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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如此聪明

——我为什么知道得多3一些呢?我究竟为什么如此聪明?我从未思索过那些不成问题的问题——我未曾挥霍过自己。——例如,我不是根据经验来认识真正的宗3教3困难的。我完全没有觉察到在何种意义上我会是“有罪的”。同样的,我缺乏关于一种内疚或良心谴责的可靠标准:根据人们这方面所 听说 的东西,我觉得一种内疚并不是什么值得重视的东西……我不想 事后 对一种行动弃之不顾,我或许偏爱使坏的结局、 结果 从根本上摆脱价值问题。面对坏的结局,人们甚至太容易丧失掉对于所作所为的 正确 眼光:内疚在我看来是一种“坏3眼光”。某个失败的东西,正因为它失败了,所以才更应该受到尊重——这更合乎我的道德观。——“上帝”“灵魂不朽”“拯救”“彼岸”,纯属我不予关注,也没有为之消耗过时间的概念,即便在我孩童时代也没有——也许在这方面我从来就不曾有足够的孩子气?——我完全没有把无神论认作结果,更没有把它认作事件:就我来说,它是由本能而来的,这不言而喻。我太好奇、太成问题、太傲慢,以至于不会让自己将就于一个粗野的答案。上帝是一个粗野的答案,是对我们思想家的一种不体贴——根本上甚至只是对我们的一种粗野的 禁令 :你们不该有思想!我感兴趣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问题,“人类的得救”更多地系于这个问题,而不是系于某种神学家的稀奇古怪:那就是 营养 问题。方便起见,人们可以这样来表述这个问题:“为了达到你力量的最大值,以及文艺复兴的理性意义上的德性、非伪善的德性的最大值,你应该如何进食呢?”——在这方面,我自己的经验糟糕至极;我感到诧异,这么迟才听说这个问题,这么迟才从此类经验中学会了“理性”。唯有我们一文不值的德国教养——它的“唯心主义”——才在某种程度上向我说明了,为什么我恰恰在这方面落伍到了“极点”。这种“教养”自始就教导我们彻底无视 实在性 ,去追逐那些彻底成问题的所谓“理想的”目标,例如一种所谓的“古典教养”——仿佛从一开始就注定要把“古典的”和“德国的”在一个概念中统一起来!更有甚者,这效果有点搞笑——人们来设想一下一个“有古典教养的”的莱比锡人吧!——实际上,直到我十分老成的年纪,我一直都吃得 很不好 ——用道德说法,就是“无个人的”“忘我的”“无私的”,对厨师和其他基督徒同人不无益处。举例说,通过莱比锡的烹调,同时加上我最初对叔本华的研读(1865年),我十分严肃地否定了自己的“求生意志”。要达到营养不良的目的,同时还要把自己的肠胃败坏掉——在我看来,莱比锡的烹调能令人惊奇地、出色地解决这个难题。(有人说在这方面,1866年出现了一个转折。)可是,一般德国烹调——莫非它不要负一点儿责任!饭前3汤,在十六世纪的意大利烹调书上,它还被叫作德意志风格 ;煮得烂熟的肉,做得又腻又稠的蔬菜;甜食蜕变为硬邦邦的镇纸!如若人们竟还算上老德国人,绝不只是老3德国人的简直野兽般的饭后狂饮需要,那么,人们也就能理解 德国精神 的起源了——源自郁闷的内脏……德国精神乃是一种消化障碍,它对付不了什么。——与德国的饮食相比,甚至与法国的饮食相比, 英国的 饮食乃是一种“向自然的回归”,亦即回归到原始吃法;但即便这种饮食也深深地违逆我自己的本能;在我看来,它是给了精神一双 笨重的 脚——英国女人的脚……最佳的烹调乃是皮埃蒙特的烹调。——酒精对我是有害的,一天一杯葡萄酒或啤酒就完全够了,就足以把我的生命搞成“苦海”——在慕尼黑生活着我的 对跖者 。假如说我明白这一点稍稍迟了些,那么,真正说来我从儿童时代起就对此有体验了。少年时我相信,喝酒与抽烟一样开始只是年轻男人的一种虚荣,后来就成了一种坏习惯。也许,这个 酸涩的 判断也要部分地归咎于瑙姆堡的葡萄酒。相信葡萄酒令人兴奋 ,那我必定是一个基督徒了,即是相信恰恰对我来说成为一种荒谬的东西。足够稀奇的是,小小几罐高度稀释的酒会使情绪极端变坏,而在这种可能情况下,如若喝的是烈3酒,那我就差不多会成为水手了。少年时代的我在这方面就有过勇猛表现。通宵写一篇拉丁文的长文,并且还要把它誊清一遍,在文笔方面满怀雄心,要模仿我的榜样撒路斯提写斯 的严谨和简洁,把若干杯烈性的格罗格酒 泼向我的拉丁文;早在我做声誉卓著的舒尔普福塔中学学生时,这种做法就根本不会与我的生理相冲突,也许也不会与撒路斯提写斯的生理相冲突——然而却有悖于声誉卓著的舒尔普福塔中学……后来,接近生命之半,我确实越来越严厉地 反对 任何“含酒精的”饮料:我,一个基于经验的反素食主义者,完全像使我发生转变的理查德·瓦格纳一样,不知道充分严肃地劝告所有较有才智的 人无条件地戒酒。有水3就够了……我偏爱那些地方,在那里,人们处处有机会从潺潺清泉里汲水(尼斯、都灵、塞尔斯);一小瓶水伴随着我,犹如一只狗尾随着我。酒后吐 真言 In vino veritas :看来,在这里关于“真理”的概念,我又与所有人大不相同了——在我这里,精神漂浮在水3上……我的道德观中还有若干个指示。一顿饱餐比一次小食更容易消化。整个胃都活动起来,这是良好消化的首要条件。人们必须 知道 自己胃的大小。基于同样的理由,要劝告大家勿吃费时的膳食,我称之为中断的献祭节,那种客饭上的膳食。——勿吃正餐间的零食,不喝咖啡:咖啡是令人阴郁的。茶3只有在早间才是有益的。少一点儿,但要浓;茶只要淡一点儿,就很有害,会使人整天病恹恹的。在这方面,人人都有自己的尺度,往往处于极狭隘和极细微的界限内。在一种让人十分厌烦的气候当中,不宜一上来就喝茶,应该在喝茶前一个小时就开始喝一杯脱油的浓可可。——尽可能少坐3;别相信任何不是在野外、在自由运动中产生的思想,在这种思想中连肌肉也欢庆不起来。一切偏见皆来自内脏。——我已经说过一回,坐功乃是违逆圣灵的真正 罪恶

