离开越南的事实。电梯门开启,他们进入后她按了七楼,电梯内并无其他人。

“你早就知道我被人跟踪,”博斯说,“督察室的人。”

“我看见他们了。”

“但你在看见他们之前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不是吗?”

“有差别吗?”

“我认为有,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她沉默片刻。电梯停住。

“我不知道,”她说,“抱歉,刚开始我没告诉你,之后想说却又开不了口,我怕这会毁了一切,不过到头来结果似乎一样。”

“为何一开始你没告诉我?因为当时你还怀疑我吗?”

她望着不锈钢电梯的角落。

“刚开始的确如此,我们对你没把握,这一点我承认。”

“之后呢?”

电梯门在七楼开启。埃莉诺出电梯时说:“你还在这儿,不是吗?”

博斯随她踏出电梯,他拉住她的手臂让她停下。他们站立原地,两个身穿近似同款灰西装的男子迅速穿过开启的电梯门。

“没错,我还在这儿,但你没告诉我他们的事。”

“博斯,我们可以之后再谈此事吗?”

“问题是,他们看见我和阿鲨在一起。”

“没错,我猜应该是。”

“那么为何在我提到内线人士、在我问你是否告诉了别人那小子的事时,你选择保持沉默?”

“我不知道。”

博斯低头望着自己的脚,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这星球上唯一不明白怎么回事的人。

“我和他们谈过了,”他说,“他们坚称只看到我们和那小子在一块儿,并未进行后续调查,探究原因。他们表示不知道他的身份,报告上也没有阿鲨的名字。”

“你相信他们?”

“从来没有,但我不觉得他们和此事有关,这说不通。他们的目标是我,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让我走投无路,但不会疯狂到除掉目击证人。”

“或许他们将消息传给了与此案有关的人,而他们自己并不知道。”

博斯再次想到欧文和庞兹。

“不无可能。重点是,我们知道肯定有内鬼。那人就在某处,可能在我这边,也可能在你那边,因此我们和其他人交谈以及行动时得格外小心。”

片刻后,他直视她的双眼,说:“你相信我吗?”

许久之后,她终于点头。

她说:“除此之外,我无法解释现在发生的事。”

埃莉诺上前与接待员说话,博斯则待在后面。几分钟后,一位女士推开门,领他们经过一条条走廊,进入一间小办公室。办公桌后无人,他们在面对办公桌的两把椅子上坐下等候。

博斯低声说:“我们来见的是谁?”

她说:“待会儿向你介绍,让他自己告诉你,他希望你对他有何了解。”

博斯正想追问此话之意,此时办公室的门开了,一名男子走进来。他看样子约莫五十岁,银灰发丝被细心梳理过,身穿蓝色西装外套,看得出体格强健,灰色的眼珠昏暗无光,就像烤肉架上烧了一天的炭。他坐下后没有看博斯一眼,目光全在埃莉诺·威什身上。

“埃莉,真开心我们又见面了,”他说,“你近来好吗?”

她表示很好,两人短暂寒暄之后,她介绍了博斯。男子起身,隔着桌子与博斯握手。

“你好,我是鲍勃·恩斯特,经贸发展署副署长。看来这是正式拜访,不是单纯来探望老朋友喽?”

“嗯,是的。恩斯特,真是抱歉,我们正在调查一桩案子,需要你帮一点忙。”

恩斯特说:“埃莉,我一定帮忙。”博斯才刚认识这个人,就觉得他很讨厌。

“恩斯特,我们的案件调查中出现一个人,我们需要他的背景资料,”埃莉诺说,“我认为以你的地位,应该不需要大费周章就有办法拿到。”

“问题就在这儿,”博斯补充道,“这是一桩命案,我们没时间通过正常渠道,等候来自华盛顿的回复。”

“外籍人士?”

博斯说:“越南人。”

“何时到的美国?”

“一九七五年五月四日。”

“就在沦陷之后。嗯,我明白了。告诉我,究竟是什么样的命案,联邦调查局和洛杉矶警局会联手调查,而且牵涉到年代如此久远的往事甚至外国事务呢?”

“恩斯特,”埃莉诺开口,“我认为——”

“不,别回答,”恩斯特说,“我想你是对的,我们最好将信息划分清楚。”

恩斯特假装整理办公桌上的记事本和摆设,但桌面根本不算凌乱。

最后他说:“你最快何时需要这个信息?”

埃莉诺说:“现在。”

博斯说:“我们可以在此等候。”

“你应该很清楚,我可能无法找到任何数据,尤其是在如此仓促的情况下。”

埃莉诺说:“当然。”

“告诉我名字。”

恩斯特将一张笔记纸推了过来,埃莉诺在纸上写下吴文平的名字,然后以同样的方式递回给他。恩斯特低头看了姓名之后起身,完全没碰那张纸。

“我尽力而为。”他说完离开了办公室。

博斯看着埃莉诺。

“埃莉?”

