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左右,博斯从值班椅上醒来,通往门廊的玻璃拉门没关,圣塔安那的风吹起屋内的窗帘,如幽灵般穿过。暖风与噩梦让他出了一身汗。现在,风已吹干他皮肤上的湿气,留下一层盐分。他踏出房间到外面的门廊上,倚着木栏杆俯瞰河谷的点点灯光。环球影城的探照灯早已熄灭,山下的高速公路上也听不见车流声。远处传来直升机的隆隆声响,或许来自格伦代尔。他寻找直升机的踪影,发现一个红点在盆地的低空移动。它并未定点盘旋,也无探照灯,看来并非警用直升机,接着他闻到热风中飘来一股马拉硫磷刺鼻的气味。
博斯转身回屋,随手关上玻璃拉门,他思索着要不要上床睡觉,但也知道无法再入睡了。他总是这样,很早就入睡了,却睡不长;还有些时候他直到清晨才能入睡,晨雾中的朝阳已经勾勒出群山的轮廓。
他曾到塞普尔韦达退伍军人协会的失眠治疗中心就诊,但心理医生束手无策,他们表示他的症状处于循环周期。刚开始一段时间睡得很深,然后折磨人的噩梦入侵,接下来好几个月都会失眠,因为那是大脑对在睡眠中伺机而动的噩梦做出的防御性反应。医生表示博斯的大脑压抑了战地经历带来的焦虑,他必须在清醒时缓解这些焦虑,睡眠才能持续而不被打断。然而医生根本不明白,有些事无法改变,已发生的也无法回头,在受伤的灵魂上贴创可贴是很难的。
他洗了澡并刮了胡子,然后观察镜中的自己,这令他感到岁月对比利·梅多斯多么不公平。博斯的头发也开始发白,但仍茂密卷曲,除了眼袋,他的脸上几乎没有皱纹,还很英俊。他擦去脸上残余的刮胡泡,穿上浅蓝色衬衫,又套上一件米黄色夏季薄西装。他从壁橱的衣架上找到一条还算平整干净的暗红色领带,领带上有古罗马战士头盔的图案。他用一八七号领带夹夹住领带,并将枪套扣在皮带上,然后出门,踏入黎明前的黑暗中。他开车到市区菲格罗亚街的潘翠餐厅吃早餐,点了煎蛋饼、吐司和咖啡。该餐厅历史悠久,创立于美国经济大萧条之前,而且二十四小时营业。餐厅有块招牌骄傲地展示:自开张以来每分钟都有用餐的客人。博斯在餐厅的长桌边左右张望,发现自己正肩负着保持这项纪录的重大责任——此时店内只有他一位客人。
咖啡和香烟让博斯准备好面对一天的工作。吃完早饭,他开车上了高速公路,向好莱坞驶去。高速公路下面也挤了一堆想进入市区却动弹不得的车辆。
好莱坞分局位于威尔克斯大道,向北走几个路口就是好莱坞大街,分局处理的大部分案子都出在那儿。他将车直接停放在分局外面的路边,因为不打算待太久,怕出来时会赶上换班的停车高峰,他可不想被困在车流中。他走过面积不大的门厅时,看到一个鼻青脸肿的女人,边哭边和文员做笔录。但一踏入左侧走廊,侦查处就很安静了,夜班警员估计都外出办案去了,或者在楼上的“新房”睡觉——那是一间储藏室,里面有两张床,先到先得。平时繁忙嘈杂的侦查处此刻一片寂静,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里面空无一人,但负责盗窃、车辆、青少年犯罪和重案的一张张长桌上满是凌乱的文件和档案。警局里的警探来来去去,文件则永远在这里。
博斯走到侦查处后方,煮了一壶咖啡。他探头朝后门外的走廊看了看,那里是羁押人犯的拘留所。有个顶着辫子头的金发白人男孩被铐在走廊中间的长凳上坐着,看来是个少年犯,顶多十七岁。根据加利福尼亚州法律,警方不得将少年犯关进拘留室内与成年犯人共处。打个比方,如果把山狗和德国狼狗关在一个笼子里,山狗就会有危险。
少年朝博斯喊道:“你他妈的看什么看?”
博斯没接腔,他将一包磨好的咖啡粉放入咖啡机滤纸内。一位穿制服的警员从走廊更远处的值班主管室探出头来。
“我已经警告过你了,”警员对少年大吼,“再犯一次,我就把你的手铐再铐紧一格。半小时后,你的手就麻木了,看你以后上厕所怎么擦屁股。”
“那只好在你脸上擦了。”
警员踏入走廊,朝少年走去,硬邦邦的黑皮鞋在地面敲出一下下声音。博斯把滤碗推入咖啡机,按下启动钮。他回到命案组的办公桌前,不想看见那少年的下场。他把自己的椅子拉到放公用打字机的地方,他需要的表格放在机器上方的一个壁架里。他把一张空白的犯罪现场报告卷入打字机中,然后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翻到第一页。
打了两小时的字,抽了不知道多少烟,喝了一肚子劣质咖啡之后,博斯终于打完了与命案调查有关的各种表格。而且由于长时间抽烟,命案组办公桌上方的天花板附近形成了一团蓝色的烟雾。他起身走到后方,用复印机复印文件,发现那辫子头少年已不在走廊里了。然后他使用洛杉矶警局通行卡开启警局储物间的门,拿了一个新的蓝色活页夹,将一份报告放到夹子里的三铁环上,另一份报告则被他放到自己档案柜内的旧活页夹里,封皮上标示了一桩至今未破的命案。之后,他重新阅读了一遍刚才打的报告。博斯一向喜欢整理报告的过程中所带来的秩序感,以往调查案件时,他已习惯了每天一早重读调查报告,这有助于他理出各种头绪。新活页夹的塑料味又令他想起以前的案子,他精神一振,再次展开捕猎行动。不过他刚打出来放入命案档案中的报告并不完整,他并未在“警探调查时间表”上写下星期日下午和晚上所有的调查行动,刻意没在报告中提及梅多斯与西部国家银行盗窃案有所关联的发现,他也没提去过当铺以及到《洛杉矶时报》办公室见布雷莫的经过,对昨天的调查情况也没有进行总结。今天才星期一,不过是案发第二天罢了,他打算先去一趟联邦调查局,然后再考虑是否在报告上写下自己掌握的情况。他想先搞清楚怎么回事,不管查什么案子,博斯都习惯采取这种防范措施。他在其他警探来警局上班之前离去。
九点的时候,博斯开车到了西木区,走上位于威尔榭大道上的联邦大楼十七楼。调查局等候室内并无花哨的装饰,只有常见的塑料面沙发与老旧茶几,几份过期的《FBI公告》摊开放在假木纹桌面上。博斯懒得坐下来翻阅期刊,他站在遮盖住整面落地窗的白色薄纱窗帘前,眺望窗外全景。北边,从太平洋向东,沿着圣莫尼卡群山的轮廓能一直看到好莱坞。白色窗帘似乎给外面的尘土又蒙上一层薄雾。他靠窗站得很近,鼻子几乎触碰到柔软的薄纱窗帘,目光向下越过威尔榭大道,停留在退伍军人公墓那边。白色墓碑从修剪整齐的绿色草皮中冒出,像一排排孩子的乳牙。公墓入口附近正在举行一场有仪仗队的隆重葬礼,但哀悼者并不多。再往北,在无墓碑的山丘顶部,几个工人忙着移去草皮,挖土机挖出一条长长的土坑。博斯望着窗外的景色,时不时观察工人的进度,但并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他们挖出的土坑又长又深,不像墓穴。
到了十点半,军人葬礼已结束,但墓园里的工人仍在山丘上忙碌着,博斯也仍然站在窗帘旁等待,终于,他身后传来某人的声音。
“都是一排排整齐的墓,我在这儿通常不往窗外看。”
他转身。她身材高而纤细,棕色波浪般的鬈发带着几绺金丝,长发及肩;晒得均匀的小麦肤色,化淡妆,一副不妥协的表情。虽然时间还早,她脸上却已带着些许倦容,女警察和妓女一般都是这副神情。她身穿棕色西装外套,里面是一件白衬衫,打着巧克力色女用领结。他注意到她西装下摆处左右两侧的曲线不对称,左边显然放了东西,可能是一把鲁格手枪,这很不寻常。根据博斯对女警察的了解,她们通常把枪放在皮包内携带。
她对博斯说:“那是退伍军人公墓。”
“我知道。”
他笑了笑,并非因为这句话,而是因为他原本以为E.D.威什探员是位男性,原因不外乎大部分银行组的探员都是男性,女性探员算是联邦调查局的新形象,在需要干重活的分队里通常很少见。那是男人的天下,都是些顽固不化的老古董和淘汰下来的人,他们无法或者无意面对今日调查局重视白领犯罪、间谍和毒品调查的转变,FBI硬汉梅尔文·珀维斯的时代已成过去。现在去银行偷东西的人都不是职业罪犯,而是那些想捞点钱混一星期的毒虫。不过偷银行的东西仍然违反联邦法律,这也是联邦调查局仍花时间处理此类案件的唯一原因。
“那是当然,”她说,“你肯定知道,博斯警探。不知有何贵干?我是埃莉诺探员。”
他们握手,但是埃莉诺似乎无意带他进办公区。她刚才推开那扇门出来之后,门又自动关上锁住了。博斯犹豫片刻,然后说:“呃,我等着见你等了一个早上,关于银行……你们负责的那个案子。”
“是,接待员是这么跟我说的。抱歉让你久等,但我们并未事先约时间,而且我手边有要紧的事要忙,你来之前应该先打电话。”
博斯点点头,但她仍无意带他进办公区。他心想,事情不太顺利。
他说:“你们办公室有咖啡吗?”
“呃……有吧,我想应该有,但是我们能速战速决吗?我这会儿真的很忙。”
博斯心想,谁不忙呢?她刷了一下门禁卡,推开门让他博斯先进。之后,她领他穿过一个走廊,走廊两边是一间间办公室,每扇门边的墙上都有塑料标牌。看来调查局不像警局那样对首字母缩写有着莫名的执着,塑料牌子上是简单的号码:第一组,第二组,等等。他们往前走时,他想猜出她的口音。稍微有些鼻音,但又不像纽约口音,他猜可能是费城或新泽西,肯定不是南加州人,尽管她肤色较黑。
她问:“黑咖啡吗?”
“加糖和奶精,麻烦你了。”
她拐进一间装饰成厨房的小房间,里面有厨房长桌和厨柜、家用咖啡机、微波炉和冰箱。这地方令博斯想起法律事务所的办公室,舒适、整洁、昂贵。她倒了杯黑咖啡递给他,示意他自己加奶精和糖。她没有喝咖啡。假如她此举是想令他感到不自在,那么这招确实奏效了,博斯觉得自己像个不速之客,而不是给他们带来好消息——案子线索的人。他随她回走廊,又经过一道门,旁边标示“第三组”。这个组负责银行、抢劫、绑架方面的案件,办公室大概有便利店那么大。这是博斯第一次进入联邦调查局小组办公室,相比之下,他自己的办公室真令人沮丧,这儿的办公家具比他在洛杉矶警局任何分局见到的都要新,地板上竟然有地毯,几乎每张桌子上都有打字机或电脑。办公室内有三排共十五张桌子,只有一张空着。一个身穿灰西装的男子坐在中间排第一张桌子旁,正拿着话筒听着,博斯和埃莉诺进来时,他也没抬头看。要不是房间后面文件柜上放着的警用电台发出声音,这个地方与房地产中介的办公室简直没什么不同。
埃莉诺在第一排第一张桌子前坐下,并示意博斯坐在旁边的座位上。如此一来,博斯就被夹在埃莉诺和听电话的灰衣男子中间了。博斯把咖啡放在她桌上,并且很快发现虽然灰衣男每隔一会儿就说“嗯嗯,是”,但他并非真的在打电话。埃莉诺拉开办公桌的一个抽屉,拿出一瓶水,往纸杯里倒了点。
“今天早上圣莫尼卡发生了一起银行抢劫案,几乎所有组员都去现场了。”她说。博斯边听边扫视了一下空荡荡的办公室。“我在这儿负责协调,所以刚才让你久等了,抱歉。”
“没关系,逮到那小子了吗?”
