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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如果被误解能获得勋章,那茱莉亚·韦斯托尔离开第一任丈夫的时候,没能获此殊荣。当时每个人都愿意原谅她,甚至还想为她辩护。她的社交圈都认为约翰·阿蒙特简直是“让人无法忍受”,所有的女主人一想到再也不用邀请他一同进餐都松了一口气。

她第一次离婚并不涉及任何丑闻——夫妻双方甚至都没有婉转地指控对方触犯了什么。阿蒙特夫妇的确有责任把他们的忠诚奉献给自己所在的州,毕竟在他们的法律辖区里,公开遗弃是可以作为离婚理由的,而且该理由还能如此开明地得以阐释,以至于“遗弃”的种子开始出现在各个婚姻当中。就连阿蒙特夫人的第二次婚姻也没能使沉睡的传统道德激起一丝波澜。众所周知,她是在和第一任丈夫分开后,才遇到第二任丈夫的,更何况,她以一个穷丈夫取代了一个有钱的丈夫。虽然克莱门特·韦斯托尔被公认为律师界冉冉升起的新星,可人们普遍认为他的财富并不会像他的名声那样迅速增长。因此韦斯托尔夫妇大概一直也只能安静地生活,乘马车外出用餐。这不正好证明阿蒙特夫人是彻彻底底公正无私的吗?

就算说她朋友们为她行为辩解的理由听上去比她自己对此事的阐述显得更为简单粗暴,但两种解释都得出了同一种结论:约翰·阿蒙特根本让人无法忍受。这两者之间唯一的区别在于,对他的妻子来说,他的“无法忍受”要比起他社交方面的拙劣表现更难以容忍一些。她曾经以嘲讽的方式为自己的婚姻“辩护”说,至少这样一来她就不用坐在他身旁用餐。只是她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为了不用坐在他身旁用餐将要付出多大的代价。约翰·阿蒙特的确让人无法忍受,但他让人无法忍受的痛处在于,他让身边的人除了变成像他一样的人之外,别无他选。在无意识的淘汰过程中,他把所有自己觉得不需要的东西都排除在他的世界之外,就好像他已经变成了一种只能满足他个人需求存活的气候。这似乎暗示着他的自私自利是故意的,但是阿蒙特完全不是刻意而为之。他就像是动物或者小孩儿一样完全凭借本能。正是他天性之中孩子气的特质,让他的妻子对他的评价暂时有点儿摇摆不定。有没有可能他只是发育不良,是他的成长过程比普通人要来得更长,是他艰辛的成长过程被推迟了吗?他偶尔会表现出一种精明,也正是这种精明让人推翻了他很迟钝这一说法,觉得他“并不傻”。恰恰,这种特质让他的妻子最忍受不了。即使对于博物学家来说,当他的推论因为他所研究的生物的形式和功能出现了不可预料的反常现象而受到干扰时,该情景也是十分令人恼火的。对一个妻子来说更是如此,因为不可避免的,她对自己的评价总与她对丈夫的判断息息相关!

事实上,阿蒙特的精明并不意味着任何潜在的智慧力量,相反地,它暗示着一种情感上的潜力、一种感知痛苦的潜力,或者正是这种盲目而不成熟的精明方式让茱莉亚自然而然地想要赶快离开。她对于自己要离开他的理由是如此清晰,以至于简直无法想象她丈夫竟然不怎么理解她为何离开。她在分析问题的时候,丈夫脸上困惑的表情,困扰得她语无伦次起来,而他听着这些解释,最终默许了离婚。

这种时刻对她来说是很少有的。她婚姻的痛苦太过于具体,很难从哲学的角度来审视。就算造成她不幸福的理由是复杂的,可她的不幸真实得让这些理由都显得不再复杂了。灵魂比肉体更容易受伤,而茱莉亚的每一丝灵魂都伤痕累累。她丈夫的个性似乎在逐渐朝她逼近,遮挡住天空、切断了氧气,直到她觉得被困在了失去希望的腐烂躯体之中。她就像受到极其古老的阴谋的诱骗,进入到这种灵与肉的束缚之中,这种感觉让她满心绝望。如果婚姻指的是需要用漫长的一生去偿在无知时欠下的债务,那它就是对人性的犯罪。她可不会同流合污维持这种伪装,她一直以来都是这种伪装的受害者:这种伪装就是男人和女人被迫进入一段最狭隘的个人关系之中,还必须在里面待到人生尽头。虽然他们可能就像幼苗时缠绕在树干上的铁圈困不住成年的大树一样,彼此个性的空间早已容不下对方。

