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十点,他们行驶在文图拉高速公路上,高速公路从圣费尔南多谷底穿过后远离市区。博斯开车,他们往西北行驶到文图拉郡,行进方向与大部分车辆相反,将河谷里有如脏奶油般的烟雾抛在了后方。
他们准备前往查理连。去年FBI只大略查过梅多斯和查理连的监外培训项目,埃莉诺认为梅多斯在离开查理连近一年后才犯下银行盗窃案,因此查理连的重要性微乎其微。她表示联邦调查局要求调阅梅多斯的档案副本,但未调查与梅多斯同时期参与培训的其他释前人员,博斯认为这是个错误。他告诉埃莉诺,梅多斯的就业记录显示银行盗窃案是长期计划的结果,说不定计划正是在查理连构思成型的。
博斯出发之前打电话给梅多斯生前的假释官戴瑞·史莱特,想了解查理连勒戒所的基本概况。史莱特表示那地方是一个蔬果农场,其所有人与经营者是一位退伍后重获新生的陆军上校。他与州监狱和联邦监狱签订合同,接收即将释放的犯人,唯一的条件是他们必须为越战老兵。史莱特表示要符合这个条件不难,和美国其他州一样,加利福尼亚的监狱内越战老兵人数不少。他还说,前陆军上校高登·史盖尔不在乎越战老兵因何种罪行入狱,只想给他们机会改过自新。包括史盖尔在内,查理连共有三位工作人员,一次只接收二十四人,平均每个人的停留时间是九个月;他们从早上六点到下午三点在菜园里工作,中午休息用餐,一天的工作结束后,有一小时的心灵交谈聚会,然后是晚餐及电视时间,熄灯之前还有一小时用来祈祷。史莱特说史盖尔会通过人脉关系,为准备好重新踏入社会的老兵们安排工作。六年来,从查理连出去的人再次犯罪的比例只有百分之十一,这结果令人佩服,甚至总统来到州内为最后的竞选宣传活动拉票时,也在演讲中特别赞扬。
“史盖尔是英雄,”史莱特说,“并非因为他在战地功勋盖世,而是因为他退伍之后的付出与贡献。他经营查理连,每年送走三四十位犯人,而其中只有十分之一的人之后会再次犯罪回到监狱,这可以说相当成功。联邦和州里的假释委员会,还有很多典狱长,都相当尊重他的意见。”
博斯问:“这是否表示他可以自行挑人进入查理连?”
“或许不是挑选,不过人选的确必须由他认可才行,”假释官说,“现在他声名远扬,正在服刑的越战老兵都知道他这号人物,那些人会自动与他联络。他们写信或寄《圣经》给他,打电话找他或请律师联络他,通过各种方式,希望得到史盖尔的接纳。”
“梅多斯也是通过这方式进入查理连的吗?”
“据我所知应该是。在我成为他的假释官时,他已准备进入查理连了。你可以打电话到特米诺岛联邦监狱,请他们查阅档案,或者找史盖尔谈。”
博斯边开车边转告埃莉诺他与史莱特的对话,除此之外,遥远路途上两人经常保持沉默。博斯一再思索着昨晚她来访一事。她为什么会来?他们驶入文图拉郡之后,他的思绪回到案件调查上并问了她几个问题,那是他昨晚阅读档案时发现的疑问。
“为什么他们不偷主保险库?西部银行有两个金库,一个是保险箱金库,另一个是银行存放现金钞票与自动取款机票盒的主保险库。犯罪现场报告表示,两个金库设计相同,保险箱金库较大,但它们的地面强化防护结构一样。因此梅多斯与其同伙大可挖掘地道到主保险库,进入之后拿到现金立刻离开,根本不需要整个周末冒险待在里面,也不需要一一撬开保险箱。”
“或许他们并不知道两个金库结构相同,或许他们以为主保险库较难攻破。”
“但是我们假设他们在行动之前已对保险箱金库有某程度的了解,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们对主保险库没有相同程度的了解?”
“主保险库不对外开放,因此他们无法了解里面的情况。我们相信他们其中一人在保险箱金库租了保险箱,然后进入查看了环境,当然,使用的是假名。反正重点是,他们事先只能掌握其中一个金库的内部结构,或许这就是原因所在。”
博斯点头说:“主保险库内有多少现金?”
“具体数额我也不记得了,在我给你的报告上应该有。假如没有,数据可能在联邦调查局的其他档案内。”
“但应该更多,对吧?主保险库内的现金肯定超过他们从保险箱盗走的两三百万美元财物。”
“或许是吧。”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如果他们攻入主保险库,白花花的钞票一堆堆、一袋袋就在眼前,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如此一来事情简单多了,更省事,而且说不定可以捞到更多钱呢。”
“博斯,这是马后炮。谁知道他们行动时对金库有多少了解?或许他们以为保险箱内的财物更值钱。他们下了赌注,却赌输了。”
“或者可能赌赢了。”
她转头看他。
“或许保险箱内有我们不知道的物品,或许有人损失了财物却未报案。他们认为保险箱才是更有利的目标,因为那些物品的价值远高于主保险库。”
“如果你指的是毒品,答案是没有。我们也想过了,我们请缉毒署带缉毒警犬嗅了一遍被撬开的保险箱,完全没有毒品的痕迹。然后警犬嗅了未被撬开的保险箱,结果在其中一个较小的保险箱内发现了。”
她笑了一下,又说:“警犬一嗅到毒品就开始抓狂,我们钻开那个保险箱,找到一袋五克的可卡因。这个倒霉鬼将可卡因小心翼翼地藏在银行保险柜,却因别人正好抢了同一金库而遭殃。”
埃莉诺再次笑了,博斯觉得她笑得很勉强,此事根本不好笑。“反正呢,”她说,“此案被联邦检察官打回,检察官表示我们搜证方式不当,未取得搜查令就撬开当事人的保险箱,这侵犯了他的权利。”
博斯开下高速公路,进入文图拉镇,往北行驶。经过十五分钟的沉默后,他说:“尽管警犬确认过了,我仍认为可能有毒品,那些警犬并非绝对可靠。假如毒品包装得很严密又被盗贼偷走,根本不会留下痕迹。只要有几个保险箱内放的都是可卡因,他们这一票就没白干。”
她说:“你接下来想问的是银行客户清单,对吧?”