与营养问题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是 地方 气候 问题。没有人能随意地四海为家;而且,谁若必须完成那些向他全部精力挑战的伟大使命,那么,他在这方面甚至只有一个十分狭隘的选择。气候对于 新陈代谢 的影响,它的阻碍,它的加速,到了这样一个地步,以至于在地方和气候上的一个差错,不仅可能使人疏离于自己的使命,而且还可能对他隐瞒这种使命:他从来都看不到这种使命。在他身上从来都没有足够多的动物元气,让他获得那种涌入至高精神领域的自由,并且让人们认识到: 这事 只有我能做到……一种还十分渺小的内脏惰性成了坏习惯后,就完全足以把一种天才变成某个平庸的东西,某个“德国式的东西”;光是德国的气候就足以使强壮的甚至英武的内脏沮丧不堪了,新陈代谢的速度与精神脚3步3的灵活性或迟钝性密切相关;“精神”本身其实只是这种新陈代谢的方式之一。我们可以罗列出有卓越才智的人出现和出现过的地方,在那里诙谐、精巧、恶毒属于幸福,天才几乎都必然要以此为家:那些地方全都有一种特别干燥的空气。巴黎、普罗旺斯、佛罗伦萨、耶路撒冷、雅典——这些地名证明了某个东西:天才都 取决于 干燥的空气,取决于清澈的天空——也就是说,取决于快速的新陈代谢,取决于总是一再能为自己输送大量的力甚至巨量的力的可能性。我还清楚地记得一种情况,一位生性优秀而自由的人物,只是由于缺乏气候方面的本能之精细,就变得褊狭、躲躲闪闪,变成了专家和牢骚满腹者。倘若不是疾病迫使我变得理性,迫使我去思索实在中的理性,那么,我自己最后也可能沦于这种情况中。如今,基于长期的训练,我能在自己身上解读出气候和气象起源的影响,就像从一个十分精细而可靠的仪器中解读出来;光是一次短途旅行,比如从都灵到米兰,我就能从自己的生理上推算出空气湿度的变化——我于是不无恐惧地想到这样一个 可怕的 事实,即:除了最近十年,那有生命危险的岁月,我的生命总是只在一些错误的、于我简直是 禁地 的地方度过的。瑙姆堡,舒尔普福塔,整个图林根,莱比锡,巴塞尔——许多地方都是我生理上的不祥之地。如果我对自己的整个童年和青年压根儿没有什么好的回忆,那么,在此提出所谓“道德的”原因或许是一种愚蠢——诸如无可争议地缺乏 充足的 社交:因为这种缺乏至今一仍其旧,但未曾阻碍我成为快乐而勇敢的。相反,生理方面的无知——那种该死的“唯心论” ——是我生命中真正的厄运,是我生命中多余的和愚蠢的东西,从中长不出任何好东西,对此没有任何平衡、任何抵消。根据这种“唯心论”的后果,我为自己解释了一切失误,一切本能的大迷误和“谦逊”使我偏离了自己生命的 使命 ,例如,我成了语文学家——为何不是至少做个医生或者别的某种启人眼目的东西呢?在巴塞尔时 ,我的全部精神食谱,包括白天的安排,是一种完全无意义的对超常精力的滥用,而没有以某种方式弥补消耗的力量,甚至也没有关于消耗和补偿的考虑。没有任何更精细的利己私心,没有某种命令式本能的任何 保护 ,与任何人都等量齐观,那是一种“无私”,一种对自身与他人间距离的遗忘——这是我永远不能宽宥自己的。当我几乎走到终点时,或者说, 因为 我几乎走到了终点,我开始反思我生命中这种基本的非理性——那种“唯心论”。我的 疾病 才把我带向理性。