“拜托,我不允许任何人这样称呼我,这就是我不接他电话也不回电的原因。”

“但是这下你欠他一个人情,情况不一样了。”

“假如他真的找到资料的话,另外,你也一样欠他。”

“那我只好让他喊我埃莉了。”她没有笑。

“对了,你怎么认识这家伙的?”

她没回答。

博斯说:“他可能正在偷听我们说话。”

他环视办公室,不过监听设备当然是藏在看不见的地方。他见桌上有一个黑色烟灰缸,于是拿出香烟。

埃莉诺说:“请不要抽烟。”

“只抽半根。”

“我们在华盛顿时碰过一次面,现在我根本记不得那是什么场合了。当时他也是国务院某某助理之类的,我们喝了几杯,就这样。后来他调职到这里,有一次在电梯里见到我,发现我也调职了,于是开始打电话找我。”

“中情局一路爬上来的,对吧?或者至少和中情局关系密切。”

“或多或少是吧。这不重要,只要他能拿到我们要的数据就好。”

“或多或少,我在战场时认识他这种浑蛋。不论他今天向我们透露多少消息,他绝对会留一手。对他们那种人而言,消息就是本钱,他们不会将所有消息拱手奉上。正如他方才所说,他们将所有信息划分得一清二楚。等他们愿意透露所有消息时,人都死了。”

“能不能别再说这些了?”

“当然没问题……埃莉。”

博斯利用这段时间抽烟并环视光秃秃的白墙,恩斯特并未特意将房间整理成办公室的模样。角落没有悬挂国旗,连张国家元首照片也没有。二十分钟后,恩斯特回来了,此时博斯正抽着剩下的半根烟。经贸发展署副署长两手空空,大步走向办公桌,对博斯说:“警探,请你不要抽烟好吗?我不喜欢别人在这种密闭空间抽烟。”

博斯在办公桌角的黑色小碗内捻熄烟蒂。

“抱歉,”他说,“我看到烟灰缸,我以为——”

“警探,那不是烟灰缸,”恩斯特面容严峻地说,“那是有三百年历史的饭碗,我在驻越南之后带回美国的。”

“当时你也从事经贸发展工作吗?”

“抱歉,恩斯特,”埃莉诺插话,“你查了那姓名,有任何结果吗?”

恩斯特冷冷地盯着博斯,久久才移开视线。

“我找到的数据极少,不过也许有帮助。这个吴文平以前在西贡当警察,他是警监……博斯,你也是参与了那场战争的老兵吗?”

“你指的是越战吗?没错。”

“当然是,”恩斯特说,“那么请你告诉我,这信息对你是否有任何意义?”

“意义不大,我大多时间都在丛林里打仗,对西贡印象不深,只去过美国人聚集的酒馆和文身店。这个人是警监,我能想到什么吗?”

“我猜是没有。那么我告诉你吧,吴警监在警局负责的是扫黄和扫黑项目小组。”

博斯思索片刻后说:“言下之意,他可能在越战期间和其他人一样贪赃枉法?”

恩斯特问:“我看你整日在丛林里打滚,对于西贡警局的运作方式应该不太了解吧?”

“那就有劳你这位专家解释清楚了,搞体制看来是你部门的专长。当时我忙着打仗,活命要紧,哪像有些人高枕无忧呢?”

恩斯特没理会冷嘲热讽,他选择忽视博斯的存在,说话时只看埃莉诺。

“其实很简单,”他说,“当时在黑市从事毒品、色情交易或赌博行业的人必须支付一笔费用,就像是付给赌场庄家的什一税 。交了钱,当地警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笔钱实际上保证了生意不受干扰——至少在有限范围内是这样。他们唯一的顾虑是美国宪兵,当然,我猜这些人也有可能被收买,一直有此流言。无论如何,这个体系持续多年,战争一开始就形成了,直至美国撤军,我猜大概是一九七五年四月三十日,西贡沦陷之时。”

埃莉诺点头并等他继续说下去。

“美国人在越南的军事入侵长达十多年,在那之前是法国人,这是一段长时间的外国势力介入。”

博斯说:“几百万。”

“什么?”

“照你这么说,收到的金额肯定高达几百万美元。”

“没错,绝对有,整个时期的总金额可能高达几千万。”

埃莉诺问:“吴文平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是这样的,”恩斯特说,“根据我们的资料,当时西贡警局内部贪污,由名为‘三魔头’的三人帮主导或控制。不付钱给他们,就没生意做,事情就这么简单。巧合的是,或者该说不巧的是,西贡警局有三名警监,而他们的辖区正好与‘三魔头’的地盘相吻合。一名警监负责扫黄与扫黑项目,一名负责缉毒项目,另一名则负责维持治安。根据我们的资料,这三名警监事实上正是‘三魔头’。”

“你一直提到‘我们的资料’,你指的是经贸发展署的资料吗?你从哪儿取得的这些资料?”