“没错。”
“嗯,我们花了好一番功夫查过了。我们彻底调查每位客户并追查他们宣称存放在保险箱内财物的购买来源,但并未因此逮到窃贼,倒可能为银行的保险公司省了几百万理赔金,因为有些客户报失的财物根本不存在。”
他驶入加油站,以便拿出座椅下方的地图集,找到前往查理连的正确方向。她则继续为FBI的调查做辩解。
“缉毒署查过保险箱客户清单上的所有姓名,结果一无所获。我们通过犯罪情报系统过滤这些姓名,查到其中几个人有犯罪记录,但都不是重罪且年代久远。”她再次发出短暂的假笑,“租用其中一个较大保险箱的客户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因持有儿童色情刊物被判刑,在索勒达监狱蹲了两年。银行盗窃案发生后,警方与他取得联系,他表示最近才清空保险箱,因此并无任何财物损失。
“但听说这些恋童癖绝对无法割舍私人收藏,包括儿童照片和影片,甚至是有关儿童内容的信件。而且根据银行记录,在盗窃案发生之前两个月内他并未进入过银行保险库,因此我们猜测他保险箱内装的是私人收藏。不过呢,那和盗窃案无关,我们目前追查过的一切都与案子毫无关联。”
博斯在地图上找到方向后驶出加油站。查理连位于郊区。他回想她方才提到的恋童癖一事,觉得不太对劲。他在脑海中反复思索,却想不出所以然。他决定暂时搁下,改问另一个问题。
“为什么被盗财物无一寻获?所有珠宝、债券和股票至今毫无踪影,只有一只手镯出现,甚至其他没有价值的东西也全无半点影子。”
“他们可能打算先按兵不动,等待危机解除,”埃莉诺说,“这正是梅多斯被做掉的原因。他未遵守约定,在大家确认危机已解除之前就典当了手镯。他们发现他变卖了手镯,他不肯透露买方,他们逼他开口,然后杀了他。”
“碰巧是我接到了出勤电话。”
“不奇怪吧。”
“整件事有些地方说不通,”博斯说,“我们猜测梅多斯生前遭到了虐待,对吧?他说出了他们要的信息,他们在他手臂上注射过量的毒品,然后到当铺拿走手镯,对吧?”
“没错。”
“但这说不通,我找到了他藏起来的当铺收据。也就是说他并未将收据交给他们,因此他们不得不闯入当铺拿走手镯,为了掩盖真实目的也顺带拿走其他许多‘废物’。我的问题是,假如他并未将收据交给他们,他们是怎么知道手镯下落的?”
埃莉诺说:“我猜他告诉他们了。”
“我不这么认为。假如他透露了手镯的下落,为什么不连收据一并交出?他保留收据也没有用。如果他们真逼他说出当铺的店名,肯定也会拿到收据。”
“因此你的意思是,他还没对他们透露半点消息就断气了,而他们早已知道手镯典当之处。”
“没错,他们虐待他是想拿到收据,但他就是不肯屈服,因此他们杀了他。然后他们弃尸并搜了他的住处,但仍未找到当铺收据,因此他们用下三烂的做法打劫了当铺。问题是,假如梅多斯并未透露典当手镯的地点,他们也没找到收据,他们是怎样得知手镯下落的?”
“博斯,这全是你的臆测罢了。”
“这就是警察的工作。”
“我不知道答案,有几百种可能。他们可能跟踪了梅多斯,因为他们不信任他,或许因此见他进过那家当铺,总之有几百种可能。”
“他们可能跟内部某个人打过招呼,姑且说是个警察吧,这人在当铺每月交给警局的清单上发现了手镯,然后通知了他们。当铺的典当物品清单会发到区内的各个分局。”
“我认为这完全是无稽之谈。”
他们抵达目的地,博斯在入口处刹住车,门口的木牌上写着“查理连”的字样,还画着一只绿色的雄鹰。大门敞开,他们沿碎石路驶入,道路两侧是泥泞的灌溉渠;道路将农场一分为二,右侧是西红柿园,左侧则飘来胡椒的香气,前方有铝合金板搭起的大谷仓和一座牧场式的大平房。博斯见屋后有一片牛油果树林,他们驶入牧场屋舍前方的圆形停车区内,博斯将引擎熄火。
一名男子来到前门的纱网处,围着白色围裙,围裙和他剃得光亮的头一样干净。
博斯问:“史盖尔先生在吗?”
“你指的是史盖尔上校吧?他不在。不过快到用餐时间了,到时他会从田地里回来。”
男子未邀请他们进屋乘凉,因此博斯和埃莉诺回到车内等。几分钟后,一辆布满灰尘的白色小货车驶来。驾驶座车门上印着一个大大的字母“C”,里面是一只雄鹰。有三个人从前座下了车,另外六人从后车斗鱼贯下来,他们动作迅速地朝牧场屋舍前进。这些人看起来都是三四十岁的年纪,他们身穿绿色军裤和白色T恤,汗流浃背,没人绑头巾、戴太阳镜或者卷起袖子,所有人的头发都不到一厘米长,白皙的皮肤晒成棕色,有如上了色的木头。开车的人身穿同样的制服,但比其他人至少年长十岁,他停下脚步,让其他人先进屋。他走近时,博斯猜他年纪约莫六十出头,但体格几乎不输年轻小伙子,微亮的头顶上极短的发丝已泛白,皮肤晒成胡桃色,手上戴着工作手套。
他问:“需要帮忙吗?”
博斯说:“史盖尔上校?”
“没错,你们是警察?”
博斯点头并介绍了他们俩。即使提到FBI,史盖尔的反应似乎也不怎么热络。
埃莉诺问:“你记得七八个月前,FBI向你询问过曾在此地待过一段时间的威廉·梅多斯吗?”
“当然记得。你们这些人每次打电话或到这儿来打探我的兵,我都记得。我感到厌恶,因此记得很清楚。你们需要他更详尽的资料吗?他惹了麻烦吗?”
博斯说:“他再也不会惹麻烦了。”
“什么意思?”史盖尔说,“你说得好像他已经死了似的。”
博斯说:“你不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告诉我他出了什么事。”
博斯见史盖尔脸上出现了如假包换的惊愕,然后是一闪而过的悲伤,这消息令他心痛。
“三天前他在洛杉矶被发现身亡,是他杀,我们认为这与他去年参与的一桩犯罪案件有关;上回FBI与你联系时应该提过那件案子。”
“是洛杉矶那桩银行盗窃案吗?”他问,“我只知道FBI向我提过的内容,此外一无所知。”
“没关系,”埃莉诺说,“我们只需要你提供和梅多斯同时间待在此地的其他人的完整资料。我们之前查过,但想再仔细确认一下,寻找任何可能有助于厘清案情的细节。你是否愿意与我们合作?”
“我一向很合作。我不喜欢你们这些人的作风,因为多数时候我认为你们越界了。我的兵离开此地之后,大多都洗心革面不再走回头路,我们的记录优良。如果梅多斯真的犯下你们宣称他犯下的案件,那也是极少数案例。”
“我明白,”她说,“而且此事我们绝对保密,不会张扬。”
“好吧,到我办公室来,你们可以问问题。”
他们穿过前门时,博斯见两张长桌摆在原本可能作为客厅的房间内。约莫二十人坐在餐盘前,看样子这一餐是炸鸡排和大量蔬菜。没有人打量埃莉诺·威什,因为他们正低头闭眼,双手交握,默默地做着餐前祷告。博斯见所有人身上几乎都有文身。他们停止祷告后开始进餐,刀叉声此起彼伏。此时有几个人开始对埃莉诺投以赞赏的眼光。之前走到前门那位身穿围裙的男子此刻站在厨房门口。
他喊着:“上校,您今天是否和大家一起用餐?”