营养的选择,气候和地方的选择——第三条则是 休养方式 的选择,这一条是人们绝对不能弄错的。即使在这里,根据一种精神借以变得独特的程度,这种精神所被允许的东西,亦即对它来说 有益的东西 的界限,也是狭隘的,是相当狭隘的。就我的情形而言,一切 阅读 都是休养,因此都属于使我摆脱自己、让我漫游于陌生科学和陌生心灵之中的东西——属于我不再当真的东西。阅读恰恰使我从自己 严肃中得到休息。在我埋头工作的时候,人们在我这儿是看不到什么图书的:我要提防有人在我近处说话,抑或竟至于思考。而且这其实就是阅读了……人们真的已经观察到,在那种深度的张力中(孕育使精神,根本上就是使整个机体注定处于这种张力中),偶然事件和任何一种外来刺激都会产生过于猛烈的作用,过于深刻的“打击”?人们必须尽可能地回避偶然性和外来刺激;一种自我隔离属于精神孕育的头等的本能之聪明。我会允许一种 异己的 思想偷偷地翻过墙头吗?——而且这其实就是阅读了……在劳动和收获的季节之后,接着就是休养生息的时候了:来吧,你们这些惬意的书,你们这些富有才智的书,你们这些聪颖的书!——那是些德语书吗?……我必须回想半年前,当时我随手抓了一本书。那是一本什么书呢?——是维克多·布罗沙尔 的一项杰出研究,书名为《希腊怀疑论者》,在其中,我的《拉尔修》一文也得到了良好的利用。怀疑论者,乃是两面的甚至多面的哲学家族群当中唯一值得敬重的类型!通常我几乎总是乞灵于同一些书,根本上量不在多,恰好对我来说是 得到证明的 书。阅读繁多杂乱,这也许不是我的风格——一个阅览室会使我生病的。爱好繁多而杂乱,也不是我的风格吧。我的本能中更多地包含着对新书的谨慎态度,甚至于敌视态度,而不是“宽容”、“宽宏大量”,以及别一种“博爱”……说到底,只有少量几个早年的法国人,是我总是一再要重提的:我只相信法国的教育,并把在欧洲通常被叫做“教育”的一切都看作误解,更不用说德国的教育了……我在德国碰到的少数几个具有高等教养的个案,全都有法国的渊源,特别是柯西玛·瓦格纳夫人,在趣味和鉴赏力问题上绝对是我所知道的一流水准……我不是读帕斯卡,而是爱3帕斯卡,作为基督教最有教益的牺牲品,他是被慢慢杀戮的,先是肉身,后是心理,这种最恐怖、无人道的残暴形式的全部逻辑;在精神上我带有蒙田式的恶作剧,谁知道呢?也许在身体上也有这种恶作剧;我的艺术鉴赏力为莫里哀、高乃依和拉辛等大家辩护,而对莎士比亚这样放荡的天才不免生出愤怒:这到底也并不排除,甚至最近的法国人在我看来也是一个有魅力的上流社会。我完全没有看出来,历史上有哪个世纪像在现在的巴黎一样,人们能淘出如此好奇又如此精明的心理学家,因为数量委实不小,我只好尝试性地列举若干,诸如保罗·布尔热、皮埃尔·洛蒂、吉普、美拉克、阿纳托尔·法朗士、朱尔·勒梅特尔 等先生,或者为强调这个强大种族中的一员,我可以举出一位让我特别喜欢的地道的拉丁人,居伊·德·莫泊桑。私下里说说,我更喜欢 这一 代人,甚于他们伟大的导师,后者统统被德国哲学败坏掉了,例如丹纳先生,就是被黑格尔败坏掉的,致使他对于伟大人物和伟大时代产生了误解。德国所及之处,文化便受到 败坏 。战争才“拯救”了法国精神……司汤达,那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偶然事件之一,因为在他身上划时代的一切东西都是偶然地被推到我这里的,而绝不是由人们推荐来的;