恩斯特再度动手整理桌面,然后冷冷地瞪视博斯:“警探,你来找我要数据,如果你想知道数据源,那么你找错人了。你可以选择相信我的话,也可以不信,这对我毫无影响。”

两人瞪着彼此,没说一句话。

“三人帮呢?”埃莉诺问,“他们后来怎样了?”

恩斯特将目光从博斯身上移开并说:“一九七三年美国从越南撤军之后,三人帮收入来源大大缩减,但正如其他具有前瞻性的商业团体一样,他们早已预见这种趋势并采取了应变措施。当年的情报显示,他们所扮演的角色随时间推移变化极大。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他们从原本在西贡为毒品交易提供保护的角色,转变为实际涉入交易的。他们通过政界与军界的人脉,当然也包括警力,来巩固地位,成为毒品掮客,经手所有产自越南高地外销至美国的棕色海洛因。”

博斯说:“但持续了没多久。”

“哦,这种事当然长不了。西贡在一九七五年四月沦陷,他们必须离开越南。他们捞了千万美元,据估计每人各赚了一千五百万至一千八百万美元。那些钱在新胡志明市可能用不上,而且他们根本别想活着享福。三人帮必须逃出越南,否则就等着被北越正规军的行刑队枪决吧,所以他们得带着钱逃出来……”

博斯说:“他们怎么办到的?”

“那都是黑钱,一个越南警局警监无法赚到也不该拥有的钱,我猜他们完全可以将钱汇到瑞士银行。但是别忘了,我们这会儿谈的是越南文化,他们生于动乱与战争中,连自己国家的银行都不信任。此外,他们带出越南的钱已非钞票。”

埃莉诺不解地问:“什么?”

“他们早就换成别的东西了。你们知道一千八百万美元长什么样吗?足以塞满一整个房间。因此他们找到将金钱体积缩小的方法,至少我们觉得是这样。”

博斯说:“珠宝。”

“钻石,”恩斯特说,“据说价值一千八百万美元的钻石,装在两个鞋盒内不成问题。”

博斯说:“然后再放入保险箱内。”

“有可能,不过请你明白,我不想知道我不需要知道的事。”

“吴文平是其中一位警监,”博斯说,“另外两位是谁?”

“据我了解其中一位名为阮文,据说他已身亡。他从未踏出越南,可能遭其他两人或北越军所害,反正他没逃出越南。沦陷之后,在胡志明市的美国情报人员确认了此事。其他两人倒是成功了,他们来到了美国。两人都有护照,我猜应该是通过人脉关系与金钱获得的,这我就不清楚了……反正其中一位是吴文平,看来你们已发现此人;另一位是阮陈,他与吴文平同时抵达美国。至于他们到美国之后的行踪与所做之事,我就不清楚了,毕竟事隔十五年,一旦他们抵达美国,我们就管不着了。”

“为何你们允许他们进入美国?”

“谁说我们允许了?博斯警探,请你明白,这些信息都是事实发生后才收集到的。”

恩斯特说完立刻起身,看来今天他只肯透露这些内容。

博斯不想回联邦调查局,恩斯特提供的信息如安非他命般令他血液奔腾,他想到外面走走,他想说说话,进行头脑风暴。他们进入电梯后,他按了底层的大厅并告诉埃莉诺他们应该到外面走走。联邦调查局办公室如鱼缸般密闭,此刻他需要广阔的空间。

博斯认为,调查任何案件,信息会缓缓而来,就如沙漏中稳定穿过中央窄孔的沙子;而到了某个时间点,沙漏底部的信息累积较多后,顶部沙子流动的速度似乎加快了,之后就如瀑布般一泻而下。他们正处于这个时间点,梅多斯案、银行盗窃案,整件事开始有了头绪。

他们穿过大厅来到外面的绿草坪上,草坪上八面美国国旗及一面加州州旗在排成半圆形的旗杆上慵懒地随风飘动。今天并没有抗议群众,空气温暖潮湿,不像当季的气候。

“我们非得在外面走吗?”埃莉诺问,“我宁可待在办公室,免得漏接电话,而且你还能喝咖啡。”

“我想抽烟。”

他们往北朝威尔榭大道的方向走去。

博斯说:“时间是一九七五年,西贡即将沦陷。吴警监买通他人,带着他分得的钻石逃命。我们不知道他收买了谁,但我们知道他一路受到贵宾级礼遇。大部分人搭船逃难,他搭飞机,从西贡到美国只花了四天时间,一路上有美方民间顾问随行,替他排除种种不便,此人正是梅多斯。他——”

“一路上可能有人陪他,”她说,“你忘了说‘可能’。”

“我们又不是在法庭,我以我认为可能发生的方式叙述,行吗?之后如果你不喜欢,也可按你的方式来说。”

