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灰蒙蒙的微弱晨光照入车内。清晨下了一阵绵绵细雨,路面潮湿,贝弗利山庄保险金库窗户下半部蒙上一层雾气。就博斯印象所及,这是几个月来的第一场雨。埃莉诺依然沉睡着,博斯则在观察金库——顶上灯光依然照耀那镀铬抛光钢面。已过早晨六点,博斯忘了得打电话向鲁克报备一事,让埃莉诺一觉睡到天亮。事实上,整晚博斯并未唤醒她好轮到自己睡觉,他一直不觉得累。胡克凌晨三点三十分通过无线电联系,确定这边还有人清醒着,之后再无其他干扰,金库室也毫无动静。一整晚,博斯只想着两件事——埃莉诺·威什以及他看守的金库。
他伸手去拿放在仪表板上的杯子,心想即使是冷了的最后一口咖啡也好,不过杯内空空如也,他将空杯扔到前座后方的地面上,这时他注意到放在后座上那包圣路易送来的档案数据。他伸手到后座抓起牛皮信封袋,抽出厚厚的文件,随手翻看并且每隔几秒就抬头看一眼金库。
博斯已看过梅多斯的大部分军方档案,不过他很快发现,信封袋内有数份文件并不在埃莉诺给他的联邦调查局数据中。这份数据较为完整,里面有他的从军通知单和健康检查的复印资料,也有在西贡的医疗记录。梅多斯两次因梅毒就诊,一次因急性压力反应就医。
博斯一页页翻看文件时,一份由路易斯安那州国会议员努能所写的两页信件副本吸引了他的目光,博斯出于好奇开始阅读信件内容。信件写于一九七三年,收件人是在西贡大使馆的梅多斯,信件上盖了国会官印,感谢梅多斯在不久前国会议员于越南进行考察时给予热情招待与帮助,努能提到能在异国巧遇来自新伊比利亚的同乡真是意外惊喜。博斯怀疑那是否真是巧合,梅多斯可能被特别安排负责国会议员安全,两人一见如故,好让议员回华盛顿之后对东南亚美国驻军人员及其士气赞誉有加。这世上没有巧合。
信件第二页恭喜梅多斯事业有成,并提及努能从梅多斯长官处收到的优秀表现报告。博斯继续阅读,信件提到在国会议员停留期间,梅多斯成功阻止了一场非法闯入大使馆饭店的行动,一位名叫鲁克的中尉向国会议员的幕僚巨细靡遗地描述了梅多斯的英雄事迹。博斯感觉心脏下方一震,仿佛血液流淌而出。最后信件以家乡教区的闲谈做结束,然后是国会议员的签名,左下角则打上附注:
副本:华盛顿特区美国陆军档案部。越南西贡美国大使馆约翰·H.鲁克中尉。《伊比利亚日报》编辑部
博斯一动也不动地久久盯着第二页,他甚至感觉到恶心反胃的前兆,并抬手擦拭额头。他试图回想是否听过鲁克的中间名字或缩写。他记不得了,但那不重要,毫无疑问肯定是他,这世上没有巧合。
埃莉诺的传呼机响起,有如枪击般惊醒他们两人。她往前坐直,开始在皮包内摸索翻找,终于找到传呼机并关上了恼人的噪声。
她迷迷糊糊地说:“哦,天哪,几点了?”
他表示是六点二十分,并且这时才记起他们应在二十分钟前通过陆上电话线向鲁克报备。他将信件放入文件堆并将文件放回信封袋内,然后将信封袋丢回后座。
埃莉诺说:“我得打电话汇报。”
“先给自己几分钟时间清醒一下吧,”博斯迅速回答,“我去打电话,反正我也得去洗手间,顺便买咖啡和水。”
在她没来得及开口反对提议前,他就已打开车门下了车。她说:“博斯,你为何让我睡了整晚?”
“我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是?”
“应该由我联络他。”
“让我来,给我号码。”
她给了他号码,他绕过转角稍微走了一段路来到达令二十四小时餐馆。一路上他觉得茫然困惑,对那些随太阳升起出现在路上的乞丐视而不见,同时试图理解鲁克正是内线消息人士的可能。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博斯实在想不透所有细节。假如鲁克真是内线消息人士,为何允许他们监视金库?难道他希望同党被抓吗?他见到餐厅外面有公用电话。
“你迟到了。”鲁克在电话响了半响后接起,劈头就说。
“我们忘记了。”
“博斯?埃莉诺呢?应该由她打电话才对。”
“鲁克,不劳你操心,她正恪尽职守监视金库。你呢,你在忙什么?”
“我一直在等你们的消息才能进一步行动,你们两个是睡昏头了吗?那儿有什么进展?”
“什么进展也没有,不过这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电话那端一阵沉默,这时一位老乞丐走进公用电话亭向博斯要钱。博斯将手放在男子胸膛处,用力将他推开。
他对着话筒说:“鲁克,你还在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如果你们未按规定打电话向我报备,我如何得知有何进展?博斯,你说话拐弯抹角的,我实在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问你,你是真的派了人到地道出口,还是说那些蓝图、你的指示棒和那位特警队代表纯粹是做戏一场?”
“叫埃莉诺听电话,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抱歉,她这会儿没法听电话。”
“博斯,我要取消你们的行动,事情不对劲,你整晚执勤,我想你应该——不,我会另外派一批人过去替补,我会打电话通知你的分局警督然后——”
“你认识梅多斯。”
“什么?”
“就像我说的,你认识他。老兄,我有他的档案,他‘完整’的档案,不是你交给埃莉诺要她转交给我的动过手脚的版本。你是他在西贡大使馆的长官,我已经知道了。”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鲁克说:“博斯,当时我是许多人的长官,我并不认识他们所有人。”
博斯摇头。
“鲁克中尉,这听起来令人难以信服,太没说服力了。这比直接承认更糟呢。这样吧,咱们回头见。”
博斯挂上电话,走进达令餐馆点了两杯咖啡和两瓶矿泉水。他站在收款机前方一边等女服务员送上餐点,一边望向窗外,他满脑子都是鲁克。
女服务员将外带餐盒拿到收款机前,他付钱并给了小费,出了餐馆又走回电话亭。
博斯又拨了鲁克电话,他并无其他计划,纯粹想看鲁克是否还在。他在十响之后挂上电话,然后他拨了洛杉矶警局总机号码,请接线员打电话至联邦调查局总机,询问他们是否外派特警队至贝弗利山庄或附近的威尔榭区域展开行动,以及他们是否需要任何后援。博斯趁等待时间深入思索鲁克的盗窃案计划,他打开其中一杯咖啡啜饮着。
接线员回到线上,确认联邦调查局的确派出特警队跟监小组至威尔榭区,但并未要求派出后援。博斯谢过那个人并挂上电话,这会儿博斯大概知道鲁克在打什么算盘了。事实上并无抢匪准备闯入金库,在金库展开的跟监部署根本是虚晃一招。博斯回想起自己尾随阮陈至金库后,却让他自行离去,这么做无异于白白送上第二位警监和他的钻石,让鲁克坐享其成。博斯完全中了他的计。
博斯回到车上时,见埃莉诺正翻阅梅多斯的档案,她尚未翻到国会议员那封信。
她愉快地说:“你去哪儿啦?”
“鲁克问了一大堆问题,”他从她手中拿走梅多斯的档案并说,“我希望你看看里面的一份文件,你上回给我的梅多斯档案来自何处?”