她第一次从道德方面感到愤怒的时候,恰巧遇见了克莱门特·韦斯托尔。她立即就看出来自己引起了他的“兴趣”,并且对这一发现感到非常排斥,生怕有任何影响将她再次拉回到传统关系的束缚之中。为了避免危险,她几乎是以一种粗鲁急躁的态度把自己的观点告诉了他。让她感到惊讶的是,她发现他和自己的想法一致。她被这位追求者的坦率所吸引,他在追求自己的同时,也承认他并不相信婚姻。她最大胆的举动似乎并没有吓着他:她所感受到的他早就发现了,而他俩得到了同一个结论。人们成长的速度不同,对一个人来说很容易适应的束缚可能很快就会让另一个人感到不适。这就是离婚的目的:重新调整个人关系。只要双方必要的磨合期一过,彼此就能够获得尊严与和谐。再也不需要为了维持不完美的婚姻而卑微地退让和纵容;再也不需要为了维持不完美的婚姻永久地牺牲个人的优雅和道德尊严。在婚姻合约中的双方都要尽心尽力,必须达到自我发展的最高标准,违反者会以失去另一方的尊重和爱意论处。落后的那一方不能拖先进一方的后腿,而是必须要努力进步,否则只能独自一人停留在低等水平上。和谐婚姻唯一的必要条件是坦率地承认这一事实,并在缔约双方之间达成一项庄严的协议——对自己忠诚。当双方步调不再一致的时候,一刻也不会再继续生活在一起。对自己的不忠才是新的通奸行为。

正如韦斯托尔之前提醒她的那样,他们的婚姻建立在这样的共识之上。婚礼只是对于社会偏见无关紧要的让步:既然离婚的大门已开,没有一个婚姻应该成为牢笼,因此婚姻合同也不再涉及任何有损自尊的内容。他们感情的属性尽可能地避免了这样的偶然性发生在他们身上。因此对他们来说,也更容易以开放的态度来讨论这些问题。而茱莉亚的安全感使她对于韦斯托尔的承诺有种柔情的坚持,他答应一旦不再爱她,就会提出重获自由的要求。在某种意义上,交换这样的誓言似乎使他们成为新法律的拥护者,成为在个人自由遭到禁锢的国度里的先驱:他们觉得自己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好像在没有殉道的情况下获得了至福

当茱莉亚回顾过往的时候,她意识到,从理论上讲这一直是她对婚姻的态度。在她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正是她和韦斯托尔在一起十年的幸福生活,不知不觉间使她对这段姻缘产生了另一种看法。更确切地说,是回归到过去那种,有强烈的依赖感和占有欲的原始本能,这种回归让她只要察觉到一丝变化的迹象,就会热血沸腾。改变?重新开始?他们用愚蠢的专业术语就是这么说的吗?“破坏”,甚至是“根绝”——这撕裂了与另一个人交织在一起的无数纤维。另一个人?但他不是别人!他和她是一体的,这是一种神秘的感觉,而正是这神秘的感觉赋予了婚姻意义。新法律不是为他们制定的,而是为那些本来就不和谐、被迫进入到一段让人耻笑的婚姻之中的男女制定的。她觉得有必要宣扬的福音与她自己的情况无关……她叫来医生,告诉他自己肯定需要安神剂。

她按时按点地服用安神剂,但这药对她的恐惧起不到镇静作用。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而这反而让她更难逃脱开自己的焦虑。她丈夫没有再重提周六演讲的话题。他和往常不同,变得非常和蔼体贴,急躁的脾气也有所软化,在体贴的同时略带羞涩,但这种恶心的感觉让她更害怕。她对自己说,正是因为她的脸色不好——因为他知道医生和安神剂的事——他才表现出顺从于她的想法,表现出这种急于把她从道德草案中屏蔽掉的态度,但这一解释只是为新的推论扫清了道路。

这周过得很慢,很空虚,就像是一个漫长的周日。周六早上,邮差送来了范·西德伦太太的一张字条。“亲爱的茱莉亚,是否可以请你让韦斯托尔先生比平常早来半小时,因为在他的‘演讲’之后,会有些音乐表演。”他妻子读到这字条的时候,韦斯托尔正要出门去办公室。她打开客厅的门,把他叫回来告诉他这个消息。

他瞥了一眼字条,把它扔在一边。“真麻烦!我得提早结束壁球。好吧,我想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你能写信告诉他们没问题吗?”