她举起双手表示无意争吵,博斯继续。

“所以呢,梅多斯与吴文平同行。一九七五年,当时梅多斯负责难民安全之类的事务,自己也准备离开。他之前在做倒卖海洛因的副业时或许已认识吴文平,或许不认识,我相信两人应该是认识的。实际上梅多斯可能替吴文平跑腿,他或许知道吴文平带了哪些值钱的家当来到美国,或许不知道,我相信他至少略知一二。”

博斯稍微停顿以整理思绪,埃莉诺不情愿地接上话题。

“吴文平带着越南人的习惯来到美国,对于把钱存在银行感到不信赖或者不喜欢。还有另一个问题:他的钱不干不净,不仅未申报、无人知晓,而且是非法所得。他无法申报财富或者在银行进行一般存款,因为如此一来会引起注意而必须解释其来源。因此他将这笔可观的财富存放在尚可接受的地方:银行金库保险箱。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博斯并未回答,他太专注于思考。他们到了威尔榭大道,人行道上方的通行标志闪烁时,他们随人潮前进。两人过马路后转向西边,沿退伍军人公墓外围的树篱行走。博斯接着说:

“所以呢,吴文平将自己那份存入保险箱。他以难民身份开始筑起美国梦,只不过他是荷包满满的难民。与此同时,梅多斯战后回到美国,无法进入现实生活的轨道,无法戒除恶习,并开始进行非法勾当满足所需。但事情不像在西贡那般容易,他被捕了,在牢里蹲了一段时间。之后又数次进出监狱,最后因抢银行触犯了联邦法律,一下被关了好几年。”

他们走到树篱的一个开口处,那里通往一条石砖步道。博斯沿步道而行;之后他们站住了,凝望广阔的墓园,一排排经日晒雨淋而泛白的石碑映衬着海洋般的一大片草坪。高树篱阻隔了外面街道的喧闹嘈杂,突然之间静谧无比。

博斯说:“这儿就像个公园。”

“这儿是墓园,”她低语,“我们走吧。”

“你不必压低声音说话,我们在附近走走,这里很安静。”

他沿石砖道走到一棵橡树旁,树荫下是第一次世界大战老兵墓区。埃莉诺有些迟疑但仍跟随其后,她追上他并继续交谈。

“于是梅多斯进了特米诺岛联邦监狱,他在里面听说了查理连这地方。他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那里的老兵兼长官,获得他的支持,得以提前出狱离开特米诺岛。到了查理连,他与两位战地老友取得联系,至少据我们猜测应是如此——富兰克林与德尔加多。不过这三人同时待在该地的时间只有一天。难道你要我相信,他们在这短短一天内构思了整个计划?”

“我不知道,”博斯说,“有可能,但我不太相信,他们有可能在农场重新碰头之后才开始计划。重点是,我们知道他们三人一九七五年时都在西贡,然后又在查理连聚头。之后,梅多斯结束戒毒方案离开农场,表面上找了几份工作,直到假释期结束,然后他辞职,就此消失。”

“直到?”

“直到发生了西部银行盗窃案。他们进入银行金库,一一撬开保险箱,终于找到吴文平的保险箱。或者他们早已得知他的保险箱号码,他们肯定尾随他进入金库以进行事前规划,并查出他存放剩余钻石的地方。我们必须回银行调阅记录,查看这位姓名缩写为FBI的艾斯里是否与吴文平同时在金库内待过。我敢打赌答案是肯定的,他看见了吴文平的保险箱号码,因为两人同时在金库内。

“在打劫金库过程中,他们撬开他的保险箱,然后也撬开其他保险箱并搜刮所有财物做幌子。绝妙之处就在于,他们知道吴文平无法报失财物,因为那些东西在法律上根本不存在。他们很清楚,只要他们一并拿走其他财物掩护真正目标——钻石——一切就万无一失,完美至极了。”

“原本是完美的犯罪,”她说,“直到梅多斯典当了有玉海豚装饰的手镯,导致他被杀。这又让我们回到几天前提出的疑问:原因何在?还有另一件事也说不通:假如梅多斯是盗贼之一,为何在得手后还窝在那间烂公寓里?他明明发财了,表现得却不像是个有钱人。”

博斯沉默地走着,并未立即回答。方才与恩斯特见面谈话期间,他已开始猜想这一问题的答案。他思索着梅多斯预付租金的十一个月租期,假如他还活着,则应该在下个星期搬出公寓。他们走过白石碑墓园时,博斯觉得一切似乎都吻合了,沙漏顶部已无任何沙粒,所有沙子都在底部。此时他终于开口:

“因为完美犯罪只完成了一半。他典当手镯,这无异于让尚未完成的计划提前露出马脚,因此他们必须除掉他并拿回手镯。”

她停下脚步,不解地望着他。此刻他们站立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墓区旁的通行道上。博斯见另一棵橡树根部延伸,挤压着饱受风吹雨打的几座石碑,使其移位、歪斜,犹如正在等待牙医矫正的牙齿。

埃莉诺说:“解释一下你刚才的话。”

“他们撬开多个保险箱以掩饰真正目标——吴文平的保险箱内的财物。对吧?”