这个司汤达是完全不可估量的,以他那心理学家的先见之明,以他那对事实的把握能力,后者能让人想到最伟大事件的来临——根据爪子认出了拿破仑 ;最后,并非无关紧要的,作为 诚实的 无神论者,一个在法国难得的、几乎找不到的种类——普罗斯佩·梅里美的光荣……也许我自己会嫉妒司汤达?他从我这里拿走了一个最美妙的无神论者的笑话,这笑话原本正是我会讲的:“上帝唯一的抱歉是他并不实存”……不知在何处,我自己也说过:迄今为止对于人生此在的最大非难是什么? 上帝 也……

海因里希·海涅 给了我一个有关抒情诗人的至高概念。我在千百年来的所有王国中徒劳地寻找一种既甜蜜又热烈的音乐。海涅具有那种神性的恶意,没有后者,我是不能设想完美之物的——我评价人类和种族的价值,所持的依据就是他们是否必然地懂得神与萨蒂尔不可分离。——还有,海涅是怎样运用德语的啊!有朝一日,人们终将说,海涅与我绝对是德国语言的头等艺术家——远远地超越了单纯的德国人用德语所做出的全部成就。——我必定与 拜伦 的曼弗雷德 极其相似:我在自己身上找到了所有这些深邃之处——我十三岁时就已经能读懂这本著作了。对于那些胆敢当着曼弗雷德的面讲出浮士德的人来说,我无话可说,只能冷眼以对了。德国人是 无能 于任何“伟大”概念的,舒曼就是一个明证。出于对这位甜腻腻的萨克森人的愤怒,我专门为《曼弗雷德》谱写了一首相反的序曲,汉斯·冯·比洛 说过,他从未见过此等乐谱:此乃对欧忒耳珀 的强奸。——如果我要为 莎士比亚 寻找我的至高公式,那么,我找到的始终只是这个公式:他构想了恺撒这个类型。人们猜不出此类人物——人们或者就是此类人物,或者不是此类人物。这个伟大的诗人 只能 根据自己的实在性来创造——乃至到了这样一个地步,即他此后再也受不了自己的作品……当我瞧一眼自己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后,我就会在房间里来回走上半小时,无法控制一种难以忍受的啜泣的痉挛。——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读物比莎士比亚更令人心碎的了:一个人必须受过多少苦,才至于这样急着当丑角啊!——人们理解哈姆莱特吗?使人发疯的不是怀疑,而是 确信 ……然则人们必须是深刻的,必须是深渊,必须是哲学家,才能有这般感受……我们全都害怕真理……而且我承认:我本能地确定和确信,培根勋爵乃是这种可怕至极的文学的始作俑者、自虐者:美国那些糊涂虫和平庸者的可怜饶舌与 有何相干?但为最强大的幻景实在性所需要的力量,不仅是与最强大的行动之力量、巨大行动之力量、犯罪之力量相合拍的——而且 前者是以后者为前提的 ……我们长期对培根勋爵——从大的字面意义上讲,他是第一位实在论者——了解得不够,以至于不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曾想做些 什么 ,亲身经历了些 什么 ……见鬼去吧,我的批评家先生们!假如我给自己的查拉图斯特拉取了个异样的名字,例如取理查德·瓦格纳之名,那么,恐怕两千年的洞察力也不足以猜出,《人性的,太人性的》的作者竟是查拉图斯特拉的幻影……