“你为什么认定对方是男性?”
博斯耸耸肩:“概率啊。”
“是两个人,一男一女,抓到他们了。两人开着一辆昨天从里西达偷来的车,失主昨天报了案。女的进银行抢钱,男的负责驾车逃逸。他们从十号大道上了四〇五号州际公路,然后进入洛杉矶国际机场,将车留在联合航空机场行李搬运区前面,然后搭乘扶梯到旅客抵达那一层。他们坐上机场大巴到凡奈斯的弗莱威尔站,接着搭出租车回到威尼斯,又去了另一家银行。我们派了洛杉矶警局的直升机一路跟踪,但他们未曾抬头查看。女的进入第二家银行,我们以为她会故技重施,因此见她在柜台前排队时就把人抓了,男的是在停车场抓的。结果女的只是想把从第一家银行抢来的钱存进去,相当于大费周章的跨行转账吧,我们办案时见过不少乌龙抢匪呢。哈里·博斯警探,不知能帮您什么忙?”
“叫我哈里就好。”
“那我能做些什么?”
“跨部门合作,”他说,“就像今天早上你们局的特工和我们局的直升机合作那样。”
博斯喝了几口咖啡,然后说:“我昨天在一份协查通知上看到你的名字,那是去年市区的一桩案子。我想进一步了解一下。我是好莱坞分局命案——”
“是,我知道。”埃莉诺探员打断他。
“——组的。”
“接待员拿了您的名片给我。对了,名片您是不是要收回去?”
这话可真差劲。他看到自己那张可怜巴巴的名片摆在她干净的绿色记事本上。那名片塞在他皮夹内好几个月了,边角都卷了起来。这是警局发给在外办案的警探的通用名片,上面印有凸起的警徽,还有好莱坞分局的电话号码,但没有姓名,警探可自行购买印章和印泥,在一星期开始时坐在办公桌前盖个几十张。有些人则选择直接在名片的横线上签名。博斯就是自己写的。警局种种异想天开的做法太让人尴尬了。
“不用了,你留着吧。对了,你有名片吗?”
她不耐烦地拉开办公桌上层中间的抽屉,拿出一张名片,放在桌面上博斯的手肘处旁边。他又喝了一口咖啡,看了看名片,原来“E”是埃莉诺(Eleanor)的缩写。
“好吧,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他说,“我对你也稍有了解,比如说,你调查过,也可能目前仍在调查去年发生的一桩银行盗窃案,作案者由地下闯入银行……他们挖了地道,西部国家银行。”
他注意到她立刻集中注意力,甚至灰衣男子似乎也屏住气息,看来博斯找对了人。
“你的名字出现在调查局公告上,我正在调查一桩命案,我相信这个案子与你的银行盗窃案有关,我想知道……简单来说,我想知道你们掌握的情况……嫌犯、可能涉案的人之类的……我猜我们要追查的可能是同一伙人,我的命案受害者可能正是你要找的作案者之一。”
埃莉诺有一阵子没说话,只是把玩着从记事本上拿下的铅笔,她用铅笔末端的橡皮擦将博斯的名片拨来拨去,灰衣男子继续假装在打电话。博斯转头看他,两人目光短暂交接。博斯朝他点头,对方别过脸去,博斯推测他应是报上提到的调查局发言人——调查专员约翰·鲁克。
“博斯警探,你真以为事情这么简单吗?”埃莉诺说,“你大摇大摆走进来,随口拿部门合作当挡箭牌,我就得摊开调查局档案供你参考吗?”
她说完,用铅笔在桌上轻敲了三下并摇摇头,仿佛在对小孩训话。
“死者的名字呢?”她说,“给出证据,说服我这两件案子确有关联,我们通常通过专门渠道处理你这类要求,我们有联络人,负责评估其他执法机构提出调阅调查局档案和信息的要求,这你也知道。我想我们最好——”
博斯从口袋里拿出《FBI公告》和那只手镯的保险存证照片。他将公告摊开放在记事本上,接着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从当铺拿到的拍立得照片,往桌上一丢。
“西部国家银行,”他边说边指着公告内容,“那只手镯六个星期前被人拿到市区一家当铺典当,那人正是我的命案受害者。”
她专注地看着那张拍立得照片中的手镯,博斯见她露出熟悉的眼神,看来她对那桩银行盗窃案了如指掌且印象深刻。
“他的名字是威廉·梅多斯,我们昨天早上在穆赫兰水坝那边的一根排水管内发现了他的尸体。”
此时灰衣男子匆匆结束了他一个人的电话交谈,他说:“谢谢您提供的信息,我得挂电话了,我们正忙着处理一桩银行盗窃案。嗯,是……谢谢……您也是,再见。”
博斯没转头看他,他看着埃莉诺,察觉到她似乎想回头看灰衣男子的指示——她的目光朝那边投过去,但马上回到了照片上。事情不太对劲,博斯决定先发制人。
“埃莉诺探员,那些套话先省省吧。据我所知,你们连一件珠宝首饰、一张股权证甚至一枚硬币都没追回来,什么线索都没有,去他妈的联络人吧!事情很简单,我的命案受害者当了这只手镯,这会儿他翘辫子了。原因是什么?你不觉得这两件案子有关吗?甚至有可能是同一件案子。”
沉默。
“手镯要么是银行窃贼给他的,要么他正是窃贼之一。如果是这样,或许手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了。目前,其他遭窃物品都尚未出现,他却违反约定,过早典当了手镯,于是他们做掉他,然后又到当铺偷回手镯。不论哪种可能,我们追查的是同一批人。我需要一点方向,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
她仍保持沉默,但博斯感觉到她正在做决定,这次,他等她先开口。
最后,她终于说:“说说你的受害者。”
他如实相告,匿名报警电话、尸体、被翻过的公寓、藏在照片后面的当铺收据,他到当铺发现手镯已被偷,等等。不过他没说自己以前认识梅多斯。
他说完后,她问:“当铺除了这只手镯外,是否还有其他物品被偷?”
“当然有,但那只是对方的障眼法,手镯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依我看,梅多斯之所以被杀,是因为对方要拿到那只手镯。他们折磨他,逼问出手镯的下落,再杀了他,然后去当铺偷走手镯。不介意我抽根烟吧?”
“介意。区区一个手镯为什么这么重要?相比于银行一长串的失窃物,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博斯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没有答案。他说:“我不知道。”
“假如他真如你所说生前遭到折磨,为什么对方要将当铺收据留在那儿等你发现?而且为什么他们必须破门而入盗走手镯?难道他告诉了那些人手镯的下落,却没有交出收据吗?”
博斯也想过这一点,他说:“我不知道,或许他很清楚对方不会留活口,所以有所保留,只透露了一半消息。他留下当铺收据,我们查案时就能找到线索。”
博斯继续思考着,他再次阅读所做的笔记和调查报告之后,开始有了头绪。他决定打出另一张牌。
“我二十年前认识梅多斯。”
“博斯警探,你认识这名受害者?”她提高音量,语气中带着斥责,“你为什么不早说?洛杉矶警局什么时候开始让警探调查自己朋友的命案了?”
“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说我认识他,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而且并非我自己要求调查此案,只是刚好轮到我,我接到了出勤电话。这不过是……”
他不想说这不过是巧合。
“真有意思,”埃莉诺说,“而且很不寻常。我们——我不太确定能不能帮上你。”
“听我说,我是在驻越南的美军第一步兵团认识他的。行了吧?我们俩是战友,他是所谓的‘地鼠’,我也是。你知道‘地鼠’吗?”
埃莉诺没说话,她再次低头看着手镯照片,博斯已完全忘了灰衣男子的存在。
“越南人村子底下有地道,”博斯说,“有些还是一百多年前挖的。地道连接了一户又一户,一村接一村,一片丛林到另一片丛林。我们的一些军营下方也有地道,到处都是。而我们地道士兵的工作就是进入那些地道,地底下进行的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战争。”
博斯发现,除了心理医生以及塞普尔韦达退伍军人协会的集体治疗小组,他从未跟其他人说过地道的事。
“至于梅多斯,他对地道很熟悉,只拿手电筒和一把点四五手枪就进入那片黑暗对他来说一点问题也没有。我们进入地道后可能待上几小时,有时甚至好几天。我认识的越战美国大兵里,梅多斯是唯一一个对地道完全没有恐惧的人,令他害怕的反倒是地面上发生的事。”
她没说话。博斯回头看灰衣男子,他正在黄色纸片上写着什么。博斯无法看到内容,但听见电台通信里有人报告,说正在把两个犯人押往市监狱。
“二十年后的今天,你手上有个地道盗窃案,我碰上一个死掉的地道兵。他死在类似地道的排水管内,而且手上有你那件盗窃案的失窃物品。”博斯在口袋中翻找香烟,忽然想起她不准他抽,“我们必须一起查这个案子,现在就开始吧。”
他从她脸上的表情得知努力无效。他喝完杯里的咖啡,准备往门口走,没有看埃莉诺。此时他听见灰衣男子再次拿起电话,拨了外线。博斯低头看着杯底剩余的糖,他特别讨厌加糖的咖啡。
“博斯警探,”埃莉诺说,“很抱歉早上让你在外面等了那么久,你的昔日战友梅多斯过世,我替你感到遗憾,我对他深表同情,也同情你的感受……但很抱歉我现在无法帮你。我必须遵守既有规定,先向长官报告才行,之后我会尽快联系你,目前为止我只能做到这样。”
博斯将杯子丢入她办公桌旁的垃圾桶内,然后伸手去拿桌上的拍立得照片和《FBI公告》。
“能不能留下这张照片?”埃莉诺探员问,“我得让长官看一下。”
博斯拿着照片,起身走到灰衣男子办公桌前,将照片放到男子面前:“他已经看过了!”博斯丢下这句话,走出了办公室。
警局副局长伊凡·欧文坐在办公桌前磨着牙齿,两颊的肌肉紧绷,形成鼓鼓的两团。他感到心神不宁。只要一心烦,或者一个人待着想事情时,他总是这样紧咬着牙齿,长年累月,下巴的肌肉组织已成了他脸部最突出的特色。猛一看,欧文的下巴比耳朵还宽,他那翅膀一样的耳朵向后紧紧贴着剃得精光的脑袋,有这样的耳朵和下巴令欧文的整张脸稍显怪异,甚至令人畏惧三分,他看起来就像一个飞行的下巴,强有力的臼齿仿佛能咬碎石头。欧文也尽力维护自己这副猛犬的形象,好像随时能咬进别人的肩膀或大腿,扯下一块网球大小的肉来。这副尊容让他克服了身为洛杉矶警察的一个缺陷——他那愚蠢的名字,对多年来盘算着进入六楼长官室的升迁计划也有益无害。因此他保持这个习惯,即使为此每隔一年半就要更换两千美元的后排假牙也在所不惜。
欧文紧了紧领带,伸手拂过自己发亮的光头,接着按了一下内部对讲机按键。他大可以按下扩音器开关直接扯开嗓门发号施令,但他还是让新助理先开口说话,这又是他的另一个习惯。
“长官,您有什么事?”