她点头。他们仍伫立在原处。

“嗯,若要使这障眼法奏效,他们该怎么做呢?将从其他保险箱搜刮来的财物尽数丢弃,使它们永远不出现在市面上。我的意思是他们并非销赃变现,而是将它们丢弃、摧毁,丢到海里或埋在地下,使它们永远不会被发现。因为一旦有珠宝、古币或股票证券出现在市面上被发现,就等于向警方提供了线索,他们会循线而来。”

她说:“因此你认为梅多斯之所以被杀,是因为他典当了手镯?”

“不完全是,还有其他关键要素。假如梅多斯能分得吴文平的一部分钻石,为何会在意一只区区几千美元的手镯?他为何过得这么苦?这根本说不通。”

“博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自己也不明白,不过让我们暂时假设一下这种情况:他们——梅多斯和同伙——知道吴文平与另一位警监阮陈的下落,也知道两人携带至美国的钻石分别存放于何处。假定两人将钻石分别存放在两家银行的两个保险箱内,再假定这伙人打算打劫这两个保险箱,他们先打劫了吴文平的银行,而现在他们准备向阮陈的银行下手。”

她点头表示跟上了思路,博斯觉得振奋不已。

“嗯,这些事情需要时间计划。他们必须调整策略,安排在银行连休这三天时间内,因为他们需要时间打开其他保险箱,制造假象,而且他们需要时间挖凿地道。”

他忘了点烟,现在想起来了,便将一根烟放入嘴里,但点烟之前又开始说话。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点点头。他点上烟。

“好,那么他们在抢完第一家银行之后、解决第二家银行之前这段时间,最好该怎么做?低调行事,半点风声都不得走漏,丢弃从其他保险箱内盗来当幌子的所有财物,一件都不留,只保留吴文平的钻石。但是他们不能现在出手,这样一来可能会引起注意而坏了第二次行动。事实上,吴文平可能已派人四处打探钻石的下落。我猜他多年来可能小额变卖钻石套现,对于珠宝销赃渠道应该相当熟悉,因此他们也得提防他。”

“这么说来梅多斯坏了规矩,”她说,“他私自留下手镯,他的同伙发现后做掉他,然后闯入当铺偷回手镯。”她摇摇头,赞叹这计划之完美,“假如梅多斯没破坏规矩,这可能仍是一桩完美犯罪。”

博斯点头。他们伫立原地望着彼此,然后环视广阔的墓园。博斯丢下烟蒂踩熄,然后他们同时抬头眺望山丘,看到越战老兵纪念碑墙。

她问:“为何纪念碑摆在此地?”

“不知道,那是复制品,只有实物一半大,不是真的大理石。我猜他们把它搬运到全国各地,让无法亲自到华盛顿的民众有机会目睹吧。”

埃莉诺突然屏息并转身面向他。

“博斯,星期一是阵亡将士纪念日。”

“我知道,银行连休两天,有一些则休三天,我们必须找到阮陈。”

她转身准备走回联邦调查局,他看了纪念碑最后一眼。长长的仿大理石纪念碑嵌在山丘上,上面密密麻麻地刻着许多名字。一位身着灰色制服的男子正忙着清扫纪念碑前方的步道,黄檀树飘下的紫色花朵被扫成一堆。

博斯和埃莉诺走出墓园之后才开始交谈,他们沿威尔榭大道往回走,朝联邦大楼方向行进。这时,埃莉诺提出一个问题,博斯也多次思考、仔细推敲过这个问题,就是想不出令人满意的答案。

“为何隔了十五年,现在才行动?”

“我不知道,或许刚好时机成熟吧。天时、地利、人和,至少我这么认为。谁知道呢?或许梅多斯压根忘了吴文平这号人,某天正好在路上看到他,突然灵机一动,想到这个完美计划;又或许那是别人的计划。说不定计划真是那三个人同在查理连那一天想到的。或许我们永远无法知道真正的原因,我们需要知道的是对方如何办到以及涉案者为何人。”

“博斯,假如他们真的又展开行动,开挖新地道,那么我们必须在不到两天内找到他们,我们必须派人到地底下找他们。”他思索着派人进入地道内寻找的方案,成功的概率不大。她曾说过,光是洛杉矶地下就有长达两千四百多公里的地道,即使给他们一个月,可能也找不到窃贼挖凿的地道入口。关键在于阮陈,找到最后一个警监,就能找到银行;找到银行,就能找到窃贼,如此一来也就找到了杀害比利·梅多斯及阿鲨的凶手。

他说:“你认为吴文平会向我们透露阮陈的下落吗?”