这里谈到我生命的康复问题,我有必要来说一句,以表达对那件绝对最深刻、最真挚地使我的生命康复的事体的感谢。这件事体毫无疑问就是我与理查德·瓦格纳的亲密交往。我的人际关系的其余部分都是低劣而廉价的;无论如何,我都不想把在特里普森 的日子从我的生命中抹去,那是信赖、明朗、高雅而意外的日子——有 深刻 瞬间的日子……我不知道其他人与瓦格纳在一起体验到了什么:我们的天空上从来没有飘过乌云。——而且由此我还要再次提到法国——对瓦格纳信徒以及那一伙人,我没有任何理由,而只剩轻蔑地撇一下嘴角了;那伙人以为,发现瓦格纳与 他们 相像,那就是尊敬瓦格纳了……正如我所说的那样,在我最深刻的本能中,我与一切德国的东西是格格不入的,以至于光是与某个德国人接近就会影响我的消化;我与瓦格纳的第一次接触也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畅快呼吸:我把他当作 外国 ,当作对立面,当作对一切“德国德性”的切实抗议来感受和尊敬——我们曾在五十年代的泥淖之气中度过了童年,对于“德国的”这个概念来说,我们必然是悲观主义者;根本上我们只可能成为革命者——我们不会容许 伪君子 甚嚣尘上的事物状态。这个伪君子今天是否玩弄不同色彩,他是否穿上鲜红衣裳,着一身骑兵制服,在我都是完全无关紧要的……好吧!瓦格纳是一位革命者——他逃离了德国人……作为一个欧洲 艺术家 ,人们除了在巴黎别无家园;在构成瓦格纳艺术之前提的全部五种艺术感觉中,那种精巧,那种对细微差异的感触,心理上的病态,是只有在巴黎才能找到的。在别的任何地方,人们都没有这样一种追问形式的激情,这样一种对舞台布置的严肃认真——此乃卓绝的巴黎式的严肃认真。在德国,人们对于存活在巴黎艺术家心灵中的宏大志向竟毫无概念。德国人是好心肠的——瓦格纳完全不是好心肠的……但关于瓦格纳归属何方,他与谁最有亲缘关系,我已经说得够充分的了(参见《善恶的彼岸》):他属于法国的后期浪漫派,那种好高骛远和飞黄腾达的艺术家,诸如德拉克洛瓦 ,诸如柏辽兹 ,具有病态的实质,本质上不可救药,纯属 表达 上的狂热者,是彻头彻尾的技巧名家……到底谁是瓦格纳的头一个 富有才智的 追随者呢?是夏尔·波德莱尔 ,正是此人首先理解了德拉克洛瓦,那个让整整一代艺术家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典型颓废者——也许他也是最后一个 ……我从来没有原谅瓦格纳的是什么呢?就是他 屈尊俯就 德国人——就是他成了德意志王国的了……德国所及之处,它就 败坏了 文化。

经过全面衡量后,我会说,倘若没有瓦格纳音乐,我大抵是挨不过青年时代的。因为我 注定要 成为德国人了。如果有人想摆脱一种难以忍受的压力,那他就必须吸大麻。好吧,我是必须有瓦格纳的。瓦格纳乃是对付一切德国因素的卓绝的抗毒药——也是毒药,这一点我是不会否认的……从我听到《特里斯坦》钢琴曲的那一刻起——真叫我佩服啊,比洛先生!——我就成了瓦格纳信徒了。瓦格纳早年的作品在我看来比较差劲——还太平庸,太“德国气”了……不过,我如今还在寻找一部作品,具有与《特里斯坦》一样惊险的魅力,一样可怕而甜蜜的无限性。我在所有艺术中寻找,却徒劳无功。听到《特里斯坦》的第一个音符,列奥纳多·达·芬奇的全部奇异性就失去了魔力。这部作品绝对是瓦格纳的无以复加的一部;以《名歌手》和《指环》,瓦格纳得以从前一作品中恢复过来了,变得更加健康——对于瓦格纳这样的人物,却是一种 倒退 ……生逢其时,又恰好生活在德国人中间, 成熟 到足以对付这部作品——这一点,我把它视为头等幸事:在我身上,心理学家的好奇心扩展到了这步田地。对于这个从未病得足够厉害,足以适应这种“地狱欢乐”的人来说,世界是贫困的:要允许、差不多要禁止在这里动用一种神秘主义的套话。——我想,我比无论谁都更好地知道瓦格纳所能做到的惊人之举,那奇异而令人狂喜的五十重世界,除了瓦格纳没有人能飞向那儿;而且,我是足够强大的,足以把最可疑和最危险的东西转变为对我依然有益的东西,从而让我变得更强大,我也把瓦格纳称为我生命中的大善人。我们俩是有亲缘关系的,那就是,我们遭受了深深的痛苦,包括相互间的伤害,比这个世纪人类所能遭受的更深重;这样一种亲缘关系将使我们的名字永远联系在一起;而且无疑地,在德国人中间,瓦格纳一直被误解了,我诚然也是这样,并将永远如此。——首先要有两百年的心理和艺术训练,我的日耳曼先生们!……然而这是人们无法弥补的。