“我不知道,鲁克给的。怎么了?”
他找到信件,一言不发递给她。
“这是什么文件?一九七三年?”
“看了就知道了,这是梅多斯的档案,我请圣路易档案馆复印送来的数据。鲁克请你转交给我的档案内并无这封信,他故意抽走了,你看了就知道。”
他抬头瞥看金库门,并无任何风吹草动,他也不期待会有,然后他看着她阅读信件。她扬起眉毛,目光扫过两页内容,尚未看到名字。
“好吧,上面写着他是英雄之类的,我不明——”她目光来到信件结尾处时,眼睛睁大,“副本交予约翰·鲁克中尉。”
“哎呀,你也遗漏了信件上第一次提及姓名的地方。”
他指着信上提到鲁克是梅多斯长官的句子。
“内线消息人士。依你看,咱们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你确定吗?这根本无法证明任何事情。”
“假如真是巧合,他应该早就公开表示认识梅多斯,以免日后造成误会,就像我一样,我并未试图隐瞒。他却隐瞒了,因为他不希望别人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我们在电话上交谈时我问了他此事,他撒了谎,他不知道我们有这份档案。”
“这会儿他知道你已经知道了。”
“嗯,我不知道他认为我已知哪些内情,我挂了他电话。重点是,咱们该如何应对?我们可能在此白耗时间,一切都只是做戏,没有人打算攻入金库,他们可能在阮陈领出钻石离开之后就处理掉他了,是我们领着他去送死。”
这时他想起那辆白色福特,或许那是抢匪而非刘易斯和克拉克的车。他们尾随博斯和埃莉诺,因而找到阮陈。
“等等,”埃莉诺说,“我仍有疑问,本周金库警报器响个不停,你如何解释?还有消防栓和纵火案呢?事情肯定如我们原先所想,该发生的肯定会发生吧?”
“我不知道,此刻没有一件事情说得通,或许鲁克准备让同党落入圈套或去送死。”
他们两人凝视前方金库。雨渐歇,此时太阳高挂天空将金库门照得闪闪发亮,埃莉诺终于开口。
“我想我们得找人帮忙,汉伦与胡克正坐在金库另一侧,还有特警队,除非那也是鲁克虚晃一招的把戏。”
博斯告诉她,他已查过特警队跟监行动的虚实,消息确认特警队的确已就位。
她说:“那么鲁克究竟在做什么?”
“掌控一切。”
他们讨论了几分钟,决定打电话给贝弗利山庄分局的奥洛克。在那之前,埃莉诺先与汉伦和胡克取得联系,博斯希望他们继续待在原地。
她对着摩托罗拉无线电手机说:“你们两位还醒着吗?”
“收到,只是快睡着了。我觉得自己像是奥克兰地震后车卡在天桥上的那家伙。怎么样,有事吗?”
“没事,只是查查状况,前门有动静吗?”
“整晚一点风吹草动也没有。”
她结束通话,之后两人一阵沉默。博斯转身正准备下车打电话给奥洛克,又停下动作回头看她。
他说:“你知道他死了吧。”
“谁死了?”
“卡在天桥上车内的那家伙。”
就在此时,远方的一股力量忽然使车辆轻轻摇晃,可只感觉到了震动,不闻声响,犹如地震第一次晃动带来的冲击,之后再无震动。不过在一两秒之后,警报响起,警铃声大作,显然是来自贝弗利山庄保险金库公司。博斯笔直地坐着凝视金库室,看不出有歹徒闯入迹象,无线电立即传来汉伦的声音:“我们听见警铃响起,咱们的行动计划是?”
博斯和埃莉诺皆未立即回答无线电呼叫,他们错愕地看着金库,鲁克竟然送同党步入圈套,至少表面上如此。
“他妈的,”博斯说,“他们进去了!”
博斯说:“要汉伦和胡克先按兵不动,等我们收到命令。”
埃莉诺说:“请问谁会下命令?”
博斯没有回答,他正思索着金库内此刻的情况,为何鲁克领着自己人步入圈套?
“他肯定来不及警告他们,说钻石已不在里面且我们在上面,”他说,“想想看,二十四小时前我们根本不知道这地方,也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或许等我们发现时已经太迟,他们已经深入地道了。”
埃莉诺说:“所以他们仍照原计划行动。”
“如果他们事前功课做得好,知道阮陈的保险箱号码,肯定会先炸开那个保险箱。他们会发现保险箱内空无一物,接下来怎么办?分道扬镳,或者撬开更多保险箱,直到捞够本了才走?”
“我认为他们会分道扬镳,”她回答,“我认为他们打开阮陈的保险箱后发现没钻石,肯定料到出事了,当然立即逃命。”
“那么我们时间不多了,根据我的猜测,他们会在金库里面准备就绪,但他们会等我们重设警报器且离开现场之后再动手钻开保险箱;我们可以稍微延迟重设警报器的动作,但假如时间拖得太长他们可能会起疑心撤退,在地道内与我方人员决一死战。”
他下车并回头看埃莉诺。
“使用无线电要他们先按兵不动,然后联络你们的特警队人员,通知他们,我们认为歹徒可能已经在金库内。”
“他们会想知道为何不是由鲁克通知他们。”
“随便诌个理由,就说你不知道他的行踪。”
“你上哪儿去?”
“和接到警报的巡逻警员碰头,我会请他们通知奥洛克到场。”
他砰地关上车门,走下停车场斜坡道,埃莉诺使用无线电进行呼叫。
博斯朝贝弗利山庄保险金库方向前进,同时拿出警徽皮夹折叠起来,挂在外套胸前口袋上。他绕过玻璃金库室转角,小跑步至前方阶梯,这时贝弗利山庄分局巡逻车正停上路边,警车灯光闪烁但未鸣警笛,两位巡逻警员下车,从车门PVC人造皮革架上抽出警棍插入腰带扣环内。博斯自我介绍,告知对方自己的任务,并请他们尽快传达信息给奥洛克。其中一名警员表示已通知金库经理埃弗里前来重设警报器,警方则负责查看现场确定无异状,一切照惯例进行。他们表示这是本周第三次接到这里的警报,和经理都快混熟了。他们也表示收到上级命令,在接到警报前来巡逻时,必须打电话至奥洛克住处向他报告,不论多晚都一样。
“你的意思是,这几次我们接到警报前来巡逻,其实都是假警报吗?”名为翁雄的警员说。
“我们不确定,”博斯说,“不过我们希望以假警报的情况处理。经理接到通知前来,你们共同重设警报器,之后大家即可离去。好吗?放轻松,一切照常进行。”
“没问题。”另一位警员说,他的胸前口袋上方铜制名牌上写着强森。他握着固定在腰带上的警棍,小跑回巡逻车联络奥洛克。
翁雄说:“埃弗里先生来了。”
一辆白色凯迪拉克平稳地在贝弗利山庄分局警车后方路边停住,埃弗里三世身穿休闲衫搭纯棉格纹休闲裤,下车走上前来。他认出博斯,喊了他的名字。
“有人闯入了吗?”