茱莉亚犹豫了一会儿,她的手僵硬地放在她靠着的椅背上。

“你打算继续这些演讲?”她问。

“我……为什么不呢?”他回答。而这一次,她意识到他的惊讶显得有点儿虚伪,这种想法让她找到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之前说你开始这些演讲是为了取悦我……”

“然后?”

“上周我告诉你它们并不能让我高兴。”

“上周?……噢……”他看上去在努力回忆,“我以为那时你只是太紧张了,你第二天就叫了医生。”

“我需要的不是医生,而是你的保证……”

“我的保证?”

突然之间,她感到地板在她身下崩塌了。她滑落到椅子里,喉咙哽咽,她想说的话、她的理由就像置身洪流之中的稻草一般,从她口中溜走。

“克莱门特!”她大喊道,“难道你知道我讨厌那些讲话还不够吗?”

他转身关上他们身后的门,然后走到她身边坐下。“你讨厌的是什么?”他轻声问道。

她竭尽全力重新组织语言表达自己的论点。

“我无法忍受你说得好像……好像……我们的婚姻……就像其他的婚姻一样……就像那种错误的婚姻一样。那天下午,我听到你在那里,在那些爱打听别人闲话的人面前,宣称丈夫和妻子只要感到厌倦了……或是在和其他人约会……就有权利离开彼此……”

韦斯托尔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他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地毯上的一个图案。

“那就是说,你已经不认同这个观点了?”他等她停下来之后说道,“你不再认为丈夫和妻子……在这种情况下是有理由分开的?”

“在这种情况下?”她结结巴巴地说,“不是……我还是相信的……可是我们如何替其他人做决定?我们怎么知道具体的情况是什么……”

他打断了她:“我以为这是我们信条的根本条款,即婚姻所产生的特殊情况不应妨碍个人自由的充分履行。”他停了一会儿:“我还以为这是你离开阿蒙特的理由呢。”

她的脸一下子红上了额头。在争论时进行人身攻击并不太像他的作风。

“这的确是我的理由。”她简单地说。

“好吧,那么……为什么你现在不愿意承认它的有效性呢?”

“我没有……我没有不承认……我只是说没人能够替别人做判断。”

他做了一个不耐烦的动作。“这简直令人毛骨悚然。你的意思是说,你需要的时候教义为你的目的服务,现在你却拒绝接受它。”

“好吧!”她大喊,脸上又烧了起来,“如果我就是呢?那对我们来说有什么所谓?”

韦斯托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色煞白,他站在妻子面前,就像是陌生人。

“对我来说有所谓,”他低声说,“因为我并不拒绝接受它。”

“那么……?”

“而且因为我已经打算引用……”

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静静地坐着,几乎被自己的心跳声给震聋了。

“……它作为我接下来行动的全部理由。”

茱莉亚依旧面无表情。“你的行动是什么?”她问道。

他清了清喉咙:“我打算让你履行你的承诺。”

刹那间,房间里晃动起来,变得一片昏暗。然后她的视力突然之间变得敏锐得让人备受煎熬。她周围的每一个细节都在朝她逼近:时钟的嘀嗒声、斜射在墙上的阳光、她抓在手中椅子扶手的硬度,这些东西刺伤着她每一种知觉。

“我的承诺……”她迟疑了一下。

“我们共同协议之中你承诺的那部分,如果其中有一方希望得到解脱,另一方就放对方自由。”

她又沉默了。他等了一会儿,紧张地变换着姿势。然后,他略带恼怒地说:“你还承认这个协议吧?”

这个问题让她大吃一惊。她骄傲地抬起头说:“我承认这个协议。”

“那么……你不打算否认它?”

壁炉中的一块圆木向前倒了下来,他机械地上前把它推回去。

“不,”她回答得很缓慢,“我不打算否认它。”

他没有立刻回话。他留在炉边,胳膊肘搁在壁炉架上。他的手旁边放着一个小翡翠杯子,那是他在他们某个结婚周年纪念日的时候送给她的。她模糊地想知道此刻他是否注意到了那个杯子。

“那么,你是打算离开我了?”她最后说。

他的手势似乎是在对这种暗示的粗鄙表示反对。

“去和其他人结婚?”

他的眼神和手又表示起抗议。她站起来,站在他面前。

“你何必害怕告诉我?是尤娜·范·西德伦吗?”

他陷入了沉默。

“我祝你好运。”她说。 fEz3yHisFO1aRqDKsN5HPyKXp/V/Z/5lAkalSvX5tPQFbncLqg8Yl88ayf02PR1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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