史盖尔点头说:“我几分钟后就过来。”
他们从走廊穿过一扇门,进入一间原本为卧室的办公室。里面摆了一张大桌子,房间因此显得很拥挤。史盖尔指着桌前的两把椅子。博斯和埃莉诺坐下了,他则到桌子后方,坐在那把有垫套的椅子上。
“咱们开门见山先说清楚,我知道依法我得提供哪些资料给你们,哪些事项则根本没必要与你们讨论,但是我愿意进一步配合,如果对案情有帮助的话。我们彼此都明白这一点。梅多斯——我早有预感他可能会落得你所说的下场。当初我向主祷告,请主引导他,但我心里清楚得很。我愿意帮助你们,在一个文明的世界,没有人有权夺去另一个生命,谁都没有权利这么做。”
“上校,”博斯说,“我们很感谢你能帮忙。首先我希望你了解,我们知道你在此地所做的努力与贡献,我们知道州政府和联邦政府都对你相当敬重与支持,但是我们一路调查梅多斯命案后的推论是,他与其他一些有同样技能的人预谋犯案而且——”
“你的意思是他们是越战老兵。”史盖尔打断他,此刻他正在拿桌上罐内的烟草填充烟斗。
“有可能,我们尚未确认歹徒身份,因此无法得知事实是否如此。若真是这样,则作案者有可能就是在这里互相认识的,我是说‘有可能’。因此我们希望你提供两样东西:我们想查阅你手里仍保留的梅多斯的档案,以及他待在这儿的十个月里与他同期的所有人的名单。”
史盖尔压紧了烟斗里的烟草,似乎完全没听到博斯说的话。然后他说:“要他的资料没问题——反正他人都不在世了;至于另一件事,我可能得先打电话给律师,确认这么做是否恰当。我们这儿的培训计划相当成功,但是州里和联邦政府提供的蔬菜和拨款根本不够,我还得出门到各地筹钱。我们依靠社区和一些民间机构的帮助,因此我们的名声很重要,一旦传出坏名声,来自各地的资助就泡汤了。假如我帮你们,可能得冒这个风险。另一个风险是,来到这里希望洗心革面的人可能会因此失去信心。事实上,与梅多斯同期的人现在都过着崭新的生活,他们不再是罪犯。假如每次一有警察出现,我就将他们的姓名交出,我的培训计划还谈得上成功吗?”
“史盖尔上校,我们没时间等律师决定,”博斯说,“先生,我们正在调查一桩命案,需要这项资料。你知道我们找州里或联邦政府部门一样可以取得这些资料,但那可能要花更多时间。我们也可以申请传票取得资料,但我们认为相互合作是最好的方式。如果你同意合作,我们保证低调行事。”
史盖尔坐在那儿没动,这次似乎也未留意博斯的话。他开始吞云吐雾,烟斗冒出的一缕蓝烟袅袅升起,有如鬼魅。
“我明白了,”最后他说,“看来除了乖乖交出档案之外我别无选择,对吧?”然后他起身走到办公桌后方靠墙摆放的一排米黄色档案柜前,找到一个抽屉,短暂搜寻之后抽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档案夹。他将档案夹朝博斯的方向丢在办公桌上。“这是梅多斯的档案,”他说,“咱们再来看看还能找到些什么。”
他走到文件柜最上面的一个抽屉前,抽屉的卡片槽内无任何标示。他翻看抽屉内的档案,然后挑出一份,拿着档案回到办公桌旁坐下。
“你们看看这个,如有资料需要复印,我可以帮忙,”史盖尔说,“这份档案是我记录的查理连的人员流动表,至于梅多斯在此地可能结识的人我也可以写一份名单。我猜你们需要出生日期和犯人代号吧?”
埃莉诺说:“谢谢,这很有帮助。”
他们花了十五分钟就看完了梅多斯的档案。他在特米诺岛联邦监狱获释前一年就开始与史盖尔通信,他有监狱牧师和指导顾问的推荐,他们认识他是因为他在狱中表现良好,负责监狱里收容与安置部门的维修保养工作。梅多斯在其中一封信中描述了他在越南进入过的地道以及他如何被黑暗吸引。
“其他人大多都害怕进入地道,”他写道,“但是我却想进入。当时我并不明白原因,现在我认为可能是想测试自己的极限。但我从地道里得到的满足感并不真实,我整个人就像地道一样空洞。如今我拥有的满足感来自耶稣,我知道神与我同在。如果我获得改过自新的机会,在神的引导下,会做出正确的抉择,永远远离监狱人生,我想从空洞之地进入神圣之地。”
埃莉诺说:“写得有些庸俗,不过还算诚恳。”
史盖尔原本正坐在办公桌前,用黄色纸张写下姓名、出生日期和犯人代号,闻言抬头,语气坚定地表示:“他的确很诚恳。梅多斯离开这儿时,我以为——我相信他准备好面对外面的世界,相信他已经和毒品、犯罪彻底了断,如今看来他又屈服于诱惑了。但我不认为二位会在这儿找到你们要的线索,我可以提供这些姓名,但这对你们并无帮助。”
博斯说:“到时见分晓。”史盖尔继续写,博斯看着他。他太过专注于自己的信仰与忠诚,无法看清自己可能被人利用。博斯相信史盖尔是好人,但他或许太容易在别人身上看见信任与希望,例如梅多斯这样的人。
博斯问:“上校,你做这一切能得到什么呢?”
这次他放下笔,调整嘴上叼着的烟斗角度,十指交叉放在办公桌上。“这不关乎我个人所得,是主。”他再次拿起笔,但此时又有其他想法,“这些年轻人从战地回来时,大多都被毁了。我知道这是老掉牙的故事,大家都听过或在电影里看过,但对这些人而言却是亲身经历,数千人回国后真的是直接迈入监狱。有一天我读到相关报道时心想,假如这世界没有战争,假如这些年轻人从未背井离乡参与战事,假如他们待在奥马哈、洛杉矶、杰克逊维尔、新伊比利亚或国内任何地方,是否仍会落得如此下场?是否仍会成为如今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四处游荡的精神病患者或毒犯?
“我猜大部分人应该不会,是战争毁了他们,是战争使他们误入歧途。”他深深吸了一口已经熄灭的烟斗,“我所做的就是借这片土地以及几本祷告书,试着填补、重建他们被战争摧毁的心灵,而且老实说我做得不错。因此我可以提供这份名单并让你们翻看档案,但请你们别破坏我们在这儿辛苦建立起来的成果。二位怀疑这地方不对劲,没关系,这是你们干这行的合理态度。但是请你们谨慎处理获得的资料。博斯警探,我看你的年纪,或许也打过越战?”
博斯点点头。史盖尔说:“那么你应该很清楚。”他继续写着名单,并未把头抬起,说道:“二位是否要和我们共进午餐?餐桌上提供的可是本郡最新鲜的蔬菜。”
他们婉拒并在拿到名单后起身,史盖尔在名单上列了二十四个名字。博斯转身准备走出办公室时稍有犹豫地说:“上校,你介意我问你们农场还有哪些车吗?我刚才看见一辆小货车。”
“我不介意你问,因为我们行事光明磊落,不需要遮遮掩掩。我们还有两辆类似的小货车、两辆约翰·迪尔拖拉机和一辆四驱车。”
“四驱车是什么样的?”