“埃弗里先生,我们认为可能有点状况,不过尚无法确定,我们需要时间查清楚。我们想请你打开办公室并入内绕一圈,照平常的做法,就像本周前几次警报响起时那样,然后重设警报并再次锁上。”
“就这样?万一——”
“埃弗里先生,我们希望你上车离开,就像前几次那样。不过这次请你绕过转角到达令餐馆,进去喝杯咖啡,之后我可能过去通知你实际情况,或者再请你过来一趟。我希望你放轻松,不论这里出现什么状况,我们都能应付得来。我们还有其他支援人手,不过表面上我们希望做出这只是假警报的样子。”
“我明白了。”埃弗里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钥匙圈。他走到前门,将门打开。“对了,正在响的不是金库警铃,而是外部警铃,由金库室窗户上的震动触发。我分辨得出来,因为警铃音调不同。”
博斯猜测地道抢匪已解除金库警报系统,并不知外部警报器是独立分开的系统。
翁雄与埃弗里进入,博斯跟随在后。博斯站在入口处寻找烟雾,但未见任何烟雾,他试图嗅出无烟火药的气味,但也没有任何发现,此时强森进入。博斯将手放到唇上做出噤声手势,提醒警官别隔着警报铃声大喊。强森点头,凑到博斯耳边,用手挡住嘴低声表示,奥洛克会在二十分钟内抵达,他住河谷区。博斯点头,希望他赶得上。
警铃停了,埃弗里与翁雄走出埃弗里的办公室,进入大厅,强森与博斯在那儿等候。翁雄看着博斯并摇头,表示并无任何异常状况。
博斯问:“你通常会进入金库室检查吗?”
埃弗里说:“我们只四处看看。”他继续走到X光机前将它启动,并解释机器需要五十秒时间暖机,众人在这段时间内保持沉默。最后埃弗里把手放在读取器上,机器进行读取,认可手掌骨头结构,接着防入侵陷阱装置第一道门锁应声开启。
“由于金库室内没有工作人员配合,我必须在第二道门解除锁定,”埃弗里说,“各位,我们进入后请各位别看我输密码。”
四人进入窄小的防入侵陷阱装置内,埃弗里在第二道门的密码锁上按下一组数字。门应声开启,众人进入金库室,里面放眼望去只见钢铁与玻璃。博斯站在金库门附近聆听但不闻任何声响,他走到玻璃墙前眺望威尔榭大道,见埃莉诺在对面停车场二楼车内。他的注意力又回到埃弗里身上,埃弗里走到他身边,仿佛也想眺望窗外,不过却偷偷靠上前。他低声耳语:“记得,我可以打开金库。”
博斯看着他摇头,然后说:“不,我不想那么做,太危险了,咱们出去吧。”
埃弗里一脸困惑,博斯则径自走开。五分钟后,贝弗利山庄保险金库再次锁上。两位警员回巡逻车继续值班,埃弗里离去,博斯走回停车场。此刻街道渐显繁忙,白日喧嚣已然开始。停车场满是车辆和废气的臭味。博斯上了车,埃莉诺表示汉伦、胡克与特警队正在待命,他转告她奥洛克已上路。
博斯思索着地道内抢匪多久之后才会认为已经安全而开始钻凿?奥洛克十分钟后才会抵达,还要好长一段时间。
她说:“他到了之后,咱们怎么做?”
“这是他的辖区,由他决定,”他说,“我们让他了解情况,然后依他的决定行事。我们让他知道我方行动出了纰漏,这会儿不知该相信谁,至少不能相信行动负责人。”
之后他们沉默着坐了片刻,博斯抽了支烟,埃莉诺对此未置一词,她似乎想事情想得入神,一脸不解的表情。两人坐立难安,每隔三十秒左右就看一次表。
刘易斯一直等到所跟踪的那辆凯迪拉克往北驶离威尔榭大道。那辆车一离开贝弗利山庄保险金库,刘易斯立即从车内拿起蓝色紧急警示灯放到仪表板上。他闪动警示灯,不过凯迪拉克已准备在达令餐馆前方停车。刘易斯下车,走向凯迪拉克车,他在半途中碰到埃弗里。
埃弗里说:“警官,有事吗?”
“是警探,”刘易斯说着并亮出警徽皮夹,“洛杉矶警局督察室。先生,我必须询问你几个问题。我们正针对哈里·博斯警探进行一桩调查,你方才在贝弗利山庄保险金库与他交谈过。”
“你所谓的‘我们’是谁?”
“我让我的搭档留在威尔榭大道,请他留意你的金库公司。我希望你上我的车,我们谈个几分钟,我必须知道出了什么事。”
“那位博斯警探——嘿,我怎么知道你真的是警探?”
“你又怎么知道他是?先生,重点是我们已跟踪监视博斯警探一星期了,我们知道就算他不违法也会与令警局难堪的行动有关。目前我们尚未确知行动内容,这正是我们需要你的缘故。请你上车好吗?”
埃弗里试探性地朝督察室公务车踏出两步,然后似乎决定“去他的”,他迅速走向副驾驶一侧并上车。埃弗里自我介绍是贝弗利山庄保险金库所有人,并简短地告诉刘易斯自己与博斯和埃莉诺两次见面的谈话内容。刘易斯聆听但未置一词,之后打开车门。“请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回来。”
刘易斯快步走向威尔榭大道,他站在街角片刻,显然在找人,然后煞有介事地看了下手表。之后他回到车上并滑入驾驶座。在威尔榭大道上,克拉克在一家店门前等候并观察金库。他注意到刘易斯的信号,于是故作悠闲地踱步回到车上。
克拉克爬上后座时,刘易斯说:“埃弗里先生表示博斯要他到达令餐馆等候,还说金库内可能有人会从地底爬上来。”
克拉克问:“博斯是否提到自己打算怎么做?”
埃弗里说:“一句都没提。”
众人沉默地思索着,刘易斯想不明白。假如博斯居心不良,这会儿究竟在搞什么鬼?他继续深入分析,终于想通了:假如博斯与金库盗窃案有关,那么由他在外面负责发号施令,这局面简直再完美不过。他可以扰乱行动重心,将所有人力故意派到错误地点,好让金库内的党羽安全地从相反方向离去。
“大家被他牵着鼻子走了。”刘易斯不像是对着车内其他两人说话,倒像是在自言自语。
克拉克问:“被谁,博斯吗?”
“他在操控整桩盗窃案,我们束手无策,只能旁观,我们无法进入金库。我们进入地底下也没用,因为我们不知对方行进的路线。而且他已将联邦调查局特警组支开到高速公路旁。他们在等候抢匪,问题是抢匪根本不会出现!该死!”
“等一下,等一下,”埃弗里说,“金库是可以进去的。”
刘易斯在座位上整个人转身看着埃弗里。金库所有人表示,联邦银行的规定并不适用于贝弗利山庄保险金库,因为它不是银行,他还向他们提到他有电脑密码可开启金库。
刘易斯问:“你是否告诉过博斯这种事?”
“昨天和今天都说过。”
“他早就知道了吗?”
“不,他似乎有些惊讶。他详细询问开启金库需要多长时间以及我如何操作之类的问题。今天我们接到警报通知,我问了他是否该打开金库。他说不要,他只要我们离开。”
“该死,”刘易斯兴奋地说,“我最好打电话给欧文。”
他跳下车,小跑到达令餐馆前方的公用电话旁。他拨了欧文家里的电话,无人应答。他又拨了办公室电话,只找到值班警官。他请该警官用公用电话号码传呼欧文。然后他等了五分钟,在公用电话前来回踱步,担心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公用电话半晌未响,他使用旁边另一台电话再次联络值班警官,确定是否已传呼欧文。对方表示确已传呼,刘易斯决定不能再等,他必须亲自做出这关键性的决定,然后成为破案功臣。他离开那排公用电话,回到车上。
克拉克问:“他怎么说?”
