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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五月二十日 星期日

男孩在黑暗中看不见,但是无妨。经验与长久的练习告诉他,一切都没问题,美好而顺利。他动作平稳地移动整只手臂,同时轻轻转动手腕,让油漆继续喷出。没滴漏,很好。

他听见被压缩出的气体咝咝作响,感觉油漆从罐里源源不断地喷出,这令他觉得舒坦。那气味令他想起口袋里的袜子,他真想来一剂,还是等会儿吧。他想先一口气完成这道笔画,不想停住。

但是他停住了——在喷漆罐的咝咝声中,他还听见了引擎声。他左右张望,没看见车灯,唯有银白色月亮在水库里映出的倒影,和水坝中央机房门上那个灯泡的暗淡光芒。

但他的确没听错,汽车的引擎声逐渐靠近,男孩认为那应该是辆卡车。此刻,他依稀听见轮胎碾过环绕水库的碎石路面的嘎吱声,越来越近。都快凌晨三点了,竟然有人到这儿来。为什么?男孩起身,将喷雾罐扔过围墙,丢向水库的方向,他听见罐子当啷一声落在水库旁的草丛内。他从口袋里拿出袜子,决定猛吸一口,给自己壮壮胆。他将鼻子埋入袜内,深深地吸着上面的漆味。他踉跄着往后退,眼皮不自主地眨动,然后将袜子扔过围墙。

男孩扶起摩托车,越过马路,往山脚下推去。那里的草长得很高,还有桃金娘和松树。此处很适合躲藏,而且能看清来者。此刻,引擎声更响了,车肯定会在几秒钟后出现,却仍未见车灯光束,他觉得有点怪,然而此刻跑也来不及了。

他将摩托车放倒在高高的草丛里,并用手稳住转动的前车轮。接着他蜷缩在地上,等着看来者是谁。

哈里·博斯听见上空某处传来一阵轰鸣。他周围一片黑暗,然而就在这片黑暗之上,有一架直升机在亮光处盘旋。它为什么没有降落?为什么没有救援?博斯走过烟雾弥漫的阴暗隧道,手电筒的电池快没电了。越往前走,光线越微弱。他需要后援,他得加快脚步,他必须在光线熄灭之前抵达隧道口,他正独自一人行走于黑暗之中。他听见直升机又绕了一圈。为什么没有降落?他需要的救援在哪里?直升机螺旋桨低沉的轰鸣缓缓远离,他感觉恐惧袭来,又加快了速度往前爬,擦伤的膝盖正流着血。他一只手拿着光线微弱的手电筒,另一只手则撑在地上保持身体平稳。他并未回头,因为他知道敌人就在后方那漆黑的浓雾中。虽然看不见,但敌人就在那里,正逐渐逼近。

厨房里的电话响起,博斯立即醒来。他数着铃声,不知是否错过了前面的一两声铃响,不知答录机是否已接起电话。

然而并没有,来电未被答录机接起,而且铃声在响了八次之后结束了。他心不在焉地想着这惯例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不是六次?为什么不是十次?他揉揉眼睛,环顾四周,之后又在客厅的椅子上睡着了。这把活动躺椅算是这间装饰简陋的屋子的重心,他视它为值班椅。然而这个说法并不贴切,因为他时常在椅子上睡着,即使不值班时也一样。

晨光穿过窗帘缝隙投射在褪色的松木地板上,博斯看见灰尘微粒慵懒地飘浮于玻璃拉门附近的光束中。他旁边桌上的台灯亮着,靠墙摆放的电视音量极低,正在播放星期日早晨的一档宗教节目。值班椅旁的桌上放着陪他度过不眠之夜的伴侣:纸牌、杂志和平装本推理小说——这几本小说他只是草草翻过便搁在一旁。桌上有一包揉皱的烟和三个不同牌子的空啤酒瓶——它们原本装在各自所属的六瓶装啤酒组内。博斯衣着整齐,就连那条皱巴巴的领带也由银制领带夹固定在白衬衫上。

他把手伸向腰间的皮带,然后又绕到后腰的位置,等待着。传呼机响起时,他立刻把那恼人的哔声关掉。他将传呼机从皮带上拽下来,看着上面的号码,并不觉得惊讶。他从椅子上站起身,伸展四肢,活动了一下颈部和背部。他走到厨房,电话就在厨房的长桌上。拨电话之前,他从夹克口袋里拿出笔记本,记下时间:星期日早晨八点五十三分。响了两声后,对方接起电话,说:“洛杉矶警局好莱坞分局,我是佩尔奇警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博斯说:“等你说完这一长串,人都断气了。让我和值班警长谈。”

博斯在橱柜里找到一包未拆封的烟,点上了今天的第一支。他稍微冲洗了下玻璃杯,装了点水,然后拿出同样放在橱柜里的塑料罐,倒出两颗阿司匹林。吞服第二颗药时,名叫克劳利的警长终于接起了电话。

“什么,你不会正好去教堂了吧?我给你家打了电话,没人接。”

“克劳利,什么事?”

“哦,我知道昨晚电视上那件事已经派你去处理了,但还有别的活,你和你的搭档恐怕这一星期都不能休息了。好莱坞那边发现的尸体得由你们处理,就在通往穆赫兰水坝的路上。你知道那地方吗?”

“我知道。还有什么?”

“巡逻车已出动,还通知了法医和技术人员。我派去的手下还不清楚情况,只知道有具尸体,躺在大型排水管内近十米处。他们不想进入排水管,以防破坏任何有可能是犯罪现场的地方,你知道的,我已请他们传呼你的搭档,但他还没回复,电话也没人接,我以为你们俩在一块呢;然后我又一想,不可能,他不是你喜欢的那种类型,你也不是他的菜。”

“我会联络他。假如他们没进入排水管内,怎么知道那是尸体,而不是有人躺在里面睡觉?”

“哦,他们稍微探进排水管,然后拿树枝之类的东西上上下下戳了他,那家伙全身都硬了,硬得就像新婚之夜的那玩意。”

“他们不想破坏犯罪现场,却拿树枝胡乱戳尸体,这可真棒。警局提高入学标准,招收到的就是这些天才吗?”

“喂,博斯,我们接到报案,总得派人去看看吧?难道你希望我们把所有报告有死尸的电话都直接转到命案组,让你们自个儿查清楚吗?你们肯定不到一星期就受不了了。”

博斯将烟蒂捻熄在不锈钢洗手台内,望向厨房窗外。他往山坡下望去,看见一辆观光游览车穿梭于环球影城巨大的米黄色摄影棚之间。片场有一栋延伸至整个街区的大型建筑物,它的一面墙漆成了天蓝色,上面还有朵朵白云点缀;洛杉矶天色不佳时,墙面即可充当外景。

博斯问:“怎么接到消息的?”

“是匿名报案电话,凌晨四点刚过打来的,接线员表示是用大道上的公共电话拨打的。这人半夜在外面鬼混,发现了排水管内的东西。他不肯透露姓名,只说排水管内有尸体。指挥中心有录音。”

博斯有些恼火,他从柜子里拿出阿司匹林药罐放进口袋,边想着报案电话,边打开冰箱探头看,里面没有他想吃的东西。他看了看手表。

“克劳利,既然报案电话是四点打来的,你为什么过了将近五小时才通知我?”

“博斯,听我说,我们只接到一通匿名电话,而且接线员表示对方还是个毛头小子,我可不打算为了这种信息,三更半夜派手下去查看排水管。有可能是恶作剧,有可能是圈套,什么可能都有。所以我等天亮、这边事情稍缓之后才派了几个手下过去。我也快下夜班了。我一直在等他们的消息,然后联络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博斯真想问克劳利是否想过,不论是凌晨四点还是早上八点,管道里都是漆黑一片。但他决定作罢,问了又有什么用呢?

“还有什么要问的?”克劳利重复道。

博斯想不起其他事,于是克劳利径自填补了沉默。

“哈里,这可能只是只毒虫把自己搞死了,根本不需要警方调查,这种案件层出不穷。难道你忘了我们去年从同一个排水管拉出一具这样的……呃,那是在你被调到好莱坞分局之前的事了……所以呢,你知道,我的意思就是有人进入了相同的排水管——那些居无定所的人常在那儿过夜——而且那家伙吸毒,给自己打了过量毒品,就这样翘辫子了。只不过上回我们很晚才发现尸体,太阳照射了几天,他在里面都熟了,烤得像火鸡似的,就是闻起来没那么香。”

克劳利说完哈哈笑着,博斯没作声。

值班警长继续说:“上回我们将那家伙拉出来时,针头还在他手臂上。这回肯定也一样,只是桩烂差事,没什么看头。你过去看看,中午就能回家,睡个午觉,或许还有时间看道奇队 的比赛。下周末正好是阵亡将士纪念日,不排你的班,连休三天假。所以帮我这个忙吧,过去看看他们有什么发现。”

博斯思索片刻后正准备挂上电话,想起一件事,然后开口道:“克劳利,你刚才说上回尸体发现得晚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这回尸体发现得早?”

“我派去查看情况的属下表示,这具尸体一点臭味也没有,只有些许尿液,肯定刚死不久。”

“通知你的属下,我十五分钟后到,告诉他们别再搞乱我的犯罪现场了。”

“他们——”

博斯知道克劳利又想替自己的属下辩解,于是挂上电话讨个耳根清净。他又点燃一根烟,走到门口拾起台阶上的《洛杉矶时报》。他将沉甸甸的星期日报纸在厨房长桌上摊开,心想又有多少棵树被砍了。他找到房地产副刊,逐页翻阅,终于找到“山谷之尊房地产”的大幅广告。他手指顺着“开放看房”清单寻找,终于找到一则标着“请致电杰里”的广告。他拨打了电话号码。

“山谷之尊房地产,请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请找杰里·埃德加。”

几秒钟过去了,博斯听见电话转接的咔嗒声,最后他的搭档终于接起了电话。

“我是杰里,请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杰里,我刚接到通知,咱们又有新案子了,在穆赫兰水坝,你没带传呼机。”

“该死。”埃德加说,接着是一阵沉默。博斯几乎可以听见他正思索着:我今天要带三批客人看房子。沉默继续,博斯在脑海中想象电话彼端的情景:埃德加身穿高档西装,蹙着眉,一副又得少赚好几把银子的表情。“什么案子?”

博斯转述了刚从警方那儿得知的极少信息。

“如果你希望我独自接这案子也没问题,”博斯说,“假如长官问起,我会替你诌个借口,转告他,你正忙着处理电视台那家伙的事,所以由我负责处理排水管内的尸体。”

“嗯,我知道你会帮我,不过没问题,我这会儿就出发,只是得先找个同事顶一下班。”

他们约好在案发地点碰头,博斯挂上电话。他开启答录机,并从柜子里取了两包烟放入外套口袋里。他伸手到另外一个柜子里拿出尼龙枪套,里面装着一把口径九毫米的史密斯-威森手枪——雾面处理,不锈钢,内装八发XTP子弹。博斯想起曾在警察杂志上看到的那则广告。“终极杀伤力——子弹击中目标时冲击力扩大至一点五倍,能穿透身体深处,留下最大伤口路径。”写这句广告词的人说得没错。一年前,博斯在六米开外的地方一枪击毙了一名男子;子弹从右腋下射入,一路穿透心肺,从左乳头下方穿出。XTP,最大伤口路径。他将枪套扣在皮带右侧,以便用左手拔枪。

他进入浴室——忘了买新牙膏,只好直接用牙刷刷牙。他用蘸了水的梳子梳了几下头发,凝视着镜中那个四十岁男人泛红的眼睛。接着,他细看自己棕色鬈发之间持续冒出的银灰发丝。甚至连胡子也开始变灰了,他刮胡子时发现洗手池里有灰色胡楂。他伸手抚摸下巴,决定不刮胡子,连领带都没换就踏出家门。他知道客户不会介意。

博斯在穆赫兰水坝的栏杆上找到一块没有鸽子粪的地方,将手肘撑在上面。他嘴里叼着烟,从山间的夹缝里俯瞰下方的城市。天空是火药般的灰色,烟雾犹如合身的裹尸布一样笼罩在好莱坞上方。市中心有少数几栋高楼大厦穿透这层毒雾冒出头来,而其他地方皆在烟雾笼罩之下。那景象有如一座鬼城。

徐徐暖风中飘荡着一丝化学气味,片刻之后,他分辨出那是马拉硫磷的气味。他在广播里听到直升机昨晚升空喷洒抗果蝇农药的消息,从北好莱坞往下一路喷洒至卡胡恩哥大道。他想起昨晚的梦境,还有那架未降落的直升机。

蓝绿色的好莱坞水库在他后方延伸,该市六千万加仑 的饮用水被好莱坞两山丘之间峡谷的老旧水坝封住。水库湖面与山壁的交界处有一道将近两米宽的干土带,令人想起洛杉矶已连续四年干旱了。三米高的铁丝网栅栏沿堤岸围起整座水库。博斯抵达时先观察了这道防线,心想这栅栏究竟是用来保护这端的人们,还是那端的饮用水。

博斯在皱巴巴的西装外套了一件蓝色的连身工作服,腋下和背部的汗水湿透了两层衣服,他头发潮湿,小胡子也垂了下来。他进入排水管内看过了,此刻一股温热的圣塔安那热风如轻抚般吹干了他颈后的汗水,今年这风来得可真早。

哈里·博斯块头不大,不到一米八,身材瘦削,报纸上称他的体格瘦而结实。他体形虽然不大,但连身工作服下面的肌肉有如尼龙绳索般强壮,头发上的银丝明显左侧偏多,那双深棕色眼睛极少透露出他的情感或意图。

那根排水管位于地面上,近五十米长,沿着通向水库的道路延伸。废弃的管子里里外外都生了锈,内部被人作为栖身之所,外部则被涂鸦者当成喷漆画布。博斯不明白废弃的排水管到底有什么用处,水库管理员主动告诉他,排水管是用来挡泥的。管理员表示,暴雨可能导致山丘泥土松动,造成泥巴下滑进水库。那排水管约一米粗,是不知名的地方项目或烂尾工程留下的,如今放置在可能发生塌方之处,作为水库首要且唯一的防线。排水管由约一厘米粗的钢筋捆住固定,下方嵌入水泥中。

博斯套上连身工作服后进入排水管内,衣服背后印着白色字母:LAPD——洛杉矶警局。他从后备厢里拿出工作服套上时,发现它可能比他想要保护的西装更干净。但他还是穿上了,这是他的习惯。身为警探,他讲求方法,作风老派,还有点迷信。