这句话可真是百听不厌哪!他露出微笑,然后倾身向前,宽大的下巴距离对讲机扩音器只有几厘米。他这个人才不相信科技那一套,扩音器怎么会有作用,他将嘴巴凑到对讲机前开始大吼。
“玛丽,把哈里·博斯的报告送进来,应该就在我们关注的那部分里。”
他报出了姓氏和名字的拼写。
“是,长官,马上送来。”
欧文往后一靠,咬紧牙关笑着,突然觉得不太对劲。他技巧纯熟地用舌头扫过左下排后侧臼齿,检查平滑表面是否有缺陷,或者轻微的裂缝,但是并没有。他拉开办公桌抽屉,拿出一面小镜子,张开嘴巴,细看后排牙齿。他放回镜子,拿出淡蓝色便利贴做记录,提醒自己别忘了预约牙医。他关上抽屉,想起上次和西区议员吃饭时吃了一颗幸运饼,结果饼干太硬,右下排的臼齿崩碎了。当时这只猛犬决定吞下牙齿碎片,他不想在议员面前露出自己的弱点,以后他还指望着议员为自己投上一票呢。他趁用餐之际提起,议员在洛杉矶警局供职的侄子是个未出柜的同性恋者。欧文说自己正尽全力保护他的侄子,防止他的性向被人发现,因为警局对同性恋者的排斥程度不亚于内布拉斯加保守的教会。倘若消息在洛杉矶警局传开,那警员不但别指望升迁,全警局也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欧文无须提醒议员丑闻爆发会造成哪种后果,即使在观念较为开放的西区,这对于一心想当市长的议员也是没有好处的。
欧文回想此事,不禁面露微笑,这时玛丽·格罗索敲门进来,手拿一份两三厘米厚的档案。她把档案放在欧文办公桌的玻璃台面上。光亮的桌子上空无一物,连电话也没有。
“长官,您说对了,他的档案还在我们的关注对象里。”
主管督察室的副局长倾身向前,说:“没错,我记得还没有让他们把东西交到档案室,因为我有预感博斯这家伙的事还没完,上回负责处理的人应该是刘易斯和克拉克吧。”
他翻开档案,阅读里面的记录。
“果然没错,玛丽,麻烦你让刘易斯和克拉克过来一趟。”
“长官,我看见他们在队里,正准备召开听证会,不知道是哪件案子。”
“那他们只能取消纪律委员会的会议了。玛丽,提醒你一下,和我说话别用简称,我做事向来按部就班,不喜欢抄近路,你以后得慢慢学。现在去通知刘易斯和克拉克,让他们延后听证会,立刻到我这儿来。”
欧文活动了一下脸颊肌肉,然后绷住劲,两团咬肌就像网球一样鼓了起来。格罗索急忙退出办公室。然后他把脸放松下来,开始翻阅档案,让自己重新熟悉哈里·博斯。他注意到博斯的从军记录以及在警局的快速升迁,他在短短八年内从巡警升到警探再升到精英小组——重案组;紧接着跌下云端,去年从市局重案组被调到好莱坞分局命案组。那家伙真该被解雇,欧文一边如此感叹,一边细看博斯职业生涯的一条条记录。
接着欧文浏览了去年警局给博斯做的心理测试报告——评估他在杀了一名手无寸铁的男子之后,是否可以回到工作岗位。报告上写着:
从他在战场和警队的经历(特别是上述开枪致人死亡一事)来看,受试者已对暴力习以为常。他认为暴力现象和对暴力的使用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因此,倘若他再次处于必须使用致命手段来保护自己或他人的环境,之前发生的事件不太可能对他造成心理障碍。我认为他会毫不迟疑地行动,再次扣下扳机。事实上,除了事件结果——犯罪嫌疑人死亡——给他带来了满足感不太合适外,从与他的对话中可以看出枪击事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负面影响。
欧文合上档案,并用修剪整齐的指甲轻敲封面,然后他从玻璃台面上拾起一根棕色的长发——他猜是玛丽·格罗索的——并将它丢入桌边的废纸篓内。他心想,哈里·博斯是个问题人物。事实上,欧文很不情愿承认自己的确佩服博斯的办案能力,他的确是个好警察,侦破连环杀人案更是有一套。但从长远来看,副局长相信局外人不适合待在体制内。哈里·博斯是个局外人,以前是,将来也一样。他不是洛杉矶警局大家庭的一员。现在情况更糟,博斯不仅离开了大家庭,甚至在拖后腿,做伤害大家庭的事,使大家庭蒙羞!欧文决定快刀斩乱麻,迅速解决此事。他在椅子上旋转着,眺望窗外洛杉矶街对面的市政厅。然后,他的目光一如往常地落在总局帕克中心前方的大理石喷泉上,那是为纪念殉职警员修建的。这才是大家庭,这才是荣誉!他以胜利者的姿态用力咬紧牙关,就在此时,门开了。
警探皮尔斯·刘易斯和唐·克拉克大步走进办公室,两人都没说话。他们简直像兄弟俩——同样的棕色短发,都有着举重选手般浑圆的手臂,体格矮壮、下盘结实,站着的时候身体向前微倾,仿佛正扬帆出海,用自己的脸庞击碎滔天白浪。两人都穿着保守的灰色丝质西装,刘易斯的衣服上有深灰色细条纹,克拉克的条纹则是深红色的。
“二位,”欧文说,“咱们有麻烦了——必须优先处理的大麻烦,是一位之前在总局待过的警官。你们俩曾处理过他的案子,而且办得还算成功。”
刘易斯和克拉克对望了一眼,克拉克首先露出短暂的微笑。他猜不出对方是谁,但他喜欢查这种屡屡犯事的人,他们往往会不顾一切。
欧文说:“哈里·博斯。”他等待片刻,让这名字在他们脑中过一下,接着说:“你们必须到好莱坞分局走一趟,我希望立即对他展开内部调查,投诉他的是联邦调查局。”
“FBI?”刘易斯说,“他把他们怎么了?”
欧文纠正他乱用简称的错误,然后让他们坐在办公桌前的两把椅子上。接下来十分钟,他叙述了刚才联邦调查局打来那通电话的内容。
“联邦调查局说,这一切太巧了,我觉得也是。他可能另有企图,联邦调查局不希望他继续调查梅多斯一案。至少他去年帮助过这个曾是他战友的嫌犯避开监狱刑期,可能正好让对方得以顺利完成这桩银行盗窃案。我不知道博斯是否知情,或者跟案子有更深的联系,但我们要查清楚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欧文在此停顿了一下,鼓起脸颊的肉,态度不言自明,刘易斯和克拉克很识相地没插嘴。接着他说:“这可是个好机会,上回咱们没能除掉他,这回不能再失手了,你们要直接向我报告。还有,你们每天提交的书面报告记得送一份给博斯的长官——好莱坞分局警督庞兹。低调行事,别张扬,但是我要的可不只是书面报告,你们每天上午和晚上还要打电话向我汇报进度。”
“我们立刻去办。”刘易斯边说边起身。
“两位,胆大心细为上策,”欧文给他们忠告,“哈里·博斯虽然不再是昔日那个风云人物,但不管怎么说,这次别再让他溜了。”
博斯乘电梯下去时,被埃莉诺探员轻易打发走的窘态已转为愤怒与挫败感。随着不锈钢电梯的下降,憋在胸口的那感觉仿佛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蹦到嗓子眼。电梯里只有他一人,腰间传呼机的哔声响起。他并没有去按它,而是让它响完设定的十五秒。他咽下怒气与难堪,走出电梯,低头看了看传呼机上显示的电话号码:区号八一八——河谷区,不知是谁的号码。他走到联邦大楼前面广场的一个公用电话亭,拨了号码。一个电子声音说:九十美分。还好他身上有零钱,他投入硬币,铃声刚响对方就接起电话,是杰里·埃德加。
他连招呼也没打就说:“博斯,我还在退伍军人协会这儿,碰了一鼻子灰。他们没有梅多斯的档案,说我得通过华盛顿特区调档或者拿到搜查令才行。我按你的说法告诉他们,我知道他们手上有档案。我是这么说的:‘好吧,如果你们要我申请搜查令,能不能先确定一下档案在哪儿?’于是他们翻了一阵子,最后告诉我他们以前确实有这份档案,但现在不在了。你猜是什么人拿着法院的许可到这儿将档案取走了?”
“联邦调查局。”
“你早就知道了?”
“我也是现在才知道。他们有没有告诉你联邦调查局什么时候拿走了档案,或者为什么拿走档案?”
“他们不清楚。有个联邦调查局探员带着许可令来取走档案,去年九月拿走的,到现在还没还,也没说什么原因。他妈的FBI哪儿需要开尊口解释呢!”
博斯边听边思索,原来联邦调查局早就知道了。他刚才跟埃莉诺说的梅多斯和地道的事,其实她早已知情,她可真会演戏。
“博斯,你还在吗?”
“在,对了,他们有没有让你看当时的许可令副本?知道来取档案的探员叫什么吗?”
“没,他们找不到收条,也没人记得探员姓名,只知道是个女的。”
“你记一下我现在这个电话号码,再回头去找他们,请他们查另一份档案,看看还在不在——我的档案。”
他把公用电话号码以及自己的生日、社会保障卡号码和全名告诉埃德加,并完整地拼出了自己的名字——哈伊罗尼穆斯(Hieronymus)。
“天哪,这才是你的名字?”埃德加说,“原来哈里是简称啊,你老妈怎么会想到取这么个名字?”
“她对十五世纪画家情有独钟,而且这画家正好和我同姓。你回去查查档案,然后打电话给我,我在这儿等着。”
“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读这名字。”
“重音和无名氏(anonymous)一样。”
“好吧,我尽力而为。对了,你在哪儿?”
“FBI大楼外的公用电话亭。”
博斯没等搭档问他问题就挂上电话,他点了一根烟,靠在电话亭边上,看见大楼前方的长草坪上有一小群人正绕圈走着。他们举着自制标语和海报,对在圣莫尼卡湾进行石油开发提出抗议。他看见海报上写着“向石油说不”“海湾污染还不够严重吗?”和“‘美孚’合众国”之类的口号。
他注意到草坪上有一些电视新闻记者在拍摄抗议场面。他心想,这正是关键所在:让事件公之于世。只要媒体出现,将抗议事件放到晚间新闻播报,那么抗议就奏效了。博斯注意到抗议团体发言人正在接受一个女记者的访问,他认出她是第四频道的,他也觉得那发言人很眼熟,但不记得在哪儿见过。那名男子态度从容地接受电视台访问,片刻后,博斯终于想起对方的身份。他是个演员,曾经在一部热门情景喜剧中扮演醉汉,博斯看过一两集。他现在仍是一副醉汉模样,只不过那部电视剧早已结束播映。
博斯抽起第二根烟,依旧倚着电话亭,开始觉得天气有点热了。这时他抬头看大楼玻璃门,见埃莉诺探员正好走出门外。她低着头在皮包里翻找东西,并未注意到他。他想都没想就立刻闪到电话亭后方,用电话亭作为掩护,一边观察她的动向,一边绕着电话亭移动;原来她在皮包里找的是太阳镜,此刻她已戴上太阳镜离开大楼,对那些抗议者视而不见。她从韦特伦大道向北朝威尔榭大道走去。博斯知道联邦大楼停车场就在地下,埃莉诺却朝另一个方向前进,看来她准备步行到附近某处。此时,公用电话响起。
“博斯,FBI也拿走了你的档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杰里·埃德加显得着急而困惑,他这人不喜欢变化或神秘,他喜欢朝九晚五,按惯例行事。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不肯告诉我,”博斯回答,“你回警局吧,咱们在那儿碰头,见了面再说。如果你比我早到,就给地铁工程处人事部打个电话,查查梅多斯有没有在那儿工作过,如果没有,再试试费尔斯这名字,然后你就可以专心处理电视访谈的事了。我们说好了分头行动,你负责那档子事。待会儿见。”
“博斯,你说你认识梅多斯那家伙。或许我们应该告诉长官需要回避,将案子转交给重案组或其他人处理。”
“杰里,这事我们待会儿再说。在我到达之前,别私自行动或向其他人提起此事。”
博斯挂上电话并走向威尔榭大道,见埃莉诺已经拐向东边,朝西木村走去。他逐渐与她拉近距离,过马路来到另一边并尾随其后。他小心地保持合适的距离,以免她望向街边商店的橱窗时瞥见他的身影。她走到西木大道后向北转,穿过威尔榭大道,来到博斯这一边。他迅速躲入一家银行的大厅。片刻后,他回到人行道上,她已不见踪影。他左右张望,然后快步走到马路转角处,见她在西木大道上,离他有半条街的距离,进了西木村。
埃莉诺在一扇扇商店橱窗前放慢脚步,然后停在一家体育用品店前。橱窗内的假人模特身穿柠檬黄色运动短裤和上衣,是去年的流行款式,现在正在甩卖。埃莉诺看了一会儿衣服,然后转身继续往前走,到戏院区,进入斯特拉顿酒吧&烧烤餐厅。
博斯走在街对面,经过那家餐厅,没向里面张望,直接往前走到下一个路口。他站在布鲁因老戏院的入口处往回看,她没有出来。也不知道那个餐厅有没有后门。他看了下手表,还不到午餐时间,或许她喜欢独自用餐,刻意避开人潮。他过了马路到对面街口,站在福克斯戏院门口,从餐厅的窗户向里看,但没看见她。他走过餐厅旁边的停车场,进入后巷,见到餐厅后方有个门。难道她发现了他,从后门溜走了?虽然他已经很久没跟踪别人了,但他觉得自己应该没被发现。他走进巷子,进入餐厅后门。
埃莉诺·威什一人坐在餐厅右侧的木头小隔间里。她和所有行事谨慎的警察一样面对餐厅前门坐,因此并未发现从后方走来的博斯,直到他坐在她对面的长凳上,拿起她刚才浏览过而此刻放在桌上的菜单。
他说:“没来过这家餐厅,有什么好吃的?”