刘易斯说:“咱们进去!”他发动汽车。
警方无线电嗒嗒两声之后传来汉伦的声音。
“呼叫百老汇,我们第一街这儿出现访客。”
博斯抓起无线电。
“第一街,请说明情况,百老汇大道这里并无任何人影。”
“我们这边出现三位白人男性,他们有钥匙。看来其中一位是稍早和你碰头的男子,年纪有点大,穿格纹裤。”
是埃弗里。博斯将麦克风拿到嘴边,顿时迟疑,不确定该说什么。他对埃莉诺说:“怎么办?”她没说话,和博斯一样仔细观看金库室旁的街道,不见任何人影。
“呃,第一街,”博斯对着麦克风说,“你们是否见到任何车辆?”
“没有,”汉伦回复道,“他们从小巷出来,走到我们这边,车肯定停在那儿。我们过去看看吗?”
“不,先按兵不动。”
“现在他们进去了,已不在视线范围内,请指示。”
他转身面对埃莉诺并扬起眉毛。会是谁呢?
她说:“请他们描述与埃弗里同行那两人的外表。”
他照做。
“白人男性,”汉伦开始,“一号与二号都穿着皱巴巴的西装、白衬衫,都是三十出头的年纪。一号是红发,身材矮壮,约莫身高一米七,体重八十公斤;二号为深棕发色,身材较瘦。不知道,直觉告诉我他们可能是警察。”
埃莉诺说:“是卡通片里那两只喜鹊——叽叽与喳喳吗?”
“刘易斯和克拉克,肯定是他们,错不了。”
“他们在这儿做什么?”
博斯也想知道,埃莉诺从他手中拿走了无线电。
“第一街?”
无线电嗒了一声回应。
“我们有理由相信那两位穿西装男子的是洛杉矶警局警官,请待命。”
“看,他们在那儿。”博斯说,这时三人身影进入金库室的光亮内。他打开手套箱,抓起一副望远镜。
他对焦时,埃莉诺问:“他们在做什么?”
“埃弗里正在金库旁的袖珍键盘前,看样子正准备打开那该死的玩意。”
博斯透过望远镜见埃弗里离开电脑面板,走到金库门镀铬转轮前。他见刘易斯稍微转身瞥看街道,朝停车场的方向眺望,博斯似乎瞧见他脸上挂着一丝微笑。接着他透过望远镜见刘易斯从手臂下方的枪套里拔出武器。克拉克也照做。埃弗里开始转动转轮,有如船长驾驶着泰坦尼克号。
“那些蠢蛋,他们准备打开金库!”
博斯跳下车开始跑下斜坡道,边跑边从枪套内拔出枪。他瞥看威尔榭大道,在零星车流中找到缝隙,飞也似的过了马路,埃莉诺就在后方不远处。
博斯仍在约二十米外,他知道来不及了。埃弗里已停止转动转轮,博斯见他使尽全力往后拉,金库门缓缓开启,博斯听见后方埃莉诺的声音。
“不!”她大喊,“埃弗里,不!”
但博斯知道双层玻璃门使金库室内完全静音。埃弗里无法听见她的呼喊,而刘易斯与克拉克即使听见也不会停下动作。
接下来发生的事对博斯而言有如电影,有如在电视上调低音量看老电影一般。随着金库门缓缓开启,里面缝隙般的黑暗逐渐扩大,画面呈现一种轻飘飘如在水下的质感,一种慢动作般的必然。博斯觉得自己犹如身在朝错误方向行进的人行道上,任凭他怎么跑都无法缩短距离。他的目光持续锁定金库门,那黑暗缝隙越开越大,然后刘易斯的身影进入博斯视线范围且朝开启中的金库门前进。接下来一瞬间,刘易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猛地往后推开,他的双手飞扬高举,枪撞到天花板后无声落地;他的身体朝金库相反方向往后弹出时,背部与头部爆裂,鲜血喷溅于后方玻璃墙上。刘易斯被猛地甩离金库门时,博斯见那暗处内枪火闪烁,接着子弹无声射击,双层玻璃上出现蜘蛛网般的裂痕。刘易斯往后踩入一片摇摇欲坠的玻璃板,撞穿玻璃后跌落,摔在外面的人行道上。
此时金库半开,射击者的射击范围更为宽广。对方机枪的猛烈炮火转而对准克拉克,克拉克毫无掩护,惊吓不已,目瞪口呆。这时博斯听见枪声了,他见克拉克试图跳离火线,但徒劳无功;他同样被子弹冲击力往后弹开,他的身体砰地撞上埃弗里,两人在抛光的大理石地板上跌作一团。
金库内枪火止息。
博斯穿越玻璃墙破碎的开口,爬行过大理石与玻璃粉尘,同时望向金库内,见到一个模糊的人影跳入地板上的洞口内。男子的动作引得金库内水泥粉尘与烟雾一阵飞旋,接着男子如魔术师般转眼消失于烟尘之中。然后,在更深处的黑暗中,第二名男子进入由门口框起的视线内。他横跨一步至地板上的洞旁,左右晃动M16突击步枪做掩护。博斯认出他是待过查理连的亚特·富兰克林。
M16步枪的黑暗枪口朝博斯而来,博斯手腕抵着冰冷的地板,双手稳住手枪进行射击。富兰克林也同时射击,他的子弹偏高,博斯听见后方又有玻璃碎裂。博斯朝金库内又开了两枪,他听见其中一发咻地从钢门弹开,另一发打中富兰克林右胸上侧。富兰克林中弹,向后倒在地板上,不过随即一个翻身,头朝前穿过地板洞口逃走了。博斯将手枪固定于金库门口位置等待其他人出现。不过之后再无任何动静,只听见左侧地面处传来克拉克与埃弗里的呛咳、哀号声。博斯起身但枪口仍瞄准金库。此时埃莉诺爬入金库内,贝雷塔手枪在手,接着博斯与埃莉诺如狙击手般分别从门两侧朝金库低身前进。门右侧钢墙上的电脑袖珍键盘旁有个灯光控制开关,博斯打开开关,明亮光线流泻入金库内部。他对埃莉诺点头,她先进入,然后他随行在后。里面空无一人。
博斯出来后迅速走向克拉克与埃弗里,两人仍倒在地上。埃弗里正说着:“天哪,天哪!”克拉克双手抓着自己的喉咙,快喘不过气来;他满脸涨红,眼下博斯甚至觉得他快要掐死自己了。他横躺在埃弗里身上,他的血也流到了埃弗里身上。
“埃莉诺,”博斯大喊,“呼叫后援和救护车,告诉特警队,对方出现了,至少两人,配备自动武器。”
他将克拉克从埃弗里身上拉开,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拉到金库的火线范围外。督察室警探克拉克下颈部中了一枪,鲜血自他指尖渗流而出且嘴角有血染的小泡沫;他胸腔积血,全身颤抖,接近休克状态,他正徘徊在垂死边缘。博斯转身回到埃弗里身边,埃弗里的胸膛和脖子上沾了血。
“埃弗里,你中弹了吗?”