“他的金库保险箱遭窃却未报失财物,我想他应该不是那种会乖乖和警方合作的人。”

“没错,我们最好先自己想办法找出阮陈,真没办法的话,再联络吴文平。”

“我先从电脑数据开始。”

“好。”

联邦调查局电脑系统,以及该系统可存取的其他电脑网络内并没有阮陈的住址信息。博斯和埃莉诺在车辆管理局、移民局、国税局和社会安全档案内都未找到此人数据。洛杉矶档案数据室的假名档案里没有记录,水电局记录查无此人,选举人或财产税登记册上也没有资料。博斯打电话找赫克特·乌伊拉波纳,确认阮陈与吴文平同日进入美国,但之后全无记录。埃莉诺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琥珀色字体,盯了三小时但一无所获,遂关上屏幕。

“什么都没有,”她说,“看来他改用了其他姓名。不过他并未通过合法程序正式改名,至少在美国没有。所有系统内都没有此人数据。”

他们垂头丧气、沉默不语地坐着,博斯喝完杯里最后一口咖啡。下班时间已过,小组办公室显得空荡荡的。鲁克在听完最新进展报告并决定不派人进入地道搜查后回家了。

“你们知道洛杉矶地下的排水道有多长吗?”鲁克方才问道,“下面地道延伸有如高速公路系统,假如这批人真在地底下,任何地方都有可能,我们只能在黑暗中跌跌撞撞。而且敌在暗处,我方人手可能会受伤。”

博斯和埃莉诺知道他说得没错,他们未与他争辩,立即进行寻找阮陈的工作,但是毫无结果。

博斯喝完咖啡后说:“看来咱们得找吴文平了。”

“你认为他会合作吗?”她说,“我们一问他阮陈的下落,他肯定会猜到我们知道他们的过去和钻石的事。”

“不知他会有何反应,”他说,“我明天去找他。你饿不饿?”

“我们明天去找他,”她更正他的话,并微笑,“我的确饿了,咱们走吧。”

他们在圣莫尼卡百老汇街的一家烧烤店内用餐,是埃莉诺选的地方;这里靠近她的公寓,因此博斯兴致高昂且心情舒缓。一个三人乐队在角落的木质舞台上演奏着,不过餐厅砖墙使音乐显得刺耳又模糊。餐后博斯与埃莉诺静静享用意式浓缩咖啡,舒适而惬意,博斯感觉两人之间有种难以言喻的温馨。只要看着那双坚定的棕色眼眸,他便觉得自己对坐在眼前的女子一点都不了解,他想穿过那道阻碍;他们已做爱,但他想坠入爱河,他要她。

她似乎总能看穿他心思地问道:“今晚想和我一起回家吗?”

刘易斯和克拉克在百老汇烧烤店对面半个路口远的停车场第二层。刘易斯下车,蹲在护栏边,透过相机观察动静。相机三十厘米的长镜头固定在三脚架上,正对着近百米远处的餐厅大门。他希望代客泊车台旁边门口上方的灯光够亮。他在相机内装了高速底片,但取景器的红点闪烁表示灯光不足,不宜拍照,不过他仍决定一试,他要将他们拍个正着。

“你拍不成的,”克拉克在他背后说,“灯光不够亮。”

“你别打扰我工作,拍不成就拍不成。谁在乎啊?”

“欧文。”

“去他的,他要我们提供更多消息,我就给他,我只不过是听命行事。”

“我们应该到下面那家熟食店附近,取得更好的拍照——”

克拉克听见有脚步声接近,于是住嘴并转身,刘易斯继续盯着镜头,等待拍摄时机。来者是身穿蓝色制服的警卫。

警卫问:“请问两位在这儿做什么?”

克拉克亮出警徽,说:“我们在执勤。”

警卫是个年轻黑人,他走近细看他们的警徽和身份证并举起一只手稳住警徽。克拉克猛地将警徽抽回。

“老兄,别碰,谁都别想碰我的警徽。”

“上面写着洛杉矶警局,你们向圣莫尼卡警局报备过吗?他们知道你们在这儿吗?”

“妈的谁在乎啊?少来烦我们。”

克拉克转身。警卫并未离去,于是他又转回去,说:“小子,你有什么事吗?”

“克拉克警探,这个停车场是我的管辖区。我想待在哪儿,就待在哪儿。”

“你识相点快滚开,否则我——”

克拉克听见相机快门咔嗒一声,然后是自动卷片的声音,他转身面对正微笑起身的刘易斯。

“我拍到了——将他们拍个正着,”刘易斯边说边起身,“他们上路了,咱们走。”

刘易斯收起三脚架,迅速进入灰色卡普里斯的副驾驶座,他们今天没开之前那辆黑色的车。

“再见啦,老兄。”克拉克对警卫说,进入驾驶座。

汽车倒退驶出,迫使警卫跳开闪躲。克拉克笑着看后视镜并开往出口坡道,他见警卫正对着手持无线对讲机说话。

他说:“小家伙,你慢慢说个够吧。”

督察室公务车开到出口收费亭前停下,克拉克递出停车票根和两美元给里面的收费员。收费员拿了钱之后并未抬起前方作为栅门的黑白条纹铁管。

收费员说:“班森交代我挡住你们。”

克拉克说:“什么?妈的,谁是班森?”