她满脸惊讶地说:“你来这儿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可能希望有人陪你吃饭。”
“你在跟踪我吗?你肯定跟踪我了。”
“对,至少我做事不像你们那么遮遮掩掩。你知道吗,你刚才在办公室犯了一个错误:你太镇定了。我提供了你们这九个月来唯一的破案线索,你却跟我说联络人之类的狗屁官腔。当时我就发现事情不对劲,但不明白个中原因,现在我知道了。”
“你在扯些什么啊?算了,反正我不想知道。”
她起身要走,博斯伸出手越过桌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由于她刚才一路走过来,此时皮肤温暖而湿润。她停下动作,转过脸用棕色的双眼怒视着他,那目光炽热得几乎可将博斯的名字烙在墓碑上。
“放手。”她说,声音里透露着克制,但情绪明显在失控边缘。他放手。
“你别走。”她稍微迟疑了一下,他迅速把握机会,说道,“没关系,我明白在接待室你为什么对我爱理不理,还有其他的事,我都明白,而且我承认你的手法相当高明。”
“博斯,听我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想——”
“我知道你们已经掌握了梅多斯的情况,还有在越南当地道兵的事。你们调来了他的档案、我的档案,说不定还调了所有生还‘地鼠’的档案,你们调查西部银行盗窃案时肯定发现了与越战地道的关联。”
她凝视他许久,正准备开口,此时一个女服务生拿着铅笔与点餐纸走来。
埃莉诺和女服务生还没来得及开口,博斯先说:“给我来杯黑咖啡和一瓶依云矿泉水。”
埃莉诺说:“我以为你是那种要加糖和奶精的警察。”
“只有在别人想猜测我个性的时候,我才喝那种咖啡。”
这时她的目光似乎稍显柔和。
“博斯警探,听我说,我不知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你以为自己明白的事,但我不打算和你讨论银行的案子。一切和我在联邦调查局里说的一样,很抱歉,我帮不了你。”
博斯说:“或许我应该气愤,但我并不生气,这是调查案件时合理的做法,换了我也会这么做。你调查了所有符合条件的人——地道地鼠,然后再通过证据来筛选。”
“博斯,你不是嫌犯,所以没什么好说的,别揪着这件事不放了。”
“我知道我不是嫌犯,”他勉强笑了一声,“当时我被停职,人在墨西哥,我能证明。不过这一点你早就知道了。对我个人来说,的确可以算了,没关系,但我必须知道你掌握了梅多斯的哪些情况。去年九月你们调走了他的档案,肯定已经查得清清楚楚了,跟踪监视,知道他与哪些人往来,也清楚他的背景,或许……你甚至把他叫到联邦调查局,面对面谈过了。现在我需要你们掌握的所有情况,今天就要,而不是等某个联络人三四个星期终于盖了许可章之后。”
女服务生送上咖啡与矿泉水。埃莉诺将杯子拿近,但并未喝水。
“博斯警探,这已经不是你的案子了。很抱歉,此事不该由我来告诉你,你回警局就知道了。你离开联邦调查局之后,我们打了一通电话。”
博斯双手捧着咖啡杯,胳膊肘撑在桌上。他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回碟子上,免得手发颤而洒出咖啡。
“你们做了什么?”博斯问。
“很抱歉,”埃莉诺·威什说,“你离开联邦调查局之后,鲁克——当时你将照片推给他看,你记得他吧?他拨了你名片上的电话号码,和警局的庞兹警督谈过了。他告诉庞兹你今天来联邦调查局了,并暗示你在调查友人命案时和他发生冲突,还提到其他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博斯,听我说,我对你相当了解。我承认我们调走了你的档案,我们也调查了你的背景。这容易得很,其实想查你只要看看当时的报纸就行了。我知道你那个洋娃娃杀手案,你还与督察室的人有过节,我也知道现在情况对你不妙,但这是鲁克的决定。他——”
“他还说了哪些事?”
“就是实话实说。他说你和梅多斯的姓名都曾出现在我们的调查过程中。他说你们两人认识,并要求警局将你的案子转交给别人调查。因此现在多说无益了。”
博斯望向别处。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他说,“我是嫌犯吗?”
“不是,至少在你早上进入联邦调查局之前不是,但现在我就不知道了。我说的是真话,你必须从我们的角度看这件事。我们去年调查过的一个人突然出现,表示他正在调查我们密切调查过的另一人的命案,这个人说:‘让我看你们的档案。’”
埃莉诺·威什无须与他浪费口舌透露这些内情,他很清楚这一点,也知道她这么做可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尽管哈里·博斯主动或被动陷入了这棘手状况,他却开始对眼前这位冷静、坚强的女子产生了好感。
“假如你不想告诉我梅多斯的事,至少可以告诉我一件关于我的事吧。你说你们查过我,之后认为我没有嫌疑。我想知道是怎么确定的,你们去了墨西哥吗?”
“没错,不止如此。”她凝视他片刻后继续说,“没过多久你就被排除了,刚开始我们还开心了一阵子。我们查了在越南有地道作战经验的人,名单上赫然出现鼎鼎大名的警探哈里·博斯,出版社出版过几本你这位大明星调查过的知名案件,此外还有电影和剧集;那段时间报纸上更是处处可见关于你的报道,包括被停职一个月后自云端坠落,从精英云集的重案组被调到……”她欲言又止。
“下水道。”他替她说完。
她低头看着杯子,然后继续说。
“所以,鲁克一开始猜测或许你在停职时正忙着挖地道进入银行,从英雄变狗熊,抢银行这种疯狂的举动正是你报复社会的方式。但我们进一步调查了你的背景,又暗中四处询问,才知道你那个月去了墨西哥。我们派人去了恩塞纳达,确定你在那儿之后,就排除了你涉案的可能。当时我们也从塞普尔韦达退伍军人协会调了你的医疗档案——哦,我明白了,你今天早上问过他们,对吧?”
他点点头。她继续往下说。
“医疗档案中有心理医生写的报告……我很抱歉,这似乎侵犯个人隐私了。”
“你说吧,我想知道。”
“创伤后应激障碍。我知道你完全能胜任工作,但偶尔表现出创伤后压力症状,包括失眠和幽闭空间恐惧症,等等。甚至有一个医生在报告中表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进入那样的地道了。我们让联邦调查局设在匡蒂科的行为心理学研究室给你做了性格侧写,他们不太相信你是嫌犯,说你这个人不太可能为了金钱跨越那条界线。”
她停顿片刻。
博斯说:“那都是陈年往事了,我可不打算坐在这儿说明为什么我应该被视为嫌犯,但退伍军人协会那些档案是旧的,我已经五年没在退伍军人协会诊所或其他地方看过心理医生了。至于什么幽闭恐惧症更是屁话,我昨天才进入管道去看梅多斯的尸体。你倒是说说,你们匡蒂科的心理医生又会如何评估这件事?”
博斯感觉自己因困窘而满脸通红,他透露的太多了,但他越是努力想控制、隐藏情绪,脸涨得越红。大屁股女服务生偏偏选在此时来为他倒满咖啡。
她问:“准备好点餐了吗?”
“不,”埃莉诺说话时目光始终没离开博斯,“等会儿再说。”
“小姐,我们午餐客人多得很,餐桌得留给想用餐的人。我们可是靠肚子饿的客人挣钱,而不是气得吃不下饭的人啊。”
她说完就走了。博斯心想,女服务生其实比大部分警察更擅长观察人的行为。埃莉诺说:“我对这一切感到抱歉,我刚才想离开时,你应该让我走的。”
他已不再感到困窘,但怒气还在。此时他不再别过脸了,而是直视她。
“你看过一些档案就以为已经了解我了吗?你根本不了解我,说说你对我有什么认识。”
她说:“我不了解你,只是知道一些你的事情。”她停顿片刻,整理思绪,“博斯警探,你是个在机构里生活的人,包括收容所、寄养家庭、军队,然后是警局。你从未离开过群体,从一个不完美的社会机构到另一个机构。”
她喝了一点水,似乎在决定是否继续,但她还是说了:“哈伊罗尼穆斯·博斯……你的母亲唯一给过你的就是你的名字,一位逝世五百年的画家的名字。但我可以想象,与你的亲身经历相比,画家博斯笔下怪诞如梦的情境在你看来可能就像迪士尼乐园。你的母亲就一个人,她不得不放弃你。你在寄养家庭和收容所长大,你撑过来了,接着你撑过了越战,也撑过警局这个体系——至少目前你挺过来了,但你在体制中一直是局外人。你业绩优秀进入重案组,负责调查的都是上头条的大案子,但你一直是局外人。你一向我行我素,就因为这个,他们最后把你踢了出来。”
她拿起杯子,一口气喝完杯中的水,似乎想给博斯机会打断她。博斯什么也没说。
“你犯了一个错,”她说,“你去年开枪打死了人,对方是杀人凶手,但这无关紧要。根据报告,当时你看到他把手伸到枕头下,以为他要去摸枪,结果他是要去拿假发。听起来很可笑,但督察室找到一位证人,她表示事先告诉过你,对方平时就会将假发放在枕头下。她是个在街上拉客的妓女,因此证词可信度令人怀疑。尽管这不足以让你卷铺盖走人,却已经影响了你在警局的地位。如今你被调到好莱坞分局,警局大部分人称那地方是下水道。”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她说完了。博斯没有说话,两人陷入沉默许久。女服务生又晃过他们坐的隔间,但很识相地没开口。
最后他说:“你待会儿回办公室后,告诉鲁克再打一通电话。既然他让我丢了这件案子,他就有办法让我再回调查小组。”
“我办不到,他不会那么做的。”
“他会打的,顺便告诉他,最后期限是明天早上。”
“不然呢?你能怎么样?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之前就出过事,今天又搞出这件事,说不定明天就被停职了。庞兹和鲁克通完电话,就算鲁克没再联络督察室,庞兹也会那么做。”
“没关系,假如明天早上我没得到消息,你就告诉鲁克等着看《洛杉矶时报》的报道吧,犯下重大银行盗窃案的嫌疑人,还是FBI的跟踪对象,竟然在联邦调查局的眼皮底下遭到谋杀,这个人一死,轰动一时的西部银行盗窃案的真相也随之永远埋没。具体细节不一定全部正确或符合实际事发顺序,但基本接近。更重要的是,这篇内容丰富的报道会很好看,引起的回响会一路波及华盛顿。到时不仅你们联邦调查局的面子不保,杀害梅多斯的凶手也会因此提高警觉,你们永远别想抓到他们了,而且歹徒逃过法律制裁的过失自然会算在鲁克头上。”
她边看他边摇头,仿佛她不受这一切的影响似的:“我说了不算。我只能回去转告他,由他决定如何处理;但假如我能决定,我不会被你的虚张声势吓倒,而且老实告诉你,我也会这样跟鲁克说。”
“这不是虚张声势。既然你查过我,就应该知道我有办法找媒体,而且媒体也会愿意听我叙述并且喜欢这个报道。放聪明点,告诉他我没有虚张声势,反正这么做对我毫无损失。让我再回到调查小组,他也同样毫无损失。”
他起身准备走出隔间,又停了下来,丢了几张钞票在桌上。
“你有我的档案,肯定知道如何联系我。”
“是的,我们知道,”她接着又说,“对了,博斯。”
他停住脚步,回头看她。
“枕头的事是真的吗?那个妓女说的是不是真话?”