他手持手电筒爬进那湿气厚重、会引发幽闭恐惧症的圆柱筒内时,感觉喉头紧缩,心跳加快,腹内一阵熟悉的空虚感攫住了他:恐惧。待他打开手电筒,黑暗与不安之感逐渐退去,他开始工作。

此刻他已站在水坝上,吸着烟,思索着一些事情。克劳利警长说得没错,排水管内的那名男子确实已经死亡。但有一点他说错了,此案没那么简单,博斯不可能来得及回家睡午觉或收听KABC电台的道奇队比赛转播。事情不对劲,博斯爬进排水管内不到三米就知道了。

首先,管道内没有线索,或者说,没有可供判断的痕迹。管道底部有一层黄褐色干泥,四处尽是乱丢的纸袋、空酒瓶、棉花球、用过的针筒、报纸铺成的床——显然是流浪汉与吸毒者留下的垃圾。博斯借着手电筒的光查看这一切,同时慢慢靠近尸体。他并未发现死者留下任何清晰可见的痕迹。死者头朝管道内躺着,这不对劲。如果死者当初是自己爬进管子的,按理说会留下一些痕迹;假如死者是被人拖进水管内的,应该也会有些蛛丝马迹。但什么都没有,而这只是个开始,接下来还有更多令博斯不解的疑云。

他来到死者身边,发现死者的衬衫——黑色开领套头衫——被向上拉起来,盖住头部,致使双臂被卡在里面。博斯见过无数死者,很清楚人在临死前做出任何事情都不足为奇。他曾处理过一桩自杀案件:朝自己头部开枪的死者,在死前还换了裤子,原因显然是不希望被人发现自己死后浸泡在排泄物中。但博斯仍觉得管道内死者的衬衫与双臂的位置不太合理,按现场迹象来看,死者有可能是被人拉着领子拖进排水管内的。

博斯并未触碰尸体或将衬衫从其脸部拉开。他注意到死者是白人男性,表面上看不出致命伤在何处。博斯检视完尸体后小心翼翼地从上方跨过——脸与死者仅相距十五厘米左右——然后继续走完排水管剩余的三四十米,仍旧未发现任何痕迹或有用的证物。二十分钟后,博斯回到阳光下。他派犯罪现场勘查员多诺万进入排水管内,详细记录废弃垃圾的位置并拍摄案发现场。多诺万闻言满脸惊讶,他本以为这只是吸毒过量致死的普通案子,可以当场结案早早收工。博斯猜他肯定买了道奇队球赛的门票。

博斯将排水管分派给多诺万后,点了支烟,走到水坝栏杆前眺望那饱受污染的城市,陷入沉思。

他在栏杆处依稀听见好莱坞高速公路上的车流声。站在这么远的地方,交通噪声显得很温和,犹如一片平静的海洋。透过峡谷间的缝隙,可以望见一个蓝色游泳池和西班牙式建筑的红瓦屋顶。

水坝上,一个身穿白色无袖上衣和柠檬绿运动短裤的女子慢跑经过他身边。她腰带上扣着随身听,一条细细的黄色耳机线将声音传输到她头上的耳机内。她似乎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没注意到前方聚集着警察,跑到水坝尽头看见犯罪现场围着的黄色警戒带才回过神来。印着“禁止通行”的警戒带以两种语言让她止步,她原地慢跑片刻,金色长发被汗水沾湿,贴在肩膀上。她看着警察,大部分警察也正注视着她;然后她转身回头,又经过博斯身边。他的目光追随着她,注意到她在跑过水坝机房时偏移了路径,似乎在避开某物。他前去查看,发现路面上有碎玻璃,抬头看见机房门上方的灯泡破了。他在心里提醒自己,别忘了询问管理员最近是否检查过灯泡。

博斯回到栏杆边上时,下方闪过几道影子。他低头看见一只土狼在水坝前方的树下,在覆盖着松针与垃圾之间的地上嗅闻着。那只动物体形不大,皮毛肮脏,有几处毛发完全脱落了。城市保护区内已经没几只土狼了,它们只能捡拾荒者剩下的残食。

“他们准备将他拉出来了。”背后有个声音说。

博斯转身,看见一名被派到犯罪现场的警察。博斯跟随他离开水坝,俯身从警戒带下方钻入,回到排水管旁边。

一阵夹杂着咕哝声与沉重喘息声的杂音,从满是涂鸦痕迹的排水管开口处传来。一位赤膊男子从排水管内倒退着出来,结实的背部满是污迹,还有几处刮痕。他拉出一张黑色厚塑料布,尸体就躺在上面。死者依然脸朝上,头部和双臂由被拉起的黑色衬衫遮住。博斯左右张望寻找多诺万的身影,发现他正忙着将录像机放回蓝色的犯罪现场专用车的后备厢。博斯走上前。

“你再进去一趟,将里面所有物品分装到证物袋内,包括垃圾碎片、报纸、罐子、袋子,我还看见一些针筒、棉花和瓶子。”

“没问题,”多诺万回答,等了片刻又说,“你怎么说我怎么做,只是,呃……博斯,你真觉得情况不对劲吗?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吗?”

“恐怕得等解剖结果出来后才知道。”

博斯正要走开,又停下脚步。

“听我说,多诺万,我知道今天是星期日,呃……谢谢你帮忙。”

“没问题,反正有加班费。”

赤膊男子与一位法医鉴定人员紧挨尸体旁坐着,两人都戴着白色橡胶手套。这名法医鉴定人员是拉里·萨凯,博斯认识他多年,但一点也不喜欢他。他身旁的地上放着一个打开的塑料工具箱。他从盒内拿出一把解剖刀,在尸体侧面划了一道两三厘米长的开口,就在左臀上方,但并无血液从切口流出。接着他从盒内拿出一支温度计,放在弧形探针末端。他将探针插入切口内,手法专业但粗鲁地转动它,并往上推至肝脏。

赤膊男子做了个厌恶的表情,博斯注意到他右眼外缘有一颗蓝色泪珠文身。博斯觉得此时这滴泪很应景,算是死者所能得到的同情极限了。

“要判定死亡时间可难了,”萨凯说,他仍然低着头做事,“排水管随气温上升变热,会影响死者肝脏温度下降的速度。奥西托刚才在管道内测量温度,二十七摄氏度,十分钟后是二十八摄氏度,因此我们无法确定尸体或排水管内的温度。”

博斯说:“所以呢?”

“所以我无法在此向你提供确切数据,我得把尸体带回去慢慢计算。”

博斯问:“你的意思是,将尸体带回去交给知道如何计算的人处理吗?”

“解剖之后就知道结果了,老兄,别担心。”

“提到验尸,今天由谁操刀?”

萨凯并未回答,他忙着处理死者的脚,他分别抓起两只脚并扭动脚踝。接着他双手移向大腿,来到大腿下方,分别抬起两只脚,观看膝盖弯曲状况。然后他双手挤压尸体腹部,仿佛在搜查是否有违禁品似的。最后他伸手至衬衫内,试图转动死者头部——转不动。博斯知道死后僵硬是从头部开始,接着遍及身体至四肢末端。

“此人颈部僵硬,”萨凯说,“腹部也差不多,不过四肢还算灵活。”

萨凯从耳后拿出一支铅笔,将橡皮的一端抵着尸体侧面的皮肤压挤。靠近地面的半边身体呈紫红色,仿佛身体里盛着一半红酒。那是尸斑,心脏停止跳动时,血液会往低处流。萨凯用铅笔挤压紫色皮肤时,皮肤并未变白,这是血液已完全凝滞的迹象,表示死亡时间已有数小时之久。

“尸斑很明显,”萨凯说,“根据这一点加上僵硬,我判断这家伙的死亡时间可能在六至八小时之间。博斯,你这会儿心急也没用,待我们判定温度之后才会有进一步的数据。”

萨凯说这话时并未抬起头,他和那个叫奥西托的男子开始将死者的绿色工作裤口袋往外翻。口袋内空无一物,大腿上的大口袋也一样。他们将尸体翻了个个儿,搜查后面的口袋。博斯弯下身子细看死者裸露的背部,皮肤上满是污迹且有紫色尸斑,但并没有可以断定尸体被拖拽过的擦伤或其他痕迹。

“博斯,裤子内没东西,也无身份证件。”萨凯说话时依旧没抬头。

然后他们小心地将蒙在死者头部的衬衫翻回身上。死者头发凌乱,多半呈灰白色。胡须蓬乱,看起来约莫五十岁,不过博斯推断此人实际上只有四十岁左右。衬衫胸前口袋内有东西,萨凯将物品取出,端详片刻,然后将它放入由搭档准备好搁在一旁的塑料袋内。

“太好了,”萨凯边说边将袋子交给博斯,“吸毒器具,这样一来就轻松多了。”

接着萨凯将死者眯缝着的眼皮完全拨开,蓝色眼珠上覆有一层乳白色薄膜,两个瞳孔都收缩了,孔径和铅笔芯的粗细差不多。它们空洞地望着博斯,那黑色的空虚的小瞳孔。

萨凯在笔记夹板上做记录,他对此案已有自己的结论。做完记录,他拿出旁边工具箱内的印台和指纹卡,把死者左手的手指沾上印泥,在卡片上按下指纹。博斯佩服他动作之迅速与专业,但萨凯突然停住了。

“嘿,你看。”

萨凯轻轻掰动死者的食指,它可以轻易地被转动至各个方向。指关节明显断了,却无肿胀或出血迹象。

萨凯说:“看来是在死后弄断的。”

博斯弯腰靠近,仔细观察。他从萨凯手中接过死者的手,用自己没戴手套的双手触摸检查。他看了一眼萨凯,又看看奥西托。

“博斯,少来,”萨凯大吼,“别那样看他,他很清楚程序,他可是我一手训练出来的。”

博斯并未多费口舌提醒萨凯,就在几个月前,他驾驶法医公务车时,将一具绑在有轮担架上的尸体掉落在文图拉高速公路上。当时还是交通高峰时段,担架滚下了兰克希姆大道出口,在加油站撞上一辆汽车的尾部。由于法医公务车内有不透明玻璃纤维隔板,萨凯抵达太平间才发现尸体丢失了。

博斯将死者的手交还给法医人员。萨凯转向奥西托并用西班牙语问了他一个问题,奥西托棕色的小脸严肃起来并摇头否定。

“他在里面根本没碰那家伙的手,所以你最好等解剖结果出来后再下定论,别径自猜测。”

萨凯采集完死者指纹,将卡片交给博斯。

“将手包好,”博斯对他说,尽管并没有这个必要,“还有脚。”

博斯起身,扇动着卡片让印迹快干,另一手拿着萨凯给他的装着证物的塑料袋。里面有一支被橡皮筋绑住的注射针、一个小玻璃药瓶,装着半满的看似脏水的东西,还有一团棉花和一盒火柴。这是吸毒器具,看起来很新,针头干净,无锈蚀痕迹。至于那团棉花,博斯猜测是过滤用的,只使用过一两次,棉花纤维上有棕色结晶体残留。他翻转塑料袋,检查火柴盒内部,发现只缺了两根火柴。

此时多诺万从排水管内爬出来,他头戴有头灯的矿工专用安全帽,一只手拿着几个塑料袋,袋内分别装着泛黄的报纸、食物包装纸以及压扁的啤酒罐;另一手拿笔记夹板,用图标记下在管道内发现各项物品的地点。安全帽上挂着蜘蛛网,汗水流过他的脸颊,沾湿了罩住口鼻的呼吸面罩。博斯举起装着吸毒器具的袋子,多诺万停下脚步。

博斯问:“你在里面找到‘炉子’了吗?”

“妈的,他是毒虫吗?”多诺万说,“我早就知道,我们究竟在白忙些什么?”

博斯没回答,继续等多诺万回答他的问题。

“没错,我的确找到一个可乐罐。”多诺万说。

犯罪现场勘查人员多诺万看了看手中的塑料袋,然后举起其中一包交给博斯,里面装着切成两半的可乐铝罐。罐子外观颇新,用刀切成两半;下半部分倒扣过来,凹陷的罐底充当锅子来加热海洛因和水,这是吸毒者的“炉子”。大部分吸毒者已不再使用汤匙,随身携带汤匙有可能被捕,罐子则更容易获取和处理,用完即可丢弃。

博斯说:“我们必须尽快取得吸毒器具和‘炉子’上面的指纹。”多诺万点头,然后拿着塑料袋走向警车。博斯的注意力回到法医身上。

博斯问:“他身上没刀,对吧?”

“没错,”萨凯说,“为什么这么问?”

“必须有刀才行。没有刀,犯罪现场就不算完整。”

“那又如何,反正这家伙吸毒。吸毒的人彼此偷窃很正常,刀可能被他朋友拿走了。”

萨凯用戴着手套的手卷起死者的衬衫袖子,露出两臂上如网络状的疤痕,有旧针孔和脓疮感染留下的坑疤。在死者左手肘弯曲处有一个刚留下不久的针孔,而且皮下有一大片黄紫色淤青。

“找到了,”萨凯说,“依我看,这家伙在手臂上打了满满一剂,然后就一命呜呼了。博斯,正如我所说,这纯粹是吸毒过量案。看来你今天可以早下班,去看道奇队的比赛放松一下了。”

博斯再次蹲下凑近看。

他心想,也许萨凯猜得没错,但他还不想草草了结此案,因为有太多可疑之处:管道内没有痕迹、衬衫被拉过头顶、手指关节断了,而且没有刀。

“为什么所有针孔痕迹都是旧的,只有这一个新的?”他问,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谁知道呢?”萨凯还是回答了,“或许他停了一阵子,后来又决定再开始。反正毒虫就是毒虫,没什么好说的。”

博斯凝视死者手臂上的疤痕,注意到左侧二头肌处,就在卷起的袖子下方的皮肤上有蓝色字迹,他看不清楚上面写了什么。

他指着说:“把袖子往上拉。”

萨凯将袖子卷至肩膀处,露出一块蓝红两色的文身。图案是一只双脚站立的卡通鼠,疯狂、粗俗地狞笑着,露出尖牙。老鼠一只爪子握着手枪,另一只爪子拿着印有“×××”图案的酒瓶。卡通图案上下两端的文字由于时间太久加上皮肤的生长显得模糊不清,萨凯试着辨认内容。

“上面写着‘Force’——不,是‘First Infantry’(第一步兵团),这家伙是越战老兵。底下的字不对……不是英文,‘Non……Gratum……Anum……Ro……’——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博斯说:“Rodentum。”

萨凯看着他。

“蹩脚的拉丁文,”博斯告诉他,“意思是连老鼠都不如,他是越战‘地鼠’。”

“真的假的?”萨凯说,打量着尸体和那排水管,“反正他也算在地道里了结一生了,不是吗?可以这么说。”

博斯伸出手,将遮住死者额头与空洞眼珠的灰白色乱发拨到一旁。他并没有戴手套,其他人纷纷停下手边的工作,观看这不太卫生或者说是极不寻常的行为。但博斯丝毫不理会他们,他久久凝视那脸庞,一句话没说,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他发现自己认识这张脸,正如他认识那文身图案一样。一位年轻男子的形象在他脑海中闪过:瘦削、古铜色皮肤,头发理得超短,看起来生龙活虎,而非如今毫无生命迹象的样子。博斯起身,掉头就走。

他猛地转身,正好与杰里·埃德加撞了个满怀;埃德加刚抵达现场,正屈身向前靠近尸体。两人皆有些错愕地往后退了一步。博斯伸手摸摸额头,比他高大的埃德加则伸手摸了摸下巴。

“妈的,博斯,”埃德加说,“你没事吧?”