“他是警卫,他交代我暂时将你们挡在这儿。”就在此时,两位督察室警官眼瞅着博斯和埃莉诺开过停车场,朝第四街驶去。他们快跟丢了,克拉克在收费员面前亮出警徽:

“我们在执勤,快打开该死的门!”

“他快到了,我得听他吩咐行事,否则饭碗不保。”

克拉克大吼:“死呆子,快开门,不然我真让你饭碗不保!”

他踩下油门使引擎隆隆作响,表示要冲过那道门。

“先生,你知道我们为何使用铁管而非薄木片当栅门吗?硬闯的话你的风挡玻璃可能会不保。想怎么做随便你,反正他快到了。”

克拉克从后视镜里看见警卫正走下坡道,气得满脸涨红,他感觉刘易斯握住了他的手臂。

“伙计,冷静点,”刘易斯说,“他们离开餐厅时十指紧扣,咱们不会跟丢的,他们只是回她家。我敢打赌咱们肯定可以在那儿追上他们,否则罚我开车一星期。”

克拉克甩开他的手并深深叹气,之后脸色稍显平静,他说:“我才不在乎,妈的,我恨死了这一切。”

博斯在海洋公园大道、埃莉诺公寓对面的路边找到停车位,他停好车但没有立即下车,而是望着她,仍感觉到方才的火苗,但不确定两人的未来如何。她似乎了解他的想法,说不定她自己也有同样的感受。她把手放在他手上,倾身亲吻他,然后低声说:“和我进去吧。”

他下车绕到她那一侧。她已下车,他替她关上车门。他们绕过车头,然后站在车旁,等待来车通过。对方开了远光灯,相当刺眼,于是博斯转头望着埃莉诺,是她先注意到那远光灯冲着他们而来。

“博斯?”

“什么事?”

“博斯!”

然后博斯回头看那辆车,发现车灯——事实上是左右两组方形大灯——直射着他们。在短短几秒钟内,博斯立刻明白来车并不打算经过他们身边,而是正对着他们驶来。没时间了,然而那一刻,时间似乎暂停了。博斯觉得一切仿佛以慢动作进行,他转到右边面对埃莉诺,不过她并不需要保护,他们动作一致地跳上博斯车子的前盖。他翻到她上方抱住她,接着他的车遭到撞击,传来金属碎裂的尖锐刺耳声,车身严重倾斜导致两人跌落,一起朝人行道滚去。一簇蓝色火花从博斯眼角闪过,接着他们俩摔到路边石与人行道之间的窄窄的一条草地上。博斯心想安全了,虽饱受惊吓,但暂无性命之忧。

他起身拔枪并用双手稳住,冲着他们来的那辆车并未停下,此时车已在东边近五十米远处,并加速逃离现场。博斯开了一枪,距离太远,子弹无法穿透后车窗玻璃弹开了。他听见身旁的埃莉诺开了两枪,但不见那辆逃逸车辆有任何损伤。

两人没说一句话,先后从两侧上了车。博斯屏住气息转动钥匙,引擎发动后车猛地一下驶离路边。博斯加快车速,抓着方向盘左弯右拐。车的减震悬架好像有点松,他不知车身受损程度如何。正当他想透过侧面后视镜观察后方路况时,才发现后视镜已掉落。他打开车灯,只有副驾驶侧的光束正常亮起。

肇事逃逸车辆至少在他们前方五个街区远的地方,就在海洋公园大道上坡路昙花一现的山丘顶附近。那辆疾驰的车绕过山丘后不见踪影,车灯也从眼前消失。博斯心想,对方准备前往邦迪街,那儿距十号高速公路仅咫尺之遥。如果让对方上了高速公路,他们就别想逮到他了。博斯抓起无线电呼叫,请求支援,但无法提供车辆外形描述,仅能告知追逐方向。

“博斯,他打算上高速公路!”埃莉诺大喊,“你没事吧?”

“没事,你呢?你注意到车型了吗?”