“吉普车。”
“什么颜色?”
“白色。怎么了?”
“没事,只是想厘清一些细节。但我猜那辆吉普车的侧面应该印着查理连的标志,就像小货车那样,对吧?”
“没错,我们的车辆都有标志。我们在进入文图拉时,深为此地的成就感到骄傲,我们希望大家知道蔬菜的来源。”
博斯上车之后才开始查看名单,他完全不认识那二十四个名字,不过史盖尔在其中八个名字后面注上了“PH”的字样。
埃莉诺也倾身看着名单,她问:“那是什么意思?”
“紫心勋章,”博斯说,“我猜应该是希望我们重点关注吧。”
“吉普车呢?”她说,“他说是白色的,而且车身上有标志。”
“你也看见那辆小货车有多脏了,脏的白色吉普车看起来可能是米黄色,假如真是那辆吉普车的话。”
“我看史盖尔不像是我们的嫌犯,他应该没有嫌疑。”
“或许吧,或许他把吉普车借给别人了,不过我希望在掌握足够证据后再追问他。”
博斯发动汽车,沿碎石路驶向门口。他摇下车窗,天空是褪色的牛仔裤颜色,空气干净透明,混着类似新鲜青椒的香气。但是博斯心想,过不了多久,又将回到肮脏之地了。
在回城途中,博斯下了文图拉高速公路,向南经过马利布峡谷到了太平洋沿岸。回程耗时较久,但清新空气令人上瘾,他希望能一直享受这种感觉。
他们经过蜿蜒的峡谷后,前方雾蒙蒙的湛蓝海面映入眼帘,这时他说:“我想看看保险箱遭窃的客户名单,你之前提到的那个恋童癖,我觉得不太对劲,为什么歹徒要拿走那家伙收藏的儿童色情刊物?”
“博斯,拜托,你该不会以为那些抢匪大费周章,花了几星期时间凿通隧道然后炸开银行金库,是为了偷儿童色情刊物吧?”
“当然不是,不过这正是我纳闷的原因。为什么他们拿走了那些东西?”
“或许他们喜欢,或许其中一个窃贼是恋童癖,正中其下怀。谁知道呢?”
“或者这可能就是障眼法。他们清空所有钻开的保险箱内的财物,借此掩饰其真正目的——某一特定物品。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就像打劫数十个保险箱,借此模糊重点,但他们的目标只是其中一个箱内的财物。这和他们打劫当铺的手法一样:拿走许多珠宝以掩盖他们要的其实只是那个手镯。
“不过在金库这边,他们要的是失主不会报失的财物。失主无法报失财物,因为自己会惹上麻烦。就像那个恋童癖,他的东西遭窃,他能怎么办?这就是盗贼打的如意算盘,只不过他们要的是更有价值的财物,令他们认为抢保险箱金库比抢主保险库更有价值的财物;而那财物价值之高,使他们不得不在梅多斯典当手镯可能危及整个计划时做掉他。”
她没说话。博斯转头看她,但她戴着墨镜,表情无法捉摸。
“听起来你指的又是毒品了,”片刻后她说,“但警犬明明表示没有毒品,缉毒署在银行客户名单上也未找到任何可疑的关联。”
“可能是毒品,也可能不是,这正是我们要重新清查保险箱租用者的原因。我想查一下名单,看看是否会有什么发现。尤其是那些未报失财物的租用者,我想从他们开始。”
“我会帮你拿到名单,反正目前我们也没有其他线索。”
“嗯,我们至少有史盖尔提供的这些姓名待查,”博斯说,“我打算调出这些人的照片,让阿鲨指认。”
“我猜或许值得一试,反正是例行公事罢了。”
“我不确定,但我认为那小子有所保留,或许他当晚看到了对方的脸。”
“我留了便条给鲁克,询问他催眠一事,他可能今天或明天给我们答复。”
他们行驶在环海湾的太平洋高速公路上。烟雾被风吹到了内陆,海洋中的卡特林纳岛隔着白浪清晰可见。他们在艾丽斯餐厅停下来吃午餐,由于已过用餐时间,窗边有张空桌。埃莉诺点了冰红茶,博斯要了啤酒。
“我小时候常来这码头,”博斯告诉她,“他们会带我们出游,一辆公交车都坐满了孩子。以前码头尽头有家鱼饵店,我就在那儿钓黄尾鱼。”
“是少年辅导中心的孩子吗?”
“是,呃,不是,当时还叫‘公共服务处’。几年前他们终于明白需要为未成年人设立一个独立的部门,因此成立了少年辅导中心。”
她透过餐厅窗户眺望码头远方。她微笑着听他叙述往事,他则询问她的儿时记忆在何方。
“到处都是,”她说,“我父亲是军人,我顶多在一个地方待上几年。因此我的儿时记忆其实和地点关系不大,大多是关于人的记忆。”
博斯说:“你和你哥感情好吗?”
“嗯,尤其我父亲常不在家,哥哥总是陪在我身边。直到他入伍,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女服务生送来沙拉,他们边吃边闲聊;然后在女服务生收走沙拉餐盘、端来正餐盘之间的空当,她开始谈起哥哥的事。
“迈克每星期从越南写信给我,每次都说心里很怕,很想回家,”她说,“他不适合从军,却无法向爸妈开口。他根本不该去打仗,但由于父亲的缘故,他毅然前往。他不想令父亲失望,他没有足够的勇气拒绝父亲,却有足够的勇气上战场,这根本说不通。你听过这么蠢的事吗?”
博斯并未回答,因为他听过类似的情节,包括他自己的经历。而她也就此打住,或许是不知道哥哥后来的遭遇,又或许是不想细数这段往事。
过了一会儿,她说:“你呢?你去的原因是什么?”
他知道她会问这个问题,但他一辈子都无法向别人坦诚地回答这个问题,对自己也是。
“我不知道。我猜或许是没有选择吧。正如你之前所说,我这人习惯了组织的生活。我没打算上大学,也没想过到加拿大躲兵役,去加拿大或许还不如被征召入伍去越南。一九六八年,我中了‘征兵彩票’,我的编号顺位不高,但我知道自己一定会被抽中,因此我想干脆自动加入算了,省得麻烦。”
“然后呢?”
博斯笑得很不自然,就像她之前的假笑一样。“我入伍接受基本训练和一大堆有的没的,后来分发部队时选了步兵团。至今我仍不明白原因,那个年纪的年轻人心态,你明白吗?我以为自己所向无敌。我抵达越南之后,自动加入地道小组,理由和梅多斯写给史盖尔的信上的内容类似,我想测试自己的能耐,当时我做出了一些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想应该明白,”她说,“梅多斯呢?他原本有机会离开越南,却决定留到最后一刻。如果可以选择离开,为什么会有人想留下来?”
“有许多人和他一样,”博斯说,“我觉得这说不上正常或不正常。有些人就是不想离开那地方,梅多斯是其中之一,也有可能是生意上的决定。”
“你指的是毒品吗?”