“没事。你呢?”

埃德加检查手上是否有血迹。

“没事,不好意思。你他妈的为什么突然跳起来?”

“我也不知道。”

埃德加的目光越过博斯的肩膀望向尸体,然后跟随搭档离开人群。

“抱歉,博斯,”埃德加说,“我等了一小时,终于等到同事来替我带客户看房子。好吧,快告诉我这案子怎么回事。”

埃德加说话时依旧揉着下巴。

“还不确定,”博斯说,“我要你找一辆配有车载电脑的警车,而且要确定里面的电脑没坏,查查系统内是否有比利·梅多斯的犯罪资料——呃,比利是昵称,你查威廉·梅多斯好了。大约一九五〇年出生,住址得从车辆管理局那里查。”

“这是死者?”

博斯点头。

“身份证上没有住址吗?”

“没找到身份证,是我认出他了。你去系统里查查吧,最近几年应该有记录,至少有吸毒之类的记录,是凡奈斯分局经手的。”

埃德加从容不迫地走向成排停放的警车,找到一辆仪表板上装有车载电脑的。他个头高大,因此姿态显得缓慢,但博斯从经验得知,要赶上埃德加这硬汉的步伐可不容易。埃德加身穿一套剪裁完美、有白细线条的棕色西装,头发理得极短,皮肤几乎像茄子般光滑黝黑。博斯见埃德加走远,不禁猜测他是否算准时间故意晚到,以免得套上连身工作服爬入排水管,把这身行头弄得皱巴巴的。

博斯来到自己的车前,从后备厢里取出拍立得,然后走回尸体旁边,双脚跨立于尸体两侧,弯下腰拍摄死者的面部照片。他觉得三张应该足够了,然后将相机吐出来的照片放在排水管顶上等待显影。他入神地凝视着那张脸,看着岁月留下的痕迹。他回想当年第一步兵团所有“地鼠”从西贡 一家文身店出来时,那张脸带着几分醉意,咧嘴而笑时的情景。筋疲力尽的美国大兵们花了四小时完成文身,他们在胳膊上刺了同样的图案,成为生死与共的兄弟。博斯仍记得大伙在一起时梅多斯有多开心,也记得他们一起经历过的恐惧。

此时萨凯和奥西托摊开一个沉重的黑色大塑料袋,博斯让到一旁。袋子中间有条拉链,尸袋被摊开后,法医人员抬起梅多斯,将他放入袋内。

“真像他妈的瑞普·凡·温克尔 !”埃德加走过来说。

萨凯拉上袋子拉链,博斯注意到梅多斯的几根灰色鬈发被拉链夹住了。梅多斯不会介意,他曾告诉博斯,自己注定有一天会躺进尸袋内,所有人都如此。

埃德加一手拿着小笔记本,另一手握着高仕牌金笔。

“威廉·约瑟夫·梅多斯,一九五〇年七月二十一日出生。是你要找的人吗?”

“没错,是他。”

“嗯,你猜得没错,记录里果然有好多他的案子,不光有吸毒,还有银行抢劫、抢劫未遂、持有海洛因,大概一年前还曾在水坝这儿非法逗留。他的确曾因吸毒被抓过几次,包括在你刚才提到的凡奈斯分局处理的那次。你怎么认识他的?他是你的线人吗?”

“不是。你查到住址了吗?”

“他住河谷区,在酿酒厂附近的塞普尔韦达,那儿的房屋出售率低得很。既然他不是线人,你怎么会认识他?”

“已经很久没见他了,最近才有联系,我似乎是在另一个世界认识他的。”

“什么意思?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我最后一次见到梅多斯差不多是二十年前了,他——我们是在西贡认识的。”

“嗯,这么算来的确有二十年了。”埃德加走到拍立得照片旁,低头看着梅多斯在三张照片中的面孔,“你和他很熟吗?”

“不算熟,在那种地方,你总会认识一些人。大家学习全心信赖对方、将生命托付给彼此,然后一切结束时才发现其实对大部分人根本不了解。我回美国后没再见过他,只是去年曾和他通过一次电话。”

“你是怎么认出他来的?”

“刚开始没认出来,然后我看见他手臂上的文身,才发现他有点眼熟。我猜他这样的人不容易被忘记,至少我还记得。”

“我觉得……”

他们两人陷入片刻的沉默。博斯努力思索该如何处理,思绪却不断绕着这巧合打转,为什么碰巧是他被派到命案现场,发现昔日战友梅多斯的尸体?埃德加打破了沉默。

“跟我说说,为什么你认为这个案子不单纯?你给多诺万派了一大堆活,我看他忙得不可开交。”

哈里·博斯告诉埃德加他的疑虑,包括排水管内无明显可供识别的痕迹、衬衫被拉起来蒙在头上、手指关节折断,而且现场没有刀。

“没有刀?”他的搭档问。

“要有工具才能将罐子切成两半当‘炉子’——假如那‘炉子’是他的。”

“说不定他带着‘炉子’进去,可能他死后别人进去拿走了刀,要是有刀的话。”

“嗯,也有可能,只不过排水管内并无任何可供我们判断的痕迹。”

“从他的案底来看,是个不折不扣的毒虫。你认识他时,他就这样吗?”

“差不多,他自己吸毒,也卖给别人。”

“那就对了嘛,这种长期吸毒的人,谁都猜不透他们的想法,不知道他们是真想戒毒还是继续堕落。哈里,这种人早晚会迷失。”

“但是他戒了——至少我认为是这样,他手臂上只有一个新的针孔。”

“哈里,你刚才说从西贡回来后没再见过他,怎么知道他戒了?”

“我确实没见过他,但与他交谈过。去年他给我打过电话,大概七八月吧,当时他在凡奈斯被缉毒组逮捕了。我不知道他通过什么渠道得知了我是警察,可能是看到了报纸,于是打电话到警局找我。他从凡奈斯监狱打来,问我能否想办法把他弄出去。当时他只需要被关三十天,但他表示健康情况已跌到谷底,真的没法在监狱里继续撑下去……”

博斯没说完就停住了,片刻后埃德加催促他。

“然后呢……快说呀,后来你帮他了吗?”

“我相信他了,我去找逮捕他的警员谈,我记得那个人叫纳克斯。然后我打电话请塞普尔韦达退伍军人协会帮忙,安排梅多斯参加戒毒治疗。纳克斯同意了,他自己也是越战老兵,他请律师要求法官监外执行,后来梅多斯顺利进入专收越战老兵的戒毒诊所治疗。我在大约六个星期后问了下那边,他们表示他已结束疗程,戒了毒,而且情况良好。至少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说他进入了第二阶段,看心理医生,参加团体咨询……那通电话之后,我没再与梅多斯通过话,他也没再打电话给我,我也没试着找他。”

杰里·埃德加低头看着自己的笔记本,博斯发现那一页是空白的。

“哈里,听我说,”埃德加说,“无论如何,那也是快一年前的事了,对吸毒者而言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是吧?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之后又吸上了,吸了再戒,戒了再吸,不过那不是重点。重点是,就我们手上掌握的有限线索,你打算怎么做?”

博斯问:“你相信巧合吗?”

“我不知道。我——”

“这世上没有巧合。”

“哈里,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看不出这件案子有任何明显的疑点。依我看,这家伙爬入排水管内,四周一片漆黑,他可能看不清楚,在手臂上注射了过量毒品一命呜呼了,就这么简单。或许当时有人和他在一起,出去时自行抹去了痕迹,还顺手拿走了他的刀。有上百种可能——”

“杰里,有时疑点并不明显,问题就在这儿。今天是星期日,大家都想早早下班回家,去打高尔夫球,或是卖房子、看球赛,反正不会有人在乎,一切照常进行即可。你难道看不出这正是他们打的如意算盘吗?”

“‘他们’是谁?”

“杀死梅多斯的人。”

博斯沉默了片刻,他无法说服任何人,甚至包括他自己。他不该指望埃德加有什么敬业精神,埃德加工作满二十年后就会退休,然后在警员专刊上刊登名片大小的广告——“洛杉矶警局退休警员为您服务,同事可享特殊优惠”——然后靠着卖圣费尔南多谷、圣塔克拉利塔谷、安蒂洛普谷或挖土机正准备开挖的某谷区的房子,每年赚取大把钞票。

“为什么要进排水管?”博斯说,“你说他住河谷那儿,在塞普尔韦达,为什么大老远跑来这儿?”

“谁知道啊?那家伙是毒虫。或许是他老婆将他赶出了家门,或许是他死在了某个地方,一帮狐朋狗友将尸体拉到这儿丢了省事,免得还要多费口舌向警方解释。”

“即便如此,这也违法。”

“嗯,没错,但是等你找到愿意为这种事立案的检察官,再通知我吧。”

“他的注射器很干净,是新的,而且手臂上其他针孔都是旧痕,我觉得他没有复吸,至少并不频繁。事情就是不对劲。”

“呃,我说不好……你也知道,现在艾滋病什么的这么严重,他们当然会尽量使用干净的器具。”

博斯盯着自己的搭档,好像根本不认识他似的。

“哈里,听我说,我的意思是,此人二十年前是你的战友,但现在已经成了毒虫,你无法解释他的所作所为。我不清楚你怎么看待吸毒器具或排水管内有无痕迹的问题,但我觉得此案不值得我们大费周章调查。这就是一般的案子,不用浪费我们的周末时间去查。”

博斯选择了暂时退让。“我打算去一趟塞普尔韦达,”他说,“你跟我一起,还是回去带客户看房子?”

“我会做我该做的事,”埃德加低声说,“就算我们意见不同,也不代表我会懈怠职务。对工作我从不马虎,以后也不会。如果你看不惯我的作风,咱们明天一早找长官,请他换搭档好了。”

博斯闻言立即为自己的一时失言感到抱歉,但并未开口道歉。他说:“好吧,你先过去,看看他家中是否有人,我把现场处理完就过去和你碰头。”

埃德加走到排水管前,拿走其中一张照片。他将梅多斯的照片放入外套口袋后,没再对博斯说什么,径自沿着通道往下走,朝自己的车走去。

博斯脱下工作服,将它叠好放入后备厢,然后看见萨凯与奥西托动作粗鲁地将尸体放上担架,推入蓝色厢型车内。他边看边思索着该如何让法医优先处理此案,至少明天就能拿到解剖结果,而不用等到四五天之后。他在萨凯打开驾驶座车门时赶了过去。

“博斯,我们要走了。”

博斯一手抓住车门,不让萨凯上车。

“今天谁负责解剖?”

“这个吗?今天不会有人处理。”

“萨凯,今天谁值班?”

“萨拉查,但他没时间处理这家伙。”

“为了这案子我刚和我的搭档争论了半天,没气力再跟你重复一遍。”

“博斯,你听着。我从昨晚六点开始值班,这已经是第七个命案现场了。有驾车枪击逃逸案、浮尸案,还有一件性侵案。一大堆人等着我们,一刻也没休息。光凭你认为这可能是命案,不代表我们会优先处理。就听你搭档这一次,此案会按一般程序处理,大概星期三或星期四进行解剖,最晚星期五,我保证。而且毒物分析报告最坏也要十天才会出来,你知道的。所以还急个什么?”

“是‘最快’,不是‘最坏’。”

“去你的。”

“反正你告诉萨拉查,我要他今天做初步检查,我晚一点会过去。”

“天哪,博斯,你有没有听我说?我们停尸间里排了一大堆被确认为凶杀案受害者、必须尽快解剖的尸体,萨拉查真没时间处理这桩除了你之外,现场人员都认为是吸毒过量致死的案子。事实摆在眼前,你要我怎么跟他说?”

“让他看手指,告诉他排水管内没有痕迹,你怎么说都行。告诉他死者吸毒经验丰富,不可能注射过量。”

萨凯将头一仰,靠在厢型车的侧板上,边笑边摇头,仿佛刚听到三岁孩童说笑似的。

“你知道他会如何回答我吗?他会说,不论这些毒虫多有经验,最后都免不了搞死自己。博斯,你倒是说说有多少毒虫撑得到六十五岁?根本没有。到头来他们都栽在毒品手上,没有例外,排水管里的这家伙也一样。”

博斯转身环视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在旁边观看或偷听谈话内容,然后回过身去面对萨凯。

“你转告萨拉查我待会儿去找他就是了,”他平静地说,“假如初步检查未发现任何疑点,那就算了,到时你可以把尸体放在停尸间走廊的最末端,或者干脆停放在兰克希姆的加油站。萨凯,到时你想怎么做都行,但是请你把我的话转告他,决定权在他而不在你。”

博斯放开车门往后退。萨凯上车后砰地关上车门,发动引擎,隔着窗玻璃久久凝视着博斯,然后摇下车窗。

“博斯,你真他妈的讨人厌。最快明天早上,这已经是极限了,今天不可能。”

“明天第一顺位优先处理吗?”

“你别再烦我们了,行不行?”

“第一个解剖?”