“她们向来说真话,不是吗?”
博斯把车停在警局后面威尔克斯大道的停车场,然后一路抽着烟来到后门。他在门口踩灭烟头并推门而入,将警局拘留所后方窗户里飘出的呕吐物气味留在门外。杰里·埃德加在后厅里踱着步,等他前来。
“博斯,长官要立刻见我们。”
“是吗,什么事?”
“不知道,但他每隔十分钟就从‘玻璃箱’里出来要找你,但你的传呼机和对讲机都关了。我刚才还看见几位西装笔挺的督察室人员和他进了办公室。”
博斯点头,但没说一句令搭档安心的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埃德加脱口而出,“如果咱们有麻烦,我想先搞清楚再进去,我可不像你,对这种事经验老到。”
“我也不太确定,我猜他们打算把我们踢出梅多斯这件案子的调查,至少把我踢出去。”他对整件事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哈里,督察室的人不会为那种小事出马。肯定出事了,老兄。不管你捅了什么娄子,希望你没拖我下水。”
埃德加说完立刻满脸困窘。
“抱歉,哈里,我不是那个意思。”
“放轻松,咱们进去看看长官有何吩咐。”
博斯朝侦查处走去,埃德加说要穿过值班室,然后从前厅进来,以免别人认为他们事先串通好了。博斯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立刻发现装着梅多斯案报告的蓝色活页夹不见了,但拿走报告的人忘了那盒录了报案电话的录音带。博斯拿起录音带放入口袋时,正好听见庞兹从刑警室前方的玻璃办公室向外大声咆哮。他只吼了一个名字:“博斯!”侦查处内的其他警探纷纷抬头张望。博斯起身,缓缓朝“玻璃箱”走去,那是警督哈维·庞兹的办公室的代称。博斯透过办公室窗户看见庞兹的办公室内还坐着两个穿西装的男子,他认出他们正是上回处理“洋娃娃杀手案”的督察室警探——刘易斯与克拉克。
博斯经过门口时,埃德加正穿过前厅进入侦查处,他们一同进入“玻璃箱”。庞兹坐在办公桌后面,瞪着眼睛,督察室派来的那两个人一动不动。
“第一件事,不许抽烟!博斯,你听清楚了吗?”庞兹说,“老实说,今早整个侦查处臭气冲天的,简直像个烟灰缸,我都懒得问是不是你。”
根据警局和市里的规定,现在对公众开放的办公室皆为禁烟区;个人可在自己的办公室内吸烟,访客则必须在得到办公室使用者的许可后才能吸烟。庞兹已戒烟多年,对于其他人的恶习相当反感。他手下的三十二个人大多是老烟枪,他不在时,许多警探会进入他的办公室迅速抽根烟,而不是费事到后面的停车场,免得错过重要电话,也不必闻拘留所后方窗户飘出的尿味和呕吐物的味道。这让庞兹开始习惯在离开办公室时锁上门,即便只是到相隔几步远的警司办公室,但警探们只要有拆信刀即可在三秒内撬开他的门锁。庞兹经常一回办公室就发现到处是烟臭味。他那近十平方米大的办公室装了两台风扇,桌上还摆了一罐空气清新剂。博斯从总局帕克中心被调到好莱坞分局后,警探们私下进入庞兹办公室吸烟的次数更多了,因此庞兹相信烟鬼的主犯肯定是博斯。事实上他的猜测正确,只不过博斯抽烟从未被他逮到。
“你想问的就是这件事吗?”博斯问,“在办公室抽烟?”
庞兹厉声说:“给我坐下。”
博斯举起双手,表示手上没有拿烟,然后他转身面对督察室那两人。
“杰里,看来咱们要体验刘易斯与克拉克探险队之旅喽。自从他们上回送我到墨西哥休假自费旅行,我就没再见过这两位伟大的探险家出动了。那次他们可风光了,上了报纸头条,接受电视台记者访问,可成了督察室风云人物啊。”
那两位警察气得满脸通红。
“这回你最好放聪明点,别再耍嘴皮子了,”克拉克说,“博斯,你麻烦大了,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谢谢你提醒。我也想给你提个醒,还是穿没当上马屁精之前的休闲服吧,你不知道那黄色和你的牙有多配,那种平价衣服比丝质西装更适合你。临时拘留所里还有人说,你西装屁股那儿磨得发亮,看来没少在欧文的桌子上蹭来蹭去啊。”
“好了,好了,”庞兹打断他,“博斯、埃德加,给我闭嘴坐下。这是——”
“长官,我根本没说话啊,”埃德加开口,“我——”
“都给我闭嘴!”庞兹咆哮道,“天哪!埃德加,你难道不知道这两位是督察室派来的刘易斯和克拉克警探吗?这件——”
“我要找律师。”博斯说。
“我想我也是。”埃德加补充。
“少扯,”庞兹说,“我们打算坐下来把事情讲清楚,别和我扯那些警员权利保护协会的破事。如果你们要请律师,之后再说。现在你们两个给我坐下,回答一些问题。假如你们不肯,埃德加,你别想再穿那套八百美元的西装,准备换上警员制服吧。至于你,博斯,妈的,这回你倒下后就别想再爬起来了。”
室内一阵沉默,但五人之间的紧张气氛简直能震碎玻璃。庞兹望着外面的侦查处,见十几位警探假装在工作,事实上却拉长耳朵想听见隔着玻璃传来的谈话内容,有些人甚至试图读出警督庞兹的唇语。他起身拉下百叶窗,他很少这么做,这更让侦查处里的人意识到事态严重;连埃德加也开始担心,呼吸变得急促。庞兹又坐下了,用他的长指甲敲着放在办公桌上未翻开的蓝色塑料活页夹。
“好吧,咱们开始谈正事,”他开口,“从现在起你们两个不再负责调查梅多斯案,这是第一点,不要问为什么,这事已经定了。第二,现在你们要报告整个案件的来龙去脉。”
刘易斯啪嗒一声打开公文包,拿出录音机,并按下录音键,将它放在庞兹一尘不染的桌上。
博斯和埃德加搭档仅八个月,博斯对他了解不多,不知道他遇到盛气凌人的对手时会如何面对,也不知道他能忍受这些浑蛋多久。但博斯至少知道自己喜欢这个家伙,不希望他受到连累。他在这整件事中唯一的过错是,想趁星期日下午放假去卖房子。
博斯指着录音机说:“妈的没必要用这东西。”
“关掉。”庞兹指着录音机对刘易斯说,事实上录音机离他自己更近。督察室警探起身拿起录音机,关上并按下倒带键,之后将它放回桌上。
刘易斯再次坐下之后,庞兹开口:“天哪,博斯,FBI今天打电话给我,他们说你可能是银行盗窃案的嫌疑人,那个梅多斯也是嫌疑人之一,如此一来你就有了杀害梅多斯的嫌疑。你以为我们会不闻不问吗?”
此时,埃德加的呼吸更加急促,这是他头一回听到此事。
博斯说:“录音机关上,咱们谈谈。”庞兹思索片刻,说:“现在里面没带子,说吧。”
“首先,埃德加对整件事不知情。我们昨天约好了,由我处理梅多斯案,他先回家。他负责处理电视台的斯皮维遭刺一案。至于FBI这件事和银行的案子,他根本一无所知,放他走吧。”
庞兹刻意不去看刘易斯、克拉克和埃德加,他打算自己做决定,这令博斯对他有一丝敬意,犹如在飓风之眼点起的小蜡烛。庞兹拉开办公桌抽屉,拿出一把旧木尺,用双手把玩着,最后他看着埃德加。
“博斯所言是否属实?”
埃德加点了点头。
“这下他就显得更可疑了,仿佛刻意对你有所隐瞒,打算独揽此案,不希望让你发现其中的秘密。”
“博斯告诉我他认识梅多斯,他一开始就很坦诚。那天是星期日。我们不能光凭他二十年前认识对方,就找别人来替他处理此案。而且不管什么死在好莱坞,通常警方对他们都有某些程度的了解。至于银行盗窃案一事,博斯肯定是在我离开之后查到的,我到现在才知道这些事。”
“好,”庞兹说,“关于这案子,你手上有案件记录吗?”
埃德加摇摇头。
“那好,你去处理那件——叫什么来着?斯皮维,对,斯皮维案,我会给你派另一位搭档。我还不知道会是谁,到时通知你。好,没事了,你去忙吧。”
埃德加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然后起身。
埃德加离开后,哈维·庞兹保持沉默片刻。博斯真想来根烟,即使嘴上叼着一根未点燃的烟也好,但他不打算在他们面前暴露这一弱点。
“好吧,博斯,”庞兹说,“关于这件事,你有什么要说的?”