“嗯,呃……呃,呃,我想应该……我不知道。”他硬挤出一丝声音。
博斯跪在他身旁,迅速检查他的身体和染血衣物。他并未中弹,博斯告诉他。博斯回到原本是双层玻璃窗的地方,低头看着躺在外面人行道上的刘易斯。他已气绝,子弹以一道弧线横扫过他全身,从右臀、腹部、左胸至额头中央偏左处都有弹孔伤痕。他在撞上玻璃之前就已断气,他双眼张开,望向虚无。
此时埃莉诺从大厅进入。
她说:“后援快到了。”
她脸颊泛红,呼吸几乎与埃弗里同样急促。她似乎无法控制眼珠转动,飞快地来回扫过室内。
博斯说:“后援抵达之后,请你转告他们如果进入地道内,请他们注意里面有一位是我方警官,不是坏人。”
“你在说些什么?”
“我要下去。我打中其中一人,我不知道对方伤得多重,那是富兰克林;另一人早他一步进入地道,应是德尔加多。我希望特警队知道我在下面,告诉他们我穿西装,被我赶到下面那两人穿黑色工作服。”
博斯打开手枪取出三发空弹壳,从口袋里拿出子弹再次填装。远方传来警笛鸣响,他听见砰的一声重击,于是目光穿过玻璃墙与大厅,见联邦调查局探员汉伦正以枪托敲击前方玻璃门。汉伦从那角度无法看到金库室玻璃墙已碎裂,博斯示意他绕过来。
“博斯,等等,”埃莉诺说,“你不能这么做,对方有自动武器,咱们等后援抵达之后再共商对策。”
他走向金库门并说:“对方已早我们一步,我必须下去。记得通知他们,我在下面。”
他与她擦肩而过,踏入金库并按下灯光开关。他从炸开的洞口边缘往下望。大约二点五米深。底部有碎水泥块和钢筋,他发现那里有血迹以及一把手电筒。
光线太亮了。假如他们在下面等他,他岂不成了待宰羔羊?博斯退回至金库门后方。他肩膀抵着金库门,缓缓将沉重的厚钢门板关上。
此刻博斯听见警笛声靠近,他望向街道,见一辆救护车与两辆警车从威尔榭大道上前来。胡克所搭乘的那辆没有标志的车嘎吱刹住,停在前方,他拔枪下车。金库门关了一半后终于顺着自身重量缓缓移动,博斯倏地转身绕过门,回到金库内。在金库门慢慢关上而光线逐渐暗淡时,他站在炸开的洞口边缘。他发现自己以往也曾多次面临这种悬而未决的时刻,在边缘处、入口处的时刻总是最令他感到胆战心惊。他从洞口落到地道那一刻将毫无抵抗能力,假如富兰克林与德尔加多正在下方等着收拾他,他们不会失望的。
“博斯!”他听见埃莉诺呼唤他,无法理解她的声音如何穿过此刻只有纸片般薄的金库门缝到他耳际。“博斯,小心哪!下面可能不止两个人!”
她的声音在钢铁室内回荡。他低头望入洞内先熟悉方向,在门啪嗒一声关上、四周仅剩黑暗时,他纵身一跳。
博斯到了下方碎石堆时,立即低身用史密斯-威尔森手枪对着黑暗开了一枪,然后迅速扑倒在地道底部。这是战地诀窍,在敌人开枪之前先开枪。但是根本没人在等着他,没人开枪反击。地道内静悄悄的,只听见上方大理石地板上与金库外面传来遥远的跑步声响。这时他想起方才忘了告知埃莉诺,他会开第一枪。
他拿出打火机并伸长手臂远离身体,然后点亮打火机,这又是一项战地诀窍。然后他拾起地上的手电筒,开启电源并环视四周。他发现刚才是对着地道尽头开了枪,抢匪挖凿至金库的地道往相反方向延伸,朝西,而非他们前一晚在查看蓝图时所预设的朝东方向。这表示他们并未从吉尔森猜测的泄洪管道进入,并非从威尔榭,而是可能从南边的奥林匹克或皮科,又或者北边的圣莫尼卡进入。博斯明白当时水电局代表以及其他探员和警察都被鲁克巧妙误导了,一切都不会如他们计划或预期的那般,博斯必须孤军奋战了。他将光束照向地道黑暗的咽喉深处,地道往下倾斜,接着又往上,因此能见度仅约十米。地道往西行,特警队小组在南边与东边等候,这下是白费功夫了。
他将手电筒拿在右侧稍远的地方,开始爬下通道。地道由上到下的高度不超过一米,宽度可能有九十米。他缓缓前进,枪拿在用来爬行的那一只手上。空气中有无烟火药的气味,蓝烟悬浮于手电筒的光束中,令博斯想起“紫色迷雾”。热气与恐惧令他汗流不止。他每走两三米就停下脚步,用外套袖子拭去眼前的汗水。他未脱下西装外套,因为不希望与方才提供给埃莉诺的自身描述有所差异,否则稍后跟着他进入地道的警方人员将无法辨识他的身份,他可不想被自己人杀了。
地道左弯右拐的距离近五十米,致使博斯乱了方位,有一处地道甚至挖于设施管线之下。他偶尔听见外面车流辘辘,使地道听起来宛如在呼吸。每隔近十米就有一根插在挖于地道墙上凹口内的蜡烛燃烧着,他留意脚下沙石碎块之间是否有自动引爆线,由此发现一道血迹。
他缓慢前进几分钟后,关上手电筒蹲下休息,并试着控制呼吸声,但他似乎无法吸入足够的空气。他阖眼片刻,再次睁开时发现前方弯弧处出现一道暗淡灯光。那光线太稳定,不可能是烛光。他开始缓缓行进,手电筒保持在关闭状态。他绕过转弯后,地道变宽了,是一间斗室。他心想,在地道挖凿期间,这地方的高度足够让身体直立,而且宽度可住人。
那光线来自一盏煤油灯,灯放在该地下室角落里一个移动冰箱上方。那儿还有两张铺盖卷、一台携带式瓦斯炉以及一个携带式化学剂马桶。他看见两个防毒面罩和两个背包,背包内装有食物和配备。还有装满垃圾的数个塑料袋。这是露营室,与埃莉诺确信西部银行一案抢匪挖凿地道进入银行金库时所使用的小室一样。博斯看了所有配备并思索着方才埃莉诺提醒他对方可能不止两人的话。但她错了,所有配备都只有两份。
地道继续往露营室另一面延伸,那儿又有个近一米宽的洞。博斯熄了煤油灯以免从后方被照出影子,然后爬入通道内。此处墙上并无蜡烛。他偶尔使用手电筒,打开电源摸清方向后随即关上,接着在黑暗中爬行短暂的距离。他时而停下脚步,屏气聆听,车流声似乎更遥远了,此外并无其他声响。过了露营室十五米后,地道来到尽头再无去处,不过博斯见地上有一个圆形轮廓,那是一片圆形胶合板,上面有层尘土覆盖,二十年前他会称这是地鼠洞。他后退,蹲下来细看那块圆板子,看样子应该不是陷阱。事实上,他根本没想到这儿会有陷阱;假如地道抢匪在这入口动了手脚,目的应是防止他人进入而非跑出,炸药应该会在圆板这一面。话虽如此,他仍谨慎地拿出钥匙圈小刀,小心地沿圆板周围画了一圈,然后将它提起约一厘米。他将灯光照入缝隙内,未见胶合板底面有任何线路或附着物,然后他将板子掀起,并无子弹打来。他爬到洞口边,见下方有另一条地道。他抓着手电筒将手臂伸入洞口下方并打开光束,来回扫动光束,随时准备应对不可避免的枪战,但依然无人出现。他见下方通道相当圆,平滑水泥上覆着黑色菌藻,水泥弯弧底部有道涓涓细流,是泄洪排水涵洞。