“我没事,只是有点受到惊吓。没看到车型,应该是美国车,呃,方形大灯,车漆颜色我没印象,只觉得黑漆漆一片。假如让他上了高速公路,咱们就别想追到了。”

他们在海洋公园大道上东行,与十号高速公路平行,高速公路入口匝道在北侧,大约八个街区那么远。他们靠近山丘顶时,博斯关闭功能正常的那盏车前大灯。他们绕过山丘时,他见那部未开车灯的肇事逃逸车辆正通过灯光明亮的林肯大道十字路口;没错,对方准备开往邦迪街。博斯在林肯大道左转并将油门踩到底,再次打开车灯。车速加快时,车身发出砰砰的声响,左前轮受损且定位不良。

埃莉诺大喊:“你要去哪儿?”

“我要先上高速公路。”

博斯话一说完,高速公路入口标志立即映入眼帘,车右转绕了个大弯开上入口匝道。受损的轮胎仍然撑着,他们从入口匝道进入车流中。

“我们如何认出他?”埃莉诺拉高嗓门说。此时受损轮胎发出的声音更响了,几乎是持续的颤动。

“我不知道,找方形大灯吧。”

邦迪街入口匝道就在前方,但博斯不知他们是否超过了对方,开在那辆车前面,或者对方已开到前方远处。此时有辆车上了入口匝道,驶入车道,是一辆白色进口车。

埃莉诺提高音量说:“我觉得不是这辆。”

博斯再度将油门踩到底,直奔前方。他的心脏猛烈跳动,几乎与车轮颤动的速度不相上下,一半是由于飞车追逐带来的刺激,一半是因为自己还活着,而非血肉模糊、不成人形地躺在埃莉诺的公寓前。他两只手分别在十点钟与两点钟方向抓住方向盘,仿佛正紧握缰绳策马疾驰。路况不算拥堵,他们以一百四十五公里的时速前进,两人都在观察被甩在后方的车辆前端,寻找是否有四盏方形大灯或车头右侧受损的迹象。

半分钟后,博斯紧抓方向盘的指关节泛白如骨,此时他们靠近一辆在慢车道以至少一百一十公里时速前进的红褐色福特。博斯从后方绕到旁边超车,埃莉诺双手持枪但保持在车窗下方的位置,以免被车外的人发现,福特车内的白人男子开着车,根本没有回头看或者发现异状。他们超车之后,埃莉诺大喊:“两侧方形大灯。”

博斯兴奋地问:“是那辆车吗?”

“我没法——我不知道,无法看到右侧是否受损。可能是,那家伙毫无反应。”

此时他们在福特前方,间距不到一辆车。

博斯从车内抓起移动式闪烁警灯,拿出车窗外,放在车顶上,并缓缓地将福特引到路肩。埃莉诺把手伸出车窗,示意对方停车,开车的人遵照指示。博斯紧急刹车,让福特通过并停在路肩上。接着博斯也将车子停上路肩,就在福特后方。两辆车都紧靠路边隔音墙停妥时,博斯发现了问题:他开启远光灯,但仍然只有副驾驶那侧的大灯正常亮起;那辆福特靠墙太近,博斯和埃莉诺无法观察其右侧是否受损。此外,驾驶员坐在车内隐藏在黑暗中。

“该死,”博斯说,“好吧。你先待在车里,等我信号,好吗?”

她说:“好。”

博斯用力撞了下车门,门才应声开启。他下车,一手持枪,另一手拿手电筒,伸出手臂用手电筒光束照着前方福特的驾驶员。

马路上车辆呼啸疾驰而过,博斯开始提高音量说话,但一辆柴油车喇叭盖过他声音,另一辆半拖车狂扫而过,掀起的风将他往前一推。博斯再次尝试喊话,示意那个驾驶员伸出双手到车窗外让博斯看见,但对方毫无动静。

博斯再次喊话,发出命令,他保持姿势站立在红褐色福特左后方保险杠边;许久之后,驾驶员终于照办。博斯用手电筒光束来回从后车窗照入车内,并未见其他乘客;他跑向前,将灯光对着驾驶员并命令他缓缓走下车。

男子抗议道:“搞什么啊?”他个子很小,皮肤苍白,头发略呈红色,胡子几乎看不见。男子打开车门,双手举起下车。他身穿直排扣白色衬衫搭米黄色长裤,裤子用背带固定。他抬头望着路上的车流,仿佛要招来证人目睹这通勤者的噩梦。

他结结巴巴地说:“你可以出示警徽吗?”博斯向前抓住对方,翻过他的身子猛地甩在福特车侧面,把他的头和肩抵在车顶边。博斯一手抓住对方脖子以限制其行动,另一手将枪抵着对方耳际,同时高声喊埃莉诺下车。

“检查车头。”

被博斯紧紧按住的男子发出一声痛苦呻吟,犹如受伤的动物;博斯感觉他在发抖且脖子有些湿黏。博斯的眼神从未离开他半刻,因此不知埃莉诺在什么位置。突然之间,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让他走,”她说,“不是他,车头没有受损,我们追错车了。” QsxXrxgFqwSjrJFtWZPSP/m564DE6qPNm6JY/IT1MOzMtKGGRiwHIXIkzVoR61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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