“我想说的是,这全是胡扯。”
克拉克哼声冷笑,博斯未加理会。但庞兹严肃地瞪了督察室警探一眼,令博斯对他又多了三分敬重。
“FBI的人今天告诉我,我不是嫌犯,”博斯说,“他们九个月前调查过我,因为当时联邦调查局查了本地所有在越战地道待过的人。他们发现银行盗窃案和越战地道有关系,事情就这么简单。他们表现得很好,调查了所有人。他们调查了我,然后又继续查其他人。拜托,发生银行盗窃案时我人在墨西哥——多亏这两位天兵,FBI排除了——”
“在墨西哥可是你自己说的。”克拉克说。
“克拉克,少来,你只是想趁机花纳税人的钱,自己跑到墨西哥度假罢了。你根本不用亲自去墨西哥,问问联邦调查局就知道了,替纳税人省点钱吧。”
接着博斯转身面对庞兹,移动椅子,将椅背朝向两位督察室警探;他低声和庞兹说话,意思很明显,他不是在和他们说话。“联邦调查局不希望我继续调查此案是因为:第一,我今早突然到联邦调查局问银行盗窃案的事,令他们大吃一惊、手足无措。你想想看,他们之前调查过我,这会儿我突然出现,因此他们惊慌之下打电话给你。第二,他们去年让梅多斯溜了就已经搞砸了调查。他们自己错过逮捕他的大好机会,当然不希望其他部门插手,侦破了他们花九个月也没查出头绪的案子。”
“不,博斯,你说的这些才是胡扯,”庞兹说,“今早我接到调查局副主任提出的正式要求,他主管银行组的调查工作,他的名字是——”
“鲁克。”
“原来你知道他。他要求——”
“立即将我调离梅多斯一案。他说我认识梅多斯,而梅多斯正好是银行盗窃案的主要嫌疑人。结果梅多斯死了,而我负责调查这件命案。这一切是巧合吗?鲁克可不这么认为,我自己也不确定。”
“他的确是这么说的。那好,我们就从这儿开始。告诉我们梅多斯的事,包括你和他认识的经过、时间、地点等,任何事都不许隐瞒。”
接下来的一小时,博斯告诉庞兹有关梅多斯的事:越战地道、将近二十年后突然打来的那通电话,以及博斯帮他安排塞普尔韦达退伍军人协会戒毒的经过。当时博斯并未和他见面,只是通过电话联系。博斯在叙述时完全没理会督察室的两位警探,甚至假装他们根本不在场。
“我并未隐瞒认识他的事实,”最后他说,“我告诉了埃德加,也向FBI说了。假如做掉梅多斯的人真的是我,你觉得我会那么做吗?即使是刘易斯和克拉克也没那么蠢。”
“那么我想知道的是,博斯,你这家伙为什么没向我报告?”庞兹大吼,“为什么你在这份报告上没提到这些事?为什么我要通过FBI得知这些消息?为什么督察室要通过FBI得知这些消息?”
这么说来,打电话通知督察室的人并非庞兹,而是鲁克。博斯不知道是不是埃莉诺·威什明知如此故意欺骗他,或者是鲁克自行打电话派出这两位天兵。他对那女人所知甚少——事实上根本一无所知——但他宁愿相信她没欺骗他。
“我今天上午才开始写报告,”博斯说,“原本打算见过FBI调查员之后更新报告内容。从目前情况来看,恐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嗯,我替你节省了时间,”庞兹说,“此案已转交FBI负责。”
“你说什么?FBI根本无权插手,这分明是命案调查。”
“鲁克表示,他们相信此命案和他们正在调查的银行盗窃案有直接关联,他们会将此案并入银行盗窃案的调查。我们会通过跨部门联络员指派我们自己的协查警员,如果逮捕到命案凶手准备提起诉讼时,协查警员会将案子送交检察官以提出正式控告。”
“天哪,庞兹,事情不对劲,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庞兹将木尺放回抽屉,并关上。
“我知道事情不对劲,但我思考的方式与你不一样,”他说,“博斯,就这样了,这是命令,你不再负责此案。这两位先生想和你谈谈,在督察室完成他们的调查之前,你就留在办公室处理文书工作。”
他稍做停顿,然后再次开口且语气沉重,他并不喜欢说这些话。
“博斯,去年你被调到我这儿来,我大可以随便派个差事给你,把你派到抢劫组,让你一星期处理五十份报告,埋在文件中喘不过气来。但我并没有那么做,我知道你有本事,所以将你安排在命案组,我以为这也是你要的。他们去年告诉我,你办事能力强,但不会乖乖遵守规矩,现在我知道了,他们说得没错。我不知道此事对我会有什么影响,但我不会再替你考虑了。你自己决定是否要和这两位谈谈,老实说我不在乎。就这样了,从现在起我和你再无任何瓜葛。假如你这次逢凶化吉,最好自己申请调职,因为你不会再回到我的命案调查组了。”
庞兹拿起桌上蓝色活页夹,起身走出办公室,说:“我得派人将这份报告送到联邦调查局,你们在这儿慢慢谈,不着急。”
他关上门离去。博斯思索着庞兹刚才的话,他真的不能责怪长官的说法或做法。他拿出一根烟点上。
刘易斯说:“喂,这里禁止吸烟,你听到他刚才说的话了。”
博斯说:“去你妈的。”
“博斯,你死定了,”克拉克说,“我们会让你死得很难看。你已经不是昔日那位大英雄了,这次我们不用担心面子问题,因为根本没人在乎你的下场。”
接着他又按下录音键,对着录音机报上日期、在场三人的姓名,以及督察室本次案件调查的编号。博斯注意到相对于九个月前调查的案子,多了大约七百号。他心想,才九个月,就有七百多名警察经历了这番折腾。总有一天,警局再也没有警察可以执行警车上写着的标语:服务大众,保民卫民。
“博斯警探——”刘易斯刻意以极为冷静的语调说,“我们想问有关威廉·梅多斯命案调查的几个问题。请你告诉我们,你和死者以前是什么关系,你对死者了解多少?”
“我拒绝在没有律师在场的情况下回答任何问题,”博斯说,“根据加利福尼亚警察权利法案,我有权请律师。”
“博斯警探,警局行政部门并不认为警察权利法案适用于此。你必须回答这些问题,假如你不遵守命令,就可能被停职甚至开除。你——”
“麻烦你们松开手铐好吗?”博斯说。
“你说什么?”刘易斯喊了起来,刚才的冷静自持早已消失无踪。
克拉克起身走到录音机前,说:“博斯警探并未被铐上手铐,这儿有两位证人可以证明。”
“就是那两位给我铐上手铐的人,”博斯说,“而且他们还殴打我,这已经侵犯了我的公民权。在我们继续之前,我要求警察工会代表以及我的律师在场。”
克拉克将录音带倒带,然后关上录音机,放回搭档的公文包内,他气得脸色发青,片刻之后才又开口。
克拉克说:“博斯,一想到即将除掉你,真是令人痛快!我们今天下班之前就能将停职文件放到局长桌上。你会被派到督察室坐办公室,这样我们可以盯着你。我们会从‘行为不检’开始,之后甚至可能以谋杀的罪名起诉你。不论如何,你在警局的日子已经结束。你完蛋了!”
博斯起身,督察室的两位警探也一样。博斯抽了最后一口烟,将烟头丢在克拉克面前的地上,再伸出脚在地毡上将它踩碎。他知道他们会将地面清理干净,以免庞兹知道他们未能主导这次谈话或制住受访人。然后他站到他们两人之间,呼出满嘴的烟,只字未说便走出办公室。他在办公室外听见克拉克以几乎失去控制的声音喊着:
“博斯,别再碰这件案子!”
博斯走过侦查处时刻意避开众人的目光,然后一屁股坐在命案组的办公桌前。他抬头看埃德加,埃德加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你表现得很好,”博斯说,“应该不会有你什么事。”
“你呢?”
“他们不准我继续调查此案,而且那两个王八蛋准备检举我。过了这个下午,我可能就要收到‘解除职务令’了。”
“妈的!”
督察室副组长可以签署所有“解除职务令”和暂时停职令,更严厉的处罚则必须向警察调查委员会提出建议并获其首肯。刘易斯和克拉克会先以“行为不检”为由获得暂时的“解除职务令”,再想办法找到更严重的罪名上呈调查委员会。如果督察室副组长签了博斯的“解除职务令”,根据工会规定,他们必须亲自或以电话录音形式通知博斯。一旦发出通知,他们可以派博斯到总局帕克中心督察室或者让他回家,直到督察室调查结束为止;但是若像刘易斯和克拉克所言,他们一定会让博斯去督察室坐办公桌,如此一来便可将他作为战利品展示。
他问埃德加:“斯皮维那案子,需要帮忙吗?”
“不用,我都搞定了。等找到打字机就可以把报告打出来了。”
“你有没有查梅多斯在地铁工程上班的事?”
“博斯,你……”埃德加想了想又改口道,“是,我的确查过了,他们表示工程组没有梅多斯这号人物,费尔斯倒是有,不过是个黑人,而且今天也在班上。另外梅多斯不太可能使用其他假名在那儿上班,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夜班。整个工程进度超前,这可是前所未闻呢。”埃德加说到这儿,忽然大喊,“我要用那台打字机!”
“想都别想,”一位叫闵克利的车辆组警探大喊,“下一个轮到我了。”
埃德加环视四周,看看是否有人等着用打字机。一到下午,办公室的打字机可抢手了。一共三十二位警探,只有十几台打字机,而且光是和老式打字机的电动装置周旋就很花时间,还要调整页面边距或行距之类的。
“好吧,”埃德加大喊,“那我排你后面。”接着他转身面对博斯并压低声音,“你猜他会派谁和我搭档?”
“庞兹吗?我不知道。”这正如离婚之后,前妻会和谁结婚一样难以预料。博斯没兴趣猜测埃德加的新搭档会是谁,他说:“抱歉,我还有事要忙。”
“好吧。那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博斯摇摇头,拿起了电话,他拨通了律师的电话并留言。通常他得留下三条信息之后,对方才会回复。博斯暗自提醒自己别忘了再打电话,然后他翻动名片架,找到号码,给位于圣路易斯的美军服役记录档案馆打了电话,表示要找高级办事员,接着一位叫杰茜·圣约翰的女职员接起电话。他提出要比利·梅多斯服役期间所有档案的副本,圣约翰说要等三天。他挂上电话,心想恐怕永远看不到那些记录了。等对方送来副本时,他已经不在这间办公室了,办公桌上坐的是别人,案子也轮不到他来管了。接着他打电话给犯罪现场勘查人员多诺万,得知在梅多斯衬衫口袋里发现的注射工具上并无明显的指纹,喷漆罐上的指纹也很模糊。棉花球上发现的淡棕色结晶体经测试为纯度百分之五十五的海洛因,亚洲货。博斯知道街头上贩卖的大部分海洛因纯度只有百分之十五,大多为墨西哥产的焦油状海洛因,看来有人给梅多斯打了一剂上等货。这等于告诉博斯,他等待的毒物测试结果如今只是例行公事罢了,梅多斯肯定是遭人谋杀的。
犯罪现场发现的大部分东西都没什么用,不过多诺万提到,在排水管内发现的那根点过的火柴棒并非来自梅多斯身上的那一盒。博斯将梅多斯的公寓住址告诉多诺万,请他派一组人去搜证,并叮嘱他们将茶几上烟灰缸内的火柴与梅多斯身上的进行比对。然后他挂上电话,心想不知道多诺万是否会在自己已被停职、不再负责此案的消息传开之前派人过去。
最后他打电话给法医,萨凯表示已通知死者家属。梅多斯的母亲仍在世,住在路易斯安那州的新伊比利亚,她说自己没钱支付运送尸体的费用或丧葬费,她已经十八年没见过儿子了。看来比利·梅多斯回不了家了,洛杉矶县得负责安葬他。
“退伍军人协会呢?”博斯问,“他毕竟是退伍军人。”
“没错,我再查查。”萨凯说完挂上电话。
博斯起身从他的档案柜抽屉中拿出一台小型随身录音机。档案柜沿命案组桌子后方的一整面墙摆放。他将录音机连同那个录了报案电话的录音带塞入外套口袋,从后厅走出侦查处。他经过羁押人犯的长凳和拘留室,来到CRASH组。小组办公室比侦查处更小、更拥挤,里面有五男一女的办公桌和一大堆文件挤在一间威尼斯海滩公寓次卧那么大的房间里;一排四个抽屉的档案柜靠墙摆放,另一侧的墙边放着电脑与电传打字机。在这两面墙之间,桌子两两并成一组,一共三组,后墙上贴着一张洛杉矶市区图,上面用黑线标出十八个分局的辖区。地图上方是好莱坞分局目前列出的十大恶棍的彩色照片。博斯注意到其中一张摄于太平间,照片上的家伙已经死了,但仍榜上有名,看来那小子可真是坏到底了。在那些照片上方,黑色塑料字母拼出了“打击黑帮小组”,缩写是CRASH。
办公室内只有泰莉亚·金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其他人都不在。有些同事习惯喊她“王 ”,她很讨厌那称号;有些同事则喊她“猫王”,她倒是不介意。泰莉亚·金是CRASH组的电脑高手,如果警察想追踪某黑帮派系,或者只是想追查在好莱坞附近非法逗留的某个少年犯,找“猫王”就对了。但博斯惊讶于,只剩她一人留守。他看了看手表,刚过下午两点,黑帮闹事应该不会这么早。
“人都去哪儿了?”