——对于听力极其敏锐的人们,我还要来说一句话:从音乐中 到底想要什么。音乐要欢快而深沉,有如十月的一个午后。音乐要独特、狂放、温柔,像一个甜蜜的小女子,风流而妩媚……我决不会允许自己说,一个德国人 能够 知道音乐是什么。人们所谓的德国音乐家,特别是其中荦荦大者,都是些 外国人 ,诸如斯拉夫人、克罗地亚人、意大利人、荷兰人——或者是犹太人;在别的情形下,属于强大种族的德国人,是 绝种了的 德国人,比如海因里希·许茨、巴赫和亨德尔。我自己始终还是波兰人,与肖邦相比,足以为音乐做出零星的贡献:基于三个理由,我把瓦格纳的《西格弗里德牧歌》排除在外,兴许也包括李斯特,后者在高贵的管弦乐音调方面超出了所有的音乐家;最后还有在阿尔卑斯山另一边成长起来的一切—— 这一边 ……我不会错失罗西尼,更不会错失 我的 南方音乐,我的威尼斯大师彼得·加斯特。而且,当我说阿尔卑斯山另一边时,我真正指的就是威尼斯。如果我要为音乐寻求另一个词,那么,我寻找的始终只是“威尼斯”一词。我不知道区分眼泪与音乐,但我懂得如何思考幸福,思考 南方 ,不无恐惧的战栗。

不久前,在一个黑黝黝的夜里

我站在桥边。

从远处传来了歌声:

金色的水珠涌出

消失在颤动不已的水面。

游艇、灯光、音乐——

沉醉地融入暮色中……

我的灵魂,一曲弦乐,

被不可见地拨动,

暗自唱起一首游艇之歌,

因为缤纷的福乐而战栗。

——可有人聆听这首歌?……

在所有这一切当中——营养、地方、气候和休养的选择——起统率作用的乃是一种自我保存的本能,后者最清晰地表现为 自我防卫 的本能。不看许多事物,不听许多东西,不让许多东西靠近——这是头等聪明,是第一个证据,证明人们并不是一种偶然,而是一种必然。表示这种自卫本能的通用词语乃是 鉴赏力 。它的命令不仅在肯定成了一种“无私忘我”的地方要求说“不”,而且也要求 尽可能地少 说“ ”。要离开、告别那些总是一再需要我们说“不”的东西。个中道理在于,防卫支出(即便还那么小)变成常规和习惯后,会引起一种超常的、完全多余的贫困化。我们的 支出是由最平常的小支出组成的。抵御、不让事物靠近,这是一种支出——对此人们可不要自欺欺人——一种为了消极的目的而 被挥霍的 力量。只有在不断的防卫需要中,我们才可能十分虚弱,再也不能保卫自己了。——假如我走出家门,发现置身于一座德国小城,而不是在安静而高雅的都灵,我的本能就必定会阻止自己去压制一切从这个庸俗而卑鄙的世界向他袭来的东西。抑或,我发现置身于一座德国大城市,这种人造的恶俗之地,在那儿什么也长不出来,在那儿每一个事物,好东西和坏东西,都是被带进来的。难道我必得由此成为一只 刺猬 吗?——然而,身上有刺乃是一种浪费,甚至是一种加倍的奢侈——如果人们能选择不要刺而要张开的双手的话……