“嗯,我知道他在越南时吸海洛因,回美国之后继续吸食并贩卖毒品;或许他在越南时做过毒品运输,因此不希望白白放弃捞钱的大好机会,有许多迹象显示有此可能。那回他们将他带出地道后,他被调派到西贡。西贡可以说是再好不过的地方了,尤其他身为宪兵有外交豁免权。昔日的西贡是罪恶之城,妓女、大麻、海洛因任君挑选,简直是个自由市场,人们纷纷过去做生意。如果他当时早有打算,拟好计划走私一部分海洛因到美国的话,肯定轻松赚了一大笔。”
她没什么食欲地用叉子摆弄餐盘上的红鲷鱼片。
“真不公平,”她说,“他不想回来,有些士兵想回来却苦于没有机会。”
“没错,在那地方的确毫无公平可言。”
博斯转头望向窗外的海洋,四位冲浪者身穿颜色鲜艳的潜水衣,驰骋在汹涌浪涛之上。
“你在越战之后进了警局。”
“嗯,刚开始我试了其他工作,然后进了警局。似乎我认识的大部分越战老兵——就像史盖尔今天说的那样,不是进了警局就是进了监狱。”
“博斯,依我看你是个独行侠,喜欢单打独斗,不像是那种会听从看不顺眼的长官的命令的人。”
“这年头不流行单打独斗了,大家都得乖乖听命……不过关于我的一切都写在档案内,你都知道了。”
“文件无法记载一个人的一切,这不是你说的吗?”
他笑了,这时女服务生前来清理餐桌。他说:“你呢?你进联邦调查局的经过又是怎样的?”
“其实很简单,我在宾夕法尼亚大学主修犯罪学专业,辅修会计学,毕业后被招进了联邦调查局,薪水和福利都很好,女性很抢手,受到了高度重视。过程大致如此,没什么特别的。”
“为什么选择银行组?我以为吃香的部门是反恐小组或办公室白领工作之类的,缉毒小组前途应该也不错。”
“我在联邦调查局做了五年白领工作,在首屈一指的华盛顿总部。问题是那工作无聊透顶,就像国王的新衣,骗不了人。”她微笑着摇摇头,“我明白自己只想当一个名副其实的警察,后来也如愿调岗。洛杉矶是全国的银行盗窃之都,我发现本地分局有空缺,提出申请之后获准调职,你可能会觉得我是个恐龙。”
“你这么漂亮,怎么会是恐龙?”
尽管她肤色晒微黑,博斯仍看出她闻言脸颊涨红。他如此唐突地脱口而出,自己也感到困窘。
他说:“抱歉。”
“没关系,谢谢你的赞美。”
他说:“你结婚了吗?”说完立刻满脸通红,后悔自己如此直接。她见他一脸困窘,不禁微笑。
“结过,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博斯点点头:“你不介意……鲁克,呃,你们两个好像……”
“什么?你开什么玩笑?”
“抱歉。”
两人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再是微笑,然后是长久的惬意的静默。
午餐后他们走到外面码头上,来到博斯小时候钓鱼的地方。此刻无人垂钓,码头末端有几栋如今已废弃闲置的房子。桥塔附近的海面上方有一道彩虹。博斯注意到那些冲浪的人都走了,他心想,或许孩子们此刻都在学校吧,或许这年头他们都不在这儿钓鱼了,又或许现在鱼群已无法在这污染的海湾内生存。
他对埃莉诺说:“我很久没到这儿来了。”他倚着码头栏杆,胳膊肘撑着的那块木头上面有鱼饵刀留下的上千条刻痕。“一切都变了。”
他们回到联邦大楼时已是下午,埃莉诺通过美国犯罪情报系统和加州司法部电脑系统过滤史盖尔提供的姓名和犯人编号,并要求州内各个监狱将那些人的档案照片传真过来。博斯拿了名单,给圣路易斯的美军服役记录档案馆打电话,找到星期一那天接待他的办事员——杰茜·圣约翰,她表示博斯上次要的梅多斯的档案已寄出。博斯并未向她透露自己已看过联邦调查局的档案副本,他请她在电脑上查询他目前掌握的其他退伍军人的姓名并提供他们的基本服役记录。他这个电话一直打到圣路易斯那边下午五点的下班时间,不过她表示很乐意帮忙。
到了洛杉矶时间下午五点,博斯和埃莉诺拿到了二十四张档案照片和每个人的简短犯罪记录与服役记录,并无任何人的资料特别引起他们的注意。梅多斯留在越南期间,其中十五人也在越南服过役,有十一个人是陆军,没有“地鼠”;不过在梅多斯初抵越南时,有四个人和他同属第一步兵团,另外还有两人在西贡当宪兵。
他们将焦点放在犯罪情报系统中那六位军人的记录上,就是那四个第一步兵团的士兵和那两个宪兵。只有那两个宪兵有抢银行的前科,博斯翻找档案照片,抽出那两人的照片。他凝视那两张脸,希望从他们面对摄影机时麻木冷漠的表情中确认自己的怀疑无误。他说:“我喜欢这两个。”
他们的名字是亚特·富兰克林和金·德尔加多,两人都住在洛杉矶。他们在越南服役时被分派至西贡不同的宪兵部门,并非梅多斯隶属的大使馆宪兵部,尽管如此,他们仍旧在同一城市。两人都在一九七三年退伍,但他们和梅多斯一样,继续留在越南担任民间军事顾问,一直待到最后——一九七五年四月。博斯心中毫无疑问,他确信这三人——梅多斯、富兰克林与德尔加多,在进入文图拉的查理连之前就已经彼此认识。
一九七五年富兰克林回美国后,在旧金山犯下一连串抢劫案,被关了五年。一九八四年,他在奥克兰犯下银行抢劫案被控入狱,和梅多斯于同一时间在特米诺岛联邦监狱服刑。在梅多斯结束戒毒方案前两个月,富兰克林获得假释进入查理连。德尔加多犯的则都是触犯州法律的罪行,在洛杉矶入室行窃三次被捕,每次都只是在监狱里待了一段时间。一九八五年,他在圣塔安那企图抢劫银行未遂,然后与联邦检察官达成协议,在州法庭接受了审判。他进入索勒达监狱服刑,一九八八年出狱,在梅多斯进入查理连之前三个月到了那儿。富兰克林到达查理连的第二天,德尔加多就离开了。
“一天,”埃莉诺说,“这表示三人同时待在查理连的时间只有一天。”
博斯看着他们的照片与个人资料,富兰克林是个大块头,身高一米八二,体重八十六公斤,黑色头发。德尔加多身材精瘦,身高一米七,体重六十三公斤,也是黑头发。博斯看着照片上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并回想阿鲨对开吉普车、丢弃梅多斯尸体的那两人身材的描述。
过了一会儿,他说:“咱们去找阿鲨。”
他打电话到街头之家收容中心,但早已料到结果:对方表示阿鲨已经离去。他联络蓝色城堡汽车旅馆,一个疲惫的老者的声音告诉他,阿鲨一行人已于中午退房。接着他打电话给阿鲨的母亲,她一听他不是客户便立刻挂断。
时间已近晚上七点,博斯告诉埃莉诺他们得回街头找他,她说她来开车。接下来他们在好莱坞西区绕了两小时,主要行驶在圣莫尼卡大道上,但一直不见阿鲨的踪影,也没看到锁在计时收费机旁的摩托车。他们拦下几辆巡逻警车,告诉警察他们要找的人,众人帮忙寻找但仍一无所获。他们在K热狗店旁边停车,博斯猜想或许少年已回到母亲身边,而她挂上电话是为了保护他。
他问:“你想绕到查茨沃斯一趟吗?”