“行,行,第一个。”

“那好,我不打扰了,明天见。”

“老兄,你明天不会见到我,我轮休在家睡大觉。”

萨凯摇上车窗,开动厢型车。博斯退到边上,让车通过。车驶远之后,博斯回头看那根排水管,此刻他才真正注意到上面的涂鸦。刚才他看见排水管外侧满是喷漆涂鸦,但未细看,此时他仔细观察每一笔潦草字迹,其中许多因时代久远已褪色模糊——上面是一些早已被淡忘或者确实被实践过的威胁的话,还有“弃守洛杉矶”这样的口号,或是“臭氧”“轰炸机”“装甲车”以及其他许许多多字迹。其中一个涂鸦吸引了他的目光,只有三个字母,在距离排水管末端三四米远的地方——Sha。这三个字母是一笔喷出来的。S起笔处为锯齿状,然后绕出一个嘴巴的形状,大张着,虽不见牙齿外露,但博斯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这幅作品似乎并未完成,尽管如此,仍画得极好,风格独特且干净利落。他拿起拍立得对准它拍了张照片。

博斯走向警车,把照片放入口袋。多诺万正将设备放回车里的架子上,证物袋则放入纳帕谷红酒的木箱内。

“你在里面有没有发现点过的火柴?”

“嗯,有找到一根不久前点的,”多诺万说,“燃烧到末端。大约在排水管内三米处。我在图表上做了标示。”

博斯拿起笔记夹板,上面有张纸,纸上标示了排水管内尸体与其他收集到的物品所在的位置,博斯发现火柴距离尸体大约四点五米。然后多诺万拿起一个塑料证物袋给博斯,火柴就在袋内底部。“我会让你知道这根火柴是否来自死者身上那一盒,”他说,“你也正在想这一点吧。”

博斯说:“那些警察呢?他们有什么发现?”

“东西都在那儿,”多诺万边说边指着一个木箱,箱内还有一些塑料证物袋,装着巡警们在排水管周围近五十米范围内搜寻到的东西,每个袋子上都标示了物品找到时的位置。博斯把袋子一个个拿出来,仔细检查里面的东西,大部分是垃圾,可能与排水管内的尸体毫无关联。其中有报纸、破衣碎布、一只高跟鞋、一只白袜子,上面沾着已经干了的蓝色油漆,之前曾被嗅闻过。

博斯拿起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喷罐盖子。另一个袋子装着喷漆罐,Krylon牌,喷漆罐的标签上写着“水蓝色”。博斯掂掂袋子,感觉罐内还有喷漆。他将袋子拿到排水管旁,打开,用一支笔按压喷嘴,在“Sha”字迹旁喷出一道蓝彩。他喷得太多,油漆沿着水管壁的曲面往下淌,滴落在碎石地面上,但博斯看得出二者颜色相符。

他思索片刻。为什么当初喷漆的人会把才用了一半的喷漆罐丢弃?他看了眼证物袋上的字样,发现拾获地点在水库边上。有人原本打算将罐子丢入湖中,但扔得不够远。他再次思索,这是为什么?他蹲在排水管旁,仔细观察那些喷漆字母。他判断对方并未完成原本想写的信息或名称,当时有突发事件,导致那人停止喷漆并将喷漆罐连同盖子和吸嗅袜丢过栅栏。是警察吗?博斯拿出笔记本记下,提醒自己午夜过后要打电话询问克劳利,查查当时是否有夜班警员在水库区域巡逻。

如果不是警察导致对方匆忙将罐子丢过栅栏呢?说不定那人目睹了尸体被人运送到排水管的过程?博斯想起克劳利说过有匿名报警电话,还是个小伙子。打电话的报警者会不会就是当时正在喷漆的人?博斯拿着喷漆罐回到犯罪现场的公务车旁边,将它交给多诺万。

“采完吸毒器具和‘炉子’上的指纹后,再取一下这罐子上的指纹,”他说,“这可能是目击证人的东西。”

多诺万说:“没问题。”

博斯开车驶出山区,从巴勒姆大街的岔路开上北行的好莱坞高速公路。他经过卡胡恩哥大道,之后转入文图拉高速公路往西行驶,然后又转入圣地亚哥高速公路朝北行驶,只花了大约二十分钟就开过了十六公里的路。今天是星期日,车流量少。他在洛斯科出口下了高速,向东又开过几个路口,来到位于蓝顿路的梅多斯家附近。

塞普尔韦达区与洛杉矶大部分近郊地区一样,好的坏的地段都有,博斯并不期待在梅多斯住的那条街上看到修剪整齐的草坪,或是停在路旁的沃尔沃汽车。不出所料,该区公寓老旧,一楼的窗户都装着铁栅栏,每一个车库门上都喷着涂鸦。空气中弥漫着从洛斯科大道酿酒厂飘来的刺鼻气味,有如凌晨四点的酒吧。

梅多斯生前住在一栋建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U形公寓楼内;在那个年代,空气中尚无毒品的味道,街角也没有令人惧怕的小混混,人们对于未来抱着希望。大楼中庭中央原本建有水池,但早已被沙子和脏东西填满。如今只见腰果形的水池里长满枯草,周围被一圈肮脏的水泥地面环绕。梅多斯住在楼上靠边的一间公寓,博斯爬上楼梯时,听见高速公路上不断传来车流声。7B房间的门没锁,博斯推门而入,里面是一间狭小的单人公寓,他看见埃德加正倚着桌子,在笔记本上写东西。埃德加说:“这地方真不赖,是吧?”

“是啊,”博斯边说边环视四周,“家里没人吗?”

“没有。我问了隔壁邻居,她从前天开始就没见到有人出入。她说住这间公寓的男子告诉她,他姓费尔斯,而不是梅多斯。很怪,对吧?她说他一个人住,搬来这儿大约一年,和邻居少有往来,她只知道这些。”

“你给她看照片了吗?”

“嗯,她认出了他,不过她不太喜欢看死人照片。”

博斯走入通往浴室和卧室的短走廊,说:“是你打开的门锁吗?”

“不,门本来就没锁。妈的,我还敲了半天,正打算回车上拿工具开锁,又想干脆先试试拧门把手吧。”

“然后门就开了?”

“没错。”

“你和房东谈过了吗?”

“房东不在。本应该在的,但她可能出门吃午餐或喝酒去了。我想我在这儿遇到的人好像都是酒鬼。”

哈里·博斯回到客厅,环视四周,屋内家具不多:绿色的长沙发被推到靠墙的位置,对面的一把沙发椅同样倚墙而立,旁边地毯上摆着一台小型彩色电视,餐厅里三把椅子围绕着一张亮面餐桌。第四把椅子放在墙边。博斯看着长沙发前满是烟痕的旧茶几,茶几上有一个积满烟蒂的烟灰缸和一本填字游戏集,还有摊开的纸牌——是一局尚未完成的单人纸牌游戏——和一本电视节目表。博斯不知道梅多斯是否抽烟,他记得在梅多斯尸体上并未找到香烟。他在心里默记,之后别忘了查这一点。

埃德加说:“博斯,这地方被翻过了,不只门没锁,还有其他不对劲的地方,这里整个地方都被搜遍了。他们手脚还算利落,但仍看得出痕迹,对方很匆忙,你去看看床和衣柜就明白我说的了。我再去找房东一次,说不定她回来了。”

埃德加走了,博斯经过客厅走到卧室,一路上闻到了尿味。卧室内有张无床头的大床靠墙摆放,床上方的白色墙上有团褪色污渍,大约在梅多斯坐起身时头靠的位置。床对面的那堵墙边摆着一个老旧的六斗橱,廉价的藤制床头柜上有一盏台灯。此外,卧室内并无其他东西,连镜子也没有。

博斯首先检查了那张床。床面凌乱未加整理,枕头和床单在床中央堆成一团。博斯注意到床单一角夹在褥子和弹簧床垫之间,位于床左侧中间的位置,这显然不是铺床造成的。博斯将床单那一角从褥子底下拉出来,让它搭在床沿上。他掀起褥子,看了看下方,然后将它放回原处,床单那一角又被压在褥子与床垫之间了。埃德加说得没错。

接着他把六斗橱的抽屉一个个打开,里面的衣物(内衣裤、黑白色袜子和几件T恤)都叠得整整齐齐,似乎没被翻动过。他在关左侧底层的抽屉时,发现不太顺利,无法完全关紧。他将那个抽屉整个拽出来,接着把其他抽屉也全部拉出。他拉出所有抽屉后,逐个检查抽屉底部,看是否有东西粘在上面。结果什么也没有。他将抽屉放回原位,不断变换顺序,直到所有抽屉都能顺畅地完全关上为止。全部放好后,抽屉的摆放顺序与之前不同,现在才是正确的顺序;由此可知,曾有人将抽屉全部拉出来,检查抽屉底部和后面,但放回时弄错了顺序。

接着他踏入壁橱间,发现梅多斯只使用了四分之一的可用空间。地上有两双鞋,一双是黑色锐步慢跑鞋,沾满了泥沙、灰尘,显得很脏;另一双是系带式工作靴,看起来最近刚清洁过且上了鞋油。慢跑鞋上的泥沙也落到了小地毯上。博斯蹲下身子,用手指揉搓那泥沙,感觉像是混凝土。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小的塑料证物袋,放进去一点沙粒,收好袋子并起身。衣架上挂了五件上衣,一件是直排扣白色棉布衬衫,另外四件是黑色长袖套头衫,就是梅多斯穿的那种。衬衫旁边挂着两条几乎完全褪色的牛仔裤、两条黑色的宽松裤,像是柔道服的裤子。这四条裤子的口袋都被翻出来了。地上有一个塑料洗衣篮,里面堆放着肮脏待洗的黑裤子、T恤、袜子,还有一条平脚短裤。

博斯走出壁橱间,离开卧室,来到走廊边上的浴室里,打开水池上面的柜子。里面有一管用了一半的牙膏、一瓶阿司匹林和一个胰岛素注射器空盒。他关上柜子门时,望着镜中的自己,双眼疲惫不堪。他捋了捋头发。

博斯走回客厅,坐在长沙发上,看着那局未完的纸牌游戏。埃德加走进屋内。

“梅多斯去年七月一日租了这里,”他说,“女房东回来了,她表示原本房租是按月收的,但他一次性付了十一个月的钱,一个月四百美元,总共是将近五千美元的现金。房东表示并未要求他提供推荐函,就直接收了钱。他住在——”

“她说他付了十一个月的房租?”博斯打断了他的话,“难道付十一个月房租,第十二个月会免费赠送吗?”

“不是,我问过了,房东表示是他自己要预付十一个月的租金,说是今年六月一日会搬走。咦,那不就是十天后吗?他说是因为工作搬来此地,房东记得他应该是来自凤凰城,还说自己是市区地铁挖掘工程的排班主管。房东感觉可能工程在十一个月后完工,之后他就搬回凤凰城。”

杰里·埃德加看着笔记,回想刚才与女房东的对话。

“大概就是这些。她也看了那张拍立得照片,认出了他。她说他自称费尔斯,比尔·费尔斯。说他作息时间不正常,好像一直上夜班。上星期,有一天,房东碰巧看到他早回来,从一辆黄褐色吉普车上下来,她没注意车牌号码。但他全身脏兮兮的,看起来像是刚下班。”

他们俩沉默片刻,都在思索着什么。

最后博斯说:“杰里,我有个提议。”

“说来听听。”

“你先回家,或者回去工作,随便你,这儿我来处理。我打算到勤务指挥中心调出报案录音带,回警局处理书面报告;还得看看萨凯是否已经通知家属,如果我没记错,梅多斯的老家在路易斯安那州。还有,我已经安排明早八点进行解剖,我也会顺道处理这件事情,你就不用管了,明天处理好昨晚电视台的事就行。他们那边应该没什么问题。”

“所以你决定自己处理烫手山芋,把轻松的差事留给我,他们来采访时那桩变装癖的案子都已经解决了。”

“嗯,我还有另一件事要你帮忙。明天你从河谷区到警局途中,顺便绕到塞普尔韦达退伍军人协会,看看能否说服他们让你翻阅梅多斯的档案,上面可能有些名字对我们会有帮助。正如我之前说的,他在保外就医时看过心理医生并参加了集体治疗,说不定和他聊过的人知道此事内情。我知道这机会不大。如果他们刁难你,打电话给我,我想办法弄搜查证。”

“博斯,这听起来不赖,但我有些担心你。我的意思是,咱们俩太久没搭档办案了,而且我知道你可能想办几件漂亮案子重回市中心总局重案组,但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何对此案如此认真。没错,这地方被翻过,但这并非问题所在;关键是为什么?就目前情况而言,我实在不觉得有任何说不通的地方。在我看来,不过是有人在梅多斯死后弃尸于水库,然后到他家搜寻藏匿的毒品罢了,如果有的话。”

片刻后,博斯说:“或许真是如此,但我仍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我想继续查查,搞清楚了再说。”

“随便你,我说了,我不介意,反正轻松的是我。”

“我想再仔细看看这里,你可以先走,我明天进办公室之前会先去拿解剖报告,明天见。”

“好的,伙计。”

“对了,杰里。”

“什么事?”

“这案子和调回总局重案组一点关系也没有。”

博斯独自坐在沙发上,一边思索案子,一边扫视着房间。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前方茶几上。摊开的纸牌。单人纸牌游戏。他看见四张A都在上面。他拿起那堆剩余的纸牌翻看,一次翻三张,他看到黑桃2、黑桃3以及红心2。看来梅多斯当初停下并非因为该局已无路可走,而是在玩牌期间被人打断。

博斯坐不住了,他低头看绿色玻璃烟灰缸,里面的烟蒂都是无滤嘴骆驼牌香烟。这是梅多斯抽的,还是凶手抽的?他起身在房内踱步,空气中那股淡淡的尿味又朝他袭来。他走回卧室,打开六斗橱的抽屉,再次检查里面的衣物,没发现什么异常。他走到窗边,眺望街道对面,那是另一栋公寓楼的背面。街上有一名男子正推着超市购物车,拿着根棍子在垃圾桶里拨来拨去,推车内堆着半车的易拉罐。博斯离开窗边,坐在床上,将头往后靠在墙上,那里的白漆如今已呈现暗淡的灰色,他感觉墙壁十分冰凉。

他对着空气说:“给我些提示吧!”