他从洞口往下跳,踩在稀泥上顿时失去重心,滑了一跤跌在地上。他撑起身子,透过手电筒光线开始在黑稀泥中寻找行迹。这儿并无血迹,不过菌藻上有刮擦痕迹,可能是步行途中鞋子寻找支撑点时留下的。那刮擦痕迹与细水流向相同,博斯朝那方向前进。
至此博斯已失去方向感,不过他相信自己正在朝北走。他关上手电筒,缓缓行进六米。待他再打开手电筒时,发现除了刮擦痕迹之外,排水管弧墙上约三点钟方向有一个模糊的血手印,再往前半米多在五点钟方向又有另一个血手印。博斯猜富兰克林正严重失血,就快体力不支,他曾停在此处检查伤口,看来他就在前方不远处。
博斯向前进,尽量压低呼吸声。排水管内气味犹如湿毛巾,空气潮湿得连皮肤上都形成一层湿气,附近某处传来隆隆车流声,也可听见警笛声响。他感觉排水管一直往下斜,细水流因此能持续流动,他越来越深入地底。他一路沿排水管底部前进,时而滑跤擦伤,膝盖上的伤口流出了血,隐隐作痛。
博斯在约莫三十米之后停下,打开手电筒且依然将它拿得远远的,另一手则握枪随时做好准备。前方弧墙上又见血迹,他关上手电筒时,注意到前方黑暗有了变化,此时透着灰蒙蒙如拂晓般的暗淡光线。看来这条管线即将到达尽头,或者可能与某个通道相连,而那个通道有微弱的光线射入。这时他听见流水声,与他两膝之间的涓流相比,那水量听来相当充沛,想必有条河流就在不远处。
他无声地缓缓前进至那暗淡光线边缘,他爬行的排水管原来是一条长通道的侧边通口。他身处支流上,大通道地板上依稀可见有水流经过,水流在黑暗中闪着银光。博斯无法判断水流深浅,可能不到十厘米,也可能将近一米。
他蹲在边缘,先聆听在水流声之外是否有其他声音。他未听见其他声音,于是缓缓将上身往前挪动,低头向下看着大通道。水往他左边流,他先朝那方向看,见水泥通道的暗淡轮廓逐渐向右弯,偶有微弱光线从天花板上的孔往下流泄。他猜这光线来自上方九米处检修人员进出孔上的排水孔,这是主要管道——艾德·吉尔森会这么说。至于究竟是哪一条,他不知道,也不在乎了,没有蓝图告诉他该往何处去或该怎么做。
他接着转头望向上游,一看不得了,立即像缩头乌龟般往后一缩。有个黑色身影倚着通道内墙,而且博斯见到两只橘色眼珠在黑暗中发光,正瞪着他。
博斯丝毫未动且几乎整整一分钟未呼吸。汗水滴入眼中有些刺痛。他阖眼,但听不见任何声音,唯有黑暗中的流水声。然后他缓缓回到边缘处,终于又看到那黑色形体。他并未移动,用有如拍摄快照时看着闪光灯的漠然眼神回瞪博斯。博斯将手电筒拿到角落边并打开电源,他在光束中见到富兰克林瘫在墙边;他的M16步枪挂在胸前,但双手已无力地垂入水中,连枪管末端也浸入水里。富兰克林戴着面罩,不过博斯几秒之后发现那不是面罩,而是头戴式夜视镜。
“富兰克林,结束了,”博斯喊着,“我是警察,投降吧。”
对方并未应答,博斯也不指望他会。他再次上下扫视主要管道,然后纵身跳入水中。水深仅及脚踝,他继续将枪与光线对准那个一动也不动的人影,不过他相信用不着武器,富兰克林已经断气。博斯见血仍从他胸膛伤口处渗流而下至黑色T恤前方,然后血混入水流中被带走。博斯触摸他颈部,发现已无脉搏。他将手枪插回枪套内,将M16步枪绕过死者头部拿下。然后他将夜视镜从尸体上拉下,戴在自己头上。
他望向漫长通道其中一端,然后又望向另一端。有如看着老旧黑白电视机画面,不过白色与灰色部分有琥珀渐层。他戴了夜视镜刚开始不太适应,不过有了夜视镜能见度较佳,因此他继续戴着。
接着他检查富兰克林黑色工作裤大腿处的工具口袋,找到一包湿透的烟与火柴,还有一个补充弹匣,博斯将弹匣放入外套口袋,他还找到一张折起的湿纸片,上面蓝色墨水褪色而模糊。他小心摊开纸张,看得出来是手绘地图,上面无任何名称标示,只有模糊不清的蓝线,中央附近有一方盒,博斯猜那代表金库,蓝线则代表排水地道。他将纸片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就是无法理解那条路线。沿方盒前方有一道画得最粗的延伸线条,他猜那可能是威尔榭或奥林匹克大道,与它交叉的其他线条则是纵向街道如罗伯森、杜赫尼及瑞克斯福特,等等;更多横直交叉线延伸到页缘,然后有个画了叉的圆圈,那是出口点。
博斯断定地图对他毫无用处,因为他压根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方才朝哪个方向前进。他将它丢入水中,望着它漂走。那一刻他决定跟着水流方向走,反正至少是个选择。
博斯涉水而行,随水流方向前进,他猜应是朝西。黑水在墙边卷成橘色旋涡。水覆过脚踝,鞋子进水了,他的步伐变得沉重而不稳。
他思索着鲁克如何巧妙愚弄了所有人,吉普车和全地形机动车在高速公路附近被发现根本不重要,那不过是幌子罢了,是鲁克和他的抢匪声东击西之计。鲁克前一晚在拟订作战计划时误导了所有人,这会儿特警队小组部署就绪,准备给抢匪来场接待会,问题是不会有人出席。
他在通道里寻找行进痕迹,但一无所获,水冲走了一切。墙上漆有标记,甚至有帮派涂鸦,但那一道道涂写说不定早已存在数年。他一一看过去,但未辨认出任何记号或方向标志。这一次,“汉赛尔”与“格蕾特尔”并未沿途做记号供辨识之用。
此时车流声更显嘈杂且光线更明亮了,博斯翻起夜视镜,见阴影般的圆锥形蓝光束每隔三十米左右从上方检修人员进出孔与排水孔投射而下。不久后他来到一处地底交叉口,他所在的管道水流与前方交会的管道水流汇合溅起水花,博斯沿着墙边爬行,缓缓于角落探头观望,他未发现任何人也不闻任何声响,他不知该朝哪个方向前进。德尔加多可能选择前方三个方向其中之一,博斯决定沿新通道往右,因为他相信那是与特警队部署地点相反的方向。
他进入新地道踏出不到三步,就听到前方传来沉重低语。
“亚特,你行不行啊?快点,动作要快,亚特!”
博斯停住。声音来自前方近二十米处。但他看不见任何人。他知道是头上戴的夜视镜——橘色眼珠——使他免于步入埋伏,但这掩饰撑不了多久,假如他更靠近,德尔加多会发现他根本不是富兰克林。
“亚特﹗”那嘶哑声音再次传来,“动作快!”