“我的确想见见你提过的阿鲨那巫婆老妈,不过我更希望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我们明天再找阿鲨也不迟。昨晚我们都没机会共进晚餐,今晚你觉得怎么样?”
博斯想找到阿鲨,但也想找机会接近她。她说得没错,凡事皆有明天。
“听起来不错,”他说,“你想去哪儿?”
“我家。”
埃莉诺·威什在圣莫尼卡距离海滩两条街的地方租了一间公寓。他们在公寓前门的路边停车,进屋时,她告诉博斯虽然房子就在海滩附近,但如果真的想看到大海,要走到她卧室的阳台上探出头,并睁大眼睛望向右边海洋公园大道才行,如此一来,可从矗立于海岸线的两栋高耸的公寓大厦之间窥得太平洋的一角,她表示从那个角度也能望进隔壁邻居的卧室。邻居是个过气的电视演员,如今是床上女伴换不停的小毒犯,她说那画面有些煞风景。她请博斯到客厅就座,她则去准备晚餐。她说:“如果你喜欢爵士乐,客厅里有张我刚买的还没时间听的CD。”
博斯走向书柜旁边架子上的音响,拿起那张新CD,是罗林斯的《跟爵士谈恋爱》。他内心不禁荡起微笑,因为自己也有这张CD,这仿佛一种温暖的联结。他打开CD盒,播放音乐,开始环视客厅。粉色的地毯,家具盖着淡色系罩子,淡蓝色沙发前的玻璃桌面上摆着建筑书籍和家居杂志。这地方整理得很舒适,前门旁边墙上挂着一幅裱框的十字绣作品,上面写着“欢迎来到寒舍”,一角绣着落款:EDS 1970。博斯不知道那指的是什么。
博斯转身望向沙发上方的墙面,又找到与埃莉诺·威什品位不谋而合之处。墙上是爱德华·霍珀 的《夜游者》的复制品,用黑木框装裱。博斯家中并没有这幅画,但他对此相当熟悉,在深入调查某案件或外出执行监视任务时偶尔也会想起画中内容。他在芝加哥欣赏过一次原作,站在画前静静凝视了近一小时。画中几乎没入阴影的男子静静地坐在街头餐馆内,他望着坐在对面、与自己相隔不远的另一位客人,只不过对方身旁有一位女子。博斯似乎能从画中找到某种共鸣。他心想,我是画中那独行者,我是那夜游者。他认为这幅画黑暗的色调并不适合她的公寓,与粉色系形成强烈冲突。为何埃莉诺·威什选了它?她在这画中有何发现?
他环视客厅其他地方,没有电视,只有音响、桌上的杂志,以及沙发对面倚墙而立的书柜。他走近书柜,透过玻璃门看里面都有哪些藏书。上面两层大多是知识分子看的位列“每月书选”的书籍,不过也有偏大众品位的犯罪小说,包括克拉姆利、威尔福德等人的作品,他阅读过其中几本。他打开书柜的玻璃门,抽出一本《锁上的门》,他听说过这书,但从未在书店看到过。他翻开书皮想知道出版年份,然后就解开了十字绣作品的署名之谜。书的扉页印着:埃莉诺·D.斯卡利特——1979年。博斯心想,她肯定在离婚后还用着前夫的姓。他把书放回原位,关上了玻璃门。
底下两层的书比较杂,有犯罪纪实、越战历史研究、FBI手册,甚至还有一本洛杉矶警局命案调查教科书。书架上许多书博斯都读过,他甚至在其中一本里出现过,是《洛杉矶时报》记者布雷莫针对所谓的“美容院杀人魔”撰写的报道。杀人魔哈维·肯道尔一年内在圣费尔南多谷连续杀害七名女性,她们都是美容院的老板或雇员。他事先在美容院附近观察,接着跟踪受害者回家并用削尖的指甲锉划开她们的喉咙。博斯与当时的搭档通过第七位受害者遇害前一晚在店内便条纸上记下的车牌号码追查到了肯道尔。博斯他们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它记下来,他们猜测她可能发现了肯道尔从厢型车内鬼鬼祟祟地看店内情况,出于谨慎记下了车牌号码。但她没有提高警觉,仍旧单独回家。博斯和他搭档通过车牌追查到肯道尔,发现他曾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因在奥克兰附近连续犯下数宗美容院纵火案,被判入狱服刑五年。
他们之后发现,在肯道尔年幼时,母亲在美容院当美甲师。她在小肯道尔的指甲上练习手艺,心理医生认为他从此迷恋美容师无法自拔。布雷莫把他的故事写成了畅销书,之后环球电影公司又把这故事拍成了电影并给了博斯和他搭档一笔钱;电影之后又接着拍了电视剧,这次的金额多了一倍。他的搭档选择离开警局搬到恩塞纳达,博斯则继续当差,并将这笔钱投资在山坡上这栋用支柱架高的房子。房子正好可以俯瞰山下支付了购房款的电影公司,博斯认为这其中有种难以言喻的共生关系。
“我早在你的名字在案子里出现前就看完那本书了,所以这和调查无关。”
埃莉诺踏出厨房,手里拿着两杯红酒。博斯笑了。
“我又没打算怪你,”他说,“而且这本书的主角不是我,是肯道尔。反正这案子能破是运气好。但是他们仍为此案写了书,拍了电视剧。嗯,厨房的味道真香。”
“你喜欢面食吗?”
“我喜欢意大利面。”
“咱们今晚吃的就是意大利面,我星期日煮了一大锅肉酱。闲暇时我喜欢一整天待在厨房,什么都不想,我发现这是缓解压力的好方法,而且一大锅菜吃都吃不完,只要加热酱汁再下点面条就是一餐,很方便。”
博斯喝了一口红酒,继续环视四周。他还没坐下,就已觉得和她在一起很舒服自在。他脸上露出笑容,指着霍珀的画作:“我很喜欢,不过你为什么选了一幅这么黑暗的画?”