博斯认为梅多斯在玩牌时遭人打断且丧命于此,然后尸体被扔到水库那儿。但是为什么?为何不干脆将他留在此地?博斯又将头往后靠在墙上,环视房间里的一切。就在此时,他注意到墙上有一根钉子,大约在六斗橱上方一米处。钉子和墙面在许久之前一起被漆成白色,难怪他之前没注意到。他起身查看橱柜后方,在橱柜与墙之间七八厘米缝隙处瞥见一个掉落的相框。他用肩膀顶着橱柜,将它推离墙壁,拿起相框。他往后退,坐在床沿细看那张照片。相框的玻璃碎裂,可能是掉落在地面上的缘故,玻璃裂开导致那张十寸的黑白照片稍显模糊,由于年代久远,照片的周围已泛黄褪色。这张照片是二十多年前拍摄的,博斯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在玻璃片的两条裂缝之间,他看到自己年轻的脸庞对着镜头露出笑容。

博斯翻过相框,小心翼翼地将固定住背板垫的小插销拨开。他抽出泛黄的照片时,玻璃终于撑不住了,掉落下来碎了一地。他移开双脚避免踩到玻璃,但并未起身。他凝视着照片,照片正面或背面都没有注明拍摄时间或地点,但他知道肯定是在一九六九年年末或一九七〇年年初,因为照片中有些人在那之后丧生了。

照片中共有七个人,全部都是越战“地鼠”,他们光着膀子,骄傲地展现古铜肤色和身上的文身。每个人脖子上挂着的身份牌都用胶带缠住了,以免在地道爬行时发出碰撞的声响。当时他们肯定在古芝区的E地段,但博斯不记得是在哪个村了。士兵们在战壕里分列在地道入口两侧,那个洞口并不比梅多斯尸体被发现的那个排水管口大。博斯望着照片中的自己,觉得那笑容有点傻,接着想到,在相机拍下那一刻之后,发生了多少事情啊!然后,他看着照片中的梅多斯——他带着淡淡的微笑,眼神空洞。其他人总是说,梅多斯就算待在一个小房间内,眼神也是那般疏离遥远。

博斯低头看着脚边的碎玻璃,发现了一张粉红色纸片,大约有棒球明星卡片那么大。他捏着纸片边缘拿起来细看,是市区一家当铺的收据,上面写的顾客姓名是威廉·费尔斯,典当物品是一只金镶玉的古董手镯,典当日期在六个星期前,费尔斯当了那条手镯后拿到八百美元。博斯从口袋里拿出证物袋,将纸片放入,然后起身。

由于路上开往道奇球场的车流量很大,博斯花了一小时才驶抵市区,他利用这段时间思索在梅多斯公寓所见的一切。房间确实被人搜过,埃德加说得没错,对方来去匆匆,从裤子口袋都被翻出的样子即可得知。但那个人至少可以把抽屉正确放回,也不至于遗漏相框和藏在照片后面的当铺收据。为什么那么匆忙?他推断是因为当时梅多斯在公寓内已经断气,必须赶快处理尸体。

博斯在百老汇出口下了高速公路,然后往南穿过时代广场,来到位于布拉德伯里大楼的当铺。周末的洛杉矶市区通常如墓园般静谧,他也不指望“快乐哈克”当铺会开门营业,只是好奇,想先看看这个地方,之后再到勤务指挥中心。他开过当铺时,见门外一名男子手拿喷罐,在木板上喷出黑色的“OPEN”字样,板子立在当铺临街橱窗的位置。博斯见板子下方脏兮兮的人行道上碎玻璃散落一地,把车停到了路边。待他走到门口时,喷漆的男子已进入店内。他穿过一道电子眼的光束,安装在悬挂于天花板上的各种乐器之间的某处的电铃响了起来。

店内后方男子喊着:“周末不营业。”他站在玻璃柜台上一部镀铬的收款机后面。

“你刚才喷的广告牌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没错,但那是明天用的。如果用一大堆纸板盖住橱窗,别人还以为我关门大吉了。我可没关门,照常营业,只不过周末休息罢了,我打算将那板子摆个几天。我喷上‘OPEN’,人家才知道我在营业,你知道吧?明天才营业。”

“你是老板吗?”博斯边说边抽出证件,亮了一下警徽,“耽误你几分钟。”

“哎呀,原来是警察啊。怎么不早说?我等你一整天了。”

博斯困惑地环视四周,然后明白了。

“你指的是橱窗吗?我不是来处理这件事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巡逻的警察要我等负责案子的警察来,我一大早五点钟就在这儿等了。”

博斯环视店铺,里面堆满了当铺常见的铜管乐器、没用的电子产品、珠宝和收藏品。“事情是这样的,呃……请问怎么称呼你?”

“奥比纳。奥斯卡·奥比纳,我在洛杉矶和卡尔弗城有两家店。”

“奥比纳先生,通常警探不会在周末处理这种破坏事件,可能连平时也不会管。”

“什么破坏事件?这可是破门而入的重大抢劫案啊!”

“你的意思是有人非法闯入?抢了哪些东西?”

奥比纳指了指收款机两旁的两个玻璃展示柜,柜台的顶层玻璃被砸得粉碎。博斯走近一瞧,看见小件珠宝、看似廉价的耳环和戒指与玻璃碎片混在一起,还有一些天鹅绒珠宝座、镜面展示盘与木制戒指托,原本摆放在上面的珠宝全部不翼而飞。他环视四周,店内并无其他损坏。

“奥比纳先生,我可以打电话给值班警员,看看今天能否派人前来处理,什么时候能到。不过这并非我此行的目的。”

博斯掏出那只装着当铺收据的透明塑料证物袋,举起来给奥比纳看。

“麻烦你把这只手镯拿给我看看。”他说这话时,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当铺老板是个圆滚滚的小胖子,棕色皮肤黑色头发,用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望着博斯,两条浓密的眉毛皱在一起。

“您不准备处理我的案子吗?”

“不,先生,我在调查一桩命案。您能不能让我看看这张收据上典当的手镯?之后我会打电话到警局,问问他们今天能否派人来调查这件非法闯入案。谢谢您的合作。”

“哎哟!你们这些人!我什么时候不合作啦?我每星期都寄出清单,甚至还帮警察拍摄典当物的照片。我只要求你们派个人来调查抢劫案,结果竟然来了一个调查命案的警察,我从早上五点就开始在这儿等了。”

“电话借我,我请他们派人过来。”

其中一个损毁的柜台后面的墙上有一个壁挂式电话,奥比纳拿起听筒交给博斯。博斯请店主拨了一个电话号码,在他与洛杉矶总局帕克中心的值班刑警交谈时,店主在记录本上查询了那张收据。值班刑警是位女警,博斯知道她在重案组的职业生涯中从未参与过实际调查行动。她问了博斯的近况后表示已将当铺抢劫案交给当地警局,但她知道今天不会有警探前去处理此案,当地警局归市中心分局管。尽管如此,博斯仍绕过柜台拨了分局电话,无人应答;当电话继续响着无人接听时,博斯开始在那儿自言自语起来。

“你好,我是好莱坞分局的哈里·博斯警探,想查查百老汇大道上‘快乐哈克’当铺抢劫案的最新情况……他就在店里。你知道什么时候能来吗?嗯,嗯……对,奥比纳,O-B-I-N-N-A。”

他回头看了看当铺老板,奥比纳点头表示拼法正确。

“对,他就在这儿等……好……我会转告他,谢谢。”

他挂上电话。奥比纳看着他,浓密的眉毛拱起。

“奥比纳先生,今天他们很忙,”博斯说,“警探都出门办案了,但他们会过来一趟,应该再过不久就到了。我已转告值班警员您的大名,让他们尽快赶来。现在可以让我看看那只手镯了吧。”

“恐怕办不到。”

博斯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他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你要的手镯已经不在了,”当铺老板说,“我在记录本上查过,我之前将那只手镯摆在这柜子内,因为它极为精致,对我而言相当宝贵。这会儿手镯不见了,我看咱们俩都是抢劫案受害者,您说是吧?”

奥比纳露出微笑,有人与他共同分担不幸,他显然很开心。博斯低头看展示柜底部那片碎玻璃,点点头,说:“没错。”

“警探,您晚来了一天,真是可惜。”

“你刚才说只有这两个柜台被抢是吧?”

“没错,敲破玻璃拿了东西就闪人,动作迅速。”

“时间是?”

“警方今天凌晨四点半打电话通知我,警报器就是在那时响起的,我立刻赶来。玻璃窗被打破触发了警报,警察先来的,他们没发现任何人,直到我过来才离去。然后我开始等其他警探来处理,他们这会儿还没来,我得等他们前来调查之后才能清理这些碎玻璃。”

博斯思索着时间顺序,先是有人丢弃了尸体,之后,凌晨四点有人匿名打电话报警;而这家当铺大约在同一时间遭抢,死者当初典当的手镯被抢匪拿走。他告诉自己,这绝非巧合。

“您刚才提到照片,您有典当物品的清单和照片是吗?”

“没错,洛杉矶警局要求我这么做,我将清单交给警局负责的警探。这是法律规定,我也全力配合。”

奥比纳努努嘴,皱着眉头忧伤地望着破碎的展示柜。

博斯说:“那照片呢?”

“对,还有照片,管当铺的警探让我拍摄店内最珍贵的典当物品,因为这有助于他们辨认赃物。这并不在法律规定范围内,但我对他们说,没问题,我绝对全力配合。我买了拍立得,并且保留照片,他们可以随时来查看比对。但他们从没来过,根本是随便说说罢了。”

“您有这只手镯的照片吗?”

奥比纳思索这个问题时眉毛再次拱起。

“应该有。”他说,然后经由柜台后方的黑色幕布进入走廊。片刻后,他拿着一个鞋盒回来了,盒内装满了拍立得照片,每张照片上都用回形针别着一个黄色小字条。他在一大堆照片中翻找着,偶尔抽出其中一张,扬起眉毛,然后又将它放回原处,最后,他终于找到了那张照片。

“在这儿。就是这个。”

博斯接过照片细看。

“古董金镶玉手镯,非常精致,”奥比纳说,“我记得它,绝对的上等货,难怪那该死的浑蛋抢匪将它拿走。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墨西哥造的……我给了对方八百美元,通常我并不会为一件珠宝支付如此高昂的典当价格。我记得以前有一个大个子拿美国职业橄榄球大联盟的冠军戒指来典当,一九八三年那届,很棒的戒指,我付了他一千美元,他并未赎回戒指。”

他举起左手展示那只特大号的金戒指,戒指在他短短的手指上显得更大了。

博斯问:“来典当这个手镯的男子呢,你也记得他吗?”

奥比纳表情困惑。博斯见他拱起的眉毛有如两条毛毛虫在朝彼此进攻。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梅多斯的拍立得照片,递给奥比纳。当铺老板盯着照片看了半天。

片刻后他说:“这人已经死了。”那两条毛毛虫似乎吓得发抖,“看样子已经死了。”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博斯说,“我想问的是,来典当手镯的人是不是他?”

奥比纳将照片还给博斯,说:“我想应该是。”

“他在典当手镯之前或之后,有没有典当过其他东西?”

“没有。如果有,我会认得他,我想应该没有。”

“我得拿走这张照片,”博斯边说边拿起那个手镯的拍立得照片,“如果您需要取回这张照片,请打电话与我联系。”

他将名片放在收款机上。名片是很廉价的那种,姓名和电话号码都是手写的。博斯从一排班卓琴下方经过,走向前门,看了看手表。他转过身,看到奥比纳正继续翻看盒内的拍立得照片。

“奥比纳先生,警局的值班警员要我转告你,假如警探在半小时内还没到,就请你先回家,他们明天早上会过来。”

奥比纳看着他,不发一语,额头上的两条毛毛虫再次朝彼此进攻。博斯抬头,挂在头顶上方的是一把萨克斯管,擦得锃亮的黄铜弯管映着他的身影,那是一把次中音萨克斯管。然后他转身踏出门,前往勤务指挥中心拿录音带。

勤务中心位于市政厅地下室。一台台巨大的开盘式录音机不停地转动着,永不止息地记录下整座城市的呼喊。那通报案电话的接线员是一位黑人女性,打电话报案的是个白人男性,听起来像个孩子。

“911报警中心,您想报案吗?”

“呃……呃……”

“您是否需要帮忙?有什么情况?”

“呃……是的,我要报案,排水管里有个死人。”

“您说您发现有人死亡是吗?”

“对,没错。”

“先生,您说的排水管是?”

“他在水坝那儿的排水管里。”

“哪个水坝?”

“呃……就是水库那儿嘛,在好莱坞标志那里。”

“先生,是穆赫兰水坝吗?在好莱坞山上?”

“对,就是那儿,你说对了,穆赫兰水坝,我就是想不起那个名字。”

“尸体在哪儿?”

“那儿有个老旧的大管子,你知道的,平常会有人在里面睡觉,死者就在排水管里。”

“您认识死者吗?”

“不,我怎么可能认识他啊!”

“他在睡觉吗?”

“才不是,”那少年紧张地笑着,“他死了。”

“你确定?”

“我确定,我只是打电话来通知你们,假如你们不想——”

“先生,请问您的名字是?”

“什么意思?你要我的名字做什么?我只是碰巧看见而已,我什么都没做。”

“我怎么知道您不是报假案?”

“你们去查看排水管就知道了,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我的名字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先生,我们要做记录,您能把名字告诉我吗?”

“呃……不行。”

“先生,您能不能待在那儿等警方过去?”

“不,我已经离开那地方了,我在——”

“先生,我知道,我这儿的电脑显示您目前在好莱坞大道附近戈尔路的公用电话亭。您能否等待警方抵达?”

“你怎么知道——算了,我得走了。你们去查就是了。那人就在那儿,而且已经断气了。”

“先生,我们真的希望——”

通话中断。博斯将录音带放入口袋,沿着来时的路走出勤务中心。

哈里·博斯已经有十个月没来过总局帕克中心的三楼了,之前他在重案组任职将近十年,但被调到好莱坞分局之后,就没回来过。他收到调动通知的当天,他的办公桌就被督察室的刘易斯和克拉克两个蠢材清理一空。他们将他的私人物品丢在好莱坞分局命案组的办公桌上,然后打电话到他家,留言告诉他东西在哪儿。十个月之后,他再次回到这被视为神圣之地的总局精英小组,他庆幸今天是星期日,不会遇见旧日同事,免得尴尬。

三二一室周末没人上班,只有一名看守警员。博斯不认识那人,他指着办公室后方说:“我是博斯,好莱坞分局警探,我要使用电脑。”

看守警员是个年轻人,还留着海军陆战队时期的小平头,桌上摊着一本枪支目录。他转头望向办公室后方靠墙摆放的电脑,仿佛要确定它们仍在那儿,然后回头看了看博斯。

他说:“应该使用你们自家分局的电脑吧。”

博斯从他身边走过,说:“我没时间回好莱坞,二十分钟后还得赶去拿解剖报告。”他说了谎。

“博斯,我听别人提起过你,你还上过电视节目。你以前在这层楼工作嘛,不过那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

最后那句话如烟雾般悬在空中,博斯告诉自己别在意。他往后走向电脑那边,不禁瞟了一眼以前坐的办公桌,不知现在是谁在用。桌面凌乱,名片架上的名片边缘没有磨损,是崭新的。博斯转身看着那名值班警员,对方仍在观察他。

“你平常上班坐这张桌子吗?”