另一种聪明和自我防卫就是要 尽可能少做反应 ,要躲避那样一些形势和状况,在其中,人们注定要仿佛卸掉自己的“自由”、自己的原创力,变成一种单纯的反应剂。让我拿与书的交道做比喻吧。根本上只会“翻阅”书籍的学者——一个平庸的语文学家一天可以翻阅约两百本书——最终会完全丧失掉独立思考的能力。若他不翻阅,他就不会思考了。当他思考时,他是在 应答 一种刺激(一种读到的想法)——他最终还只是做出反应而已。学者把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肯定和否定上面,放在对已经被思考的东西的批判上面——他自己不再思考了……自我防卫的本能在他身上已经变得软弱无力了;在别的情形下,他是会抵触书籍的。学者——一种颓废者。——我曾亲见到这样一种情况:有天赋、富有而自由的人物在三十岁时就已经“因读书而蒙羞”,只还剩下一些需要摩擦才能产生火花——即“思想”——的火柴。——天色破晓的大清早,一切皆清新,人的精力处于朝霞中,此时 读书 ——我称之为恶习!

在这里,再也不能回避对“人如何成其所是”这个问题的真正回答了。而且,由此我就接触到了自我保存—— 自私自利 ——的艺术方面的杰作……因为假定使命、规定、使命之 命运 都明显超出了平均的标准,那么,或许就没有什么危险比看见自己负3此使命更大的了。人成其所是,前提是人压根儿就不知道人是 什么 。基于这个观点,即使是生命中的失误也有其本身的意义和价值,诸如暂时的歧途和邪路、迟疑不决、“谦逊”、在远离 那唯一 使命的各种任务上面挥霍掉的严肃认真。这里可能表达出一种伟大的聪明,甚至于是最高的聪明:凡在“认识你自己”(nosce te ipsum)或许会导致毁灭的药方的地方,自我遗忘、自我 误解 、自我缩小、自我狭隘化、自我平庸化就会变成理性本身。用道德说法来讲就是:博爱,为他人和他物而生活,可能是维持最强的自身性的保护法则。有一种例外,就是我反对自己的法则和信念而袒护“忘我”本能:在这里,这种本能是为 自私自利 、自我 约束 效力 的。——人们必须维持整个意识表层——意识 乃是 一种表层——的纯洁性,使之远离无论何种伟大的绝对命令。甚至要小心提防任何大话,任何伟大的姿态!真正的危险乃是本能过早地“理解自己”——此间,那种组织化的、能胜任统治的“理念”在深处不断生长起来——它开始发号施令,它慢慢地把我们从歧途和邪路上引回来;它为 个别的 品质和才能做准备,后者有朝一日将证明自己作为达到整体的手段是不可或缺的——在还没有透露某种有关主导使命、“目标”、“目的”、“意义”的东西之前,它就按顺序造就了全部 效力的 能力。——从这个方面来看,我的一生简直是十分美妙的。对于价值之重估的使命来说,也许需要更多的能力,甚于向来在某个个体身上集中起来的,尤其是,甚至需要那些对立的而非相互干扰和相互破坏的能力。能力的等级;距离感;分离而非相互为敌的艺术;不把任何东西混淆起来,不把任何东西“调和”起来;一种巨大的繁多但又不是混沌不堪——此乃我的本能的先决条件,是我的本能的隐秘工作和艺术家气质。我的本能的 更高 保护 相当强烈地显示出来,以至于我甚至都猜度不了什么东西在我身上生长——有一天,我全部的能力突然成熟了,以其最终的完美性 爆发出来 了。我记不起来自己何时曾努力奋斗——无法证明在我的一生中有丝毫 拼搏 的痕迹,我是一种英雄本性的对立面。“意愿”什么,“追求”什么,盯着某个“目的”、某个“愿望”——基于我的经验,这些都是我所不知道的。即使在眼下这个时刻,我展望自己的将来——一种 宽广的 将来!——依然犹如展望平静的海面:没有任何渴望会在海面上泛起涟漪。我根本没想要某物改变自己;我本人也不想自己变得不一样。然而,我一直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我不曾有任何愿望。有谁人能在四十四岁之后说,他从来没有为 荣誉 、为 女人 金钱 奋斗过啊!——我不至于缺这些东西……所以,举例说,有一天我成了大学教授——此类事情我是从来都没有想过的,因为我当时还不到二十四岁。而在两年前,我有一天突然就做了语文学家:因为我的 第一篇 语文学论文(在任何意义上它都是我的开端)应我导师李彻尔 的要求,刊于他的《莱茵博物馆》杂志上。( 李彻尔 ——我怀着敬意说到这个名字——他是我迄今见过的唯一天才的学者。他具有那种令人惬意的迂腐之气,此乃我们图林根人的特点,它甚至使一个德国人也变得讨人喜欢了——为了通达真理,我们甚至宁愿选择隐秘小径。以上面这番话,我完全没有低估我那位亲近的老乡,那个聪3明的利奥波德·冯·兰克 ……)