“来了。”博斯低声说,他往前踏出一步但本能感觉到并未奏效。德尔加多肯定发现了,他立即向前扑倒且同时举起M16步枪。
博斯见前方一团黑影移到左侧,接着是枪火闪烁,枪声在水泥地道内传来,震耳欲聋。博斯立即反击,手指紧扣扳机直至听见弹匣耗空为止。他耳内嗡嗡作响,不过仍听见德尔加多——假如真是他的话——也停止了射击。博斯听见他将新弹匣啪地放入武器内,接着传来在干燥的地面上跑步的声音。德尔加多自前方另一通道逃跑,博斯跳起尾随在后,一边从借来的枪里拉出空弹匣并补充弹药。
博斯行进二十多米后来到一条支流管道,直径约一点五米,博斯必须往上一步才能进入。管道底部边缘有黑菌藻但并无水流经过,他发现M16步枪的一个空弹匣被丢在烂泥上。
博斯追对了地道,但已听不见德尔加多的脚步声,他开始在管道内加快步伐。地面稍微倾斜,经过约三十秒后,他来到装了格栅的排水孔下方近十米处的一个有照明的连接室,该管道向连接室的另一面继续延伸。博斯别无选择,只能依循管道前进,这回管道持续往下斜。他继续往前走了近五十米,才发现这管道衔接至较大通道——主要管道,他听见前方传来水流声。
待博斯发现跑得太快时,要停住已来不及了。他失去重心,朝通道口滑行,立即意识到自己追赶德尔加多却反被将了一军。博斯将脚跟踩入黑烂泥想停住,却是徒劳,接着他脚在前且双臂拍打着滑入新通道。
说来奇怪,他觉得子弹仿佛先穿入了他的右肩,之后他才听见枪声。感觉像是有钩子从绳上方回旋而下,嵌入他右肩,然后硬是将他一把往后拉倒。
他松开手上的枪,仿佛被往后击退三十米。不过当然没有,通道地板上五厘米高的水如水墙般撞上他后脑勺。夜视镜飞落,他从容且疏离地看着星火如拱形般自上方划过,子弹打入墙壁又弹开。
待他回神时仿佛已隔数小时,不过他立即明白其实只有几秒。枪声仍在地道内回荡,他闻到无烟火药的气味,再次听见跑步声,心想对方应该是离他远去,他如此希望。
黑暗中的博斯在水里翻滚并伸手寻找M16步枪与夜视镜,片刻后他选择放弃,打算拔自己的枪,但枪套内空空如也。他坐起身,倚着墙靠着,发现右手已没有知觉。子弹打入他的肩膀关节,整只手臂从肩膀伤口到无反应的手部都隐隐作痛。他感觉血在衬衫下流淌,流过胸膛与手臂。温血与在他大腿周围绕流的冷水形成对比。
博斯意识到自己正努力吸气,于是试着调节呼吸。他快休克了,他自己也知道,但无计可施。
就在此时,那跑远的脚步声忽然停下。博斯屏气聆听,他为何停下脚步?他明明自由了呀。博斯双脚在地道底部如剪刀似的夹扫,希望能扫到其中一把枪,但毫无所获;而且地道内黑漆漆一片,根本看不见枪落在何处,此外手电筒也掉了。
这时有声音传来,距离太远听不清楚,不过可以确认有人在说话,然后又有第二个人的声音,是两名男子,博斯想听出谈话内容但没办法。第二个声音突然变得尖锐,然后是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枪。博斯心想,两声枪响间隔太久,不是M16步枪。
博斯正思索此事的重要性,此时又听见涉水而行的脚步声。不久后,他听见那脚步声正穿过黑暗,朝他而来。
朝博斯而来的脚步声从容不迫、不疾不徐,对方步伐平稳,目标明确,犹如正走上红毯的新娘。博斯瘫坐墙边,双脚再次在水中烂泥里唰唰扫动,指望找到一把枪。
枪已不知去向,他虚弱疲惫,毫无抵抗能力。原本隐隐作痛的手臂此时进一步转为抽痛。他右手依然毫无知觉,于是以左手压住肩膀撕裂的伤口。此时他全身严重颤抖,身体接近休克状态,他知道不久后他将陷入昏迷且不会醒来。
此时博斯见地道中有一小束光朝他而来,他张着嘴定定地望着那灯光,已逐渐失去肌肉控制功能。片刻后,那踏水而来的步伐停在他面前,那光悬于他脸上方有如太阳,是灯笔的光,不过仍太亮了;他无法看清后方的人,不过无妨,博斯很清楚那是谁的脸,握住灯笔的是谁的手,以及另一只手拿的是什么东西。
“告诉我,”他嘶哑低语,不知自己喉咙竟如此干涩,“你的灯笔和指示棒是成套的吗?”
鲁克将灯束照低到地上。博斯环视四周,见M16步枪与他自己的手枪并排躺在对面墙边的水中,距离太远了够不着。他注意到鲁克身穿黑色工作服并塞入橡胶靴内,正拿着另一把M16指着他。
博斯说:“你杀了德尔加多。”是事实陈述而非问句。
鲁克未开口,他举起步枪。
“接下来你打算杀警察,是吗?”
“这是我全身而退的唯一选择,如此一来,别人会以为德尔加多先用这玩意解决了你。”他高举M16步枪,“然后我解决他,我成了英雄。”
博斯不知是否该提到埃莉诺,这可能会令她陷入险境,不过也可能会救他一命。
“鲁克,你别做梦了,”最后他说,“埃莉诺已经知情,我告诉她了,梅多斯档案里有封信,信里提到你和他的关联,她可能已告诉地面上所有人了。你趁早放弃,替我呼叫救援吧。假如你带我离开这儿,情况对你更有利。老兄,我快休克了。”
博斯虽不太肯定,不过似乎看到鲁克脸色稍微转变,他的眼神变了。他的眼睛仍睁着,不过仿佛已停止注视外物而仅注视着自己的内心世界。接着眼神又恢复正常,继续盯着博斯,眼中毫无同情只有厌恶。博斯双脚踩在烂泥里,一鼓作气想抵着墙撑起身体。不过他才往上几厘米,鲁克就倾身轻而易举地将他推回原地。
“他妈的别想轻举妄动,你以为我会带你离开这儿?算算你害我们损失了五六百万美元,阮陈保险箱内的财物肯定值那么多钱,不过我永远无法得知了。你搞砸了完美犯罪计划,休想离开此地。”
博斯无力地垂着头,下巴贴在胸膛上,眼睛向上卷入眼睑内,昏昏欲睡,不过正努力挣扎着,呻吟但不发一语。
“整个计划中唯一可能出差错的只有你。结果呢?这唯一的概率竟然成真了。你他妈的真是墨菲定律的活见证!”
博斯忍痛硬是抬头望着鲁克,之后,他没受伤的那只手从肩膀伤口上滑落,他再无力气举手压住伤口。
“什么?”他用尽全力说,“什……么意思……概率?”