那小子微笑着点点头。

“小子,这是你应得的,你很适合这地方。看看你那发型,那傻笑,你前途无量啊。”

“你以为你是谁?就因为当初想逞英雄单枪匹马查案子才被踢出这儿……算了,去你妈的,博斯,你已经是过去时了。”

博斯随手把办公桌旁的转椅拖了出来,推到靠墙处放着IBM电脑的大桌子前。他启动电脑,片刻后屏幕上出现了琥珀色的字:命案信息自动追踪管理系统——HITMAN。

看到这几个字,博斯微笑起来,几乎每个分队、小组甚至电脑文件系统都以首字母缩写命名,给人以精明强干的印象。对公众而言,缩略词意味着警局为解决问题所付出的行动与大量人力,类似的例子有HITMAN——杀手、COBRA——眼镜蛇、CRASH——猛击、BADCATS——狂猫、DARE——挑战,总共有几百个。博斯觉得帕克中心肯定有人整天忙着想这些东西。电脑系统用缩略词,甚至一些方案也有缩略词。如果哪个部门没有缩略词,那里的人在警局一定没什么地位。

博斯一进入HITMAN系统,屏幕上就跳出了案件查询窗口,他在空格内填入数据,接着输入三个搜索关键词:“穆赫兰水坝”“吸毒过量”“伪造现场”。然后他按下执行键。半分钟后,屏幕上显示出储存在电脑里的近十年来的八千件命案,其中只有六起相关案件。博斯一一调阅了这六起案件的记录,前三起是发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未侦破命案,有三名年轻女子被杀,尸体都是在穆赫兰水坝发现的,均是被勒死的。博斯迅速浏览了案情,然后继续看其他案件,第四起是五年前的水库浮尸案,死者并非溺水死亡,但真正的死因无法确定。其余两件案子都是吸毒过量致死,一件发生在水库公园举行的一场野餐期间。博斯认为案情并无可疑之处,于是继续往下看。最后一起是十四个月前的水管内弃尸案,经调查,死亡原因是吸食了过量的黑焦油海洛因,导致心跳停止。

“据了解,死者生前常去水坝一带并在排水管内过夜,”电脑上显示的信息这么说,“无其他查询结果。”

克劳利早上打电话叫醒博斯时提到的正是此案。博斯按了下键盘,打印最后一桩命案的记录,不过他心里清楚此案和他正在追查的案子关联不大。他退出系统并关闭电脑,然后坐着思索片刻。博斯没有起身,坐在转椅上滑到另一台电脑前,打开电源并输入密码。他从口袋里拿出拍立得照片,边看手镯边输入外观说明,在失窃物品档案中搜索。光是输入外观说明就是一门大学问,他必须猜测当初输入说明的警员可能会使用的描述字眼,因为发生抢劫案或盗窃案时,遗失的大量珠宝首饰的特征都是由其他警员输入的。他输入手镯的简要说明:“镶有海豚形玉饰,古董金手镯”,然后按下搜索键,三十秒后电脑显示未找到任何与之相符的结果。他重新输入说明:“金镶玉手镯”,然后按下搜索键。这次共有四百三十六个搜索结果,太多了,他必须缩小范围。他又输入:“镶有鱼形玉饰,金手镯”,然后按下搜索键。共有六条记录,这还差不多。

电脑显示有四份案件报告和两份警局公告提到了镶有鱼形玉饰的金手镯。这个失窃物品检索系统是一九八三年创建的。博斯对于警局广泛复制数据的情况相当了解,因此很清楚这六条搜索结果很可能出自同一案件或同一条报案记录。他在电脑上调出这些报告的详细内容,发现猜测正确。这些记录说的都是九月发生在市区第六大道和希尔街附近的一桩盗窃案。受害者是住在银湖区的一位七十六岁的女士,名叫海莉耶·比彻姆。博斯试着在脑海里勾勒出该区的位置,但想不起那儿有什么建筑或商家了,电脑上并没有详细的案情介绍,他得翻阅卷宗找出案件档案。不过电脑上倒是有那只金镶玉手镯的大略描述,还提到了比彻姆女士被偷的其他珠宝。问题是电脑上的描述太过笼统,无法判断比彻姆女士遗失的手镯是否就是梅多斯典当的手镯。电脑记录上还提供了几个相关案件记录的编号,博斯掏出笔记本一一记下,看来比彻姆女士遭窃的物品似乎不寻常地引出了一连串案件记录。

接着他又调出那两份局内公告。两份公告皆由联邦调查局发布,第一份的发布时间是在比彻姆遭窃的两星期后。三个月后,比彻姆失窃的珠宝仍没有消息,于是联邦调查局发布了第二份公告。博斯记下公告编号后关闭电脑,他走到办公室另一头的抢劫-商业盗窃小组办公区,沿后墙摆放的钢制档案架上有几十个黑色档案夹,收录了历年来的公告和协查通知。博斯取下标着“九月”的档案夹,开始翻阅搜寻。他很快发现夹子里的公告并未按时间顺序排列,而且也不全是九月发布的。事实上,要想找到那份通告,他可能得翻阅比彻姆遭窃后十个月的全部资料。他从架子上取下一大堆活页夹抱在怀里,然后坐到盗窃组的桌前。过了一会儿,他察觉到有人站在桌子对面。

“你想干吗?”他没抬头就问。

“我想干吗?”值班警探说,“我想知道你他妈的在搞什么鬼,这儿已经不是你的地盘了。你不能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好像你还是这儿的头儿似的。给我把档案夹放回去,妈的,如果你要查数据,明天过来申请,而且别再说什么解剖的屁话了,你已经在这儿待了半小时了。”

博斯抬头盯着他,他猜这家伙只有二十八九岁,比当年自己进入重案组时还要年轻。要么现在选人的标准降低了,要么重案组已不是当年的重案组了,博斯知道事实上两者都有。他低头继续看文件。

那名警探咆哮道:“我在跟你说话呢,浑蛋!”

博斯在桌下抬起一只脚,猛地踢向对面那把椅子。椅子顺势往后滑动,椅背正好打中值班警探的胯部,对方痛得弯腰呻吟,抓住椅子支撑身体。博斯知道这下自己的名声要传开了——哈里·博斯:独行侠、好斗者、杀手。他暗想,来呀,小子,反击呀。但年轻警探压住了怒气与羞辱,只是瞪着博斯。他是那种会拔枪但不一定敢扣扳机的警察。博斯知道这小子会走开的。

小警察摇摇头,摆了一下手,好像在说“真是够了”,朝值班桌走去。

博斯对着他的后背说:“去啊,小子,写报告告发我啊。”

那小子低声回应:“去你妈的。”

博斯知道自己不用担心,没有第三者在场或录音证据,督察室根本不会管警察告发警察的事。警局并不愿意处理警察各执一词的案子,他们很清楚一个人的话不能证明什么,因此督察室办案通常是两人一组行动。

过了一小时,抽完七支烟后,博斯终于找到那份资料。同一只金镶玉手镯的另一张照片夹在一份长达五十页的报告中,报告内容是位于第六大道和希尔街的西部国家银行盗窃案的案情描述和被盗物品的照片。此刻博斯搞清楚方位了,还记起银行大楼被烟熏黑的墙面玻璃,他从未进入过那家银行。银行盗窃,怎么会有珠宝被盗?这有点说不通。他仔细查看了清单,一长串的失窃物品几乎全是珠宝。歹徒闯入银行作案,时间仓促,很难抢走如此多的珠宝。光是海莉耶·比彻姆一个人就丢了八枚古董戒指、四条项链和四只耳环。此外,所有东西都被列为失窃物品,而非抢劫。他翻阅协查通知部分,想看看案情介绍,但并未找到,上面只有联邦调查局一位联络人的名字:调查专员E.D.威什。

博斯注意到,协查通知上犯罪时间一栏标示出三天,盗窃案发生在九月第一个星期的连续三天内。那是劳动节的周末假期,市区的银行都休息三天,肯定是银行的保险柜被偷。是挖地道进去的吗?博斯一边思考,一边靠向椅背。为什么他毫无印象?此类案件通常会在媒体上连续报道,而且警局内部可能会谈论更久。随后他想起,劳动节假期他人在墨西哥,而且连续待了三个星期,银行盗窃案发生时,他正因洋娃娃杀手一案被停职一个月。他身体前倾,拿起电话拨号。

“《洛杉矶时报》,我是布雷莫。”

“我是博斯,看来你还是老样子,星期天也得加班?”

“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没商量。有什么事吗?自从上次,呃……那个洋娃娃杀手案之后就没你消息了,你在好莱坞分局还习惯吗?”

“还好,暂时待一阵子应该没问题。”他低声说道,以防值班警探偷听到谈话内容。

布雷莫说:“是吧,对了,听说你今天早上到水坝那儿处理弃尸案。”

乔·布雷莫负责《洛杉矶时报》警讯版已经很久了,比很多警察入行的时间都长,包括博斯。他对警局无所不知,而且只要打个电话就能获得他想要的消息。一年前他打电话给博斯,让他谈谈对自己被停职停薪二十二天一事的看法,布雷莫甚至比博斯还早一步得知此事。通常洛杉矶警局讨厌《洛杉矶时报》,而《洛杉矶时报》对警局也时有批评,布雷莫却能泰然处于两者之间,许多警察——包括博斯——都信任他。

“没错,是我的案子,”博斯说,“目前还看不出头绪。我得先请你帮个忙。假如事实真如我所想,那么你肯定不想错过内部消息。”

博斯知道并不需要丢出钓饵,但他希望布雷莫明白,案情可能会有重大影响。

布雷莫问:“需要我做什么?”

“你知道,去年多亏督察室,劳动节假期我放了长假,不在洛杉矶,所以错过了一个案子,但是——”

“挖地道那件案子吗?你该不会是想问这个吧?就在市中心,大批珠宝遭窃,还有可转让债券、股票,甚至是毒品?”

博斯听见他提到此案时音调一下子抬高了,看来博斯猜对了,的确是挖地道进去的,而且看样子是个大新闻。布雷莫都如此关注,肯定是桩大案。奇怪的是,他十月结束假期回来后并未听到一点消息。

“没错,就是那案子,”他说,“当时我不在,所以错过了,抓到嫌疑犯了吗?”

“没有,还没破案。据我所知,是联邦调查局在负责这案子。”

“我打算今晚去报社看看案子的剪报资料,方便吗?”

“我帮你复印。你什么时候过来?”

“我晚一点过去。”

“看来这案子和早上的弃尸案有关?”

“目前看是这样,或许吧,很难说。而且这是联邦调查局的案子,我打算明天去找他们,所以今晚得先看一下剪报。”

“我等你。”

博斯挂上电话后,低头看着联邦调查局通告里的那张手镯的照片。毫无疑问这正是梅多斯典当的手镯,也就是奥比纳照片上拍的那只。照片上的手镯戴在一位女士满是老年斑的手腕上,三条雕刻的小鱼在波浪形镯子上游着。博斯猜测那就是海莉耶·比彻姆女士的手,当时可能是作为保险存证拍的。他抬头看值班警探,对方仍在翻阅枪支目录。他模仿杰克·尼科尔森 在某影片中的做法,大声咳嗽了一下,同时从活页夹内撕下那页协查通知。小警探抬头看了博斯一眼,然后又低头继续研究枪支弹药。

博斯把协查通知折好放入口袋时,传呼机正好响起。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好莱坞分局的号码,心想局里可能通知他去处理另一具尸体,接起电话的是值班警长亚特·克罗克特。美国历史上有一位开拓者、民族英雄——戴维·克罗克特,因此大家习惯叫他戴维。

他说:“博斯,你还在现场吗?”

“我在洛杉矶总局帕克中心查点资料。”

“好,看来你离法医办公室不远。那儿有个叫萨凯的法医鉴定人员打电话来,说要见你。”

“见我?”

“他要我转告你事情有变化,他们今天解剖你负责的案子。事实上,他们现在正在进行解剖。”

博斯五分钟后抵达南加州大学县立医学中心,花了十五分钟找到停车位。法医办公室位于一栋经历一九八七年加利福尼亚大地震而结构受损、无法使用的大楼后方。法医部是一栋两层高的黄色组合式建筑,毫无风格或生命力可言。博斯穿过供活人进入的玻璃门来到前厅时,与县警局的一位警探擦身而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博斯参与侦办“夜袭者”案,曾与那人共事过。

博斯笑着打招呼:“嘿,伯尼!”

“去你的,博斯,”伯尼说,“你以为我们这些人的案子就不重要吗?”

博斯停下脚步,看着伯尼走向停车场。然后他往前右转,走过政府机关常见的绿色走廊,穿过两道双开门——那气味扑面而来,越靠近越令人难以忍受。那是死亡和工业消毒剂的味道,死亡的气息占了上风。博斯踏入铺有黄色瓷砖的准备室,见拉里·萨凯在里面,正忙着往医院无菌服上套一次性围裙,他已戴上口罩并穿好鞋套。博斯从不锈钢柜台上的纸箱内拿出一套同样的装备,开始穿戴。

“伯尼·斯洛特怎么回事?”博斯问,“什么事惹火他了?”