“嘿,博斯,”她原本注视着屏幕,此时抬起头,“去参加葬礼了。今天有两大逞凶斗狠的流氓帮派在河谷区同一墓园下葬手下的兄弟,我们小组的警察到现场维持秩序,以免场面失控。”
“你怎么没去?”
“我刚从法院回来。对了,博斯,在你说明来意之前,干脆先告诉我,你今天进长官办公室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博斯面露微笑,小道消息在警局传开的速度比外面更快。他简单说了一下刚才的遭遇,以及接下来督察室可能对他展开的行动。
“唉,博斯,你太认真了,”她说,“为什么不做份兼职呢?有助于保持头脑清醒,在警局随波逐流就好了嘛,就像你的搭档那样,可惜那家伙已经结婚了。他兼职卖房子的薪水是我们全职警员的三倍啊,还不必像我们这样拼个半死,我也想找那种好差事。”
博斯点点头。随波逐流,最后不就到了下水道吗?他心里这么想,但没说出口。有时他觉得,警局内只有自己以认真的态度对待工作,其他人都不够认真。这才是问题所在,大家都在做兼职。
“需要帮忙吗?”她说,“我最好在他们签完你的停职文件之前,先帮你处理完,之后你在警局可就人人避之不及了。”
“你待在位置上就好。”他说,然后拉来一把椅子,告诉“猫王”他要查的东西。
CRASH组电脑系统内有个“帮派相关数据追踪”程序,程序里的档案包含本市确知的五万五千名帮派分子与少年犯的重要数据;装有程序的电脑和县警署的电脑系统联机,那儿的电脑系统里还有大约三万名黑帮成员的档案;“帮派相关数据追踪”程序有一部分是绰号档案,存储了犯罪分子使用的绰号,通过绰号即可查到他们的真实姓名、出生日期和住址等,警方通过逮捕罪犯或现场讯问收集到的绰号会被输入程序系统。据说“帮派相关数据追踪”档案收录了超过九万个绰号,只要懂得如何操作系统,即可查到所需的数据,而这正是“猫王”的专长。
博斯将他知道的那三个英文字母告诉她:“我不知道这是对方的全名还是名字的一部分,”他说,“我想应该是其中一部分。”
她输入指令,开启程序,输入“S-H-A”,然后按下Enter键,搜索过程大约花了三十秒。泰莉亚·金黝黑的脸庞上眉头皱起。“共有三百四十三个结果,”她说,“老兄,看来你得在这儿待上一阵子了。”
他让她排除了黑人与拉丁美洲人,他觉得那通报案电话的声音听起来是个白人。她又按了好几个键,然后电脑屏幕上琥珀色的字符重新生成了一份名单。
金说:“十九个结果,这才像话嘛!”
没查到“Sha”这个绰号,倒是有以“Sha”开头的几个绰号,包括五个“Shadow”、四个“Shah”、两个“Sharkey”、两个“Sharkie”,以及“Shark”“Shabby”“Shallow”“Shank”“Shabot”“Shame”各一个。博斯迅速回忆在水坝那儿的排水管上看到的涂鸦内容,那锯齿状有如嘴巴大张的S形,是鲨鱼嘴吗?
他说:“查查拼法近似Shark(鲨鱼)的绰号。”
金按了几个键,屏幕上方三分之一处列出新的琥珀色字符。根据电脑数据显示,“Shark”是住在河谷区的一个小伙子,和警方交手次数不多;他在塔扎邦的文图拉大道往公交车站的长凳上喷漆时被捕,刚被判处缓刑,还被罚上街清理涂鸦。他只有十五岁。博斯猜测这小子星期日凌晨三点应该不会在水坝那儿。金接着查询那两个“Sharkie”,屏幕上写着:第一个“Sharkie”目前在马里布的少管所,第二个“Sharkie”已不在人世,死于一九八九年KGB(Kids Gone Bad——坏孩子)和维兰兄弟会两个帮派的火并,他的名字还没有从电脑记录里清除。
接着金调出了第一个“Sharkey”,屏幕上立刻出现一长串信息,而且页尾还有“下一页”的字样闪烁着。她说:“看来这小子常惹麻烦。”电脑显示绰号“Sharkey(阿鲨)”的少年本名为爱德华·涅斯,白人男性,十七岁,经常骑乘一辆黄色摩托车,车牌号JVN138,据悉他不属于任何帮派,仅使用“Sharkey”作为涂鸦签名,他与母亲住在查茨沃斯但经常离家出走。后面两页是阿鲨的案底记录。博斯从历次的逮捕或审讯资料发现,这个阿鲨离家出走时总是会去好莱坞区或好莱坞西区。博斯浏览到第二页末尾,发现三个月前这小子在好莱坞水库因非法逗留遭到逮捕。
“就是他!”博斯说,“不用查第二个‘Sharkey’了,你有报告原件吗?”
她敲了几个键,打印出档案,然后指了指沿整面墙摆放的档案柜。他走过去打开标着“N”的抽屉。他找到一份爱德华·涅斯的档案并将它拿出,里面有张彩色大头照。阿鲨是个金发白人,看起来很小。脸上有着青少年惯有的叛逆与受伤的表情,正如青春痘那般常见。博斯觉得他很眼熟,却记不得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把照片翻过来,背面写着两年前的日期。金将打印好的报告交给博斯,他在其中一张办公桌前坐下,开始细看档案内容。
自称阿鲨的少年犯下的比较严重的(也是被抓获的)罪行有商店偷窃、破坏公物、非法逗留、持有大麻、超速。他曾被拘留过一次,因吸毒被关进塞尔玛少管所,不过二十天后就放他回家了,而其他时候都是审问之后就交给他母亲看管。他总是离家出走,连警察局也不想要他。
档案与电脑报告内容差不多,只是简单介绍了几次拘留的情况。博斯迅速翻阅文件,终于找到有关那次非法逗留指控的报告,案件后来进入审前干预,却因该少年同意返回母亲家中不再外出游荡而撤销;但少年的诺言显然并未持续多久,两星期后他的母亲向警方报告儿子再次失踪。档案上表示,他们尚未找到他。
博斯看了警局调查员对那次非法逗留拘捕所做的报告摘要,上面写着:
调查员讯问了穆赫兰水坝管理员唐纳德·斯迈利。斯迈利表示他当天早上七点进入水库环路边上的排水管内清理垃圾,发现该少年在排水管内铺了一堆报纸,躺在上面睡着了。少年身上很脏,被叫醒时说话毫无条理,看来是服用了毒品所致。斯迈利通知警方,调查员到现场处理。被捕少年对调查员说自己经常睡在排水管内,原因是母亲不希望他待在家里。调查员后来确认他是那个母亲曾经报案的离家出走的少年,遂以非法逗留嫌疑将其拘捕。
博斯心想,看来这少年喜欢老规矩,他明明两个月前才在水坝被捕,却在星期日再度回到那里睡觉。博斯翻看剩下的档案,希望能从中发现少年的其他习惯,好尽快找到他。博斯从一份报告上得知,今年一月阿鲨在好莱坞西区附近圣莫尼卡大道上被警察拦下盘问,但未遭逮捕,当时他穿着一双崭新的锐步运动鞋,正在系鞋带,拦住他的警察以为他刚从商店里偷了球鞋,因此要求他拿出购买收据。阿鲨也的确拿出了收据,事情本可以到此为止。但就在他从摩托车的皮革置物包里取出收据时,警察发现置物包内有一个塑料袋,于是要求一并查看袋中物品。塑料袋里装着十张阿鲨赤裸身体,骚首弄姿的照片。警察没收了照片将其销毁,并在报告上表示将通知好莱坞西区警局,阿鲨在圣莫尼卡大道上向同性恋者兜售色情照片。
情况大致就是这样。博斯合上档案,但拿走了少年的照片,他谢过泰莉亚·金,走出了窄小的办公室。正当他穿过后厅经过拘留所的长凳时,突然想起照片中那个少年很眼熟,他不就是早上被铐在长凳上的那名少年犯吗?尽管他现在头发长了,留成辫子头,脸上的叛逆已经盖过了受伤的表情,但应该是同一个人,博斯很有把握。刚才泰莉亚在电脑上搜索时之所以没查到,是因为逮捕记录还没来得及输入电脑。博斯进入拘留所值班主管室,告知警官他的来意,警官给了他一个标着“早班”的文件箱。博斯翻着堆在箱内的一沓沓报告,终于找到爱德华·涅斯的拘捕记录。
少年阿鲨清晨四点在维恩街附近游荡,路过的一名巡警认为他在从事非法交易并将其逮捕,之后警员查询电脑系统,发现他就是那个已被报案的离家出走的少年。博斯查看拘捕记录,发现少年被拘禁到上午九点,然后保释官前来将他带走。博斯打电话给塞尔玛少管所,得知阿鲨已被少年法庭审问过并送回家交给他的母亲看管了。
“这就是他最大的问题,”少管所的警官说,“他今晚肯定又会跑出去,在街头游荡。我也这么跟法官说了,但法官说就算他老妈是个电话妓女,也不能因为这点小罪就将他关进监狱。”
博斯问:“他老妈是什么?”
“档案里应该有记录。没错,这小子在街头游荡时,他亲爱的老妈就在家中忙着打色情电话。她在色情杂志上登广告,十五分钟收费四十美元,接受刷卡,万事达或维萨卡都行。顾客打电话上门时,她会通过另一个电话确认对方的信用卡号码有效且有信用额度。反正据我了解她做这行已经五年了,爱德华就是听这些恶心的对话内容长大的,也难怪那小子离家出走四处诈骗。你能怪他吗?”
“他们什么时候把那小子交给他妈妈的?”
“大概中午吧,你想在他家找到他最好动作快点,你有地址吗?”