“我的意思是巧合。博斯,当初由你收到传呼去处理梅多斯的案子,这并非计划的一部分。你相信这该死的巧合吗?真不知这概率有多大。想想看,梅多斯被放在我们知道他之前待过的排水管内。我们原本希望他数天后才被发现,然后勘查人员再花个两三天通过指纹查出他的身份。与此同时,警方会认为这不过是吸毒过量致死的寻常案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此结案。毕竟那家伙有吸毒案底,不无可能嘛。
“但结果呢?这小子发现尸体竟然他妈的立即报案!”他摇摇头,“然后接到传呼的好死不死竟然是认识那具尸体的臭警察,他在大约两秒内就辨认出死者身份。原来臭警察和死者碰巧是他妈的越战战友,妈的我都不相信这狗屁。博斯,你就这么搞砸了一切。还有你自己悲惨的生活……嘿,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博斯感觉枪管将他下巴往上托起。
“还能听见我说话吗?”鲁克重复,然后将枪管一下戳入博斯右肩,一阵剧痛令博斯眼冒金星,痛楚从手臂往下延伸经由胸膛直达私处。博斯痛得呻吟,用力吸气,然后左手慢动作一挥想抓住枪,但力道与速度都不够,他只抓到空气。他硬是吞回呕吐感,感觉汗珠流经湿透的头发。
“老兄,你看起来不太舒服呢,”鲁克说,“我想或许根本不必我动手,或许我的伙伴德尔加多第一枪就搞定你了。”
那剧痛令博斯回过神来,痛楚贯穿全身,令他暂时有些清醒,他已开始感觉到逐渐失去意识。FBI探员鲁克继续靠上前来,博斯抬头张望,注意到他工作服的胸膛与腰间悬着片状物,原来他将工作服反穿。博斯突然回想起一事:他记得阿鲨提及见到将尸体拖入水库排水管内那男子腰间环着空的工具腰带。那是鲁克,那晚他也将工作服反穿,因为背上印着FBI字样,他不想冒险让别人看见了。虽然此时知晓此事已于事无补,不过博斯对于能厘清这疑点仍感到开心。
鲁克问:“你死到临头笑什么笑?”
鲁克抬脚踢了博斯的肩膀,不过博斯早已做好准备。他用左手抓住鲁克的脚跟,向上并往外推。鲁克另一只脚在光滑的菌藻地面上失去重心向前滑去,他啪的一声仰倒在地,顿时水花四溅,但他并未如博斯所望丢了枪,仅仅如此。博斯半认真地想抓住武器,但鲁克轻而易举将他的手指从枪管扳开并将他推抵墙边。博斯侧身在水中呕吐,感觉一股血再次从肩膀溢出流下手臂。方才是他最后一搏,这下子他再也没辙了。
鲁克从水中爬起,他靠近博斯,将枪杆指着博斯的额头:“你知道吗,梅多斯经常告诉我黑色回声的事,那些狗屁。博斯,这会儿你落得这种下场,就是这样了。”
“为何他非死不可?”博斯低声说,“为何梅多斯非死不可?”
鲁克后退并左右张望后才开口。
“你很清楚原因,他在越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回美国还是一样,所以他得死。”鲁克似乎在脑海中回忆往事,然后嫌恶地摇头,“一切本来很完美,就是他坏了事,他私下留了那手镯,镶玉海豚的金手镯。”
鲁克望向黑暗地道,凝视着那里,脸上闪过怅然的表情。“那就够了,”他说,“整桩计划必须所有人配合才行,结果天杀的梅多斯竟然给我捅娄子。”
他摇摇头,看来仍对死者怀恨在心,静默不语。在那一刻,博斯似乎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他不确定是真的听见还是纯粹是想象力作祟。他故意在水中移动左脚,不足以引起鲁克开枪,不过那喷溅水声足以盖过脚步声,假如他们真在远处的话。
“他私下留了手镯,”博斯说,“就这样?”
“那就够了,”鲁克愤愤地说,“一件东西都不准出现。难道你不明白吗?这就是计划完美之处,一件东西都不准出现。我们丢弃钻石之外的所有东西,钻石则保留至完成第二桩行动为止。但那笨蛋竟等不到第二桩行动完成,他当了那条便宜手镯,换钱买毒品。
“我在警方的当铺报告上发现了,没错,在西部银行行动之后,我们到洛杉矶警局要求他们传送每月当铺清单,让我们也能查阅清单。我们联邦调查局开始收到报告,最后我认出了那条手镯,因为我特别留意了它,窃盗组人员必须搜寻上千件物品,而我单找那一件。
“我知道有人私藏那手镯,许多人报失的财物根本不在我们自金库拿走的东西之列,典型的保险欺诈。但我知道那条海豚手镯真的存在。那位老太太……哭哭啼啼表示手镯是丈夫送的礼物,对她有不凡的纪念价值。当时还是我本人询问了她,我知道她所说属实。因此我知道其中一个参与地道行动的人私藏了那条手镯。”
博斯心想,让他继续说。他说得越多,我活着离开此地的概率就越大。活着离开此地。活着离开此地!有人来啦,我的手臂啦啦啦……他精神错乱地狂笑,因此再次呕吐。鲁克没搭理他,径自继续说着:“我一开始就猜准是梅多斯。一朝吸毒……你也知道下场如何。因此手镯出现时,我第一个找他。”
此时鲁克陷入沉思,博斯双脚继续在水中拨动着发出声音。此时他似乎觉得水是温的,而从身侧流下的血才是冰冷的。
鲁克终于又开口:“博斯,我真不知该谢你还是杀你,这回你害我们损失数百万美元;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地道行动其中三人已死,这下子我可以分得更多,加加减减或许正好扯平呢。”
博斯几乎无法再保持清醒了,他深感疲惫无助且没了斗志,他慢慢失去警觉。即使他此时奋力举起手垂落在撕裂的肩膀伤口上,也完全无痛觉,他无法让自己恢复清醒。他失神地想着在双腿周围缓缓流动的水,他觉得水好温暖,身体却好冰冷。他想躺下来,让水如毯子般覆盖身体,他想没入水中而眠。但某处传来一个声音要他撑住,他想起克拉克掐住自己脖子的情景,想起那鲜血直流,他看着鲁克手中的光束,决定再试一次。
“为何隔这么久?”他气若游丝地问,“阮陈和吴文平来美国这么久了,为何现在才动手?”
“博斯,这问题没有答案,有时正好时机成熟罢了。就像哈雷彗星,它每隔七十几年来一次。反正事情就这么凑成了。当初我帮助他们将钻石带来美国,替他们打点好在美国的一切,我拿到优渥酬劳,并没有其他念头。然后呢,就在某一天,当年深植的种子开始冒出土来,想想既然能拿,为什么不拿呢?所以我们就拿了。所以我就拿了!这就是原因。”
鲁克脸上出现志得意满的笑容,他再次将枪口对准博斯的脸。博斯只能眼睁睁看着,别无他法。
“博斯,我没时间了,你也一样。”
鲁克双手稳住枪,双脚叉开与肩同宽。在那最后一刻,博斯阖上双眼。他不去想任何事情,只想着脚边的水,如此温暖,有如毛毯。他听见砰砰两声枪响,回声在水泥地道中如雷贯耳。他挣扎着睁开眼,见鲁克靠在对面墙边,双手高举在空中,一只手持M16步枪,另一只手拿灯笔。枪啪嗒一声落入水中,接着灯笔也掉落了。灯笔漂在水上,灯泡仍亮着,它投射出涡旋光影于天花板且缓缓随水流漂走。
鲁克一言不发,他从墙边缓缓往下瘫倒同时望向右方——博斯猜测那儿应是枪响来源——并在墙上留下一道由上而下的模糊血迹。在微暗光线下,博斯见他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是了然的眼神。不久后,他和博斯一样瘫坐墙边,水在他双脚周围流动,最后眼睛不再注视任何事物。
此时博斯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一切都变得模糊了,他想开口提问,嘴巴却拼凑不出半个字。地道出现另一道光,他似乎听见一个声音,女人的声音,告诉他一切都没事了。然后他似乎看见埃莉诺·威什的脸庞,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然后一切陷入墨般的漆黑。最后,那黑暗占据了他所有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