“还不是因为你,”萨凯回答时并未抬头看他,“他昨天早上接到电话出去办案,有个十六岁的小子枪杀了自己的好友,在兰卡斯特那儿。看样子是意外走火,但还得等我们做完弹道分析和火药测试才能有结论。伯尼想早点结案。我通知他今天稍晚的时候会处理这个案子,所以他来了一趟。问题是我们今天根本没时间处理他的案子,因为萨拉查莫名其妙地坚持要先处理你的案子,谁知道他发什么神经。我把尸体送来后,他看了一下就决定今天处理;我告诉他这样就得延后别人案子,他说那就把伯尼的案子延后,但我没来得及打电话通知他今天别来。他白跑一趟,当然气炸了。你知道他住在钻石岗那边,大老远赶过来的。”

博斯戴上口罩,穿好围裙和鞋套,随萨凯走下瓷砖廊道,来到解剖室。他说:“那他应该朝萨拉查发火才是。”

萨凯没回答。他们走向第一张解剖台,比利·梅多斯赤身躺在上面,脖子撑在一块木头上。解剖室内共有六张不锈钢解剖台,上面各躺着一具尸体,每张解剖台边缘都有沟槽,桌角处有排水孔。热苏斯·萨拉查法医背对哈里·博斯和拉里·萨凯,倾身靠近梅多斯的胸膛。

“午安,哈里,等你好久了,”萨拉查说,但并未抬头,“拉里,帮我把这个做一下切片。”

萨拉查直起腰并转身,他戴着橡胶手套,手里拿着一团小肉块和粉红色肌肉组织,然后将它放入一个像蛋糕烤盘似的钢盘内,交给萨凯。“给我做几个垂直切片,沿着伤口做一个,然后在旁边做两个来比较。”

萨凯拿着钢盘离开,前往分析室。博斯见那块肉是从梅多斯的胸膛、左乳头上方两三厘米处切下来的。

博斯问:“有什么发现?”

“还不确定,有待观察。哈里,问题是你有什么发现?现场勘查人员告诉我,你要求今天立即进行解剖,为什么?”

“我跟他说今天安排,只是希望最快明天能进行解剖。”

“没错,他告诉我了,但我有点好奇,哈里,我这人最喜欢悬案了。告诉我,你为什么认为这案子不对劲?”

“只是当时有些细节说不通,”博斯说,“现在有更多细节了。就我掌握的资料来看,应该是谋杀。”

“哪些细节?”

博斯拿出笔记本,边翻边说。他列出了在命案现场注意到的一些异常:断了的手指、排水管内并无明显痕迹,以及衬衫被掀起蒙住头部。

“他的口袋里有一套吸毒器具,我们也在水管内找到‘炉子’,但看起来就是不对劲,很像是伪装的命案现场。我认为致死原因是他手臂上那一剂,因为手臂上的其他疤痕都是旧的针孔,他已经多年没注射了。”

“你说得没错,除了手臂上那个新的针孔,只有腹股沟处有新针孔,在大腿内侧,想极力隐瞒毒瘾的人通常会在那里注射。但话说回来,这也可能是他复吸后第一次在手臂上注射。还有什么线索?”

“他生前抽烟,我很确定,但我们并未在他身上找到烟盒。”

“说不定在尸体被发现之前,烟已被其他人捡走?”

“有可能,但为什么只拿走香烟,不拿吸毒器具呢?还有他的公寓也被人翻过。”

“可能是认识他的人,去搜他藏在屋里的毒品。”

“也有可能。”博斯把笔记本往后翻了几页,“过滤用的棉花上有棕色结晶体。我看多了焦油状海洛因,知道它会让棉花呈深棕色,有时甚至是黑色。他手臂上打的东西看来是上等货,有可能是进口货。这和他的经济状况不符,那是有钱人的玩意。”

萨拉查思索片刻后说:“哈里,这都只是你的猜测罢了。”

“还有最后一点——我刚开始查这条线索——他曾参与过一桩抢劫案。”

博斯向他叙述了手镯的有关情况,包括在银行保险柜遭窃,然后又在当铺被盗走的经过。虽然萨拉查只负责为案件提供法医检验,但博斯信得过他,而且有时向他透露一些细节对案情有帮助。他们俩在一九七四年相识,当时博斯还是个巡警,萨拉查则刚当上法医助理。那一年,在市中心南部东五十四街,警方与共生解放军 发生枪战,博斯奉命看守现场并维持秩序。攻坚战导致一栋房子陷入火海,五人葬身火窟,萨拉查负责在火场余烬中确认是否有第六位死者——遭绑架的报业大亨女继承人帕蒂·赫斯特。他们在现场待了三天,两人打赌赫斯特是否生还,最后萨拉查放弃了,博斯赢了——赫斯特还活着,而且人在他处。

博斯讲完手镯一事后,萨拉查对于梅多斯之死并不神秘的担心似乎也缓和了,一下子兴奋起来。他转身将装满解剖器具的推车推到解剖台前,打开声控录音机,拿起一把解剖刀和一把普通园艺剪刀,说道:“好吧,咱们开始办正事。”

博斯退后几步免得被血溅到,他倚在一张长桌边。桌上有个托盘,里面都是刀子、锯子和解剖刀。他发现托盘侧面的标签上写着:待磨。

萨拉查低头看着梅多斯的尸体,说:“死者是成年白人男性,身高一米七五,体重七十五公斤,身体状况大致符合资料上的四十岁。尸体冰冷,未经防腐处理,全身僵直且背部有深色尸斑。”

博斯看着他做解剖,然后注意到长桌上工具盘旁的一个塑料袋内装着梅多斯的衣物。他将袋子拿过来并打开,尿臊味立即袭入鼻孔,他想起梅多斯的公寓里也有这种味道。他戴上橡胶手套,萨拉查则继续描述尸体状况。

“左手食指骨折明显,却无皮外伤、红肿或淤血。”

博斯回过头去,见萨拉查正用解剖刀的手柄摆弄那根折断的指头,同时对着录音机说话,然后他说到皮肤上的针孔。

“大腿内侧上方以及左手臂内侧有皮下注射型的针眼,手臂上的针眼有血样液体渗出,显然是新伤,没有结痂。另一个伤口在左胸膛上方,也有少量血样液体渗出,而且伤口看上去比皮下注射造成的针眼稍大。”

萨拉查用手遮住录音机扩音器并对博斯说:“我让萨凯做这个胸部伤口的切片了,看样子很有意思。”

博斯点头,之后转身回到长桌旁,摊开梅多斯的衣物。他听见身后的萨拉查在用园艺剪打开死者的胸膛。

博斯翻出死者身上的每个口袋,查看线头。他将袜子翻过来,并且检查裤子与衬衫内衬,但一无所获。他从“待磨”盘内拿出一把解剖刀,割开梅多斯皮带上的缝线,扯开皮带。依然毫无发现。他听见后方的萨拉查说:“脾脏重一百九十克,脾体完好,稍有皱褶,表面呈淡紫色,可见包膜……”

博斯听过几百次这类描述了。法医对着录音机叙述的大部分内容对站在一旁的警探而言通常没多大用处,警探等待的是最后的重点:冰冷的解剖台上的那个人死因是什么?用的什么方法?谁下的毒手?

“胆囊壁很薄,”萨拉查说,“有几毫升绿色胆汁,无胆结石。”

博斯将衣物塞回塑料袋内并封上,然后从第二个塑料袋里倒出梅多斯当时穿的真皮工作鞋,他注意到有红褐色尘土从鞋内散落而出。这再次证明了尸体是被拖入排水管的,鞋跟刮过排水管底部的干泥,将尘土带入鞋内。

萨拉查说:“膀胱黏膜完整,里面只有不到六十毫升淡黄色尿液,生殖器官未见异常。”

博斯闻言转身,萨拉查用手盖住录音孔,说:“开个法医的玩笑,只是想看看你是否专心听着。有一天你可能得为此做证,到时候可得帮我。”

“我觉得不太可能,”博斯说,“他们可不想因为这种事让陪审团烦死。”

萨拉查启动了一把开颅用的小型圆盘电锯,那声音听起来有如牙医用的电钻。博斯转身检查鞋子,那皮鞋用鞋油仔细擦过且保养良好,橡胶鞋跟仅轻微磨损,右脚鞋底的纹路内卡着一颗白色石头。博斯用解剖刀将它挑出,原来是一小块水泥。他想起梅多斯公寓橱柜里的白色粉尘,地毯上的粉尘或卡在鞋底纹路内的小水泥块,说不定就来自西部银行保险库的水泥外墙。但是银行遭窃已过去九个月了,从鞋子细心保养的程度来看,鞋底怎么还会有当时的水泥?应该不太可能。或许这是他在地铁工程工作时弄到鞋底上的——假如他真的从事过那份工作。博斯将小水泥块放入塑料证物袋,装进衣服口袋,口袋里还放着他这一天收集到的其他证物。

萨拉查说:“针对头部与颅骨内部的检验显示,并无外伤或潜在病理问题,也没有先天异常。哈里,现在我要检查那根手指了。”

博斯将鞋子放回塑料袋内,回到解剖台前。此时萨拉查将梅多斯左手的X光片放在墙上打亮的灯箱前。

“看到这些碎片了吗?”他边说边指着X光片上的白色小亮点,在折断的关节处有三块碎片。“假如是旧骨折,这些痕迹经过一段时间后会融入关节内。X光片上看不出愈合迹象,我过去看看。”

他走到尸体旁边,用解剖刀在食指关节上部划了一个T形的开口。然后他将切口处皮肤翻起来,一边用刀拨着粉红色的肉,一边说:“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哈里,是死后折断的。你认为可能是我的手下造成的吗?”

“我不知道,”博斯说,“看样子应该不是,萨凯说他和助手很小心,我知道也不是我弄的。为什么皮肤没有外伤?”

“问得好。基于某种原因,手指被折断,外部却无损伤。这个问题我没有答案,但应该不难做到,抓住指头往后硬掰就行。前提是你得有胆这么做,就像这样。”

萨拉查绕过桌子,举起梅多斯的右手,将手指猛地往后一掰。但是他用力不够,未能折断指关节。

“看来比我想象中难,”他说,“或许手指头被某种钝器击中,某种不会在皮肤上留下伤痕的钝器。”

十五分钟后,萨凯拿着载玻片进来时,解剖已结束,萨拉查正在用粗蜡线缝合梅多斯的胸膛,接着他拿起挂在解剖台上方的水管,冲掉尸体上的脏物并弄湿头发。萨凯用绳子将尸体双腿绑紧并把双臂贴着身体绑住,以免它们在不同的尸僵阶段乱动。博斯注意到那绳子绕过梅多斯手臂上的文身,正好勒住了那只老鼠的脖子。

萨拉查用拇指和食指合上了梅多斯的双眼。

“送到冷库去吧,”他对萨凯说,然后转身面对博斯,“咱们看看这些切片。我觉得很奇怪,因为这个伤口比一般海洛因注射器的针眼大,而且位置在胸膛上,这很不寻常。伤口显然是死前造成的——只有轻微出血,但并未形成结痂,应该是在死前很短的时间内发生的,甚至可能在垂死之际。哈里,这说不定就是死因。”

萨拉查将切片拿到解剖室后方长桌上的显微镜前,他选了其中一块放在显微镜载物台上,俯身透过显微镜观察,半分钟后,终于说:“有意思。”

他大致观察完其他切片后,又将第一片放回显微镜载物台上。

“是这样的,我在胸膛上的戳孔位置取下一块两三厘米见方的组织,然后切入胸膛下方近四厘米处。这一张取的是垂直切片,显示伤口的走向。你明白吧?”

博斯点点头。

“很好,这就像将苹果剖开露出虫蚀的轨迹一样。切片上显示出伤口走向以及对肌肉组织造成的压迫和损伤,你来看看。”

博斯弯下腰,透过显微镜的目镜进行观察,切片上有一条笔直的伤口,两三厘米深,穿透皮肤进入肌肉组织,越往下越窄,很像是针尖造成的。肌肉呈粉红色,到了伤口末端变为深棕色。

他问:“这表示什么?”

“这表示,”萨拉查说,“造成伤口的物体由皮肤进入,穿过筋膜——也就是纤维状的脂肪层,然后直接扎进胸肌。你注意到伤口周围的肌肉颜色加深了吗?”

“我看到了。”

“这是因为那儿的肌肉被灼伤了。”

“灼伤?”

“电击枪,”法医说道,“找那种能发射电极飞镖的,被电击枪射中时,电极飞镖会穿透皮肤,深入体内三四厘米。不过眼前这个案例的情况可能是,电极被人手动按入死者胸膛内。”

博斯思索片刻,电击枪根本无从追踪。此时拉里·萨凯回到解剖室,倚着门边的长桌观看。萨拉查从工具推车上拿起三小瓶血液和两小瓶黄色液体,推车上还有一个小钢盘,里面放着一块棕色物体,博斯凭借在解剖室里观察的经验得知,那是肝脏。

“拉里,这是毒物检测样本。”萨拉查说。拉里·萨凯接过东西再次离去。

博斯说:“你说的是酷刑虐待——电击。”

“依我看的确如此,”萨拉查说,“不至于丧命,因为电击强度不够大,但足以令他说出秘密了。使用电击还是相当有用的,许多人这么干过。如果电极由胸口插入,他可能感受到电流直接攻入心脏,整个人动弹不得。他会向对方全盘托出,然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他手臂上注射满满一剂致命的海洛因。”

“我们有办法证明吗?”