她凝视画作,皱起眉头,仿佛第一次思索这个问题似的。
“我不知道,”她说,“我一直很喜欢那幅画,它的某种特质很吸引我。画中女子旁边有个男人,因此那不是我。所以我猜假如我是画中某个人,则应是那位坐在咖啡杯前的男子,孤寂而若有似无地观望对面相伴的两人。”
“我在芝加哥看过那幅画,”博斯说,“原作。我到那儿去执行引渡任务,在那之前刚好有一小时的空当,于是我进入芝加哥艺术学院,这幅画就在里面。我接下来整整一小时都在专心欣赏这幅画,它有某种特质——就像你说的那样。当初是哪件案子,带回来的又是哪个犯人我想不起来了,但是我清楚地记得这幅画。”
他们吃完饭坐在桌边聊了将近一小时。她向他透露了更多哥哥的往事,以及她如何从失去他的痛苦与气愤中走出。她表示,十八年后她仍在继续克服。博斯告诉她,他也一样,依然会偶尔梦见越南地道,更多时候还要与失眠斗争。他告诉她,越战归来后他相当彷徨;之后他选择的道路与梅多斯的抉择,两者其实只有一线之差。假如他当初选了另一条路,今日局面可能全然不同。她闻言点头,似乎很能体会。
后来她问到了洋娃娃杀手案以及他从重案组被降级调职的经过,看样子她并非纯粹出于好奇。他知道自己必须如实回答,因为他的描述将决定她对他的看法。
“我猜你已知道大致经过,”他说,“作案者勒死那些女人——大多数是妓女——然后用化妆品,包括粉饼、口红、厚厚的腮红和黑色眼线笔在她们脸上涂抹,每次都一样,受害者的尸体还被洗过,但是我们警方从未透露他将她们画成洋娃娃的情况。某个浑蛋——我猜是法医室的萨凯——向外泄露了消息,表示受害者脸上的妆是所有案件的共同点,于是‘洋娃娃杀手案’开始在媒体传开。我想应该是第四频道首先公开使用了那个名字,之后就被吵得沸沸扬扬,我倒觉得歹徒手法更像殡仪馆的人。不过说实话,当时警方的调查毫无进展,直到受害者人数上升到两位数,我们才开始对作案者的情况有了些许掌握。
“切实的证据并不多,受害者的尸体被随意丢弃在城西各处。通过从几具受害者尸体上提取的纤维,我们得知作案者可能戴假发或者假胡子之类的。我们一一查出在街头卖淫时被作案者带走的女子最后一次性交易时的地点,我们前往按小时计费的汽车旅馆,但一无所获。因此我们推断作案者开车在街头将她们拉走,带到某处,可能是他的家或作为谋杀场所的安全地点。我们开始监视妓女拉客的那条大道和其他可能的地点,我们突击检查了高达三百次性交易,案情才开始有了突破。某天凌晨,一个名叫蒂克希·麦昆的妓女打电话到警局,表示她刚从‘洋娃娃杀手’手中逃脱,并且想知道假如供出他是否有赏金可拿。当时我们每星期都会接到报案电话,想想看,十一名女子遇害,民众提供的线索无奇不有,整个城市陷入惊慌。”
埃莉诺说:“我记得。”
“但是蒂克希不一样。当天我在警局值夜班,接到她的报案电话,之后我去找她谈了一番。她告诉我,她在温泉馆林立的温泉街附近的好莱坞大道上拉到这位客人,你知道吧,就在科学大厦附近,对方带她到银湖区的一间公寓。她表示正当对方脱光衣服时她想上厕所,于是她进入洗手间,在冲水时顺便翻看洗手台下方的柜子,可能是想找可以偷的东西。但是她看到的是各种小的瓶瓶罐罐、化妆品盒和一大堆女性用品。她翻看了所有东西,突然之间明白了。她猜这家伙肯定就是凶手,绝对没错。当时她吓得半死,决定立刻逃跑。她从洗手间出来时,对方正躺在床上,她立刻夺门而出,仓皇逃命。
“重点是,警方并未公开关于化妆品的所有细节;或者应该说,那个向媒体泄露消息的浑蛋并未透露所有细节。我们知道凶手保留了受害人的东西,尸体被发现时皮包就在身边,但里面没有化妆品——你也知道,就是口红、粉饼之类的。因此当蒂克希告诉我洗手间柜子里有什么东西时,我立刻提高警觉,知道她所言为真。
“然后我就在这个节骨眼把事情搞砸了。我和蒂克希谈完之后已是凌晨三点,组里的人都下班了,我独自一人在那儿思索着,这家伙或许意识到蒂克希已辨认出他的身份逃跑了,因此我独自前往他的住处。我的意思是,蒂克希和我同行,她带我到那个地方,不过她一直留在车内。我们一到,我看见车库上方的屋子亮着灯,车库就在哈佩利恩大道旁一栋破房子后面。我呼叫后援,在等候时,见这家伙的影子在窗边走来走去,我有预感他准备逃跑并带走柜子里的所有东西。我们在十一具尸体上没有发现任何证物,因此必须拿到柜子里的东西。当时我的另一个顾虑是,万一屋内有其他人,例如蒂克希的替代者,该如何是好?因此我决定只身前往。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埃莉诺说:“你在没有搜查令的情况下进屋,而且在他伸手准备拿床上枕头下的假发时朝他开枪。之后你告诉狙击小组,你认为当时情况紧急,对方有足够的时间再带一个妓女回来。按你的说法,这给了你在没有搜查令的情况下径自入屋之权。按你的说法,之所以开枪是因为你当时觉得嫌犯准备拔枪。根据报告内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从五六米外朝他上身开了一枪。问题是‘洋娃娃杀手’独自在家,而且枕头下只有他的假发。”
博斯说:“只有他的假发。”他摇摇头,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不管怎样,狙击小组证实了我并无过失。之后我们找出他假发上的毛发,与其中两名受害人相符,并从洗手间内的化妆品追踪到其中八名受害者,毫无疑问,他就是凶手。我没有过失,但就在此时督察室开始介入,展开一场刘易斯与克拉克探险队之旅。他们追踪到蒂克希并要她签署一份声明,表示她事先已告诉我,凶手将假发放在枕头下。我不知道他们拿什么去要挟她,但不难猜到。督察室老想找我麻烦,他们不喜欢不完全属于警局大家庭的人。反正他们准备起诉我,想让我丢饭碗,之后带着蒂克希到大陪审团面前对我提起诉讼。当时的情况就像两只肥肥的大白鲨嗅到海水中有血一般。”
他停住了,埃莉诺·威什接着说:“只不过督察室的人失算了,他们没想到舆论会站在你这边。民众通过新闻报道知道你是侦破‘美容院杀人魔案’及‘洋娃娃杀手案’的警探,甚至电视剧里都有你这号人物,督察室想除掉你,得先通过重重公众监督才行,这下警局的面子也挂不住了。”
“后来有高层介入,要求停止大陪审团程序,”博斯说,“于是他们不得不放弃,接受我停职以及降职到好莱坞分局命案组的结果。”
博斯的手指放在空红酒杯的杯颈处,心不在焉地在桌上转动杯子。
“好个和解,”过了一会儿,他说,“而督察室那两只大白鲨至今仍在附近虎视眈眈,等待杀戮时刻。”
之后,他们两人静静地坐着。他等她提出上回问过的问题:那名妓女是否说了谎?但她一直没发问,而且片刻后只是看着他微笑,他觉得自己仿佛通过测试了。她开始收拾桌上的餐盘,博斯到厨房帮忙收拾。整理完毕后,两人在同一条手巾上把手擦干,他们站得很近,然后就那么轻轻地吻了下彼此。接着,两人似乎收到相同的秘密信号,不约而同地投入对方的怀抱,如饥似渴地拥吻起来。
“我想在这儿过夜。”博斯在接吻的空当说。
“嗯,我要你留下来。”她说。
阿森因吸食毒品而涣散的眼珠映着霓虹夜。他深深抽了一口Kool牌香烟,将宝贵的烟吸入。那根烟蘸过天使粉 。他用鼻孔呼出两缕烟,咧嘴笑着。他说:“你可是头一只被用来当成钓饵的鲨鱼,对吧?”