“有。”
“对了,博斯,还有一件事,你可别指望到那儿会见到什么妓女。他老妈长得可不像自己在电话里吹嘘的那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她的声音从事那种工作或许还可以,但长相可能连瞎子都被会吓到。”
博斯谢谢对方的提醒,然后挂上电话。他开车从一〇一号公路行至河谷区,又从四〇五号公路向北上了一一八号公路,接着向西行。他开下公路转入查茨沃斯街,驶入河谷区最北端的峭壁之间。那地方以前是电影片场,现在建起一片私人公寓。以前查理·曼森 及其同党就藏在那里,据说团伙中一个人的尸体被埋在某处,至今还未找到。博斯抵达时已近黄昏。社区狭窄的道路上挤满了下班回家的车辆,四处可闻开门关门声,此刻阿鲨的母亲电话应该接不过来。博斯来得太晚了。
“我没空和警察闲扯,”维若妮卡·涅斯开了门,看了看博斯的警徽说,“我一把他带回家,他立刻又跑了。我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或许你可以告诉我,这是你们警察的工作。我有三个客人在等着电话,还有一通是长途电话,我得进去了。”
她年近五十,身材肥胖、满脸皱纹,显然戴了假发,眼神涣散,身上有股臭袜子的味道。看来,她电话里的客人还是凭声音幻想出身材和脸蛋比较好,比见到本人好多了。
“涅斯太太,我找你儿子不是因为他做了坏事。我必须找他谈谈,因为他目睹了某件事,他可能有生命危险。”
“狗屁,你们的废话我听多了。”
她关上门,博斯站在原地。片刻后,他听见她开始打电话,似乎装出一副法国口音,但他不确定。他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几个句子,但已足够让人尴尬脸红了。博斯心想阿鲨并不算离家出走,因为这儿根本不是什么家。他走下门阶回到车上,看来今天只能到此为止,而且他没时间了。这会儿刘易斯与克拉克肯定已经搞定他的停职文件,明天一早,他就会被派到督察室坐办公桌。他开车回警局签退下班时,所有人都已下班了,他桌上的电话没有任何留言,连他的律师也没有回复。回家途中,他在商店停下来,买了四瓶啤酒——两瓶墨西哥啤酒,一瓶老尼克英国淡啤酒,还有一瓶亨利牌啤酒。
他算准了回到家后电话答录机上会有刘易斯和克拉克的留言。他果然没猜错,只不过留言内容与他预期的有些出入。
“我知道你在家,给我听好了,”博斯听出那是克拉克的声音,“他们可以改变心意,但是我们绝对不会,再见了。”
答录机上没有其他留言,他听了三遍克拉克的留言,看来事情进展不太顺利,肯定有人要他们放手。难道他威胁联邦调查局要向媒体爆料的蹩脚招数奏效了?他思索其可能性,并且怀疑答案会是肯定的。
假如并非如此,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坐在值班椅上开始喝啤酒,先喝那瓶墨西哥啤酒,边喝边翻看上回忘了收的战地相簿。他昨晚翻开那本子时,也翻开了黑暗记忆,时至今日,往事令他感到着迷,岁月不仅淡化了照片色泽,还淡化了战地的恐惧和威胁。天黑之后,电话响起,博斯在答录机接听之前拿起听筒。
“嗯,”警督哈维·庞兹说,“联邦调查局觉得他们当初可能太冲了点。他们重新评估之后希望你归队,现在你必须全面支持他们的调查。这是总局帕克中心长官传达下来的命令。”
庞兹的声音隐藏不住他对于这种大转折的惊愕。
博斯问:“那督察室呢?”
“暂时没事。如我所言,联邦调查局决定退让,督察室也一样,至少目前是这样。”
“所以我又归队了。”
“没错,这不是我的决定。我希望你搞清楚,他们背着我做了这个决定,真想让他们给我滚得远远的。这算怎么回事,但以后再说吧,目前你暂时被调去支持FBI。”
“埃德加呢?”
“你不必担心埃德加,已经和你没关系了。”
“庞兹,你在他们将我踢出总局帕克中心时把我安插进你的命案组,一副帮了我大忙的姿态。老兄,你搞清楚,是我帮了你的忙,所以你别指望我会向你道歉。”
“博斯,我对你没有任何指望,你把自己搞砸了,我倒不在乎,问题是,你可能连我一起搞砸了。假如事情由我决定,你根本别想再继续调查此案,我肯定派你去核对当铺清单之类的。”
“不过这会儿可不是由你决定了,是吧?”
博斯在庞兹回答之前就挂了电话。他站在原地思考片刻,手仍放在听筒上,此刻电话又响了。
“又怎么了?”
埃莉诺·威什说:“这一天不太顺利,是吧?”
“我以为是别人。”
“嗯,我猜你已经听到消息了。”
“没错。”
“接下来你和我一起工作。”
“为什么你们决定放我一马?”
“很简单,我们不希望媒体插一脚。”
“还有其他原因。”
她没说话,也没挂断电话。最后还是他找了个话题。
“明天我该怎么做?”
“早上先到办公室找我,之后我们再决定。”
博斯挂上电话,思索着她的话,真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却又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喊停。他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那瓶老尼克。
刘易斯背对车流站在公用电话亭里,用他宽大的后背阻挡着噪声,免得通话受到干扰。
“他明天早上开始参与FBI——呃,联邦调查局的调查,”刘易斯说,“我们怎么办?”
欧文没有立即回答。刘易斯想象电话那端的他,咬着牙,下巴扭成一团,一副大力水手的模样,刘易斯边想边窃笑。克拉克把车停好,走过来,低声说:“什么事这么好笑?他说了什么?”
刘易斯推开搭档并摆出一副别来烦我的表情。
欧文问:“是谁在说话?”
“长官,是克拉克,他迫不及待想知道我们的任务。”
“庞兹有没有和当事人谈过?”
“是的,长官。”刘易斯说,不知欧文是否录下了这通电话,“警督表示,呃,当事人已被告知将与F——联邦调查局共事,他们决定一同调查命案与银行盗窃案。他和联邦调查局专员埃莉诺·威什搭档。”
“他究竟耍了什么把戏……”欧文说,不过并不期待刘易斯回答,刘易斯也没有回答。电话两端陷入片刻的沉默,刘易斯很识相地没打断欧文的思路。刘易斯见克拉克再次朝电话亭走来,又推开他并摇摇头,仿佛对待鲁莽的孩子。这个没有门的电话亭位于伍德·威尔森路的尽头,在巴哈姆大道与好莱坞高速公路交叉口旁。刘易斯听见高速公路上一辆重型运输车轰然驶过,带起的暖风吹入电话亭。他抬头见山丘上万家灯火,试图找出哪盏灯照亮了博斯的房子。他无法确定,夜晚的山丘犹如一棵挂满灯泡的巨大的圣诞树。
“他肯定掌握了某种令他们妥协的优势,”欧文终于再次开口,“这回他可称心如意了。我现在就告诉你们接下来的任务,你们两个继续盯着他,别让他发现,但是得继续跟着他。他肯定另有所图,给我查清楚究竟怎么回事,一边进行一边继续草拟正式申诉书。联邦调查局或许决定撤回申诉,但我们可不打算就此罢手。”
“庞兹呢,您是否希望我们继续向他报告?”
“刘易斯警探,是‘庞兹警督’。没错,把你们每天的监视记录交给他一份就行了。”
欧文说完立即挂上电话。
“好的,长官。”刘易斯径自对着话筒说,他不希望克拉克知道长官对他如此不重视,“我们会继续执行任务,长官,谢谢您,晚安。”
然后他也挂上电话,长官竟然连一句“晚安”都懒得说,这令他觉得很没面子。克拉克迅速走上前。
“怎么样?”
“我们明天早上继续盯着他,别忘了带你的尿壶。”
“就这样?只是监视他?”
“目前是这样。”
“妈的,我想搜那王八蛋的家,砸几样东西,他参与银行盗窃案的赃物可能就摆在屋里。”
“假如他涉案,我不相信他会那么笨。我们暂时先静观其变。如果他真有嫌疑,我们再看该如何处理。”
“放心,他肯定涉案了。”
“到时再说。”
阿鲨坐在圣莫尼卡大道停车场前面的水泥墙头上,盯着街对面灯光明亮的7-11便利店,打量着进出商店的人。大多是观光客和情侣,没有单身汉,至少没有他们要找的那种。一个名叫阿森的男孩踱步过来,说:“老兄,这根本行不通嘛。”
阿森有一头火焰般的红发,用发蜡定了型,穿了一条黑色牛仔裤和一件脏脏的黑色T恤,嘴上叼着一根沙龙香烟。他并没有吸大麻,肚子倒是饿得很。阿鲨看了看他,又看看他身后另一个叫阿摩的孩子。阿摩坐在一辆摩托车旁边的地上,他身材矮壮,一头黑发往后梳,打成一个结。他看起来似乎永远绷着一张脸,脸上还有痘疤。
阿鲨说:“再等几分钟。”
阿森说:“老兄,我想吃东西。”
“我知道,不然你以为我在干什么?我们都想吃东西。”
“或许我们可以去贝蒂珍那儿瞧瞧,”阿摩说,“她那儿肯定有足够的食物让我们吃。”
阿鲨看着他说:“你们两个去吧,我要在这儿等到客人上门为止,我总有办法填饱肚子。”
他边说边目送一辆暗红色捷豹XJ6驶入便利店门口的停车场。
“排水管里那家伙呢?”阿森问,“你猜他们找到他了吗?我们可以去搜搜,说不定他身上有钱呢。真不知道你昨晚怎么那么没胆,都不敢进去。”
“喂,你想搜就自己去搜啊,”阿鲨说,“看看究竟谁有胆量。”
他没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打电话报警了,他们不会原谅他的,打电话报警对他们来说简直比没胆进排水管更糟。一名男子踏出那辆捷豹,他看起来将近四十岁,梳着平头,衬衫搭配白色宽松长裤,肩上披着一件毛衣。根据阿鲨观察,车上并无其他人等候。
他说:“喂,你们看那辆捷豹。”其他两人转头望向商店。“就是这个,我要行动了。”
阿森说:“我们在这儿等着。”
阿鲨从墙头跳下,小跑穿过马路,他透过便利店橱窗观望捷豹车主。那人手上拿着一支冰激凌,正浏览着杂志架,两眼还时不时寻觅打量着店内其他男子。阿鲨看着男子走到柜台前付了冰激凌的钱,顿时觉得信心满满。他靠着便利店外墙蹲着,距离捷豹的车头只有一米远。
男子从店内走出来,阿鲨等待两人目光相接且对方露出微笑后才开口。
“嘿,先生?”他边说边站起来,“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帮我一个忙?”
男子在停车场边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回答:“当然没问题,有什么事?”
“呃,不知道你能否进去帮我买瓶啤酒,我会给你钱。我只是想喝点啤酒,放松心情,你明白吧?”
男子有些犹豫:“我不明白……这么做违法,不是吗?你未满二十一岁,我可能会惹上麻烦。”
“呃,”阿鲨微笑着说,“你家里有啤酒吗?如果有,就不用进店里买了,给别人一瓶啤酒又不算犯法。”
“嗯……”
“我不会待太久的,或许我们可以稍微让彼此放松心情,你说呢?”
男子再次在停车场左右张望,没有其他人在看着,阿鲨心想这家伙上钩了。
“好吧,”他说,“待会儿我可以顺便送你回来。”
“好啊,那真是太好了。”
他们在圣莫尼卡大道上往东行驶至弗罗雷斯街,接着往南经过几个路口,来到市中心的一片住宅区。阿鲨没有回头看,也没看后视镜,但他知道他们就在后面跟着。男子的住所外面有道安全门,他用钥匙把门打开,并在两人踏入院子后随手拉上大门。他们进入屋内。
“我叫杰克,”男子说,“你想喝什么?”
“我叫菲尔。你有吃的吗?我还有点饿。”阿鲨左右张望,寻找安全对讲机的位置以及开启大门的按钮。客厅内大多是淡色系家具,摆在一大张米白色毛绒地毯上。“这地方真不赖。”
“谢谢,我看看冰箱里有什么食物。既然你都来了,如果想顺便洗衣服也没问题。我不常做这种事,你懂的。但如果有机会帮助别人,我也会尽力而为。”
阿鲨随他步入厨房,安全对讲机就在电话旁的墙壁上。就在杰克打开冰箱,低头看里面的食物时,阿鲨按下开启外面大门的按钮,杰克没发现。
“我有金枪鱼,可以做个沙拉。你流浪街头多久了?我不打算叫你菲尔,但如果你不想告诉我你的真名,也没关系。”
“呃,金枪鱼可以,不会太久。”
“你没什么问题吧?”
“嗯,当然,我没问题。”
“我们要采取防范措施。”
是时候了。阿鲨走回客厅。杰克在冰箱旁抬起头看着他,一手拿着塑料碗,嘴巴微张,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他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阿鲨拧开保险锁,打开门,阿森和阿摩走进屋内。
杰克怯怯地说:“喂,这是怎么回事?”他跑进客厅,四人之中体格最壮的阿摩挥拳朝他鼻梁一扫,那声音听起来如铅笔断裂,装着金枪鱼的塑料碗也啪的一声掉落在地,接着,米白色地毯上沾满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