萨拉查低头看着瓷砖地,隔着口罩用手指挠了挠嘴唇。博斯真想来根烟,他已在解剖室里待了将近两小时了。

“证明这些推断吗?”萨拉查问,“无法从医学角度证明,毒物检测要一个星期才能出结果。咱们姑且假设检测结果显示海洛因过量致死。但如何证明是别人在他手臂上注射了海洛因,而非他自己所为?从医学角度而言无法证明。但是我们至少可以指出,在死亡瞬间或死前不久,死者的身体遭受了电击并造成伤害。他被人用酷刑虐待;而且在死亡后,左手食指受到原因不明的伤害。”

他再次在口罩上抓挠,然后说:“我可以在法庭上做证,说这是杀人案。综合所有医学证据来看,死者是死于他人之手,但目前尚未找出死因,等毒物检测分析完成后再商量吧。”

博斯在笔记本上写下萨拉查刚才说的话,还得把这些话写进案件报告里。

“当然了,”萨拉查说,“要向陪审团证明这是一起谋杀案,又是另一回事了。哈里,你恐怕得找出那只手镯,看看为什么会有人为了它不惜折磨甚至杀害一个人。”

博斯合上笔记本,脱掉一次性外套。

夕阳将天空照得粉红,有如冲浪者的鲜艳泳衣的颜色。博斯在好莱坞高速公路上向北开,朝家的方向驶去,他看着天空,心想那纯粹是美丽的错觉。这片夕阳的确能让人忘记,这鲜亮的色彩其实是烟尘造成的,事实上每一幅漂亮的图片背后都可能有一个丑陋的故事。

太阳如铜球般挂在驾驶座一侧的后视镜里,他把车载收音机调到爵士音乐台,此刻约翰·科川 正在演奏《灵魂之眼》。他旁边的座位上放着从布雷莫那儿拿到的新闻剪报,装剪报的文件夹被六瓶装亨利牌啤酒压住。博斯在巴勒姆出口下了高速公路,由伍德·威尔森路往上驶入环球影城上方的山丘。他家是一室一厅的木结构悬臂屋,比贝弗利山庄一间车库大不了多少。房子建在山边,由三根钢筋在底部支撑。此处如果地震了,将足以令人胆战心惊,大自然会轻松地拔起那些柱子,让房子像雪橇般翻下山去。不过危险却换来一片美景。博斯站在屋后的门廊朝东北方眺望,能看到伯班克与格伦代尔,还能将帕萨迪纳和阿塔迪纳后方的紫色山峦尽收眼底。山丘上发生火灾时,隐隐攀升的烟雾和橘色烈焰依稀可见。到了深夜,山下高速公路车流声渐渐变得柔和,环球影城的探照灯扫过天空。眺望山谷总能给博斯带来一股力量,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感觉。但他知道这是他买下此地且不想离开的原因之一,也是最主要的原因。

八年前,博斯在房价疯涨前买下这座房子,首付款五万美元,之后每月还贷款一千四百美元,这笔钱对他而言不算负担,因为除了还贷款,他的钱只用来买食物、酒和爵士乐唱片。

斯的首付款来自一家制片公司,公司出钱买下了在一部电视系列剧中使用他姓名的权利——故事根据洛杉矶美容院老板连环杀人案改编,由两位二线演员饰演博斯和他的搭档。他的搭档拿了五万美元,提早领了退休金,搬到恩塞纳达。博斯则用那笔钱买了一间不知是否能撑过下次地震的房子,不过这房子令他有君临天下之感。

尽管博斯久居此地的决心从未动摇,但他目前的搭档、兼职房地产经纪人杰里·埃德加告诉他,这座房子目前市价涨了三倍。每当他们聊到房地产话题时(这话题出现频率极高),埃德加总是建议博斯卖了房子赚一笔,再换更大的房子。埃德加无非想从中捞点好处,但博斯根本没有搬家的念头。

他回到山丘上的家时,天已经黑了,他站在后门廊上喝第一瓶啤酒,俯瞰山下的一片灯光。他坐在值班椅上喝第二瓶啤酒,把文件夹放在大腿上。他整天没吃饭,空腹喝酒使酒精很快就发挥作用,他昏昏欲睡却又有些精神亢奋,身体发出需要食物的信号。他起身走进厨房,做了份火鸡肉三明治,又拿了一瓶啤酒回到椅子上。

他吃完三明治,掸去掉落在文件夹上的面包屑并翻开档案。共有四则刊登于《洛杉矶时报》的西部银行盗窃案的报道,他按照发表顺序阅读内容。第一则只是条快讯,刊登在城市新闻的第三版,内容是案发当天报社得到的仅有的消息,当时洛杉矶警局和联邦调查局根本不想和媒体接触,以免让公众知道事发经过。

警方调查银行盗窃案

有关部门称,劳动节假日期间位于市中心的西部国家银行遭窃,损失财物数量不明。

联邦调查局调查专员约翰·鲁克表示,这件案子目前正由联邦调查局与洛杉矶警局联手进行调查。该银行位于希尔街与第六大道交叉口,据悉银行经理在星期二抵达银行时发现保险箱金库已被歹徒洗劫一空。

鲁克说,警方尚未估算损失财物金额,但根据调查部门的消息,歹徒共盗走了价值超过一百万美元的财物,包括银行客户存放在金库的珠宝和其他贵重物品。

鲁克没有透露窃贼是如何进入金库的,但他提到银行警报系统出现了问题,对此他不愿进一步说明。

西部国家银行发言人在星期二当天拒绝对案情发表评论。警方表示目前尚未展开逮捕行动,也没有发现任何嫌犯。

斯在笔记本上写下约翰·鲁克的名字,然后阅读篇幅较长的第二则新闻报道。文章发表在第一篇报道见报之后两天,占了城市新闻头版的上半部分。标题有两行大字,还附了一张照片,照片中一男一女站在金库前,低头看着地面上一个维修孔大小的洞口。他们背后是靠墙摆放的一大片保险箱,大部分柜门开着。这篇报道有布雷莫的署名。

银行盗窃案至少损失了两百万美元的物品

盗贼利用假期周末挖地道进入金库

这篇报道在第一条基础上做了扩展,提供了案情细节。作案者从位于希尔街地下的城市排水管道处开始,挖了长达一百四十米的地道进入银行,并使用爆破装置炸开金库地板。联邦调查局表示,整个假期盗贼可能一直待在金库内,用电钻把保险箱一一钻开。这条从排水管道到银行金库的地道,大约是在案发前七八个星期开始挖的。

博斯在笔记本做了标记,提醒自己询问联邦调查局地道是怎么挖的。大部分银行警报系统会监测声音及地面震动,假如对方使用大型挖掘工具,按理说警报系统应该会响。同样令他纳闷的是,为什么爆破装置没有触发警报?

然后他阅读第三篇报道,文章刊登于第二篇报道发表一天后,并非布雷莫所写,不过仍上了城市新闻的头版。文中描述了盗窃案的失主,几十个人在银行门口排队,想知道自己租用的保险箱是否遭到洗劫。联邦调查局的人陪同他们进入金库,然后一一记下他们的陈述。博斯浏览了一遍文章,发现里面在翻来覆去地说同一件事:人们或气愤或难过,或两者兼有,因为原本以为贵重物品存放在银行保险库比摆在家里安全,谁知道反而因此遭窃。海莉耶·比彻姆的名字也出现在文章结尾处,她从银行出来时接受记者访问,表示损失了毕生收藏的珍宝,那是她与已过世的丈夫哈里一起环游世界时买的。报道说,比彻姆女士用一条蕾丝手帕轻拭眼角的泪水。

“我失去了他在法国给我买的戒指,还有一个墨西哥的金镶玉手镯,”比彻姆女士说,“我不知道这些盗贼是谁,他们夺走了我的回忆!”

真够夸张的,天知道最后那句话是不是记者自己加上的。

档案中的第四篇报道刊登在一星期后,出自布雷莫之手,内容很短,被挤到城市新闻版下方报道河谷区新闻的地方。布雷莫报道说,西部国家银行盗窃案的调查由联邦调查局全权负责,起初洛杉矶警局提供支持,但案情线索越来越少,已经转交给联邦调查局。文中再次转述调查专员鲁克的话,鲁克表示,目前局内探员仍在全力调查此案,但案情并无进展,也没发现任何嫌犯,他还说金库失窃物品至今下落不明。

博斯合上文件夹。这案子太大了,调查局不可能像处理普通银行盗窃案那样草草了事。鲁克说没发现任何嫌犯,是真的吗?不知梅多斯的名字是否曾出现在案件调查过程中。二十年前,梅多斯曾在越南南部打仗,也曾住在当地村庄的地道中,他和所有地道士兵一样熟悉爆破作业,但当时是内向爆破;他是否也学到了炸穿银行金库钢筋水泥地板那种外向爆破的技术?此时博斯想到,梅多斯不一定需要知道方法,因为作案者一定不止一人。

他起身从冰箱里拿出另一瓶啤酒,不过在返回值班椅之前先绕到了卧室,从柜子底部的抽屉里拿出一本旧剪贴簿。他回到椅子上,喝了半瓶啤酒后翻开本子。页与页之间夹着一大堆散放的照片,他原本打算将照片整理好贴在本子上,后来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他甚至很少翻阅相簿。里面的照片全部泛黄且边缘已呈棕色,纸张因年代久远而变得脆弱,正如那些照片所勾起的记忆。他拿起一张张照片细看,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没将照片贴在本子上——他喜欢把一张张照片拿在手中,细细感受。

照片都是在越南拍的,和他在梅多斯公寓发现的照片一样,本子内大多也是黑白照片,当时在西贡冲洗黑白照片比较便宜。博斯出现在其中几张照片上,不过大部分是他拿着徕卡牌旧相机拍的。相机是博斯的养父在他离开美国前所赠,算是求和的表示。当时他并不希望博斯参加越战,两人因此起了争执。后来他把相机送给博斯,博斯也接受了。但博斯回国后无意吹嘘越战经历,照片就随手放在剪贴簿内,一直没有整理,也很少翻看。

如果说这些照片中有什么共同的主题,那就是“笑脸”和“地道”。几乎每张照片中,士兵们都傲气十足地站在地道口。他们可能刚刚征服那个地道,从洞口爬出。对外人而言,照片可能显得奇怪或者很有意思;但对博斯而言,这些照片令人恐惧,就像报纸上那种新闻图片——有人被困在汽车残骸里,等待救护人员切开车皮救他们出来。照片中,那些年轻人在经历地狱之行后,对着相机微笑。进入地道宛如进入黑暗世界,每条地道里都是一片黑色的回声,那里只有死亡,没有任何其他东西。尽管如此,他们依然一次又一次朝地道行进。

博斯翻过剪贴簿的一张破损页,看见照片中的比利·梅多斯正望着他。这张照片和博斯在梅多斯公寓里发现的照片几乎是同时拍摄的。照片中是同一群人、同一个战壕和同一条地道,古芝地区E段。但博斯并不在这张照片里,因为当时是他拍的。徕卡牌相机捕捉了梅多斯空洞的眼神和僵硬的微笑,皮肤绷紧且苍白如蜡——看来博斯捕捉到了真正的梅多斯。他放回照片,继续翻看下一张,照片中只有他自己,没有其他人,他清楚地记得当时他将相机架在棚屋内的木桌上并设定了时间,然后走到镜头前。照片中的他光着膀子,窗外的斜阳正好照在他晒得均匀的手臂上,照亮了那块文身。在他后方,依稀可见棚屋铺着稻草的地板上露出一条地道的黑暗入口,就像爱德华·蒙克的名画《呐喊》里那张恐怖的嘴。

博斯凝视照片,他记得那是村庄里的一条地道——他们管那个村子叫Timbuk2——也是他待过的最后一条地道。照片中他面无表情,黑眼圈明显。事隔多年,如今他看着这张照片依旧笑不出来。双手捧着照片,他用两个拇指心不在焉地摩挲着照片边缘。他盯着照片,直到疲惫与酒精的作用令他昏昏欲睡,如梦似幻。他记得最后一条地道,他记得比利·梅多斯。

当年有三个人进去,却只有两个人活着出来。

那条地道是军队在E区一座小村庄例行搜查时发现的,勘察图上并无该村名称,士兵们给它命名为Timbuk2。村里到处都是地道,根本没有足够的“地鼠”来进行彻底勘察。他们在棚屋的一个米筐下发现地道口时,士官长不想等直升机载地道兵来再行动,想继续推进到其他村子,但他知道必须先摸清地道里的情况。因此士官长做出打仗时许多长官都做过的一个决定:他派手下的三名士兵进入地道,三名刚到越南六个星期的新兵,他们简直吓得屁滚尿流。士官长让他们别走太远,放了炸药之后立即出来,动作要快,而且要彼此照应。那三名菜鸟士兵奉命进入地道,但是半小时之后,只有两个人出来。

那两名士兵说,进入地道后有好多条路通往不同方向,因此他们分头行动。他们正向士官长报告之时,地道口传来隆隆巨响,接着大片烟尘喷出,C-4炸药爆炸了。后来连里的中尉过来,表示一定要找到那名失踪的士兵,否则军队绝不撤离。全连等了一天,待地道内烟尘完全落定之后,直升机送来两名“地鼠”——哈里·博斯和比利·梅多斯;中尉告诉他们,不管那名失踪士兵是否已经死亡,都要把他弄出来,他不能把自己手下的兵丢在地道里不管。中尉说:“找到他,把他带回来,好歹要给他办一场体面的葬礼。”

梅多斯说:“我们也不会把自己的兄弟丢在那里不管。”

于是博斯和梅多斯进入地道,发现主入口连着一间连通室,里面放着一筐筐大米,再往后有三条通道。其中两条已被引爆的C-4炸药炸毁,第三条地道依然畅通,这正是那名失踪士兵当初选择的路线,他们两人进入通道内。

他们在黑暗中爬行,梅多斯在前,他们尽量少用手电筒,最后来到通道尽头,是条死巷。梅多斯在地道的泥地上四处摸索,终于找到一处暗门。他撬开门,两人向下进入地道迷宫的第二层。梅多斯没说话,用手指着一个方向,然后径自往前爬去。博斯知道两人必须分头行动,于是往另一方向前进。他们将独自前行,除非前方有越共埋伏。博斯走的是一条蜿蜒的通道,里面热得像蒸桑拿。地道里潮乎乎的,隐约有股厕所的味道。博斯还没见到那名失踪的士兵,就已闻到他的味道。那人已经死了,尸体腐烂发出恶臭,但还保持着坐姿,双腿向外叉开伸直,靴子前端朝天。尸体靠在一根埋在地里的柱子上,一条铁丝深深嵌入他的脖颈,然后绕到柱子上,将他固定。博斯担心越南人装了诡雷,所以没碰他。他用手电照向死者颈部的伤口,从脖子到胸前全是已经干结的血迹。死者身穿绿色T恤,上面的白色字体写着他的名字:艾尔·克罗弗顿。那名字已被血迹覆盖,一堆苍蝇粘在死者胸膛上凝固的干血中动弹不得,博斯想不通它们是怎么来到地底下的。接着他将灯光移至死者裆部,那里同样满是黑色的干涸血迹,裤子被撕开,克罗弗顿就像遭到了野兽攻击一样。汗水刺痛了博斯的眼睛,他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博斯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反应,却难以自制。克罗弗顿的左手放在大腿旁边,掌心朝上,博斯将灯光照过去,看见一对血淋淋的睾丸。他强忍着没让自己吐出来,却克制不住惊慌而大口喘着气。

他双手捂住嘴,试着缓和呼吸。没用,他无法克制自己,他惊慌得不知所措。他那时才二十岁,惊恐万分。地道墙壁似乎在不断收紧,离他越来越近。他踉跄着后退,远离尸体,手电筒不慎掉落,光束依然照在克罗弗顿身上。博斯慌忙蹬住地道泥墙,身体蜷缩成一团,刚才落入眼中的汗水此时已变成泪水。一开始还只是悄无声息地流泪,很快他就啜泣起来,全身不住地颤抖。黑暗中,他的哭声在四面八方回荡,飘向敌人藏身的地方,飘向地狱。 nh9O6YgDJ+AazEi2Y2gYlo0ofg4wpk/7CSW9RX2k0eKmbVkoE/1X+WIsTrlR1Yz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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