他哈哈笑,又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将它递给阿鲨。阿鲨吸够了,挥手拒绝,于是阿摩接过烟。
“没错,妈的,我也开始觉得累了,”阿鲨说,“偶尔也该轮到你们了吧。”
“别这样嘛,你可是唯一有办法处理这场面的人。你那招啊,我和阿摩学不来,而且呢,我们也有自己的活要干。你个头不够大,没法用拳头教训那些娘娘腔,这种粗活就让我们来吧。”
“咱们干吗不回7-11找目标呢?”阿鲨说,“我不喜欢在这里等人,谁知道对方会是谁啊。我喜欢去7-11,至少我们可以自己选目标,而不是在这儿等着被挑上。”
这时阿摩开口:“想都别想,假如我们回到老地方,万一上回那家伙报警了呢?我们必须避开那里一阵子,警方可能就在我们上回待的停车场里监视那地方。”
阿鲨知道他们说得没错,只是觉得在圣莫尼卡大道钓同性恋太冒险了。他猜这两个毒虫会选择袖手旁观,希望他干脆干到底,借此拿到钱,他知道到时就是和他们分道扬镳的时候了。
“好吧,”他边说边走下人行道,“要罩着我啊,别搞砸了。”
他开始过马路。阿森在后面大喊:“至少得找开宝马的啊!”
阿鲨心想:这还用你说吗?他朝拉普拉亚大道方向走了半条街后倚在一家打烊的店铺门口。他距热棒成人书店还有半条街远,在那儿只要二十五美分即可买一本裸男杂志。不过他距离够近了,足以与踏出那家店的人目光接触——如果对方有意的话。他回头观察街道对面,阿森与阿摩坐在马路边的摩托车上,黑暗中能看见那根烟的火星。
阿鲨站在那儿不到十分钟,立即有辆庞帝克大艾姆新车停靠在路边,电动车窗摇了下来。阿鲨想起至少得找开宝马的家伙,正打算打退堂鼓,但见金光闪烁,于是走近。开车的人握住方向盘的手上戴着一块劳力士金表,假如是真品,阿森肯定能卖个三千美元,这样一来他们每人可以拿到一千,此外这块“肥肉”的家里或皮夹内不知还有多少钱可捞呢。阿鲨打量车内男子。看起来是异性恋,商人模样,黑发,黑西装,四十多岁,体型中等不算太魁梧,说不定阿鲨自个儿也能摆平。男子对阿鲨微笑着说:“嘿,你好吗?”
“还好,有什么事吗?”
“哦,没什么事,只是出来兜风。你想去兜兜风吗?”
“去哪儿?”
“哪里都行,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让我们独处。”
“你身上有一百美元吗?”
“没有,不过我有五十美元,准备晚上打棒球用的。”
“你是投手还是接球手?”
“我是投手,而且我把自己的手套都带来了。”
阿鲨犹豫片刻,并迅速朝刚才看到香烟火星的对面马路瞥了一眼。烟已熄,他们肯定准备好行动了。他回头看着那块表。
“好吧。”他说着上了车。
汽车向西行,驶过那条小巷。阿鲨克制住自己,不回头张望,不过依稀能听见摩托车引擎的噗噗声,他们肯定跟在后面。
他问:“咱们去哪儿?”
“呃,我不能带你回家,但是我知道我们可以去一个地方,不会有人打扰我们。”
“酷毙了。”
他们在弗罗雷斯街停下来等红绿灯,这让阿鲨想起上回那个男子,此刻他们就在他家附近。阿鲨心想,最近阿森下手似乎更重了。看来再过不久得结束这一切,否则迟早会出人命。他希望戴劳力士金表的这位仁兄乖乖合作别反抗,谁知道那两人会捅什么娄子,他们吸了天使粉,什么暴力事都干得出来。
就在这一刻,车突然冲过十字路口,阿鲨注意到仍是红灯。
他高声说:“你搞什么?”
“没什么,只是不想等红灯罢了。”
阿鲨心想此刻回头看应该不至于使对方起疑。他转头往后看,只见其他车辆乖乖停在十字路口处等红绿灯,没有摩托车的踪影。他心想,该死的王八蛋。他开始紧张,感觉额头冒汗,头一次开始恐惧地颤抖。车经过巴尼酒吧之后右转并开上日落大道,又向东至高地大道,然后劳力士男再度往北行驶。
“我们以前见过吗?”男子问,“我觉得你有些眼熟。嗯,或许我们之前碰过面?”
“不可能,我从来没——我想应该没有。”
“看着我。”
阿鲨说:“什么?”男子突如其来的问题和严厉的口吻吓了他一跳。“干吗啊?”
“看着我,你认识我吗?你以前见过我吗?”
“搞什么鬼啊,做信用卡广告吗?我说过了,没有。”
男子下了高速公路,将车驶入好莱坞露天剧场的东区停车场,附近没半个人影,他迅速且一言不发地驶往漆黑的北端。阿鲨心想:老兄,假如你说的僻静地点是这种地方,那么你手上的劳力士肯定是假货。
阿鲨说:“喂,老兄,咱们来这儿做什么?”他一边问一边想办法准备闪人。阿森和阿摩吸了毒,头脑不清楚,肯定跟丢了。这会儿他得独自对付这家伙,情况不妙,趁早撤退才是上策。
“剧场关门了,”劳力士男说,“不过我有更衣室钥匙,我们可以走卡胡恩哥下方的隧道,在隧道出口附近有条小通道通往后门,那附近不会有人。我在那儿工作,我很清楚。”
阿鲨想试试独自撂倒这家伙,但看情况胜算不大,除非他趁对方没注意来个措手不及,于是作罢。再观望一下吧。男子将引擎熄火,打开驾驶座车门。阿鲨也打开车门,下车环顾空荡荡且漆黑一片的停车场。他想找那两辆摩托车的车灯,但什么都看不见。他决定到隧道另一端对付这家伙,到时他会采取行动,可能揍了对方再溜,或者脚底抹油直接跑。
他们朝“行人快速通行道”标志前进,地下人行道入口处有一个混凝土建筑,然后他看到了台阶。他们走下粉刷成白色的阶梯时,劳力士男把手搭在阿鲨肩上,然后以父亲的姿态钳住他的颈背。阿鲨感觉到冰冷的金属表链紧贴皮肤。
男子说:“阿鲨,你确定我们不认识?或许我们见过面?”
“不,老兄,我说过了,我没和你在一起待过。”
他们走到隧道中间时,阿鲨突然想到,他根本没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