在这里急需一种宏大的沉思。人们会问我,我到底为什么要来叙述这些微不足道的、以习惯的判断来说无关紧要的小事情;如果我注定要去担当伟大的使命,那么,我就愈加会因此伤害自己。答案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营养、地方、气候、休养、关于自私自利的全部决疑论辩——超出所有的概念,比迄今为止人们视为重要的一切还更重要。恰恰在这里,人们必须开始 重新 学习 。人类以往严肃考量过的东西,甚至都不具有实在性,而是纯粹的想象虚构,严格说来,就是 谎言 ,来自病态的、在深刻意义上有害的天性的坏本能——诸如“上帝”“灵魂”“德性”“罪”“彼岸”“真理”“永生”等所有概念……可是,人们却在其中寻求人类天性的伟大和“神性”……有关政治、社会制度、教育方面的所有问题,彻头彻尾都是被伪造出来的,因为人们把最有害的人物视为伟人——因为人们教人蔑视“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就是说,蔑视生命本身中的基本事件……我们今天的文化是有高度歧义的……德国皇帝与教皇同流合污,仿佛教皇不是生命之死敌的代表似的!……今天建造起来的东西,三年后就不再存在了。——如果我对自己的衡量是根据我 能够 做什么,且不说是根据我背后出现的东西,一种颠覆,一种无与伦比的建构,那么,我就比任何一个凡人都更能要求享有“伟大”一词。如果我现在把自己与以往被尊为 一流 人物的人做一番比较,那么,个中差异是显而易见的。我根本就不把这些所谓的“一流人物”算作人——对我来说,他们是人类的渣滓,是病态和复仇本能的怪胎:他们纯属灾难性的、不可救药的、对生命进行报复的非人……我要成为他们的对立面:我的优先权在于拥有对健康本能之全部征兆的至高敏感。我身上没有任何病态的特性;即使在病重期间,我也没变成病态的;要在我的本性中找到一种狂热的特性,那是徒劳的。人们无法向我证明,在我生命中的任何时刻里有过一种狂妄或者悲怆的态度。姿态上的激情 属于伟大;谁竟需要故作姿态,他就是 虚伪的 ……小心提防所有诗情画意的人啊!——当生活向我要求最艰难的东西时,生活对我来说就变得轻松了,变得最轻松不过了。谁在今年秋天的七十天里看见我以一种对千秋万代负责的心情,不停地做着——或者示范着——头等重要、无人能模仿的大事,那么,他是感受不到我身上有任何紧张样子的,而倒是有一种充沛的活力和快乐。我从来没有吃得这样惬意过,我从来没有这样好睡过。——我不知道除了 游戏 ,还能用别的什么法子去应对伟大的使命:此乃伟大之标志,是一个根本性的前提。最小的强制,阴沉沉的面色,某种拙劣的嗓音,全都是对一个人的抗议,更是对他的事业和作品的抗议!……人们不该厚脸皮……连 忍受 孤独也是一种抗议——我始终只忍受“繁复” ……早先一个时候(早得有点荒唐了),七岁那年,我已经知道,我是永远达不到人类的话语的:可曾有人看见我为此而忧伤吗?——直到今天,我依然对每个人都同样地平易近人,我甚至对最低等的人们都怀有完全的敬意:总之,没有一点儿傲慢,没有一点儿隐秘的轻蔑。我蔑视 ,谁就会 透露出 他被我蔑视了:通过我单纯的此在,我激怒了体内流着坏血液的一切……我表示人类之伟大的公式是 热爱命运 :人们别无所愿,不愿前行,不愿后退,永远不。不要一味忍受必然性,更不要隐瞒之——所有理想主义在面对必然性时都不外乎是谎言——而是要 热爱 之…… sjB8iLhB0UaeoR44tDcchvK6T76sQNUpI1tpu19yRnj/onpwKaEd+DISfmaWHRZ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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